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朝初期文人群体的唐宋诗观研究*
2023-10-05朴哲希
朴哲希
就朝鲜诗坛而言,高丽朝初期时,文人群体以唐诗为最高审美理想。其多学晚唐,同时亦追求盛唐诗歌的精神意蕴。其后,随着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特别是苏轼、黄庭坚等人诗学典籍的传入,高丽朝中后期时,诗风为之一变。即,宋诗蔓延开来,成为一时之风尚。由此,唐宋诗共同作用于朝鲜文人的诗学思想及诗歌创作中,并一直延续到朝鲜朝初期。
然而,在朝鲜朝初期诗坛风貌的研究上,学界存在着一定争议。国内方面,张伯伟将朝鲜朝的诗风分作三期,“第一期(朝鲜朝初期)学习宋诗,主要是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第二期(朝鲜朝中期)转而学唐,宗明人之说;第三期(朝鲜朝后期)为兼采唐宋,受清人之影响大。”a张伯伟:《朝鲜古代汉诗总说》,载《文学评论》1996 年第2 期,第120—125 页。但是,还有一些研究者则认为朝鲜朝初期具有“多元整合、兼容并蓄的诗风。”b杨会敏:《朝鲜朝前半期汉诗风演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央民族大学,2011 年,第22 页。对此,韩国学者闵丙秀也认为朝鲜朝初期的诗坛是多样性的,“既有海东江西诗派等学宋派,也有唐诗性向的抬头”。c闵丙秀:《朝鲜前期的汉诗研究》,载《韩文教育研究》1986 年第1 辑,第37—68 页。由此可见,学界对于这一时期的学诗倾向至今尚未达成一种普遍性的共识,且存在诸多模糊,甚至是混乱之处,亟待研究者加以解决。这需要充分结合诗话、诗作、序文、选本等文本,打破现有认知上的固定思维,对本时期徐居正(1420—1488)、金宗直(1431—1492)、南孝温(1454—1492)、李荇(1478—1534)、朴誾(1479—1504)等文人的诗学观念进行全面剖析,进而描绘出朝鲜朝初期诗坛真实的风气与境况。
一、对唐宋诗价值的认识
朝鲜朝初期,诗歌众体大备,汉诗大家不断涌现。并且,诗坛已具有重师承、渊源的自身传统。因此,一些文人在汲取唐宋诗歌精髓的同时,开始审视本国历代诗作,整理、归纳中国各朝诗歌的特点。
申叔舟(1417—1475)在《宛陵梅先生诗选序》中借匪懈堂李瑢(1418—1453)之口从诗歌发展变化的角度率先总结了中国诗体的成长过程、唐宋诗歌的审美特点及整体风貌。他写道:
诗之体,盛于唐而兴于宋。然其间所赋之诗,豪放美丽,清新奇怪,则或有之矣。至如简古精纯,平淡深邃,寄兴托比,自与唐人无校,则独圣俞一人而已。余之欲见是集久矣。于去年冬,始得寓目。不觉屈膝,遂掇其精英,选为一帙。有所难晓,略加批注,欲与鲤庭初学者共之。a申叔舟:《宛陵梅先生诗选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 年,第127 页。
所谓诗体,最基本的含义指诗歌之体裁,兼有题材、内容、体制类型、创作模式、写作方法、篇章、作品、艺术表现手法、创作技巧及原则之义,又有风格、意境、境界、气象之义。b王玫、施年花:《诗之“体”初探》,《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5 期,第8 页。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就诗体曾有言,“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传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有古诗,有近体,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有半五六言,有一字至七字,有三句之歌,有两句之歌,有一句之歌,有口号,有歌行,有乐府……”c严羽:《沧浪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10—17 页。