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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阿达

2023-10-05李宇恒

读者 2023年19期
关键词:阿达外地莲藕

☉李宇恒

阿达平日里种田,是个地道朴实的农人。到了挖藕的季节,阿达就成了挖藕匠,在麦镇一带小有名气。他并非甘愿挖藕。妻子患恶疾去世,留下年幼的双胞胎儿子。如果有人看家,他早就流入外出打工的浪潮了。

阿达四十余岁,生活的重压使他很显老。阿达家离我家很近。我和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在一起玩,关系不错,常常去他家蹭饭吃。我上初中时,不喜欢读书,爱逃课出去玩。阿达的两个儿子学习很好,从未逃过课。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总有人跳出来把我们做比较。久而久之,我逐渐远离他们,阿达一直搞不懂我为什么不爱去他家了。

秋末的一天,我又逃课去乡间。走到池塘边,看见阿达头戴草帽,一身布衣,半截腰深陷在淤泥中。阿达也看见了我,他踩着厚重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池边走来。

“阿皮,又没上课啊?”他唤着我的小名,问道。

看他上了岸,我便找了一块干净的草皮坐下。他怀里捧着一捆细小的莲藕,要我带回去做菜。他把莲藕放在池边,坐到我身旁。那时我已经开始吸烟,我从烟盒里抖出两支烟,一支给他,一支留给自己。

“你还在长身体,还是少抽烟为好。”他说。

我那时处在叛逆期,谁的教导也听不进去。阿达是我为数不多可与之谈话的成年人,他平时不会说这种话,那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心里有点儿火,想站起来走人。

阿达大概知道触到了我敏感的心弦,立即转移话题,问我缺不缺钱。

他知道我缺钱。烟钱、酒钱,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开销。我不敢张口问家里要,我父母都在外地,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在家,我不忍心开口。有时候实在缺钱了,我就想干点儿坏事,弄点儿钱花。我认识的几个学生就是这么干的,看见他们整日大把花钱的快活样子,我很心动。他们曾邀我加入,我反复权衡利弊,仍犹豫不决。

我想找人商议,思前想后,只有守口如瓶的阿达值得信任。

我在地里找到阿达,他正背着药桶给棉花喷洒药水,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汗流浃背,蜡黄的脸膛儿上爬满汗珠。我说明来意,他静静听着。我说完后,他当即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到我手里。他说以后我再缺钱,就去找他,他会力所能及地帮助我。他只有一个要求:千万别做坏事。

从那天起,每次见到我,他总是偷偷塞钱给我。有时候缺钱了,我就装作不经意出现在他面前,他口袋里有多少钱就会全部掏给我。这件事除了我们俩,谁都不知道,包括他的两个儿子阿周和阿正。

挖藕一般在秋季,也有时在冬季。临近春节时,莲藕的价格会猛涨。有些池塘主为了卖个好价钱,会选择在冬季出藕。

冬季挖藕时,阿达会穿上皮衣皮裤,防水挡寒。在呵气成霜的天气里,一层薄薄的皮衣并不能驱退寒冷。这时候破冰下水,需要的不仅仅是好的体质,还有顽强的意志。

寒假里,我终日无所事事,常去池塘边看阿达挖藕,陪他聊天解闷。开工前,阿达会央我去买烧酒,他需灌上几口烧酒才有足够的勇气下水。天气再冷些,除了灌烧酒,他还会嚼上几个辣椒,辣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像被火烧了一样。

阿达踩着浮冰向池塘深处走去,冰块咔咔地碎裂。他在池塘中工作两个小时就要上一次岸回暖。刚上岸时,他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牙齿不住地咬合。我把手放在他身上,发现他的身体比冰还要凉。他一上岸,我就赶忙递上烧酒,他接过去连着喝上七八口。过上半天,他的脸色才恢复正常,嘴唇也不那么乌青了。

“阿皮,你要有出息,不要像我。”每逢累得熬不住时他就会这么说。休息一会儿后,阿达又要下水了。

长年累月地弯着腰浸泡在水里,人的身体势必会出问题。有一天,阿达上岸后,我发现他的腰弯着,直不起来了。我绕到他背后,想给他捶捶。我只能很轻地捶,力稍微重些,他便咬紧牙关眉头紧皱,脑门儿上布满细密的汗粒。我突然感到,阿达老了。

后来我辍学去外地谋生,一年最多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会买上几样菜,带上两瓶酒,去阿达家里做客。他问我在外面的情况,我总装出一副很笃定的样子,吹些牛皮给他听,其实是不想让他挂念。

阿达老得很快,身体一年比一年坏,每逢阴雨天,他便哼哼着喊腰疼腿疼。为了省钱,他不去看医生。我大概知道他的病状,去药店给他买成包的中药,在锅里煮了,给他敷在腰上。

我在家的那段时间,早晚两次去他家,给他敷药,陪他聊天。我走后,一切就得靠他自己了。他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念大学,不到寒暑假是不回来的。

我在外面打拼的这几年,混得很不如意,也没攒下钱。后来我每月会按时给阿达寄一笔医药钱,要他拿去瞧病买药。他起初不肯收,总给我寄回来,说我在外也很不容易,各处都需要花钱,手里没钱是不成的。我不说什么,照样每月寄出。半年后,他便开始收下,不往回寄了,大概是不想拂了我的好意,惹我生气。

前年除夕,我从外地回来。吃过晚饭,我就带着饺子和酒朝阿达家走去。

他家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我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给一群柴鸡投食。阿达看见我,惊讶地站了起来。

他的腰仍旧弯着,颧骨和眼眶向外凸出,蜡黄的脸皮紧贴在塌陷的双颊上,人比以前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

看见我,他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阿达把酒瓶盖子拧开,把酒倒进两个小杯中,我们举杯碰了一下。阿达轻抿了一口,咧嘴咂摸咂摸:“这酒好,绵软不烈,有一股酒香。”

那天下午我坐到很晚才离开,临走时叮嘱他,没有钱了就告诉我。他点头说好。

去年端午节前后,我接到阿达去世的消息。等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返回家乡时,阿达已经下葬。仪式很简单,连灵棚都没有,简单到称不上是葬礼。阿达去世当天,他的遗体就被带到殡仪馆火化,下午,他的骨灰被埋在了野外的荒草地里。

听说他去世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人们在他的枕头下翻出我每月寄给他的钱,总共五千元,一分不少,他根本没去买药看病。从阿周口中得知,他把我寄给他的钱攒下来,预备将来我结婚时,给我添彩礼用。

转眼一年多过去,我仍时时想念他。如果没有阿达,我可能会成为一个街头混混、扒手,甚至走私犯。如今回到麦镇的池塘边,蛙声依旧起伏回响,我的身旁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跟我聊聊天,听我诉说烦闷的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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