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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树下

2023-10-04曹美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竹篙荔枝树伯母

曹美兰

池塘里的莲藕被挖干净后,水也一天比一天少。池塘露出的胸膛被一览无余,等塘里只剩下淤泥,大人们就开始动手清淤了,他们把淤泥用粪桶或者粪箕一担担地挑到池塘边的草坪上晒干。等来年开春,和着牛粪、猪粪、稻草灰用粪水一起搅拌均匀后,挑到田地里,再用农具敲碎成拇指甚至是筷子头般大,作为种花生的肥料。

池塘边有两棵荔枝树,都是老树。两棵树并排站立,好像在暗暗较劲,又好像不是。

大人到塘边的菜园摘菜,孩子在荔枝树下跑来跑去。

母亲的大脚板每天赤脚在田地上丈量土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落下。她的脚后跟在冬天会裂开一条一条的口子,有时口子会渗出血。她不得不用药膏贴住那些口子。晚上,母亲洗了澡。伴随一声“唉喔”,把旧的撕下,然后继续贴上新的。家里长年都有这种膏药的味道。

荔枝结的果,叫六月红。荔枝品种除了六月红,还有妃子笑、白糖罂、糯米糍、状元红、黑叶、桂味……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

这,不能怪我。谁让父亲种的庄稼是晚熟的,养的孩子也是晚熟的呢。

开春,大姨家的母狗养了一窝小狗,便从中挑了两只送来我家。

这两只狗是不是就像隔壁被送走的女婴一样啊?刚生下来,看见是女的,就马上被送走?

看着两团黑白分明的圆乎乎的小绒球,它们是不是就叫小黑和小白呢?才不是。母亲看着黑狗两只眼睛上面分别长着两撮醒目的白毛,少见的霸气跑了出来,你就叫“四眼狗”吧。

这哪儿跟哪儿呀?这么敷衍的名字,分明是欺负人家是被送来的吧?不过,我的伤心也就是一瞬间,就被欢喜所替代。

我这种欢喜只持续到荔枝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便被终止了。

伯母,一口气为伯父生了五个儿子。我一路喊下来,一直喊到五哥。

伯母在家族里的地位稳如泰山。这种稳如泰山的气势延伸出一种强悍态势,一直蔓延到我家厨房。连爷爷、伯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保持缄默,装聋作哑。

母亲在连续生了五个男孩的伯母面前是自卑的。这自卑感令母亲不敢在伯母面前大声说话。只有村里做教师的五伯来我们家向父亲提起,姐姐是学校里的学习标兵,让姐姐加把劲儿,争取到城里念初中时,母亲的胆子才稍微大一点点。

这时母亲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带点夸张地问我,你姐姐又当上学习标兵,以后有机会到城里念书是不是?

她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清脆,我也用响亮的嗓音大声地配合她:“刚才五伯就是这样和父亲说的。”

失落爬上了站在对面喂鸡的伯母的脸。伯母的几个男孩读书没有我姐姐厉害。

那天,早晨的阳光心情极好。从厨房的窗照进我家的厨房,也照着正在喝粥的我们,伯母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厨房。

不过,我每次见她,她好像都是这样。她手里还捞着一件东西。她用本地白话对着我和姐姐哇哇地嚷,说我父亲毒死了她家的狗。

接着她把手上的东西往我们面前一扔。姐姐惊叫一声,连手中的碗也被吓掉在地上,碗里的粥洒了一地。

一旁的两只小狗,也不敢叫喊,只是低聲地呜咽。伯母声音大、语气狠,脸上的雀斑在跳动着,骂声传出屋外,惊吓到一团挨着一团、一簇挨着一簇的荔枝花。

看看眼泪在眼眶打转的畏怯的姐姐,又看看高大壮实的伯母,还有被伯母扔在地上吐着长长舌头、一动也不动躺在地上的狗,紧张不安开始在我体内四处乱撞,接着恐惧又向我袭来。我忘记了要争气,哇的一声,打开了泪水的阀门。

最后,伯母阴沉着脸,掉头离开。

母亲来到厨房,看着泪迹斑斑的我们和地上的死狗,愣了一下,便迅速把狗拖出到天井,并用稻草盖住。

过几天,我家的两只小狗也撒手而去。我们才弄明白,那段时间,狗发狗癫。

从此,我们家不再养狗。

从此,我看见伯母,也像那两只死去的小狗一样,毫无生气。

荔枝树的花刚退场,青青的小果子就立马登场,一分钟也等不及。待到青色的果子长得手指头般大的时候,有些坐得还不够稳当,历经一个晚上,总有一些迷惘的果子向大地投怀送抱。

这时候的果子捡来吃,母亲会说,别吃,会酸掉大牙。可是我的大牙还没长出来呢,又怎么会被酸掉呢?