概言之,不同的诗歌体式在不同阶段有着各自独特的时代特征,且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变化。上文中,申叔舟敏锐地注意到了诗体的嬗变历程,但总结得比较简单,仅谈到唐宋两朝。他认为唐宋为诗体的巅峰时代,充分肯定了唐宋诗歌的文学价值,将唐宋诗的价值并举。言外之意,因唐宋的一同推动,终令诗体发扬光大。从诗体的源流上看,唐宋诗为继承关系。没有唐诗的众体皆备就没有宋诗在承续唐诗的基础上变化生新、再次兴盛,二者之间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
接着,申叔舟在《宛陵梅先生诗选序》的后半部分又表明其推崇宋人梅尧臣的诗,称赞梅诗在简古精纯、平淡深邃、寄兴托比等方面丝毫不让唐人。这样看来,他既不否认唐诗的地位,对宋诗的代表梅尧臣也极为认可,对唐宋诗都有客观的认识与评价,即唐宋诗自有其价值和贡献,没有轻视或不满某一朝诗的倾向。
随后,申用溉(1422—1484)、李陆(1438—1498)、成俔(1439—1504)进一步追根溯源,从诗体演变的过程入手,不断延伸着对唐宋诗歌体裁、格律的争论,此三人一致认为诗至唐宋而众体全备。
文章体格,发挥于汉而流衍于晋,盛行于唐而大备于宋……李、杜之诗,蔚有雅颂之遗风。愚溪之文,深得春秋之内传。昌黎淮西之碑,点窜二典之字。原道、原毁,专仿孟轲之书。苏东坡读檀弓一篇,晓文法。赵忠献以论语半部,定天下。其余虞姚之博学,孔陆之研精,陈子昂、苏源明之典雅,元结之毅,李观之伟,卢同之严邃,孟郊、樊宗师之清苦、张籍之富,白居易之放,庐陵公之醇,曾南丰之浩,黄豫章之理,石徂徕之属,王临川之竗,苏颍滨之通,陈后山之浚,秦淮海之焕,张石室之俊,陆剑南之豪,上自盛晚唐,下至南北宋,高才巨手拔茅而起。d成俔:《与楙功书》,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四,第510 页。
成俔提出,文章(诗歌)体格萌发于汉,之后各朝之诗体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进化。他客观地概括了两汉、魏晋对诗歌体格完善的促进作用,阐明了诗歌体格到了唐宋时达到了顶峰。就贡献来说,两朝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后世不可企及。同时,成俔用赞美的语言历数盛唐到南宋时期众多不同诗学流派诗人的诗学风格和艺术特色。从“高才巨手”一词可见其对唐宋诗人的大力标举。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唐宋诗人的认识较旁人更为宽阔,看到了两种诗歌范型不同的审美趣味,主张尽学唐宋之长。也就是说,唐诗杰然者多,不应局限于李杜;宋诗诸贤亦别出机杼,也不止于苏黄。显而易见,成俔与李陆皆不满晚唐衰靡之习气,力倡通过广学唐宋而一扫专学晚唐之弊。
那么,唐宋虽并尊,但是否仍有先后、高下之别呢?成俔在《风骚轨范序》中补充道,“作者继出,历魏、晋、宋、齐、隋,唐极矣”,a成俔:《风骚轨范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四,第463 页。在《文变》中他又以唐人韩愈为标准来衡量宋人庐陵欧阳修倡为古文和三苏的救世之功;b成俔:《文变》,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四,第532 页。金䜣(1448—1492)在《翻译杜诗序》中也称,“三百以降,惟唐最盛”;c金欣:《翻译杜诗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五,第241 页。曹伟(1454—1503)在《杜诗序》中亦有“诗自风骚而下,盛称李杜”d曹伟:《杜诗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六,第338 页。之说。不言而喻,唐诗独有的地位和巨大影响力一直潜藏在诗人的头脑之中,牢不可破。但是,有一些文人却认为,宋人承于唐而胜于唐。