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大侠刘邦

☉温伯陵

一

刘邦的绿林生涯，是弱肉强食的斗兽场，每天都有新的危机，稍微处理不好，就没有以后的事了。

刘邦是泗水亭长，属于沛县的基层领导。正常工作时，下级一定要听上级的命令。刘邦奉命送刑徒去骊山，这些刑徒猜测自己去了骊山就得死，所以大部分在路上逃跑了。

刘邦作为负责押送刑徒的亭长，面对这种非正常情况，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就意味着正常的工作程序已经作废了，根本不能用以前的处理方式来处理眼前的危机。如果处理不好，刘邦就难辞其咎。

怎么办呢？刘邦的处理办法就是打破常规。只有另辟蹊径，才能给自己找到一条活路。于是他对剩下的人说：“你们都走吧，我不管你们了，从此以后，我也要浪迹天涯了。”

此话一出，刘邦就不再是管理刑徒的泗水亭长，而是和大家一样，同为秦朝严苛法律的受害者，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危机就此化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刘邦降低身份改变策略，使刑徒们重新和他站在一起。经过斩白蛇之后，一群人隐匿在芒砀山。换句话说，刘邦在正常的工作程序崩塌之后，迅速切换到绿林模式，重新建立起一套秩序。

陈胜、吴广起义以后，秦朝的郡县都躁动起来，纷纷杀了秦朝派遣的官吏以响应陈胜。沛县县令发现秦朝的船要沉了，准备跳船谋生，但是萧何、曹参告诉他：“你是秦吏，突然要带着沛县子弟造反，恐怕大家都不相信，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不如让犯法流亡在外的人回来，说不定有戏。”

在这样的历史机遇下，刘邦带着几十个人，从芒砀山回来了。

但是，刘邦回到沛县以后，沛县县令反悔了，关闭城门不让刘邦进城。这时怎么办？

人都回来了，再回芒砀山也不合适，可是县城进不去，刘邦再次陷入两难的处境，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选择，这样才能保住性命。

刘邦的决断是给城里写信，告诉沛县的父老乡亲：“天下苦秦久矣，现在天下大乱，诸侯并起，你们要是和县令一起站队秦朝，将来免不了被破城屠家。如果杀了县令打开城门，就是站队诸侯，以后才能幸福安康。”随后把信绑在箭头上射进城里。

刘邦写这封信，本质上是把自己放在起义诸侯的一边，再利用“天下苦秦”的舆论鼓动人心，让沛县的父老乡亲选边站。

结果不用多说，刘邦赌赢了，顺利进城。

刘邦这种在绿林中生存多年的人，可能遇到的每件事都是希望，而每件事的背后也暗藏危机。如何引导事情的走向，并且消除暗藏的危机，是刘邦生存的必修科目。

经过多年的高强度训练，刘邦对危机有非同寻常的感知力，并且积累了应对危机的无数工具，这就让大脑形成了处理危机的肌肉记忆。

这才是刘邦最强的能力。

二

如果只有处理危机的能力，即便能力再强，刘邦也成不了平定天下的汉朝开国皇帝。任何事业能做到极致，最终的推动力一定是情怀和理想。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里给“游侠”下过一个定义，总结起来就是四点：不怕牺牲、扶危济困、说到做到、功成不必在我。那么，按照这个标准，从“绿林大学”毕业的刘邦，表现如何呢？

刘邦西征进入咸阳以后，顶住众将的压力不杀秦王子婴，并且封存府库，还军霸上，召集各地的父老豪杰开会：“秦法太苛刻了，我能感同身受，从此以后咱们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他苛刻的秦法全部废除。大家说，好不好啊？”

于是“秦人大喜”，带着牛羊酒食到刘邦大营劳军，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但是，刘邦说了，我们的粮食多，不用大家费心。结果“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这就是关中的人心。

可能自从记事起，他们就觉得生活很苦，秦法很严苛，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如何改变悲催的命运。直到遇见刘邦，他们才知道，原来真的可以换一种活法。

在老百姓的眼里，刘邦就是扶弱济困的大侠，刘邦的军队就是由侠客组成的军队，其表现超越其他绿林豪杰。

三

刘邦在闯荡江湖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这种气质，我觉得应该是“轻松”。刘邦年轻时“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打江山的时候豁达大度，从谏如流，哪怕做了皇帝，照样骑在大臣周昌的脖子上撒欢。

说白了，他就是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既不讲究衣食住行，也不在乎人际关系，常年我行我素，表现得特别轻松。但是，这种人一旦做起事情来，又雷厉风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终，每个困难都解决了，横在前面的敌人也都趴下了。

在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之间，刘邦切换得非常流畅。

刘邦征讨英布叛乱之后，返回故乡沛县，召集父老乡亲喝酒，亲自上台击筑唱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堂堂皇帝亲自敲着乐器唱着歌，若不考虑时代背景，还以为刘邦是豪放派诗人呢。刘邦浑身透着一种轻松和无所谓，非常有个人魅力。

四

公元前195 年，征讨完英布回到长安的刘邦，发出一道奇怪的命令：“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

在其他人看来，这些帝王、公子都是过眼云烟，他们有没有后嗣，关刘邦什么事？

其实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刘邦年轻时仰慕魏公子无忌（信陵君），后又在楚隐王陈涉的旗号下起义，建立大汉继承秦始皇帝的制度。他们都是刘邦各个阶段的领路人，现在自己也命不久矣，便让人给他们守墓，相当于隔着时空致敬。至于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则是战国的国君，刘邦让人给他们守墓，可能是悲悯他们没有后嗣，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走好，安息。”

以帝王的身份做这件事，这是侠客刘邦独有的浪漫。

随后刘邦病重不能起床，医生告诉他：“病得不重，可以治。”刘邦气得大骂：“我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这是天命，谁都改不了。既然人的命运由天定，那扁鹊来了又有什么用？”于是，赐金50 斤，让医生赶紧走。

想明白人寿自有天定后，刘邦就再也不看病了，和吕后交代了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可作为相国人选，并且告诉吕后“安刘氏者必勃也”，让周勃做太尉，然后就躺在床上等待人生落幕。

刘邦临终都这么洒脱，没有半点儿寻常人的留恋不舍，对什么都轻松、无所谓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和追求长生不死的秦始皇相比，刘邦真正动人的地方，便是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