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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坂

2023-10-02陈斌先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山坳爹娘梅子

我知道梅子不忍离去,我们约定一起去千里坂,去看二丫,而她却先于我撒手而去。我的遗憾就在这里。那天殡仪馆的烟囱扯带出呜呜的响声,风兜着黑黝黝的潮气,不停下坠。看着焚化池里的一堆灰烬,我分明听到梅子在说,去吧,我在千里坂等你。

梅子说的千里坂是我的故乡,一处由四面绝壁封堵起来的山坳。有人打趣说,千里坂属于“井坳之地”。有人不服,反驳说,千里坂更像河流的眼睛,始终炯炯有神。去得山坳,须得翻过其中的一面绝壁。绝壁之外便是平缓的河滩地,能种小麦和水稻,当然也能种黄豆和玉米。滩涂地之外便是环绕的河流,为了防洪,山坳人家便在滩涂地四周砌上了勾缝的垒墙,垒墙之外便是清澈的河水了。河水流经垒墙又在下游汇笼在了一起,浩浩汤汤,扯带出的味道,多有宽广辽阔之意境。连接山坳到外面的唯一通道便是大小不一的一千多颗“跳跳石”,跳跳石何时修建,多有争议。有说元朝末年的,有说明朝中期的,它们沉没水中,哑然失语,从来不作争辩。山坳人家种地、干活亦或去集市,须得攀爬完五百多个“坂眼”,走下绝壁,才能踏上这边的跳跳石。有趣的是跳跳石上的油汪与坂眼的油汪连成一道乌漆麻黑的通道,念珠一般拖曳至河的对岸。

想必山坳人家应该识数的,可他们从来不想说清跳跳石和坂眼的具体数目,跳在嘴边的永远都是: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之后,再也不说下文,问得急了,队长才解释说,模糊点好,世上本无清楚之事。

刚学会走路那会,爹娘就把我带到坂眼路上,一步一个台阶,悬垂而下。爹拉着我的小手反复叮嘱说,这是你的路,你得健步如飞。有天走到半道,实在挪不动了,爹便抱起我说,兔崽子,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得一步一步走着出去。

那时候不记事,后来娘告诉我说,一步一步走着出去。

我肯定似懂非懂的。

像我这般大小的孩子都能身轻如燕飞上飞下时,我依然不能利索走完五百多个坂眼,爹有些沮丧,沉脸对娘说,不像我的儿子,少了一口气。这句话我记住了,直到如今。

刚记事时,爹便喜欢跟我说千里坂的往事。爹说往事多半都在晚上,他会靠在风箱上,有一句无一句的。火炉的旁边,横卧一具老旧的风箱,风口通向炉底,推拉风箱,炉火就会“噗噗”跳个不停。爹最喜欢说的还是跳跳石和坂眼,爹说,有了它们才有了这里的滋味。有天晚上,爹突然提起了一位画家。爹说,画家不知为啥迷了路,顺着“跳跳石”走进了河滩地。画家背着画夹和纸伞,手里还提着一盏旧年油灯。说到这,爹自己笑了,可能爹想起了画家的形象,亦或想起其他什么事情,笑完之后,爹说,他哪里知道,河滩地前全是绝壁。不知道画家怎么找到坂眼的,转了几个来回,才顺着坂眼向绝壁爬去。那边有鸡鸣也有狗吠,这边却是悬崖峭壁。才爬到一百多个坂眼,或许还不到,哈哈,画家就摔了下去。爹平时没有这般风趣,说起画家,好像来了精神。爹说,好在山崖下面全是良田,没伤着他的胳膊和腿。画家受到惊吓,晕了过去。碰巧油灯始终亮着。有人路过,看到油灯,便将他背到甲长家里。保长、甲长现在不兴叫啦,那时候的甲长比现在的队长威风咧。甲长不慌不忙端来一碗凉水,喝上一口,运上气,噗噗噗;又喝一口,噗噗噗。凉水扑面好久,画家才苏醒。说到这里,爹又笑啦,这次还笑出了声,呼呼不停。娘不笑,娘说,扯恁远干啥?没得正经。爹说,你猜画家醒来怎么着?娘不吭声,我好奇。爹说,画家醒来就慌作一团问,到底是人是鬼?哈哈哈,鬼能救他么?

我问,后来呢?