如,郑希良(1469—1502)论诗曰,“李杜死已久,作者惟苏黄”,e郑希良:《寄直卿仲说》,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八,第21 页。其只尊苏黄;金安老(1481—1537)从总结次韵的角度出发有言,“次韵之作,始至中古,往复重押,愈出愈新,至欧苏黄陈而大盛。”f金安老:《龙泉谈寂记》,见蔡美花、赵季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第407 页。他关注到宋诗在押韵方面的长处,这也正是宋诗有别于唐诗的显著特点之一。足见,朝鲜文人群体围绕应当“学唐”还是“学宋”各抒己见。其对唐宋诗的认识以重诗歌的外部特征和个人审美喜好为主。总体上看,大多数朝鲜文人仍将唐宋诗一同看作最高典范。
二、学诗拟于唐宋之域内
在具体的诗学实践中,朝鲜文人群体依旧认为,诗莫盛于唐宋,要唐宋兼学,广树学习的典范。故而整个诗坛既有高呼李杜鸣唐孰比肩,李白谪仙诗最好者;也有雅爱涪翁诗,平生心喜半山诗者。
朝鲜朝初期的学唐者,主要学习唐音、唐韵。在创作上,或读杜诗千篇而豁然大悟;或效李白、白乐天等人诗;或学柳宗元诗而到古人所要之妙处;或借用唐人诗中之字。尤其是本时期末,从李胄(1468—1504)、金净(1486—1521)等人的诗里可知,这些作品取法李唐,充满了盛唐风格与气象。
学宋者,主要学习苏轼、黄庭坚、梅尧臣、陈简斋等人的诗歌。如,申叔舟常读《王荆公集》,在创作中多次用王安石、东坡、陈简斋、陆游等宋韵。在诸多宋人中,朝鲜文人群体特别喜爱黄庭坚,时人评价其“迥出诸大家数机轴”g俞好仁:《黄山谷集跋》,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五,第187 页。“一派江西导海陲”h朴祥:《寄赠黄献之》,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九,第14 页。。众人纷纷熟读其诗并试图加以模仿。如,权五福(1467—1498)平素喜咏黄山谷“一日思亲十二时”之句,曾学黄山谷行台无妾护衣篝之句;洪贵达(1438—1504)、李湜(1458—1488)、沈义(1475—?)则积极学黄之《演雅》。整体来看,朝鲜文人在学诗上不断积累和融合唐宋诗的创作技巧,合其所长,产生矛盾和冲突之处不多。具体分析如下。
其一,结合唐宋。盛唐诗歌以吟咏性情为主,喜怒哀乐尽形于诗,不遮不掩,表现出生命主体的勃勃生机。高丽朝末期时已有文人提出诗本乎性情,而本时期论述性情者的数量越来越多。如,金宗直、成俔等人皆提出诗出于性情,以性情言诗俨然成为一时之风尚。文人遂由性情出发而学唐。宋诗则重炼语造句,讲究句律之工。受其影响,高丽朝文人李仁老(1152—1220)提倡“炼琢之工”,使炼琢之法被文人所重。文人觉得只有反复推敲、千锤万炼才能写出好诗,同时还要坚持“旬锻季炼”的创作态度。本时期时,徐居正等人在创作论上亦延续前人重诗法之传统,极为重视后天的琢炼,导致不少文人处处以宋诗为标准,过于强调诗歌的形式而使诗歌偏离了抒情的本质。可见,朝鲜文人论诗不出唐宋,唐宋诗各有其支持者。然而,随着诗病的显露,朝鲜文人发现融合唐宋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夫诗取达,则常失之陋;务炼琢,则意或不畅,两得者为难。余非诗者徒也,聊以抒怀抱,叙离情耳,岂曰诗哉。”a金安国:《诗赠别李序班钦》,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二十,第32 页。金安国(1478—1543)从创作的实际出发,看到诗人既想任性率情地抒发胸臆又想不断炼琢,严守法度的矛盾心态:若只拘泥于“达意”则暴露了诗歌缺乏美感和审美趣味之病;若一味追求炼琢等外在形式,表意又有所不畅,有违诗歌情志之本。此时,他所论之唐宋诗法,不再局限于诗歌的外在层面,而是深入到对诗歌审美意蕴的探究。他反对诗歌内容与形式二者间的对立,认为虽两得者难,但还是要将取意与炼琢有机结合起来。故此,其多方取法,为唐宋两者诗歌范型的融合找到了契合点。
