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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向大山和远方

2023-10-04覃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环江舅舅外公

覃冰

1

八岁那年,因为没能见到火车,我把外婆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我先是把家里所有的小条凳都翻了出来,用麻绳一张张捆在一起,坐在最前面那张,像个将军拖着自己的兵,在家门口的晒谷坪上没日没夜地疯狂操练。后来,因为凳子太重,我又改成摧残外公的酒壶。那些方形的塑料酒壶自带手柄,用一根绳子就能串起一串,系在我的椅子腿上,轻轻松松就能拖得整个村子叽哩哐啷地响。

我把外公的酒全都倒进了洗脸盆,他务农回家舀水洗脸,酒精瞬间上头,追得我躲到了树上,入了夜都不敢回家。

月挂梢头的时候,舅舅来树下找我。他又高又胖,一想要往树上爬,整棵树就抖得厉害,吓得我两股战战赶紧麻溜地下来。

舅舅牵着我,要我回家向外公认错,我踢着石子一脸的不情愿。

外公生气,我也委屈。那个暑假我本来和同学们约好要去看火车,结果父母因为没时间带我,一放假就把我扔回了外婆家。

若不是当年有乡下的新同学转学到我们班上,我甚至都没听过火车这个词。

我的家乡河池市环江毛南族自治县,那里山比人还多。崎岖的山路上,我见得最多的就是肩挑手抬的行人,靠两条腿奔赴远方。直到20 世纪70 年代初,随着金红铁路建成通车,毛南山乡迎来了第一条铁路,终点站设在离县城50 多公里外的上朝镇。因为路远难行,所以即便同为山里人,我们也根本没什么机会去往那边。新同学在铁轨边长大,从小就听着火车咔嚓咔嚓的轰鸣声入睡,我眼里的庞然大物对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他唾沫横飞地在班里描述,火车可太长了,数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节。那些拉满了煤矿的火车,远远看去,就像刚灌好的猪血肠,一拉起来就是一长串。而且只要火车一鸣笛,群山都跟着响,“呜——呜——呜——”震得连山里的狗都跟着一起扯嗓子。

“火车到底长什么样啊?”我像只瘟鸡耷拉着脑袋,闷声问舅舅。他早些年走南闯北,定然见过,甚至坐过火车。

舅舅想了想,走到旁边的菜地里折了一根红薯叶,剥掉长茎上一半的皮,依次掐断那些嫩肉,边摆弄边告诉我他坐过的火车的模样。

火车有拉货的,有载客的。载客的火车,车厢里有椅子、桌子,人们坐在上面比起任何跑山路的车都要平稳。在经过站点的时候,火车会停下来,有人上车或是下车,人们可以在车厢里走动、聊天或是一起吃东西,然后又各奔他方……舅舅还说,火车虽然很长,但更长的是铁轨,只要铁轨铺到了,我们就能去任何一个地方。

“那我也能坐上火车吗?”我又问。

“能。”舅舅说,只要我长大后努力读书,就能坐着火车去很多很远的地方。

2

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是去重庆见网友。

20 世纪末,网吧开始盛行,我瞬间成为网瘾少女,通宵达旦地泡网吧,聊天或是打游戏。网络像是一张无形的铁轨,通连着世界。我在网络上结识了许多不一样的人,看到了许多别样的风景。一时间热血上头,决定奔现。

谁的青春不疯狂?更何况从未离开过广西的我。

与现在的孩子不同,活了将近20 年,我从未跟父母外出旅游过。父母离异后,我走出大山,来到广西的首府就读。可每年一有假期,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回环江。

环江的县城始终没有铁路通达,想要回家最快的方式就是坐大巴。当年从南宁到环江,坐近7 个小时的车程,人在路上睡好几觉都还没到。我无比期待能有更便捷的方式通达家乡。有时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那么渴求着从山里走出来,最后又盼望着每年都能够回到山里。

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打定主意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和广西完全不同的风景。

担心家里人不同意,我瞞着所有人,假装说要去表姐家住几天,拎着行李,直奔金城江的火车站。

火车站人头攒动,我紧张得不知道往哪看,只能紧盯着我手里的车票。

10 点35 分。我记住了时间,所以每一次乘务员拿着喇叭在喊人上车的时候,我都十分淡定地坐着,距离我上车还早着呢。

“金城江去重庆的还有没有人?马上要发车了。

没有检票的人现在赶紧过来检票!”