爹说,后来就简单啦,画家见自己还活着,小鸡啄米一般感谢救下他的人。可甲长是谁?警惕着呢,揪住画家问,为啥夜闯千里坂?

画家吱吱呜呜说不清。

或许画家说了他此行的目的,只是甲长听不懂,大家都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大家也不清楚那个遥远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那个画家并不像坏人,笑意友好而溫暖。只是模样有点奇特,不说长衫,单说头发,就像女人的披肩。长也就算啦,问题特别乱,里面还夹杂上泥土和草屑,看上去不男不女的。甲长越看越生气,招招手,人们就摁住了画家的双臂和头,甲长亲手操剪,咔嚓咔嚓,很快剪去了他的长发。而后又问,说吧,来自哪里?到此作甚?

爹说起老辈人脸上全是庄重和肃穆,我听烦了,打起了瞌睡。爹见状拍拍我的头说,别小看千里坂哦,没有它,就没有我们这些后人。爹说,先祖为了躲避战乱,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了这里。爹丢下画家又说千里坂,娘那时候出来打岔说,头一句脚一句的,颠三倒四。爹提提我的袖子说,原本绝壁上住着一位道长,相传就是他开凿的坂眼呢,可随着先人们的到来,那位道长很快就消失在云端里。

人能去云端么?我问。

爹说,成了仙,神仙当然能。

我想象着神仙的样子。

爹说,最后画家连比带画,说起国语,大家才明白他的意思。爹又绕回画家这里,他就是那么说故事的。爹说,画家的意思,千里坂这里,属于世外桃源和人间仙境。甲长总算明白了画家的赞美,这才高声大喊,上酒。后来在甲长的安排下,每家都请画家喝酒,轮到我家时,你太爷还跟画家拜了把子呢。

爹说了半天,我也没有明白千里坂与画家的关系,道长也好,画家也罢,我早瞌睡啦。爹见我打瞌睡,捅捅我的胳膊说,就是那位画家最后留给你太爷一副画,可惜那副画后来不知丢失在哪里。

爹见我昏昏欲睡,不再搭理我,拉开风箱,呼哒哒、呼哒哒,火炉很快窜出火苗,爹心情不错,看起来又想打铁啦。

爹是铁匠,打了一天的铁,早已累了,可爹说起往事,又来了精神。娘拦住爹的手,小声说,说些旧事挺好的,不着急。

爹停下拉风箱的手,而后又灭了炉子,之后,不再说话,抱起我,碎步走向卧室。那晚的夜呀,又黑又沉,山坳里的星光确实亮呢。

山坳人家的日常生活基本做到自给自足,因此少不了木匠铁匠油匠啥的。恁多手艺人里,铁匠和油匠好像更吃香。想呀,谁家也离不开锹锄梨钯和油水。爹是唯一的铁匠,长期受到人们的尊重,因此也养就了爹的坏脾气。爹发起火来比溅起的炉火星子还怕人。娘怕爹,我更怕。不过爹很少发火,倘若发火多半因为打坏了铁件。爹说,手艺是活着人的一张脸,活在世上就得争一口气。

七月的某天下午,爹连续打坏了三把菜刀,情绪坏到了极点。天阴沉着脸,山坳里油锅一般滚烫。爹把菜刀回炉后,气哼哼骂天。爹的骂声比闪电还急,直到暴雨倾盆,爹才停下骂,看天。天空吐着火舌,雷声溜地而起。爹举起胳膊,仰头朝天,仿佛在祈祷什么。

就在那时,队长吹响了哨子。哨声从炸雷的缝隙中窜出,一声高过一声。

这个时段吹哨子,意味着出了大事。爹带上娘,拼命往坂眼那里跑。我跟在后面,顺着坂眼,随着大人,不顾一切地向跳跳石奔去。

走过河滩地,走到跳跳石那里,才感到情况比想象的怕人。雷电闹腾之后,天空好像被人罩上了幕布,深蓝色火焰始终在幕布上滚来滚去。雷声一直在绝壁上空来回撞击,好像遇见任何阻拦都要将它炸碎似的。更为怕人的是,跳跳石随着雷声和闪电,不顾一切地摇摆起来,似乎它们也怕打雷,想急速逃命而去。

