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思维:与医生最短的距离
2023-10-05王兴
☉王兴
首先,从两个误会说起。
第一个,是我对疾病的误会。
2006 年,我进入北京大学医学部,开始了为期8 年的医学学习生涯。我从中学开始,就一直坚信自己有某种疾病。我从小到大一直非常瘦,及至后来长到一米七几的个头儿,体重却只有110 斤左右,“麻秆”这个词真是伴随了我充满自卑的学生时代。我特别希望世界上有一种神奇的药丸,我吃过之后就可以获得像健壮的男同学那样的男子汉气概。在学习临床知识时,我经常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什么病:刷牙流血,我以为自己得了白血病;经常便秘,我以为自己患有肠癌;学习和甲亢有关的知识时,我就感觉甲亢的症状和自己急躁的性子非常符合。但是后来经过漫长的学习和自我检查,我慢慢意识到,我得的病其实叫作医学生综合征,很多医学生或多或少有过这样的经历。
学医会让你产生迷思——是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不那么正常的地方,只要服一种神奇的药物或者做一种巧妙的手术,就可以“一键恢复出厂设置”了?但是在学医、行医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医学不是万能的,在很多时候甚至是无力的。
与学医产生的无力感的抗争持续了很久,直到我认识到这个世界终究还有一些事情我可以做,有一些人我可以救。后来,通过健身,我的体重增长到了140 斤。我这才发现,我所谓的瘦弱,只是因为怎么吃也不胖的体质。这哪里是我的弱点,明明是我的天赋啊!
但是,这个持续了十余年的误会告诉我,与疾病的斗争以及和解,是每个普通人一生的必修课。
第二个,是我对医生的误会。
我最开始对医生的理解和想象,来自动漫里的船医。这个角色非常吸引我,我也愿意成为别人战斗时背后的依靠。于是,在填报高考志愿选择专业时,我两个志愿都报了医学专业,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医学部,第二志愿是北京协和医学院。但我大三因为跑马拉松而脚受伤去看病时,觉得医生真的很冷漠。作为一名医学生,我准备了一整套说辞,想请已是医生的学长好好帮我看看。但我进了门诊后,他并没有仔细问诊,也没有好好检查,就对我说没事,我再想多问哪怕一个问题,收到的都是不耐烦的逐客令。当时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医生,但至少明白自己不要成为怎样的医生——我学长那般冷漠的。
无巧不成书,当我进入临床学习时,这位医生学长成了我们的带教老师。尽管有之前的情绪,我仍然瞬间就被他的睿智、热情和个人魅力感染,我坚信我要成为像他那样的医生。为什么对同样一个人,我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后来我也做了医生,我终于理解,医生在门诊时,更多的职责是快速判断病人是否有病,需要吃药还是做手术,要不要住院。简单地说,就是“筛查”。我的脚伤当时确实没用药就很快好了,没有浪费一分钱。从这点来看,那位医生学长其实高标准完成了任务。我写这个误会并不是想说明医生就应当冷漠,而是它让我可以从医生的视角去思考,什么才是“有效的医疗”。
医生也是基于对疾病、医学、医疗的基础认知,才训练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思维方式。一旦普通人对这种思维方式有更多的理解,恐慌和不安就会减少很多,取而代之的是理性的分析与决策,从而实现“有效的医疗”。因此,学会医学思维,可能是缩短普通人与医生之间距离的最有效方式。
那什么是医学思维呢?