乘务员喊了无数次之后,我终于省悟过来,好像对方喊的是我车票上写的车次。我拿着票去问乘务员,才发现我看的是到站时间,并不是发车时间。

“跑!快!”那个大姐看完票,不由分说拖起我的箱子就往前冲。我跟着她一路狂奔,顺着坡道拼命跑,下了楼梯又上楼梯,等到我们终于冲到站台,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火车长什么样,她就把我的行李扔上了车,然后回过身一把拉住我,径直一甩,我的脚刚一踏上车厢——火车开动了。

我手脚发软地瘫坐在车里,在上气不接下气中完成了与火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那时候,火车代表着生机。人们坐着火车离开家乡去很远的地方找出路,还有很多铁路沿线的村民,买一站最短程的车票,在车上来回兜售当地特产或是小吃。那些东西五花八门,有用的、吃的,甚至还有人拿塑料袋装了一小份一小份的凉拌折耳根上车叫卖。

卖折耳根的时候已经进入了贵州的地界。我知道这个地名,是因为舅舅早年来这里进过货,倒卖皮鞋。当年,靠山吃山的环江人,没一个不穷。外公外婆一生在地里忙活,每每挑着几个月辛苦种出的东西去趟县城,最终也只能换回几毛块把的收入。舅舅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他打定主意下海经商。他认为人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不可能一辈子穿胶鞋、解放鞋,皮鞋市场大有可为,然后连哄带骗地让外公拿出了压箱底的积蓄,准备开拓市场,一鸣惊人。

贵州与环江一衣带水,是离家乡最近的省份。舅舅坐着火车来到贵州,进了一大批男式的尖头皮鞋。

款式极其新潮,结果极其惊人——不仅一双都没卖出去,还因为舅舅的“高瞻远瞩”预赊了十几双,亏得外公险些要卖掉老宅帮他还债。

每每提到这事,母亲都恨铁不成钢地说:“以后你们多读书,别学你舅净想些有的没的。”

舅舅也跟着傻呵呵地挠头:“对,你妈说得对。”其实在母亲耳提面命之下,当时舅舅早已收了年轻时不切实际的想法,重拾书本认真学习,考进了警察队伍,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若是让舅舅知道我像他当年那么野,也不知会是何种心情。我吃着折耳根,抠掉了CALL 机的电池,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车窗外,奇峰林立的喀斯特地貌渐渐变成山巅刀背的险。

下车时,我终于看清了火车的样子,绿色的,一节一节,像极了舅舅当年折的红薯叶。

在重庆疯了一个月,我坐着火车到处去,又复买票去往湛江。那期间我一直没间断过上网,却不敢登录QQ,我假装是只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以为撅着屁股就能什么都不用听,不用看。

抵达湛江后,我装上了CALL 机的电池,读取完朋友发的住址信息后,又立即取掉了电池。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整天,我极度忐忑。

夜里,我登陆了许久未上的QQ。上面近百条留言,全是家里人发过来的。

最新的一条是姐姐发的,写的是:“小妹,我知道你到湛江了。请你速回信息!”