那会我才明白,队长吹哨子就是让大家赶快抢救跳跳石。

坂眼和跳跳石就是山坳人的命根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一切都始料未及,一切又像命中注定。就在雷雨交加的紧急时刻,爹第一个冲向跳跳石,娘随着爹,丝毫没有犹豫。爹是铁匠,爆发山洪时,每次都是他第一个跳上跳跳石,而后,把第一根木棍捆在两颗跳跳石之间,捆绑住跳跳石之后,人们才依次向前,固定并压住跳跳石。闪电照亮了雨幕,也照亮了爹的身影,我见爹不慌不忙地箍扎着铁丝,动作自然而熟练。风不知不觉间大了起来,雷电、激流加之狂风,跳跳石摇晃幅度更大,好像它们一刻也不想多呆、一定要挣脱而去。仅仅这样倒也罢了,紧要关口,炸雷贴着水面响起,激起水柱,数人之高。也就在那一会,一条百十斤重的大鱼飘在了河面。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啦,不由自主哆嗦起身子。爹好像也被吓到啦,只看那条翻着肚皮的大鱼一眼,腿突然软了,接着,一个趔趄,猛地扎进河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娘不顾一切地跳进河里,娘想抓住爹的手。等爹娘牵住了手,却被激流卷进深水潭里。大家都知道,跳跳石下方有一处深水潭。深水潭多深多大没人清楚,至于跳跳石为啥置于深水潭的上方,也没人能说清,反正跳跳石下方就是个深水潭,落水之后,绝对不能飘向深水潭里。浪花推着爹娘,快速向深水潭飘去,直到一个巨浪卷起,爹娘不见了踪影。

就在那时,我看见一只鸟震落在垒墙边,其他鸟儿疯了一般飞舞在那只鸟的周围。我突然想到,得救爹娘。于是我疯了般拽住队长的衣襟,大声喊,你们都得跳进水里。

队长抱住我的头,把我深埋在他的怀里,队长的浑身上下也在颤栗。我不管,拼命挣脱开队长的拥抱,挨个央求傻掉一般的叔叔大爷们。

任我怎么哀求,大家始终无动于衷。

那只鸟,不知道死了没有,我得救它,我疯了一般跑向那只鸟的时候,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后背。就在我奋力挣扎时,不知谁给了我一拳,打的我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等我回过神,看见的都是冷漠的脸。

风大了起来,跳跳石越发摇摆不定,且幅度越来越大。大家的精力又回到了跳跳石上,人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条木棍,继续用树棍捆绑跳跳石。武大锤是爹的徒弟,身材魁梧,脸膛黑亮,跟爹后面抡大锤,人们给他起了个“武大锤”的外号。见跳跳石有危险,武大锤不顾一切冲上跳跳石。很快他在两颗跳跳石之间捆绑上长条木棍,之后,其他劳力在跳跳石逆水那侧顶上木棍。女人和老人随之站在固定好的跳跳石上,想尽量压住那些跳跳石。为了防止爹娘的悲剧,队长这才大声喊,都在身上绑上绳子,与跳跳石连在一起,人在,跳跳石在,千万不能滚进深水潭里。

我被一个老人摁在滩涂地上,清醒过来,才想起大喊,救呀,就在水里。面对我的喊叫声,无人理会,大家好像忘记了我的爹娘似的。不知不觉间,雷电早已停了,可河水更加凶猛,我爬起来一直要往河里跳。可那位老人却死死的拽住我的胳膊。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我这里,确实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深水潭上面打着旋,就是不见爹娘踪影。我再次疯狂起来,不停踢打老人。其他孩子不知道怎么帮我,他们或许被我的样子吓到啦,或许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跟在我后面哭喊,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我。我终于瘫倒在地上,再次晕厥过去。就在那会,一道响雷炸开了云层。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风首先停住了脚步,暴雨随之戛然而止。幕布揭开,太阳终于露出笑脸,人们这才失魂落魄一般上了岸。那时我才听到队长喊,快去捞铁匠和他的女人。大家慌作一团找来竹筏和木船,队长带人撑着竹筏向深水潭飘去。依然有人拽住我的手,还有人蒙住我的眼睛,抓钩抓,粘网粘,大家希望像捞鱼一般捞出我的爹娘。大半天时间过去了,来来回回几十趟,始终没见爹娘的影子。我跟着焦急的人群一直向前,走到孤岛的末端,无法前行,只好站在末端的垒墙上,看着队长带着几张竹筏和木船向下游找去。

