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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或中心
——读包倬小说集《十寻》

2023-10-07李苇子

都市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农猴子中心

○李苇子

汪曾祺有个很短的小说《职业》,据说,近半个世纪中他将这个短短的小说修改过三四次。我读过两个不同版本,故事基本一样,写一个孩子在原本该上学的年龄因贫穷只能在街上卖椒盐饼子西洋糕。在最后一稿里作者增加了一些其他叫卖声,作为男孩叫卖的背景音。汪曾祺说这样一来小说的主题就比之前拓宽了,也深化了,从童年的失去扩展为:人世多苦辛。实际上,这一盖棺论定式的评价反倒削弱了小说的内蕴,至少在最终版里我们能看到更多信息,既有人生方面的,更有人性方面的。某天,那孩子去参加外婆的生日宴,暂时不用打工,当他走到一条巷子,见四周无人,忽然大声地喊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而这正是那些同龄孩子对于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戏仿,尽管作家在文章中声称“这又不含什么恶意”,但我们并不会信服这种辩白,因为我们都经历过被视作另类讥笑的瞬间。也恰恰因为这句对于戏仿的模仿,男孩的人物形象才立了起来。

当我们在谈论主题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小说的主题能用一句话概括吗?主题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小说会不会过于简单?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里写到,小说的意义难以清晰表达,也不可被缩减为任何别的东西——就像生活的意义一样。他用“中心”的说法替代了“主题”,认为,中心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深沉观点或洞见,一个深藏不露的神秘节点,小说家的职责就是为了探讨它的存在。

《十寻》是一本作品集,由十个短篇小说构成,与《十一种孤独》《母与子》这类小说集一样,《十寻》并不是某一单篇小说的题目,而是十篇小说共有的主题——寻找,无论是形而上的求索还是形而下的发现,作为永恒的主题之一,寻觅这个行为本身便具备一种旷世的悲剧色彩。小说集里有个反复出现的地名——阿尼卡,原型是云南某地一个小山村,在小说中,这一地名仅仅只是一种抽象了的精神,具有高度象征性,它既是小说中人物纷纷逃离的“落后与闭塞”,同时又是千帆历尽褪尽铅华返璞归真的精神原乡。出走与回归构成了一个闭合的人生宿命般的圆环,人们在这种出走和回归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跃升与蜕变。

《驯猴记》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动物园驯猴师方小农带着猴子孙小圣不知去向,园长让“我”和保卫科科长王立春把丢失的猴子找回来。于是“我们”开车去了方小农的老家阿尼卡,从方小农母亲的口中得知了方家上两辈男人与猴子的故事。第一个故事近乎传奇,第二个故事就大有深意,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喻性,方小农的父亲方千里最先驯化了一只小猴,取名“草鞋”,目的是奴役它。被驯顺的“草鞋”又从山里带回一群猴子交给主人驯化,为讨好主人,“草鞋”手持鞭子向同类抽打。这让我想起了纳粹集中营,据说,集中营里最残忍的不是德国士兵,而是囚监,囚监都是犹太人,但是对自己的同胞一点也不手软,为了讨好德国主人,他们往往更加凶残。

作为第三代的方小农和父辈截然不同,首先,他把猴子当朋友而不是奴才,他主动选择驯猴只是为了保护它不受驯兽师欺凌。方小农苦心孤诣建立起一道屏障,培植“孙小圣”对于人类驯化的免疫系统,从而永葆天性。“孙小圣”这个名字也遥遥指向了《西游记》里那个无法无天、大闹天宫的猴王,叫人悲伤的是,纵然你有七十二般变化,最终都会被招安降伏,棱角消磨殆尽,堕入庸碌。当“孙小圣”为了迎合观众需求一巴掌抽在方小农脸上时,方小农终于大梦初醒,他的良苦用心眼看付之东流,只能带着猴子逃跑,放猴归山,企图唤醒“孙小圣”内心残存的最后一丝野性。然而,面对陌生山野,一切变得不确定、充满变数,当山洪般袭来的松涛如恐怖片背景音乐响起时,“孙小圣”缴械投降,打算逃回人间的富贵温柔乡,为此,它摇尾乞怜,沦为彻头彻尾的奴才。

五年前,方小农离开阿尼卡是因为女友苏珊娜考上了大学。为爱情出走的方小农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事物,五年后,爱情受挫的他则是为了另一种感情而回归,与其说他在拯救“孙小圣”,毋宁说是自我拯救。与方小农的出走与回归互为镜像的是“孙小圣”的出走与回归,不同的是,前者是完全的自主行为,后者则是由于自身主体性被剥夺的不得已。

那么,《驯猴记》到底在讲什么?奴性?自由?毁灭?回归?似乎都有一点,但又不完全是。任何一部小说都不可能存在一种确定意义的中心。它会随着时代和读者的变化而变化。据说,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完成后附上了一篇论文,指出这部作品的精神和主题是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帕慕克则认为,这部小说的中心是人物对日常生活细节给予的密切关注和同情,是那种将小说里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故事结合起来的、纵览一切的清晰凝视。

现实生活是无序且松散的,艺术却具有规范性和形式感,将原生态的生活上升为艺术的规范形式,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将生活的无序性转化为艺术的有序性,即,符合艺术规律。这规律要求我们写一个作品必须得说点什么,除了表层的故事之外,还要有更深的题旨,一种具有普遍性,能引起人类共情的东西,大概,这便是所谓的主题或中心。也许,主题是作者的事,寻找中心才是读者的事;主题能用一句话概括,中心则不能。小说家用文字精心构筑起一个装置,如同人类历史上那些古老的建筑,建造者最初赋予建筑物的工具意义在今天看来非但不值一提,反倒荒唐可笑,然而,作为审美对象,它们不仅充满意义,而且,意义是不停生长与变幻的,恰恰因此它们才有了生生不息的能量,从而实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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