其二,蔽李杜,掩苏黄。“李杜去我远,苏黄世不同。”b李沆:《题颜乐堂诗集后》,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五,第261 页。朝鲜文人对唐宋诗的好尚取舍与其个人审美喜好密不可分,时常产生出一些个性化的言论。《秋江冷话》中南孝温记录了同时代文人安应世(1455—1480)的诗学选择。
子挺尝不快李太白、苏东坡及前朝李相国诗。李宗准仲均戏书其门曰:“子挺拳欧太白,子挺与东坡昧平生,子挺与相国不相能。”子挺读之,拈笔独污“与东坡昧平生”六字。余问之曰:“相国东人,其文章固下矣。如青莲居士,风雅以后一人而已。足下甘受仲钧拳欧之笔,是以青莲居士下东坡耶?”子挺笑不答。c南孝温:《秋江冷话》,见蔡美花、赵季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第368 页。
安应世字子挺,以嗜好选诗,平素不喜欢李白、苏轼、李奎报的诗。李宗准戏称其拳欧李太白,不识苏东坡。子挺读之后,拈笔独污与东坡不识之言语。南孝温问其为何如此时,安应世却只是笑而不答。这则材料,一方面说明朝鲜文人与中国唐宋文人相比较时,其地位是置于唐宋文人之下的;一方面也有跳出李白、苏轼之藩篱,挑战唐宋诗权威的意味。这表明了当时朝鲜文人在对唐宋诗的认识上有另一种声音的存在,即在唐宋兼学的背景下,反对学习唐宋。
三、唐宋诗歌以“气”分高下
“古之论诗文者,一视其气而已。”d沈彦光:《二乐亭先生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七,第33 页。朝鲜朝初期的文人无论是辞章派还是道学派都十分重视“气”的作用。如,辞章派之代表徐居正承袭了高丽朝李奎报(1168—1241)、崔滋(1188—1260)二人“主气”之观点,提出“予尝以谓天地英灵之气,钟于人而为文章”e徐居正:《真逸遗稿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二,第173 页。,“韩、柳、李、杜,欧、王、黄、苏皆禀光岳精英之气,而雄尽一时,名垂百代”f徐居正:《太虚亭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二,第153 页。。他将“气”和“象”化合为“气象”,把论诗与论人结合起进行综合考虑,据此判断作品的风格、优劣和作家人品、能力的高低;同时,也把“气”与“时运”相连,强调诗人与诗作受时代的影响,每个时代都要有不同的诗风,二者共同推动着诗风的转变。受此影响,成俔有言“文章以气为主,气隆则从而隆,气馁则从而馁”g成俔:《家兄安斋诗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四,第463 页。。又如,金安国、李纯亨(1498—?)等人也格外看重文章之气与时代的气运,认为以诗鸣于世者“无非一气之所推”h李纯亨:《仁川世稿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五,第361 页。,“文章代不乏人,蔚然辈出仰仗的是气运之盛”i金安国:《二乐亭先生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七,第31 页。。概言之,朝鲜朝初期,文人群体对“气”与“时运”的认识是其唐宋诗观形成的理论来源之一。于是,他们从“气”出发,逐渐衍生出对唐宋诗的不同态度。
南孝温在“文”与“气”的关系上提出 “得天地之正气者人,一人身之主宰者心。人心之宣泄于外者言,一人言之最精且清者诗。心正者诗正,心邪者诗邪。”j南孝温:《秋江冷话》,见蔡美花、赵季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一,第382 页。即气来源自天地,决定着诗人和诗歌的正邪,得天地正气所宣泄于外的最精且清的言语则为诗歌。而诗体则是受天地之气的影响不断变化。