我到底被人抬回山坳,天黑啦,我就坐在家门口,等爹娘回家。两天两夜,我米粒未进,有人送饭,也被我一脚踢翻。直到第三天上午,一行人才抬回爹娘。有人说,不知为啥冲得那么远。有人说,可怜呀,一直手拉手,任谁也掰不开。我确实看到一副宽担架,爹娘并排躺在我家堂屋的地上。上面盖上一层白布,白布很新,不知道从谁家拿来的。我早已不能说话,可我说啥也要掀开那层白布,我得问问爹娘,到底咋啦?哭着喊着,惹恼了队长,队长像提溜小鸡一般提溜起我。我执拗地扭动身子,可怎么也落不到地面。急眼时,我想起了爹娘的死与队长有关,他不吹哨子,爹娘不会去抢救跳跳石。他要是早早安排竹筏,爹娘肯定不会淹死。我想起了那只死去的鸟,突然嘶哑嗓子骂,狗日的队长,你不如蚂蚁,不如鸟。队长糊涂了,不知道我说什么。趁队长不备,我死命咬住队长的手。队长还没有“嗷”出声,我便疯了一般扑在爹娘的身上。那是一滩湿漉漉的软绵,软的就像两团棉花,我顾不了禁忌,再次想掀开那层白布。没想到队长再次提溜起我,很快把我丢给了武大锤说,看住他。之后,队长安排人把爹和娘装进两具棺材,队长说,铁匠呀,放心吧,还按老规矩来。不是说爹娘的手牵着掰不开?

钉上棺木,我才被武大錘放在地上,那时,我愤恨地踢打武大锤,武大锤那时才悲伤地低下身子说,踢吧,打吧,我没有用呢。

作为爹的徒弟为啥不救爹?我骂武大锤忘恩负义,还说,从此,你拿跳跳石当师傅吧。

武大锤始终不说话,跟着队长,跟着全村人,统统跪在爹娘的棺材前。

安葬好了爹娘,我哪儿也不想去,家里有鸡鸭鹅兔,还有火炉和风箱。那是三间明三暗五的石头房,上面盖有青瓦,墙壁的石头缝里也长出了青草。炉火早已熄灭,风箱不知何时散落在一旁。鸡鸭鹅兔到处乱窜,许是它们也被吓坏了。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更不会照顾它们。那时,来了好几拨人,送饭的,洗衣的,最后才来的队长。队长看起来很伤心,见我不吃不喝,二话不说,拉着我的手向一堆人群走去。

暴雨之后,天热的邪乎,山坳就像大蒸笼,每个人都像馒头。鸡鸭鹅兔比人聪明,到处寻找阴凉。我泥鳅一般挣脱队长,队长却死命拧住我的胳膊,走到那堆人前,喘息好久才说,铁匠和他媳妇走了,这孩子咋办?

大家说,老规矩。

队长说,这回不按老规矩,我养。

村民仍旧喊,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队长咬住腮帮子说,眼睁睁看他们走的,心里有愧。

有愧是啥?最该走的是他。爹娘走了,就是他的错,他收留我,就是贪占爹娘留下的家。不,我挣脱开队长的手,大声抵抗。队长说,小兔崽子,你说“不”就“不”啦。那会我想起了爹的脸膛,又想起爹的脾气,还有那团通红的炉火和打铁的声音,我再次骂起了队长。我的唯一反击就是叫骂,除此还能做啥呢?夏日的山风带来一股股水腥味,连同那些腐烂鱼虾的臭味充斥着我的嗅觉,我的骂声好像也沾染上浓重的腐烂味,肆无忌惮,簧片一般响亮。后来感觉骂啥都不能解气,我想起山坳人的禁忌,骂队长狗日的。哪成想,我的骂声刚落,队长便将耳光抽到我的脸上。那个耳光很重,抽得我耳朵嗡嗡作响,那会我听队长严肃说,记住,骂啥都不能骂娘。

就骂你娘,你娘狗日的,狗日的娘。

队长气急败坏,可也没有办法,只好上前把我捂进怀里。

队长的怀里臭哄哄的,我呸。

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会想梅子,梅子在时,家里永远都是干净的,像这样的春天,她会把换季的衣服早早地熨烫并归置好,而后还在案头上放上几盆绿植和鲜花,之后,站在一边,笑盈盈地对我说,春天就该这个样子。