大伯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荔枝树下制作了很多小陀螺等着孩子们上钩。把荔枝核那个头,用小刀切掉,中间插上一根像牙签大的小木棍。用拇指和食指拿着小木棍放在平地上,一扭,一个小陀螺就转了起来。

大伯公经常左手拿着一张小板凳,右手拿一把蒲扇,坐在荔枝树下。

每次路过,我心里总生出一种怕被他看到的怯怯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我怕他,我是怕他考我,考我说话,说家乡的方言,叫时州话,客家话的一种。

父亲的祖辈是从福建迁徙到这里的。到爷爷这一代,还保留有上一辈人痕迹的是房子和方言。他们把房子叫竹篙屋,同一个父亲生的孩子全都住在一间竹篙屋里。“竹篙屋”的中间是块空地,我们叫天井,供住在里面的人共用的,像个“口”字。天井四周都是房子,所有的人都从同一个大门进出。孩子多的,这个“口”就建长点,少的就建短点。无论“口”的长短,都会建成二重门,或者三重门。建在旁边相邻的竹篙屋,单看是独立的,可中间有条通道是连通起来的。

为何叫竹篙屋?母亲说,两边一间挨着一间的房子就像一条长长的晾晒衣服的竹篙。可我觉得这只是母亲自己的理解。

真正的答案,现在我该问谁呢?怕是无人可问了,每想到这点,如同在梦中一脚踏空,然后惊醒过来。

遥想当年,一对夫妇带着几个孩子举家迁徙,历经千里,迁徙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家。最大的希望就是全家人和睦共处,团结一致。即便是长大成家后,一样希望兄弟间能像一双筷子那样同心协力,房子才建成这样的吧。

在家里,我和母亲说本地白话,和父亲说时州话。遇到不懂表达的时州话,就说母亲教的白话。

大伯公看见我,朝我招手,我想躲都躲不掉。我迟缓、害羞地走过去。他边摇着蒲扇,边问。

“叔物广?”(怎么说?)他手里拿着地上捡到的青涩荔枝问我。

“赖果(荔枝)。”我脱口而出。

“果只呢?”(这个呢?)他用手指了指池塘那边。

他是想我说池塘还是哪里?一点都不明确。

我一连说了几个,他都不满意。

我开始变得支支吾吾,挠头摸脑、扭扭捏捏。

他皱起眉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由分说就骂:“你广时州话,广跌半蛇半拐,冇系果堵皆人,冇本赖果你吃,猎你果喔。”(方言:你讲时州话,讲得半阴半阳,不是这里的人,不给荔枝你吃,赶你走喔。)最后,他甚至把蒲扇倒过来拿,扇柄向着我的屁股,忽略我那憋得通红的脸,让我再说一遍。

直到我说得正确,才给我几个小陀螺,放我回家。临走前,又笑着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忘记讲自己家乡的语言。”

大伯公接着守候下一个经过荔枝树下的孩子。

大人常说,孩子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我倒觉得大人才是。

南方夏天的雨,像和大地恋爱,来得有点儿密,情绪也不稳定。有时挑逗,有时敷衍,有时派乌云来探视。电闪雷鸣一阵子,雨才隆重登场,狠狠地亲吻大地,那股爱恨交织的狠劲,像是因闹了别扭分开一段时间的恋人。

在这对恋人来回几次的约会催促下,荔枝树叶间就逐渐透出红的颜色来。荔枝青涩瘦弱的身姿不知何时已换成鲜艳丰腴的体态。

头上明晃晃的阳光越来越耀眼,荔枝便越来越红。一串串披着红盔甲的荔枝,压着枝头,好像相互间有话要倾诉。

这天黄昏,荔枝树下狗肉的香味飘起,把一位堂哥吸引了过来。

他喜不喜欢吃狗肉呢?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不能吃。为什么呢?母亲说,他从小就“认契”,不能吃狗肉。

这位堂哥从小体弱多病。三伯母问了“吃米神仙”,说要“认契”才好养,才能顺利长大成人。至于认什么、认哪里的,都由“吃米神仙”说了算。

有的孩子需要认人,有的孩子需要认树,有的孩子需要认石头。认人就叫契娘契爹,认树就叫契爹树,认石头就叫契爹石。认了之后,每年八月十五带上果子、月饼,过年带上果子、鸡去探望或者跪拜。直到结婚之后,才可以“脱契”。这个时候,才可以吃狗肉。

对了,这位堂哥认的是一块石头,当然,这块石头不是随便一块石头,我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只知道他一年两次都要去跪拜他的“契爹石”。