……商周之《颂》、桑间之《风》是也。然太古之时,四岳之气完,人物之盛全。樵行而歌吟者为《标枝》《击壤》之歌,守闺而永言者为《汉广》《标梅》之诗。初不用功于诗,而诗自精全。自后人心讹漓,风气不完。《风》变而《骚》怨,《骚》变而五言支离,五言变而诗拘,东汉而魏晋唐,浸不如古矣。虽以太白、宗元为唐之诗伯,而所以为四言诗,所以为《平淮雅》者,犹未免时习,视古之稚人妇子亦且不逮远矣。是故士君子莫不诗下功焉。如杜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欧阳子“从三上觅之”。而晩唐之士积功夫或至二三十年,始与风雅彷佛者间或有之。岂偶然哉?a南孝温:《秋江冷话》,见蔡美花、赵季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一,第382—383 页。
与徐居正的唐宋诗观不同,南孝温以复古求新变。他虽未旗帜鲜明地道出“诗必盛唐”之口号,却开辟出朝鲜朝诗学“复古”的道路。从他褒贬抑扬的言辞中不难看出,其以《诗经》为楷模,将之视为诗歌审美理想的最高标准。他认为:《诗经》往后,人心讹漓;东汉、魏晋以下的诗体并非后来居上,复兴诗道;正相反,唐宋用功于诗,反而令诗歌变得支离且拘束;即使是李白、柳宗元的诗也远不如古人;杜甫、晚唐之士、欧阳修等人更是一味积功夫、增学问、讲技巧,反而凿伤了诗歌,能够达到与《风》《雅》仿佛者寥寥无几。
事实上,南孝温对前人唐宋诗观的变异与当时的时代背景不无联系。15 世纪末,朝鲜士林派与勋旧派矛盾激烈,“四大士祸”b所谓朝鲜“四大士祸”指发生于1498 年的戊午士祸、1504 年的甲子士祸、1519 年的己卯士祸和1545 年的乙巳士祸。的爆发,使众多儒生卷入其中。很多文人,如南孝温等“竹林七贤”c包括南孝温、洪裕孙、秀泉(一作川)正、茂丰正总、禹善言、赵自知、韩景琦,是当时以金宗直为师的士林群体中的一部分。只能选择隐居乡里,研究学术。他们不仅与贵族阶层政见不和,互相指责,诗学主张和自身所持诗歌美学原则亦背道而驰。他们重视诗歌歌咏性情的功能和诗发于性情的诗学本质;在批评论上流露出复古的倾向,反对强下功夫。d郑汝昌:《赞述》,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五,第494 页。他们大多诗酒唱和,放逐自我,文章追古法,从古诗中寻觅慰藉及支持其理论的依据,在诗歌中隐藏着对现实的厌倦与反抗。但要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本时期的文人皆是如此。
文章与世道升降。古人有云:“汉不如三代,唐不如汉,宋不如唐。”此言信矣。然人禀光岳清秀之气,发为文章,天之生才,岂古与今之大相远乎。三代尚矣,唐之文章,岂尽不如汉、宋之文章,岂尽不如唐,此特举其大略言之尔。非但中国为然也,吾东方历代以诗名家者,非一二数。至我朝,文运方隆。一时宏博之儒,以文章著名者,前后相望。各有集行于世,余未尝不涉猎其藩篱。常自谓,我朝文章,岂尽出中原才士之后,岂尽不及于古人欤。e姜浑:《颜乐堂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五,第209 页。
上述材料中,姜浑(1464—1519)一方面认同南孝温的观点,承认时代之兴衰对诗人的文学创作起到很大的作用,强调文学作品越古越好,赞成因变而退的复古主张,并以此来对汉唐宋三朝诗歌予以分辨。也就是说,即便宋人生唐后,承唐而启下,在充分学唐诗的基础上开始宋诗的建设,然则因文章与世道之关联,使得诗歌不断退化。即就汉、唐、宋三朝诗高下而言,唐虽强于宋,却不及汉也。
但另一方面,姜浑也看到此言有失偏颇、矫枉过正。他折中了复古与唐宋并学的观点,认为不可忽视先天之质对诗人文章的影响,诗人的天赋不同,发而为诗其成就自然相异。所以,唐之文章(诗歌),岂尽不如汉;宋之文章(诗歌),又岂尽不如唐。何况各代之诗各有所长,岂可略言而全盘否定、一概抹杀。由此可见,在姜浑的文学思想中,先天禀赋与世道变化同样重要,这也是他对唐宋诗认识的理论依据。另外,通过上文可知,朝鲜文人所论之唐宋诗与中国文人所争论的唐宋诗并不完全一致。虽在中国诗学的影响下也做比较并存在认识上的纷争,且在区分高下优劣、辨析两者之差异等方面具有很多同质性,但朝鲜文人带有其独立的品格,极力挖掘本国文学的闪光点。显然,其对唐宋诗的讨论具有“主体间性”和“变异性”等特点。他们始终保持清醒的民族自觉意识,有着不落中国文人之后的自信,亦流露出今盛昔衰、今人岂尽不及古人之意的感慨。