梅子是老县长的女儿,老县长是抗战后期参加革命的,老县长身板直,个子高,嗓门大,脾气躁,说话直来直去。我崇拜老县长,也暗恋梅子。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喜欢梅子,可我不管,崇拜和喜欢是我的自由。后来我拼命学习,就是为了脱离千里坂,躲开队长。当然,我不否认,队长确实视我为己出,好吃好喝的,都由我先挑。为了供我上学,他停下了二丫的学。上小学时,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担心我从跳跳石那儿掉进河里。上初中时,挑几十斤米,走到学校,还会跟老师说,看着我家兔崽子多吃点肉,这小子不上膘。上高中时,特别叛逆,怕人知道我是无爹的孩子,从来不让他去教室。他躲在暗处,我下课的路上,趁人不备,塞下钱就走。即便如此,我还是不领队长的情,恨,早已种在心里,他怎么做,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清楚记得,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队长专门跑到镇上请来了电影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放场电影是件特别奢侈的事情,尤其像千里坂这样的山坳,放场电影比登天还难。队长花了大半年的积蓄,从乡里请来了放映队。我是他的养子,又是他的未来女婿,他值得那么做。放电影的当晚,队长很动情地在大喇叭里说,兔崽子是老乔家的骄傲,也是我老周家的骄傲。我姓乔,队长姓周,好在队长没有给我改姓。我上小学的时候名字叫乔传桥,队长起的。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五年级那年,我自己改成了乔传海,队长照例拿我不着。那晚放的电影叫《地道战》,黑白片子。换片过程中,队长洋洋得意地摁响了大喇叭,继续显摆说,我们的祖上是不是都像赵平原、高传宝?就说那位画家吧,你能想到他是地下党?他拉起的千里坂游击小分队,哪个装过孬熊?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我娘活着还抱怨说,那个画家和那杆人马都走了,百十号人呀,都死在他乡。爹怼娘,打日本鬼子,死再多人都值。队长的意思,画家和牺牲的每一个战士都是英雄,言下之意,我也是豪杰,我是山坳里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嘛,他有理由骄傲。

我讨厌队长的显摆,就算他把二丫说给我当媳妇,我还是不能原谅他。是他害死了我的爹娘,还占去爹娘留下的明三暗五的石头房。别以为把我养大,就能得到我的原谅。苦在二丫对我挺好,打小就跟在我后面。哥长哥短,待我像亲哥一样。

我考上的是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我知道大学毕业,只能当个数学教师,跟老辈人的英雄壮举无法比,可队长非要连在一起比较,让我内心特别抵触。电影放完了,队长还处于兴奋中,拉着放电影的几个人说,走,回家再喝几杯。此前晚上已经喝过酒,现在才十来点,按说,放电影的完全可以收拾家伙回到乡里,可队长不依,说跳跳石那里难走,难得遇到这等高兴的事情。

放电影的当然乐意,高高兴兴跟着队长回到家里。

队长老婆重新做了菜,二丫一直打下手。夜宵依然不简单,有鸡有腊肉,還有新鲜的河鱼,几道时令蔬菜,鸡蛋炒辣椒也是有的。摆满一桌菜,队长拿出一坛酒说,这坛酒,埋在地下十多年,说来还是那个啥?队长显然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二丫说,画家的后人丁子良将军,对,丁子良将军给的。反正我不知道院子里还埋下一坛酒,队长做事一直神秘。

给大家斟满了酒,轮到我时,队长也给我倒了一碗说,丁子良将军说,真男人,得靠酒养。我知道丁子良,他找到千里坂,还说要给千里坂修座桥啥的。队长当时激动得要跪下。后来桥没修好,丁子良也没了踪影。有说之后他被打成了右派,有说他平反后就生了病,反正后来再也没有消息。酒真不是好喝的,既然丁子良将军说,真男人,得用酒养,我一定让队长看看老乔家的人是不是真男人?我端起一碗酒就喝,才喝下半碗,说话就不太利索了。惹得放电影的家伙哈哈大笑说,毛还没长全乎的家伙,知道什么叫较劲?队长不允许放电影那些人调侃我,拦住他们的话头说,有些委屈得含在心里。想必队长也有委屈,我不管,我分明看见深水潭上面的旋窝,也感受到了爹娘躺在白布下面的软绵,压抑很久的情绪,让我无法冷静,我对队长说,做了亏心事,当然得忍着。

