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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者

2023-10-04熊琪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春华长寿

熊琪

修平在长寿街很有名,都说他有打(会武功),但没有几个人说得清他到底是哪里人,就像修平是我师傅,除了新佬梗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一样。

修平成为我师傅,可能是我给他画了一张头像素描的缘故。那张素描我十分喜欢,不仅形象逼真,而且颇有一种飘逸的神韵,是那时我画得比较成功的一幅习作。

修平很满意,一定要索要去,我实在舍不得,但最终还是给了他。当然,我的心里也有个小九九,那就是希望能跟他学打(武术)。

果然有一天,修平问我学打吗?我异常惊喜,但那时穷,还小,还是个束发少年,“我,还要读书。”我羞涩地低下了头。“不要你的钱,一个礼拜来两个晚上就行了,记住,不要告诉其他人。”

修平的家就在河南桥当头马路边墈下,离我家百多米远,房子又破又矮,又窄又暗,屋顶几乎与马路相平,破旧的瓦长年累月灰蒙蒙的,只有大雨洗后,才露出瓦的本色。

墈下是个几脚路的斜坡,坡边长着许多三棱草,长年被灰尘泥浆裹着,枯黄枯黄的,也只有雨水洗后,才露出草的青来。坡很滑,有两次因雨水我滑倒了,幸好抓住了墈边的三棱草,才不至于跌得更伤。

墈下的小门对着小山丘似的堆,只隔米把远,木窗很小,几乎抵着马路墈,相距只有半米多,非常窄。屋里寒碜,一床一柜,一桌一桶,一甏一灶而已,最恼火的是床头的盂桶,尿臊臭味扑鼻,弥漫一房。

修平个子高,腰板挺直,瘦,拖着一根小拐棍,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稀疏的头发和胡须也病恹恹的,塌扁的嘴里,不时会有口臭从几颗枯黄的牙缝里呼出来,青灰色的上衣和灰蓝的打折裤,像多年没有洗过一样,脏且旧,人邋遢,只有那双有神的眼睛和那高挑的鼻梁才会使人感到他年轻时的英俊。那时候,我以为他五六十岁,没有想到竟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

此后很多个晚上我便瞒着人悄悄地溜进修平的家,有几次碰到细眼子的大公子新佬梗也在。新佬梗走后,修平便说,他不行,一个动作半年了还学不好。

修平先教我穿边手,然后教我马桩,练掌,又教我打拳,可惜只学了几个月,就结束了,因为我高中毕业,下放了。

那夜我告诉修平说,我要下放了,以后可能没有时间来了。修平看了看我,拿过一小包枯黄的三棱草说:“拿去吧。”就不再作声。

大约是一年之后,忽然听说修平去世了,修平的去世很悲惨。那晚肯定是天太冷了,他把炉子火放在被窝里烤,起了闷火,两腿烧着了,屁股烧了一个眼,病入膏肓的修平孤苦伶仃,已没有大声呼叫和翻身逃火的力气,静静地挣扎在闷火的烧烤中。

第二天清晨邻居淑姨看到房里冒青烟,随即大声呼救,众邻居和他的徒儿一道灭了火,把他送到了医院,可是为时已晚,几天后,修平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孤零零地走了。

修平到长寿街时,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无妻无子无女无亲,无家产无工作,连张照片也没有,我画的那张素描就成了他唯一的遗像。

幸好那晚没有起明火,还留下了一个完尸;幸好政府出面,给他办了丧事;幸好他的一帮徒弟和街坊邻舍一道,敲锣打鼓地把他送上了金界山。

修平走了,但他的身世和武功谜团,总纠结在心,如今愈加浓烈。我想,我应当去弄清楚,为他留下一点东西。几经周转,询访了多人,找到了两个关键人——修平的嫡传弟子向水清和老邻居李春华。

向水清是原长寿标件厂职工,与我大哥是同学,是修平的嫡传弟子。他告诉我,修平姓余,江西修水县人,具体地址不详,娶有一妻,未生育子女。

修平兄弟姊妹多(估计),家底殷实富有,有田产300 多亩。12 岁时,父母便送他到深山拜师学武,具体哪座山和哪位师傅不知,但门派明确,系武当大字门,师祖张三丰,修平的主要拳是大字门七星拳和点打。

修平痴迷习武,十多年后,所有家产被他全部败光。二十多岁时,过继到平江木瓜余家,取名为修平,又娶一妻,但仍未生有子女,余家殷实,长寿街王塅排屋里有其家产,但不到十年,余家也被修平全部败光。之后,修平孤身一人流浪到长寿街,浪荡了四十多年,直至1978 年去世,享年76 岁。

偌大的两个家产和两个老婆都因习武败光,实在令人非常唏嘘,衰败之中,一定会有许多波澜壮阔或者令人心酸的经历与故事,但无论怎样询问,修平对那段历史绝口不谈,也不再透露其他任何蛛丝马迹。四十多年来,修平与木瓜和修水完全断绝。

修平又非常低调,能見到他的真功夫,真是难之又难,但终归还是有人亲眼见到。

那是在致富村二房里,向水清,还有致富、大水塅等几个打教师,就亲眼见证了修平的拿手功夫——金枪手。只见修平伸出右手,伸直食指,拇指钩弯,做成手枪样式,对着土墙壁,猛地一击,“咚”的一声闷响,墙壁瞬间被击出一个半寸深的小洞,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修平内功惊人。那次是一个晚上,向水清等几个人在修平家用扎炉罩子的10 号铅线,缠住修平的胸部,缠了三圈,又用剪丝钳拧紧。

修平站好桩子,平息运气,随着“嗬”的一声,猛然发力,只听得“嘭”的一声,三圈铅线瞬间绷断,断成几截,惊得在场人无不啧啧咋舌,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民间流传更广的还是“打马高子”的事。我问过修平,修平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他总在那里结(纠缠)人。”

“打马高子”有多种说法。李春华是修平对门的老邻居,虽说当时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但毕竟是现场见证人,他的说法最为可信。他说,并没有打,只是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把马高子隔开了,如果打,马高子肯定受不住。

马高子,姓马名麒麟,长沙人,知青,那时身高一米八九,因为身高特别,许多人都认识他,其父是中南林学院的一个科长,因工作常到九岭,与村民熟悉了。马高子高中毕业后,单独下放到了九岭,住在岭下屋熊和平家。长沙伢子不会农事,大队上就安排他去看山,防止他人乱砍滥伐。

那天,修平带着李春华和两三个孩子从九岭砍柴回家,走到戴公桥时,因砍了楠竹做柴箍,被马高子拦住,几句口角之后,年轻气盛的马高子就要缴柴刀,修平轻轻一扶手,马高子连连几个歪脚,歪出老远,马高子霎时火起,向修平扑来,修平又轻轻一抬手,马高子接连几个鹅公蹿,蹿出丈多二丈远。

修平出手飞快,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看清牛高马大的马高子是如何被病恹恹的修平轻轻拨得东倒西歪,气呼呼的。第三次马高子又要忘命似的冲来,被当地村民一声喝住:“不要拢身了,老人家功夫蛮好。”

后来,马高子拿了一条飞马烟、一瓶国公酒和水果等丰厚的进门礼,找到修平要拜师学艺,但被修平拒绝,他说马高子太撒(火)爆了。

讲起这事,已年届75 岁的李春华满嘴满眼至今都是佩服。

一般人死后五十年,会烟消云散,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没有来到过人世间一样。从这一点来说,修平是幸运的,修平去世快五十年了,但还有人念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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