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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稻谷

2023-10-04孙贤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铁公鸡粮站质检员

孙贤华

暑假即将结束,读小学的儿子和女儿过几天就要报名上学了。接学校通知,本期学费10 元,两个孩子要学费20 元。

20 元对现在来说不足买一包香烟,可上世纪80 年代这20 元学费实实难倒了我。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解决温饱问题尚可,几乎没有余钱。早稻收割上岸后,交足公粮,基本上口粮能接到晚稻收割的时候就皆大欢喜了。可孩子不可能不读书吧?没办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跟老婆一商量,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口粮卖掉一担,解决学费问题再说,毕竟孩子读书是大事。

卖一担口粮换学费,说起来简单,可将一担稻谷换成十多元现金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本地粮站除了收公粮外(因为交公粮是义务),不收购其他支付现金的稻谷。经打听,湖北石首那边粮站收购稻谷,每百斤14 元。邀了两个也缺钱用的邻居,决定结伴挑担稻谷去湖北石首桃花山粮站去卖。

五更鸡叫起床,拿起两只箩筐到土砖砌成的谷仓里装满两筐稻谷,然后拿起长杆带星的抬秤称重量。称重的目的,一是心里有数,除掉箩筐净重必须要100斤以上,二是到粮站少了多少斤两心里有个底。两筐稻谷分别称后相加,除皮净重114 斤。我心想,不管你粮站怎么除水分、扣杂质,抛了14 斤的毛,净重100 斤应该是没问题的。装好稻谷,洗漱后吃了一碗炒现饭,三个人就迎着晨曦出发了。

走过一条羊肠小路,这时晨雾已经散开,瑰丽的朝霞从东方冉冉升起,整个天空顿时亮堂起来。虽然三个人都是青壮劳力,但一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肩上并不轻,为了凝聚精气神,三个人都不说话。

湖北石首桃花山粮站,坐落在巍峨的桃花山北面,我们居住的村庄是桃花山的南面。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站在门前能看到那宛如一条巨龙横卧在湘鄂邊界的桃花山,但从门前到桃花山脚下要走十几里乡间小路,翻过桃花山后,还要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边小路走十来里才可到达粮站,包括翻山越岭,整个行程不少于三十里路。

三个人各担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匆匆赶路,随着太阳的升高,火热的光芒照射在身上,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已有一个多月没有降雨了,山道边的树叶和杂草经过一夜露水仍像个病秧子似的耷拉着脑袋,旱地里的农作物如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空气干燥,骄阳似火,很是闷热。走到山脚下时,三个人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歇一会儿再走吧。”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停下脚步,放下担子,准备小憩一会儿再赶路。三个人脱掉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挂在扁担上,光着膀子,拿起随身携带的毛巾,走到潺潺流淌的小溪边,捧几口溪水倒进肚里,用毛巾把汗漉漉的上身用清凉的溪水擦了一遍,顿感舒服多了。没有一丝风,三个人坐到树荫下的一块青石上,拿起草帽,拼命地摇鼓着,试图缓解燥热。“我们粮站收稻谷就好了,免得翻山越岭吃这么大的亏。”闲聊之余,我们不禁有几分埋怨。山间树林中几只蝉趴在树干上,翘着屁股“知了知了”拼命地叫着,可能“知了”我们的艰辛吧。

小憩了约十几分钟,火辣辣的太阳瞬间把我们几乎湿透的衬衣烤得差不多干了,三人穿上衣服,继续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跋涉了几里路,终于翻越了山岭,来到了湖北桃花山山脚下的小湖边。这是一个天然湖泊,湖水从西往东顺流而下,然后汇入滚滚长江。湖面宽约300 米。近前仔细端详,清澈的湖水透过水草可看见湖底的泥土和沙石。湖水足有四五米深,从这里渡船过河,是通往石首桃花山粮站的唯一捷径。湖边,有一条约可载五六个人的小木船在此摆渡,时有三五个路人坐船往返。询问驾船的艄公,坐船过河每人五毛钱,一担稻谷算一个人,如果把我们渡过河,每人需要一元钱。这时,湖面上开始起风了,只看见艄公一人站在船头,船在波涛下颤颤抖抖,我们几个“旱鸭子”,总共几百斤,看着那摇摆不定的渡船和深不可测的湖水,不禁毛骨悚然,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们都不敢上船。宁可吃亏弯几里路,也不冒这个险,图个平安,还节省了一元钱。

我们把扁担横放在两只箩筐上,坐在上面休息片刻。放眼望去,那绵延数十里的桃花山层峦叠嶂,树木葱茏。湖上,风吹湖水拍打着湖岸,发出啪啪的声响。几只翠鸟啁啾地叫着,时而窜入湖面,用它那尖利的嘴啄起鱼虾,又倏地飞向树林。往北眺望,有几排隐约可见的红瓦房屋,船家说那就是桃花山粮站。

三人一鼓作气,挑起担子继续沿着湖边小路前行。上午十一点左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们放下担子,急忙找来粮站的质检员验谷。负责质检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蓝色加长的工作服,皮肤黝黑,表情严肃,一看就是个“铁公鸡”,不然粮站领导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那时还没有检验谷的仪器,只见质检员把一根约三十厘米长带槽的铁钎往我箩筐中一插,先从插钎中倒几粒谷到口中一咬,再把其余的倒在水泥地板上,用穿着皮鞋的脚一擦,说:“这谷不干,不收。”接着依次用同样的方法查验了其他两个同伴的稻谷,同样的结论:水分超标,不收。说完不再理会我们,去验其他人的稻谷去了。