面对我的仇恨,队长不当回事,常常跟人解释说,兔崽子小,长大了便会明白的。我上高中时,依然不喊他爹,他喜欢站在我的角度对人说,心里打了结,好在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我考上了大学,按说已经长大成人,可我的恨还在心中,一刻也没有放下。放电影的那几个人没想到我会那么说,他们纷纷说我不懂事,还说我不知感恩。队长老婆也很生气,站在一边叹息。还是队长拦住了他们的话头,队长放下碗笑嘻嘻说,就他这个兔崽子,说啥也是我的“儿”和未来女婿不是?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只有我没笑。

那时候考上大学意味着很快就能转成商品粮户口,可计划经济时代一切都得按计划来,转商品粮户口前,得送给国家一定的公粮。第二天清早,队长送走放电影的几个人,急忙喊来十几个精壮劳力,从几个存粮的大缸里舀出一千多斤粮食,然后得意喊,好的都送给国家,走,转粮油关系去。山坳人当然知道队长显摆,高兴事,大家不会介意。于我看来,那一会考上大学的仿佛是队长,他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受。转完粮油关系,又轉户口,轮到上大学前,队长又把我带到爹娘的坟头前,这才烧纸说,铁匠,你是知道的,那天根本无法救你么。如果派人下去,死去的何止你们两个?如今,我把兔崽子养大成人,还把他送进了大学,心里受下啥委屈都值啦。

队长什么意思?演戏给我看?没门。

这天晚上,我在老县长家喝酒,老县长酒量大,说话的声音就高,老县长说,传海呀,我们这代人说老就老啦,未来得靠你们这些后生。老县长欣赏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才有我后来转行的机会。那次老县长到县中学去调研,听到校长介绍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便说,这样的后生放在学校里浪费啦,把他放到乡镇锻炼去。

县委书记是位中年退伍军人,资格浅,崇拜老革命,什么都听县长的。县长一句话就把我调到了千里坂,用老县长的话说,好钢要在炉中磨,千锤百炼方堪大任。

我糊里糊涂回到了千里坂,由于老县长的关照,不到三年就当上了乡党委书记。为此,有人提意见说,突击提拔干部不合常规,还有人趁机猜想,老县长是不是想把乔传海培养成女婿?老县长面对猜忌,大大方方解释说,培养年轻干部就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

这次老县长喊我到家喝酒,意思让我想办法在跳跳石那里修座木桥,老县长说,千里坂为革命做出了牺牲,早该修座桥啦。

队长为了修座木桥,过去找过我多次,他每次找我,我都会生气。爹娘早已走了,修桥给谁走?让队长他们忍受跳跳石的折磨去。我学会了打官腔,哼哼唧唧对队长说,我是千里坂走出来的人,不能一上任,就想为家里办事吧?老队长见说的有道理,只好叹息,一脸遗憾,走出门去。

现在老县长亲自跟我提修桥的事,是不是队长找到了老县长?

我老调重弹说,刚提拔当书记,这个时候为家乡人修桥,人家会不会说我以权谋私呢?

老县长摸摸花白头发说,小家伙,关键问题,我们摸着良心问,到底有没有以权谋私?

我们喝得天昏地暗,我率先醉了,那时候我跟老队长说起了爹娘的走,说起队长的冷漠,老县长说,传海呀,在我这里,怎么都感觉老队长做得对,你想呀,那个时候,谁也无法相救呀。老县长由我爹娘说起当年他们解放一座县城的事,说眼睁睁看着熟悉的战友倒在城门前,我们干急无汗呀,炸不掉暗堡,再多人上去也白搭。

就在那时,梅子走了出来,梅子为了阻止老县长喝酒才出来的,梅子说,他得了冠心病,怕激动,怕回忆过去。梅子一头乌黑长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比起别人,梅子穿连衣裙更好看。上大学时,我就喜欢看穿裙子的女生,有次为了看一条红裙子,我跟着那个女生走了两百多米,后来,那个女生以为遇见了流氓,小跑而去。梅子的出现,让我突然间有了清醒,不能醉态百出,更不能把老县长喝醉。