四、唐宋诗之争在朝鲜的滥觞
朝鲜文人自高丽朝后期开始“学唐”和“学宋”,在接受唐宋诗的过程中,多数者将唐宋诗与其自身创作的汉诗做比较,逐渐清楚地看到唐宋两种不同诗歌类型的基本特征。他们通过接触与学习,对唐宋诗的取法重点和态度各异,虽也“反唐”或“反宋”,目的却在于寻找作诗的典范,带有实践的属性。然而,经过长期的思考与运用,朝鲜朝初期的文人群体已逐渐产生比较唐宋这两种不同审美范型高下优劣之意。以“学唐”和“学宋”派别的形成为标志,两种诗歌范型的对垒在朝鲜朝初期的后半段正式形成。只不过双方的态度十分温和,依然有着唐宋融合的印迹,未涉任何褒贬之语。
具体来看,本时期末,李荇、朴誾、朴祥(1474—1530)等虽未自言其学诗倾向,但申纬(1769—1845)第一个指出朝鲜存在着海东江西诗派。“海东江西诗派”与“江西诗派”,正如其名称所示,他们所追求的诗学精神是一致的。可以说,“自朝鲜初期徐居正,至朴誾和李荇以后,江西诗派对朝鲜汉诗的影响已经成为不争之实。直至朝鲜后期申纬在《论诗绝句》中提出海东江西诗派的概念,才使海东江西诗派之名得付其实”a马金科:《“海东江西诗派”概念小考》,载《东疆学刊》2015 年第1 期,第20 页。。
从“海东江西诗派”的诗学成就来看,后世极少有抨击者,往往给予“翠轩文章为东国第一”b俞得一:《重刊挹翠轩遗稿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二十一,第65 页。“当以故校理朴誾为吾东第一”c正祖:《文学(四)》,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二百六十七,第208 页。“世推朴誾为东方诗圣”d正祖:《增订挹翠轩集四卷》,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二百六十七,第573 页。“我国诗当以李容斋为第一”e许筠:《我国诗当以李容斋为第一》,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七十四,第361 页。“容斋诗,虽格力不及挹翠,而圆浑和雅,意致老成,足为一时对手”f金昌协:《外篇》,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一百六十二,第377 页。之类极高的赞誉。
作为海东江西诗派的盟主,朴誾自然才华出众。从其诗学渊源上看,南龙翼(1628—1692)在《壶谷诗话》中谈道:“国初以来文体,专尚东坡。而翠轩忽学山谷,侪流皆屈伏。其诗中,春阴欲雨乌相语,老树无情风自哀;天庭于倭付穷相,泪亦与人无好颜,等句,皆似黄。”g南龙翼:《壶谷诗话》,见蔡美花、赵季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第2201 页。申钦在《晴窗软谈》中也说:“挹翠轩之诗,一仿苏黄,而天才甚高,得之自然。”h申钦:《晴窗软谈》,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七十二,第341 页。此二人既点明了朴誾学黄,也表明朴誾在继承中形成了别具特色的个人风格。
挹翠轩虽学黄、陈,而天才绝高,不为所缚。故辞致清浑,格力纵逸。至其兴会所到,天真澜漫,气机洋溢,似不犯人力,此则恐非黄、陈所得囿也。余尝谓挹翠之诗,正与安平书相似。安平书,虽规摹松雪,而其笔画则二王也。挹翠诗,虽师法黄、陈,而其神情兴象,犹唐人也,此皆天才高故尔。i金昌协:《外篇》,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一百六十二,第377 页。
由材料可知,朴誾是诗坛学宋派的代表,深得江西诗派真传。然而他却不为黄陈诗所缚,尽力克服黄陈之局限。特别是在神情兴象方面,“犹唐人也”,说明其也兼学唐诗。因此,在总体风格上辞致清浑、格力纵逸、天真澜漫、气机洋溢,黄陈亦恐有不及。