我们有的是医疗信息,却没有医学思维。随着信息的开放,医学知识不再高深莫测。一个人在来到医院和他的医生沟通之前,可以轻松地通过网络对这个疾病的来龙去脉做一个大致的了解,甚至能查阅到目前所有最新的文献综述。从理论上讲,病人在对信息的获取上与医生是一样的,信息不对等更多是因为医患双方对信息整合和理解的能力不同,而并非信息获取本身。
任何思维走到最后,都可能会成为一种直觉。这种直觉不是猜测、不是臆断,而是建立在大量的学习和实践之上的一种经验性的本能判断。对医生来说,医学思维就体现在,他可以迅速地判断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生病,是不是需要治疗。例如,两个人同时来到急诊科,一个酒气熏天、大吼大叫,另一个捂着肚子闷不作声,也许闷不作声的那位才应该是第一顺位被抢救的。
所谓医学思维,就是医生在掌握有关人体和疾病的生物学规律之后,根据病人的症状、体格检查和实验室检查做出相应的诊断,依据诊疗指南为病人做出合理的诊疗建议,并在指导或者直接为病人完成治疗的过程中,贯穿始终的思维模式。
医学思维包括几个维度。首先,是理性思维。怎么解决问题?对于一个病人的病情,我的判断是什么?对他来说有效的医疗是什么?如何选择性价比最高的方案?
其次,是批判思维。我的判断有没有可能是错的?有哪些不支持我判断的依据?
再次,是科学思维。临床的指南是否需要改进?新的临床发现是否可行可信?一个可能的病因和疾病之间是相关性还是因果性?
培养了医学思维,能做什么呢?一旦有了医学思维,你在看病时会发生什么神奇的变化呢?
很简单,你就可以轻松地理解为什么你明明只是吃坏了肚子,医生却会询问你的性生活史;你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你明明肚子已经很疼了,医生还要按你的肚子,直到你嗷嗷叫为止。以及你会了解,医生在听诊之前为什么总是把听诊器的听头用手攥一攥,在按你的肚子之前会让你把腿蜷起来。你会明白,这些“讲究”都是为了什么。
你可以理解医生行为背后的思考方式和动机,从而至少可以获得以下几种能力:第一,寻找及判断最适合的医生的能力;第二,为自己和家庭选择最合适的健康规划方案的能力;第三,理解疾病和现状的局限性,从而不再焦虑、从容生活的能力。
你如果仔细看医生写的病历,会发现除了细致描述症状,有的还会写上很多的“否认”,比如否认咳嗽、咳痰,否认背部疼痛,否认发热等不适,这些你没有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所谓的阴性症状。
“否认”是病史的一种标准书写方法,它的严谨之处在于,它表示医生问了,病人说没有,而不是没有问到。这一串“否认”代表什么?代表医生的思考。医生写的每一个“否认”都代表着他考虑过你有没有可能是其他疾病,但是由于缺乏相关的证据,他才最终得出“稳定性心绞痛”这个诊断。很多上了岁数的老大夫在看病历时,看得最仔细的也是这些所谓的阴性症状,阴性症状最能反映医生是不是考虑得全面,是不是具有科班训练出来的医学思维方式,是不是一听到病人自己说“心绞痛”3 个字,就立马准备开检查、开药。
我在自告奋勇地询问病史时,犯的错误其实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面面俱到,把几十种症状一一问到,病人只是胸闷,我却盯着他问是不是排尿困难。我的道理是什么?我是否考虑过这可能是什么疾病?都没有。所以这不是医学思维,而是背书。
以上更多的是我对疾病、医生相关的认识。但医学思维涵盖的范畴不止于此,它还包括和医疗整个流程相关的一切,因为做一名有同理心的医生,不仅要懂人文,更要懂世俗。
美国哈佛大学医院的教授在挑选学生时,采用这样一条有趣的标准:对学医的人来说,那些非医疗的部分才是我们与众不同的地方。
那些“非医疗”的部分指的应当是关爱、共情、倾听等这些人文范畴的东西,但我们身处实际医疗环境中,更常见的是“钱”“关系”等社会经济范畴的东西。
几乎每个人都能理解“一分钱一分货”这个道理,但是唯独在面对生命时无法理解。在医疗这件事上,任何国家、任何组织、任何医疗模式都不完美,但是反思可以让我们静下来想一想,我们究竟从哪里出发,才能寻找到“有效的医疗”,而不是“昂贵的医疗”和“浪费的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