老县长不管不顾,突然提起丁子良将军,老县长说,丁子良将军说,真男人,得靠酒养,我稀罕真男人。老县长喝多了酒,话特别多,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千里坂,老县长说,千里坂有句民谚说得好,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别小看了千里坂,那里的人,心里有股气,珍贵着呢。

老县长光顾说话,见梅子苦笑,这才想起介绍我,他指指我说,乔书记,青年才俊。而后指着梅子对我说,梅子,在医院上班,让我宠坏了。梅子落落大方伸出手,而后说,听爸爸一直说你,你也别喝啦。

我知道我该走了,晕乎乎回到宾馆,那一刻我才知道,无法忘记梅子啦,那条白裙子就像一道魔咒,罩住了我所有的心思。

按说,修一座木桥代价不大,预算也就两百多万元,可乡里的年财政收入更少,只有三十多万。真要想修的话,得争取以工代赈项目。如果争取不到项目资金,唯一的办法,便是动员全乡劳力集体出工,省下工钱。这么舟车劳顿,我自然不会干的,何况我心里夹杂上恨呢?当然,我也没有忘记,当初队长给我起个“乔传桥”的名字,想必就惦记上修桥的事。哼,他越想做的事情,我越不能让他称心如意。见到梅子后,我决定退婚。

那是冰天雪地的上午,打定主意后,我亲自去了趟千里坂,我让队长把二丫喊来,我把二丫带到人群中,就像队长当年收养我,当众说清。我也想明人不做暗事,当众退婚。恨长成了记忆,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站在一块石头上说,很多习俗都得改,就像红白喜事随礼啥的。就说订婚吧,就是旧习俗,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为啥还要包办婚姻?

二丫知道我想说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怕我扯去面纱,让我俩都做不起人,于是她打断我的话说,订婚就是旧习俗,不能作数,何况我一直都没有承认。

人群中突然炸锅啦,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上前指着我的鼻子说,绿尾巴狗到天边都是绿尾巴,当了书记就想当陈世美?武大锤已经结婚生子啦,他上前揪住我的衣领说,了不起呀,别忘了你咋走到今天的?信不信我宰了你?

我见群情激愤,大声问,你们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我们不听,没有你这样做人的。人们开始驱赶我。我一生气,掉头就走。

走到“跳跳石”那儿,队长拦住了我。队长脸是黑的,嘴唇也是黑的,好像情绪也是黑沉沉的。队长吧嗒几下嘴才说,兔崽子,你可以委屈我,委屈二丫,可你不能寒了千里坂老少的心,记住,倘若你能在这里修座桥,人们还能原谅你。

想用修桥的事情要挟我?没门。我不想搭理队长,头也不回地跳上“跳跳石”,蹦蹦跳跳走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吃过饭才走回寝室,乡政府大院忽然聚集了很多人,办公室主任很快找到我,说山坳人闹事。我想,队长不是善茬,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该来的都来吧,就此作个了断也好。我走到乡政府大院中央的花坛旁边,听到几个老人说,太憋屈啦,世上竟有如此忘恩负义的人?有位乡干劝我,冷静,千万别争辩。还有位干部附在我耳边说,遇到群众闹事,让他们先说,等他们说累了,才找出他们的漏洞。我摁住脾气,听几个老人掰持。几个老人先从画家说到丁子良将军,而后说到打鬼子牺牲的每一个千里坂战士,最后说到有情有义,然后才转到我的头上,说我抛弃二丫,就是忘本。

當着乡里干部这么说我,党政办主任于心不忍,赶紧通知来了派出所的干警,干警们手持警棍说,你们在乡政府闹事,就要负法律责任。

队长气喘吁吁赶了来,见事态扩大,转头对山坳人说,谁让你们来的?给他留个面子,想想铁匠,想想他娘,有啥可计较的?

有位老人喊,你还要护到什么时候?他早变质了呢?

另一个老人喊,好呀,当官啦,就安排人拿着警棍吓唬我们?也不问问千里坂老少爷们,到底怕过谁?

队长扶住那位老人说,子不孝,父之过,你们要想出气的话,就骂我,行不行?

