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西洋楼遗址前

姚化勤

站在西洋楼遗址前，痛苦，悲哀，愤怒……我百感交集。蓦地，心也禁不住战栗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直骇得我毛骨悚然。

幻觉，一定是幻觉！要不，仅剩下残石断柱的偌大一片欧式建筑群，包括谐奇趣、方外观、海晏堂、蓄水楼、远瀛观、大水法、观水法等等，怎么会像网上晒出的西洋楼铜版画一样，突然又耸立起来，海市蜃楼般美轮美奂？而海晏堂前的大水法还一展当年的风采，只见它酷似门洞的石龛式造型下边，一个硕大无朋的狮子头喷出层层水帘，山中瀑布似的，汇入下方椭圆形菊花状的喷水池里。池中一只铜铸的梅花鹿，却对此视而不见，只顾从鹿角喷出道道水柱，挑逗着池周边那十只铜狗们，狗们当然不甘示弱，一起口吐水柱，直射鹿身，溅起层层浪花，玩起人们俗称的“猎狗逐鹿”的游戏。

莫非要提醒坐在观水法御座上观看的乾隆帝：时至中午，该用膳了？瞧，另一处扇形水池两边，按照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十二生肖铜像逐个轮流喷水、只有到了正午时分才同时喷发的“水力钟”，此时，一起喷起水来……

头顶，日移中天，光辉普照；眼前，喷泉道道，璀璨壮观，真真令人目不暇接，更心旷神怡。然而，一眨眼，忽地天昏地暗，仿佛地震突降，所有的景观都轰然倒塌——倒塌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我怎能不心惊肉跳？尤其刚刚仰望的乾隆大帝，和电视剧里的乾隆一样，那么威武，那么儒雅，那么完美真切地展现着盛世君主的风采，竟也那么脆弱！竟也随之跌倒，而且直跌得灵魂出窍，化作了一具骷髅——对，是骷髅！恍恍惚惚，我觉得这一片西洋楼遗址全成了骷髅。没错，它们本来是一处移植的欧式公园——欧式的楼，欧式的景，但并非全无我们民族的色彩，君不见，报时的“水时钟”就人身兽首，是我们的十二生肖铜像，而不是丰乳肥臀的西洋美女。如果将之比作风姿绰约的女郎，那么或多或少，她身上也流有我们民族的血液，正因此，她不但具有西女的浪漫，也兼具东方淑女的蕴藉，堪称形神超凡的“女神”。只可惜，这“女神”仅仅惊鸿一瞥，便香消玉殒，碎成了眼前的一片废墟！

碎了的还有一个民族的心。

于是，幻觉消失，痛定思痛，我移步观水法内。昔日奢华的帝王宝座，只剩下歪倒的底座，座侧的铜鹤哪去了？座后的五面石屏，据说也失落在外，1987年才找了回来，按照当年的模样，又复原成了弧形屏风。还好，石屏上的图案尚未破坏，上面雕刻的军旗甲胄、刀枪火炮仍清晰可辨。为什么不是常见屏风上的花鸟虫鱼，或者传说故事？稍一思忖，明白了，这样，才配环绕在乾隆身边。想当年，这位曾使泱泱华夏扬眉吐气的万岁爷，平定准噶尔及大小和卓之乱，镇压台湾林爽文起义，发动金川之役、缅甸之役、安南之役、抗击廓尔喀之役……十战十胜，有力地保障了国泰民安，社会繁荣，以至大清的人数和经济总量稳居世界第一，国土面积超过大汉盛唐，达到1300 多万平方公里，创造了史无前例的盛世！堪称千古一帝的乾隆，有理由夸耀于世，所以，他自诩“十全老人”，令建碑勒文，記述自己的“十大武功”。这屏风图案应该和碑文相呼应，也含有炫耀武功之意吧？

只是，歌功颂德的声音未落，震撼朝野的白莲教起义便爆发了！从此，大清由极盛转向衰落，如同“水时钟”一起喷水时的太阳，光彩片刻，就“日中则昃”，不可遏止地“落”下去，而且落地时溅起的不是晚霞，而是烈火浓烟——英法联军打进北京，一把火将圆明园木结构的建筑全烧成了灰烬，西洋楼也仅剩下不能焚烧的梁柱，或立或卧，残缺的骷髅般阴森可怖，更恐怖的是，乾隆的重孙、时为国君的咸丰帝早吓破了胆，逃难避暑山庄，以至于死在那里！

历史多么的残酷！当初，乾隆在那儿庆祝八十大寿时，何等气象！周边国家自不必说，连远隔重洋的大英帝国，也派出强大的使团赶来祝寿，真可谓“万国衣冠拜冕旒”啊！如今，曾经强大得举世仰慕的大清，竟然沦落到国都不保、国君逃亡的地步！如果乾隆有知，会不会大骂子孙不肖，有辱祖宗？此刻的我，反而收起惊魂，冷静下来，反思起造成如此结局的原因。