李荇虽格力不及朴誾,但长期压抑的心境使得李荇在诗学爱好方面更倾向于陶渊明和苏轼式的豁达情怀。j严明:《明清诗学对朝鲜汉诗时调的影响》,见刘耘华编:《孙景尧先生周年祭纪念文集》,第512 页。且其“五言古诗,入杜出陈,高古简切”。a许筠:《我国诗当以李容斋为第一》,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七十四,第361 页。即在学诗门径上,李荇由杜而学陈,其诗厚重淡雅。朴祥则出于湖南,炼字琢句,其诗不下于范石湖、杨诚斋等诸子,“要之诗家之隽也”b正祖:《题律英》,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二百六十三,第370 页。。从这些后世的评价中能够看到,李朴二人同为学宋派。
与此同时,宗唐者虽未形成派别,然这一群体的数量正悄然增加,其中不少为士林派领袖金宗直(1431—1492)的门人。如,南孝温、申用溉作诗有盛唐之韵;忘轩李胄之始学唐诗;c许筠:《荪谷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六十一,第3 页。金驲孙(1464—1498)被称为“东国之昌黎”d宋时烈:《濯缨先生文集序》,见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十七,第201 页。,受韩愈影响颇深等。这一团体虽没有名称,但有着自觉的群体意识:都是遭受勋旧派打击,因金宗直而受到迫害的不得志文人。在政治的高压下,吟咏性情的唐诗便自然成了他们的选择。
虽然,从总体上看本时期唐宋诗风并行,在诗学观念上没有形成突破,未以唐诗为尺度批判宋诗,也没有在学宋的风尚下贬斥唐诗,但客观上,朝鲜文人群体不断加深着对唐音宋调的理解和反思。随着本时期后期朝鲜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一些朝鲜文人对宋诗,特别是对江西诗派甚是不满,在审美上日益趋向于书写个性和吟咏性情。他们以三代(夏商周)为诗歌的理想境界,主张复归于古以实现对现实生活的改变;在选本的编纂上也斥责宋诗豪放的气格,“诗之稍涉豪放者弃而不录”e成俔:《慵斋丛话》,见蔡美花、赵季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第303 页。。此外,明代复古思潮也正在向东传播。故而在16 世纪时,经历了长时间的酝酿,唐宋诗之争正式开启。
五、结语
曹顺庆认为,“作为中国比较诗学开创新格局之关键环节的影响研究,其具体开展的途径有二:一是对世界诗学体系网中的中国元素进行挖掘,二是关注理论的旅行与变异问题”f曹顺庆、曾诣:《比较诗学如何开创新格局》,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6 年第8 期,第163 页。。而古代,中国诗学与朝鲜诗学之间的交流正是其中需要被关注的重要内容之一。以“唐宋诗之争”为例,这一诗学争论于南宋末年形成,一直是人们热衷的话题。但是,在流传到朝鲜半岛后,却未能立即对诗坛风气产生质的改变。高丽朝末期到朝鲜朝初期,纵然朝鲜文人已经与明朝宗唐使臣就学诗倾向问题展开直接交流,然而朝鲜诗坛却没有马上掀起对唐宋诗议论的波澜,诗坛并未发生明显“尊唐贬宋”的转变。文人仍然按照学诗需要对唐宋诗进行坚持不懈地接受和追随。当然,这或许和《沧浪诗话》等诗论作品登陆朝鲜时间较晚有关。
另外,与中国诗学相比,朝鲜古代“唐宋诗之争”的正式形成,没有猛烈的言语抨击,没有诗派的频繁交锋,没有复杂的变化过程,也没有任何典籍全面总结两种审美范式,真正把唐音区别于宋调的特点概括出来。作为域外学诗者,或许这些诗学典籍和观念早已沉淀在文人的意识中,他们更重视的是实践,即一切从本国文学发展与需求出发,并结合本土经验,为创造朝鲜自身的诗学话语寻找经验,力图建构属于自己的文学话语体系。因此,带有自觉地过滤意识和改造意识。
综上可见,中国诗学传入朝鲜后,真实的传播与接受过程是错综复杂的。所以,我们更应该注重阐释朝鲜古代诗学有别于中国的本质原因,通过中朝两国诗学展开平等对话,挖掘背后的“间性”。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把握朝鲜古代诗学的运演状态及其变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