我才刚到,姐姐怎么会知道?我心里一阵乒乓乱跳,不由自主地发送了回复。

姐姐瞬间就有了应答。要知道当年家里上网很贵,如不是在网吧彻夜守候,不可能时机掐着这么刚好。

“小妹,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姐姐说,家里人因为我的失联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若不是舅舅在公安系统发了内部协查通报,满世界找我,谁也不会知道我的信号曾在湛江出现过。

“我现在不想理你。”姐姐又说,“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和你舅解释。”

后来,我发出的信息姐姐再也没有回复。我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拿了网吧的电话打给舅舅。

深夜三点。舅舅几乎是秒接。在听到我的声音后,电话那头一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道我一个人对着电话说了多久,舅舅喑哑的声音终于传来:“妹啊,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读书吗?”

那个瞬间,我溃不成军。

3

去武汉读大学,坐火车就像一场兵荒马乱的迁徙。

那趟从南宁开往郑州的K1628 次火车,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噩梦。难买票、难上车,甚至难坐下。

每回候车,无论你跑多快,挡在你前面的都是务工的浪潮。那些农民工有的背着半人高的背包,有的挑着好几个巨大的编织袋,自成人墙。

列车门一打开,人群就一拥而上,窄小的车门被各种行李堵塞得满满当当,有的为了上车直接从敞开的车窗往里爬。

硬座的车厢最是折磨人。冬天还好,一到夏天,车厢里就充斥着烟味、汗味、衣物的馊味还有各种食物和酒精的味道。那原本只安排了三个座的位置上,永远卡着五六个人。好多人路上不敢去上厕所,一是因为挤不进去,二是你一起来座位就没了。

过道上,厕所里,甚至连座椅下都挤挤挨挨地藏着人。列车员还要时常推着餐车经过,让原本就像沙丁鱼一样的人群,更为逼挤。

当年我时常买不到坐票,只有站票。上了车,找个角落站4 个小时,待火车过了桂林站后,再从拥挤的人群里硬生生杀出一条通向列车员的“血路”。为了补卧铺票,每次开学的第一个月我都只能节衣缩食,那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就400 元,光补票就得花掉四分之一。可近18 个小时的车程,我着实没有那种一路站过去的勇氣和毅力。

舅舅知道我一人在外不易,时常会在我离家时偷偷往我衣兜里塞钱。他总跟我说:“妹啊,你好好学习,以后在大城市找个工作,不要再回广西了,更不要回环江。这里又远又小又穷。”

我听舅舅的话,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武汉,进入杂志社工作,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舅舅却很高兴。

我当年的荒唐让他一度担心我会毕不了业,甚至中途辍学,还好,我总算是有出息了。

那些年只要听说我过年回来要在柳州下车,舅舅就会提前安排工作调休,到柳州接我。

他肥硕的身躯在人群中格外好认,我只要一眼扫过去,看到一个大白胖子,就像乳燕投林般扑过去挂在他的身上。

2008 年,这个身影从人海中消失了。我坐着火车从武汉赶回来,又换乘大巴回家,看到的是舅舅黑白的照片。

两个月后,我再度从武汉往家赶,看到的是外婆漆黑的棺木。

武昌到柳州1000 多公里,柳州到环江160 多公里。这迢迢之途,让我没能见上两个最亲的人最后一面。

母亲在一夜之间老去。而我也做出了人生中另一个重大的选择——回广西。

一晃十数年,我并没有后悔回来,广西的发展一天一个新模样,我原本穷困落后的家乡摇身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主城区被列入国家4A 级景区。唯一遗憾的是,哪怕高速修好了,我从南宁回去一趟,开车还得四个多小时。

每到节假日,母亲担心我路上不安全,总会提前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回去,省得在路上的时间比在家还长。

回家,这个朴素的愿望长年被大山所阻。但今后不一样了——我的家乡有了第一个高铁站。

今年7 月,贵南高铁全面进入运行试验阶段,全面建成通车后,南宁到环江仅需1 小时。

以前有了火车,我们争相从山里离开;而今高铁将通,又会把人流引向大山。南宁、贵阳省会城市一小时经济圈的规划,必将给桂西北的千山万水带来新生与希望。

走啊,去环江,前面有山,有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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