我们几个早早起床,翻山越岭到这里,还以为卖了稻谷能赶回去吃午饭的,这倒好,白忙活一场。三个人面面相觑,肩上早已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痛,衬衣上都有血迹。听说不收我们的稻谷,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啥滋味,一股心酸涌上心头。“领导,我们的稻谷都是晒干了装进谷仓做口粮的,今早从谷仓里放出来的,应该水分不会超标,我们走几十里山路赶过来也不容易,请您再帮我们验一验吧。”我从来没求过人,可这里人生地不熟,只好扮矮。几个人跟在那质检员后面苦苦哀求着,说尽了好话。质检员又验了几个卖谷人的稻谷,看我们还跟在他后面求他,终于正面瞄了我们几个被汗水湿透,又沾满灰尘的衣服和灰黑的脸庞,可能起了恻隐之心,终于开了“金口”:“那好吧,你们几个找块地方把稻谷倒出来先晒几个小时,下午再看吧。”“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去晒。”听说要我们去晒谷,看来是有希望了,几个人千感恩万道谢后,急忙在粮站的水泥坪一角找了一块空地方,打扫干净,然后把各自的稻谷倒出来晒太阳。

此时已到晌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水泥坪上,更增加了几分热浪。把稻谷从箩筐中倒出来晒后,三个人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再次脱下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拿到粮站边的小河里把衣服上的灰尘搓洗了一把,又用毛巾将上身擦拭了一遍,然后把衣服挂在树枝上晒。几个人光着膀子,老老实实地在粮站的水泥坪上翻晒稻谷,生怕下午再验时水分还超标。

那时我国还没有打开改革开放的大门,劳力有力无处使,打工无门路。在家种几亩田,解决温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早上出门还是带了两元钱,怕是坐船和应急用。但这两元钱我小心地装在裤兜里,尽管肚子已经“咕咕”在造反了,硬是舍不得去花这两元钱买点儿东西充饥。三个人在粮站边的树荫下坐下,天南地北地聊着打发时间,过半个小时就去把太阳下晒的稻谷翻一次。

下午二点,粮站工作人员陆陆续续来上班了,我们见那个“铁公鸡”质检员来了,急忙迎上前去打招呼:“领导,我们的稻谷都晒了三个钟头了,您帮我们看看,看是否要得了。”“那还没有呢,等到三点再说吧。”质检员说完头也不回地到粮站的办公室休息去了。我们又把稻谷翻了几次,苦苦地等着,隔不了一会儿就到粮站的办公室看那挂在墙上的挂钟,仿佛这一个小时比一年还漫长。

粮站办公室的挂钟终于指向了下午三点,我们迫不及待地找到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喝茶的“铁公鸡”:“领导,三点了,我们把晒的谷都翻了好几遍了,應该很干了,麻烦您给我们去验一下吧。”“铁公鸡”抬头往墙上的挂钟一看,知道不好再推辞了,就同我们一起来到晒谷的地方,随手拈起一把稻谷放在嘴边一咬,谷粒发出了清脆的“嘣嘣”声,说:“可以了。”又指了指水泥坪角上的几张风车说:“秕壳较多,把风车抬过来风一次再看吧。”我们哪敢违抗,心想,只要你今天收了我们的稻谷,不管怎么折腾都行。于是,我们迅速把各自的谷收成一小堆,抬来风车,撮的撮,摇的摇,不一会儿,三担稻谷就风好重新装到各自的箩筐里了。三个人担着自己的稻谷来到过磅的地方,那质检员看了看,没说什么,拿出“验收单”给我们开条子就过磅。我心想:终于可以收我们的谷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地了。

质检员先后给两个同伴开完条子,可轮到给我开条子时,“铁公鸡”突然从箩筐中抓起一把谷,放到手板心上仔细地扒开一看,说:“这担谷有混种,不能收。”我的天,我刚刚心里落下的石头一下子又悬到了嗓子眼。我说:“不可能吧,都是一样的品种,怎么会有混种呢?”“你自己看吧。”我抓起一把谷放在手心上仔细一看,果然有几粒与众不同的长粒谷。我也想起来了,今年插早稻时少了秧苗,在邻队亲戚那扯了一担秧苗,可能是品种不同,所以导致了稻谷中有少许不同的谷粒。此时,我暗暗思忖:如果这担稻谷粮站不收,再担回去,我真没这个力气了,怎么办?还是再求下质检员吧,必须赶在下班前把稻谷交了。

等到粮站的水泥坪上卖粮的人渐渐少了的时候,我再次找到质检员苦苦哀求起来:“领导,您看我肩上皮都磨破了,今天也按您的指示,晒也晒了,风也风了,就是有少许混种也还是稻谷吧,您就开开恩把我这担谷收了吧!”他朝我看了看,没表示同意,也没有拒绝。我趁热打铁接着又说:“您就多扣几斤杂质吧。”因为开头那两个同伴开条子时都扣了三斤杂质的。这是个老规矩,就是你的谷再好再干净,也必须要扣杂质。他想了想,也可能出于同情吧,终于又开了“金口”:“那就收了吧,每百斤扣五斤杂。”我连忙双手作揖:“好!好!谢谢,谢谢!”接下来就给我开了条子过了磅,扣去杂和皮重,净重102 斤,我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拿着条子到出纳那里领到了14.28元。我把这来之不易的钱牢牢地装到裤子的深口袋里,心里不禁涌出几分感叹:卖这担谷,好似孙悟空保唐僧西天取经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反过来换位思考:当前粮食市场不景气,粮站质检员按要求严把质量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三个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匆匆往家里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晚风吹到光着膀子的身上,顿感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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