我想起乾隆让英国使团带给其国王的复信，开篇有句云：“朕披阅表文（指英国王写给乾隆的贺寿信），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好一个“恭顺”“嘉许”！语气近乎宗主国对附庸国的口吻，傲慢之态，可见一斑。接着，断然拒绝了英国想与大清通商的要求，写道：“天朝德威远被……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从这寥寥数语中，不难看出，尽管文治武功，成就卓著，本质上乾隆只能是一个封建帝王，昧于天下大势，缺少远见卓识，绝非引领时代潮流的政治家。要知道，当时，英国早实行了君主立宪，也完成了工业革命，无论政治体制或生产力的发展，均已超越大清王朝，其代表团带来的礼物，如蒸汽机、织布机、卡宾枪、榴弹炮、望远镜等都是世界顶尖的科技产品。谁能想到，喜欢西洋楼的乾隆，对西方的高科技竟不屑一顾，将之视为“奇巧”玩物，随便堆放在这园中的杂物仓库里，任其蒙尘损坏。唯我独尊造成的无知以至于此！志得意满的乾隆完全陶醉在天朝上国“无所不有”的狂妄中，一手关闭了大清跨入工业文明的大门。后来，鸦片战争爆发，英军用坚船利炮，迫使清廷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再后来，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火烧了圆明园。酿成如此悲剧的源头在哪里？无疑，应该追责到乾隆帝的身上。

我想起乾隆年间多达130 余桩的文字狱，尤其其中的“《字贯》案”，每每读之，我都不寒而栗。据史料记载，一个叫王锡侯的书生，有感于《康熙字典》查字不够方便，就呕心沥血，编出一本新字典《字贯》。如此兢兢业业，为文化事业做出贡献的人，理应受到鼓励吧？孰料，却招来了滔天横祸！原来，书中注释如何避帝王名讳时，提到了康、雍、乾的名字，被乾隆钦定为犯了“大不敬”之罪，判处王锡侯斩立决，他的儿子和年满十六岁的孙子判处斩监候，妻子、儿媳和未满十六岁的孙子则被囚为“官奴”。一言不慎，殃及全家，甚至连没发现书中“问题”的主审官，也为此差点掉了脑袋。

在诸如此类的文字狱面前，读书人只有瞧着当权者的脸色说话，谁还敢吐半个“不”字？时间久了，恐怕就会异化成人云亦云的鹦鹉，不再是有独立灵魂的人，更甭说是有奇思妙想的创造性的人了！而社会的发展，离不开人的创造，禁锢人的思想，无异于捆绑社会赖以迈步的双脚，一旦脚被铐牢，无论看起来多么孔武高大，距跌倒摔伤乃至摔死的日子，肯定为期不远了。乾隆临崩前爆发的白莲教起义，已经充分暴露出所谓“盛世”下的危机，诚如清代大思想家龚自珍所说：“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哀”就哀在“万马齐喑”只能带来表面、短暂的繁荣和稳定，从长远的眼光看，那样，必然会使人们的创造力一点一点地转化为怨气，结果导致国家科技、经济的日渐落后和社会的动乱，事实不正是这样吗？假若乾隆不大搞“文字狱”，能够听到、听进不同的声音，对代表着时代发展趋势的工业革命多些了解，取长补短，也促进自己治下的社会转型，那么，相信大清的命运会出现另一番景象。悲哀的是历史没有“假若”！

我想起埋葬乾隆的裕陵。若非亲眼看见，我断不敢相信，他的陵寝建筑得那么规模宏大，富丽堂皇！无论碑亭、牌楼、朝房、石像生、玉带桥、隆恩殿……以及安放棺椁的地宫，都用料考究珍贵，设计壮观巧妙，在整个帝王陵中恐怕也鲜有其匹。听导游讲，裕陵建设历时9 年，耗银203 万两。记得《红楼梦》里刘姥姥在贾府吃螃蟹宴时的一句话：“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据刘姥姥测算，那顿饭需花白银20 多两，那么，这一座陵寝又能养活多少庄户人？何况还有无数陪葬的珍宝呢！由此可见，陶醉在所获业绩中的乾隆君臣该多么奢侈！什么样的家业能供得起他们这样挥霍呢？而当时所谓的“盛世”，远不是人们想象的富庶强大，钱财大都集中在了官僚贵族、世家大户手中，因为乾隆朝晚期吏治腐败，官员们贪腐成风，其代表人物和珅，竟然贪到富可敌国的程度！他更不曾料到，地球的那一端，有个和他同年逝世的华盛顿，功成身退，死后就葬在自己的庄园里，坟墓和当地的民众几无两样，可他创建的国家，通过了《人权宣言》，庄严地宣告：“人生而平等！”同样百年后，他的国家竟奇迹般的发展成为世界强国！

一个封建帝王，一个平民总统，二者孰优孰劣，答案不言自明。

历史是面镜子。这西洋楼遗址应该就是物化的历史，是大清盛极而衰、而亡、而成为骷髅的“物证”，曾令多少仁人志士览“镜”唏嘘，愤而投身到拯救民族危亡的壮举中，因此才有了武昌起义，才有了延安抗战，才有了天安门广场的五星红旗，才有了“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宪法，也才有了今天我们民族振兴的希望。《汉书·陈汤传》有句名言：“安不忘危，盛必虑衰。”那么，作为“拥有一切权力”的公民，我们该怎样扛起应负的责任，避免乾隆式的历史悲剧重演？

抚摸着观水法里的石屏，我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