不知道是他穿错了衣服还是他真的长得瘦弱,衣服的领口处,脖子和一边肩膀同时露了出来——村里认契的都是体弱的男孩。

堂哥拿了一些荔枝吃。他用手剥开荔枝的红外衣,露出里面的果肉,晶莹剔透。

围在一起吃饭的,是在采石场上一起干活的叔叔伯伯们,他们还高兴地喝上一杯小酒。他们放开肚皮吃,我也认真吃。那层黄澄澄的脆皮在我的舌尖上绽放出合乎时宜的香。

十九叔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晕。酒进了肚子,就把他想说的话勾引了出来。

“均哥,你家妹仔上什么学校?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浪费钱。要培养也是培养男仔。”然后他打了一个饱嗝儿。

“均哥有儿子?”十八叔突然接上。

“老均,下次吃狗肉不要带妹仔来了!”

他们嘴里的均哥、老均是指我爸。

咳!咳!咳!五伯不知为何突然咳起嗽来。

“大家吃狗肉,吃狗肉。吃了荔枝别忘吃狗肉,一颗荔枝三把火。吃狗肉,中和中和,不用心烦燥热……”教书的五伯就是不一样,说的话不但慢条斯理而且有节奏。

父亲的下巴一直顶着膝盖,无言以对。

我是馋吃狗肉他们才不喜欢我的吧?可为何他们也不喜欢学习厉害的姐姐?

我想起有一天傍晚,队长挨家挨户通知,每家每户派一个人去守田水。

母亲对姐姐说,阿洁你去田里守水。

半个小时后,姐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母亲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姐姐,就想开骂。姐姐带着委屈说,人家说,派女的不算,要派男的去。

母亲突然像触电般定住了。

哦,我怎么又想起这事了呢?

父亲拉着我的手先行回家。我们的脚步声让一只鸟儿扑棱从荔枝树上飞起。它身边的鸟儿介意它是雌的还是雄的吗?

这一天,是夏至。我隐约觉得父亲失去了什么东西,我说不上。但那之后,父亲真的不再带我去吃狗肉了。

荔枝树上的荔枝摘得一颗不剩的时候,从荔枝树下骑过来十多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村里的晒谷场。

母亲说,村里一户人家办寿宴,出三十元请隔壁县一个唱牛嘿戏的团队过来贺寿。

他们是懂唱戏的农民。唱戏是他们的生计,也是他们的精神慰藉。

母亲还说,十八婶是村里唯一一个结婚请了牛嘿戏的新娘子。

我想,健硕的十八婶,在那天晚上分外柔弱,眼睛里一定带着一种盈盈的波光。

那些自行车架上有锣、鼓、钹、二胡……他们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搭了个简单的戏台。上台唱戏的在后台化妆,孩子就钻进去看。比起戏来,他们脸上的妆容和服饰对我的吸引力更大。

她们的手不停地在脸上细细描画,像姐姐写字时一样认真。

姐姐在写字时不允许我触碰她,连笔和本子,我想帮她拿,她都拒绝。如果我乱动,姐姐就赶我走到一边去。我想,她们应该也像姐姐那样,我一吵,肯定赶我走。于是,我便静静地在旁边观看。整个过程,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演茶娘的女人的手的每一个动作,几张脸在我的眼皮底下很快就变了样。

陆续赶来的人们把晒谷场全都站满了,连隔壁队的也闻讯赶过来。

观看牛嘿戏,是人们晚上唯一的节目。牛嘿戏能消除辛苦劳作一天的疲劳,或者牛嘿戏还可以对抗生活的苦难吧?

饰演穆桂英的茶娘踏着器乐声的节点碎步走出来。锣鼓声停,二胡声咿呀响起。茶娘的秋波在人群中流转一圈,在轻快悠扬的二胡伴奏中唱戏。

那晚,尽管我没有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那曲调依然传达给听者欢乐的情绪。

听着听着,我在父亲的怀里睡得神志不清。

等戏收场,月光灑下的清辉,照着十多辆自行车从荔枝树下返程,塘边的荔枝树上早已入睡的鸟儿被惊醒,扑棱扑棱地飞了起来,之后又还巢。

夜已深,父亲宽大的怀抱让我没有受到惊扰。我梦见我和堂哥并排坐在荔枝树下,开开心心地吃狗肉,他还夹了一块狗肉放到我碗里。我们边吃边吐出顺畅的方言,荔枝树听了,虽一言不发,肯定把欣喜藏了起来。调皮的风一来,施出魔法,我们神奇地长成两棵根部笔直的荔枝树,并排伫立于池塘边,好像各不相干,又相互依赖,凝望着村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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