几个老人唏嘘摇头说,你呀,唉。之后那帮人情绪复杂地跟着队长走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社会上议论纷纷,说我当上书记后六亲不认,还要退亲。那时候到处在放《人生》电影,有人还拿电影中的高家林和我作比,说我无情无义,比高家林还高家林。传的远了,有个乡镇的党委书记专门找到乡里,当面腌臜我。还有一位县直干部戏谑喊我“老高”,家林书记。意思我就是高家林。很快,全县上下都在说我道德有问题。这时,县委组织部的同志找到了我,严肃说,婚姻自由不假,可婚姻也要讲究道德和仁义,说说为啥退婚?

婚姻自由,这应该不是组织关心的事?

组织同志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你是县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道德品质也是根本。

冬天的风带上了刀子,到处翻滚。乡政府破旧的四合院子里,枯树叶一直“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我搓搓手对组织同志说,一切都是假象,真相是,队长占了我爹娘留下的明三暗五的房子,还有一群鸡鸭鹅兔。队长把我抚养成人不假,可你们去问问他是不是心里有愧?他不带人救我爹娘,就得承受今天结果。还有,他强迫我跟二丫订婚,还说要把我变成他变成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征求过我的意见么?我喘息很久才说,不要小看队长这个人,鬼着呢。这些都不说啦,就说这次退婚吧,二丫也说不作数,不承认这门亲事,可他却把我堵在跳跳石那里,逼我修桥。可我刚回来乡里,他就组织人闹事。你们想想我内心的委屈,谁能体谅我呢?

组织同志不明白前后经过,提醒说,我们姑且相信你,可我们履行的是正常干部提醒程序,希望不要辜负县委的培养,积极消化负面影响。

我频频点头,组织同志又作了有关调查,好几天才离去。

打那之后,我找到老县长,主动说了事情经过,我怕组织偏听偏信,惹老县长为难。可我不想说自己退婚,只说山坳人闹事,说,家门口眼面前几个人,撕不开面子,无法打开工作局面。老县长不知道真相,选择听信我的解释,见我态度诚恳,或许护犊心切,点头说,我会关注的。很快,组织便把我调到县城旁边一个镇担任镇长,我知道老县长的话再次起到了作用。可不知为啥,组织却把我改任了镇长,说是一种处理也不为过。老县长见我消沉,主动找到我说,我怎么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呢?在你这里,姑且当作一次磨练,经受住考验,才是好同志。

我知道老县长不知道真相,或许人们考虑我是老县长的人,给他面子,没有把我的情况说清。我知道事情轻重,这样调整,已经难得啦,没有老县长,门都没有。怎么说,都不能让老县长难做人。于是我调整状态,积极配合镇党委书记工作,在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方面,我们那个镇很快成了全县的先进典型。老县长满意,县委书记也满意。很快,我又被组织任命为镇党委书记。从那天开始,我经常去老县长家,也想方设法接触梅子。

能感觉出梅子对我一直怀有好感的,从她的笑容和言谈中,我能读出别样的滋味。

又是一个冬天,天猛地冷了下去,我提着一筐鸡蛋去看老县长,刚进门,见老县长脸色青紫地躺在沙发上。县长老伴急得到处打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听不清老县长老伴说什么。也许她太紧张了,前言不搭后语。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见此状况,我放下鸡蛋,慌忙背起老县长就往楼下跑,跑出小区,便拦住一辆车。因为送医院及时,老县长的心肌梗塞没有造成悲剧。

梅子特别感激,主动找到我说,是你捡回爸爸一条命。

有了这层关系,谈恋爱是水到渠成的事。风言风语,人们开始议论起我和梅子,说我退亲,原因在这呢。老县长听到风言风语,很生气。问我是不是退过婚?我说是,接着解释说,那是没有得到双方承认的订婚,是队长的一厢情愿。老县长看了我半天才说,你不够诚实。我恳求县委书记出面解释,县委书记可能考虑老县长的面子,主动找到老县长说,老同志呀,乔传海本来就是你选定的未来女婿嘛。老县长心存芥蒂,否认说,我何来那样的心思?县委书记摇头哈哈大笑说,你们这帮老干部,生怕别人说你们自私,好吧,你的病,我来治。县委书记保媒,老县长不再反对,事情进展自然顺利。

新婚之夜,梅子问,有人说你退亲,为的就是今天?

我一本正经地说,是你爸故意接近我的。

梅子说,我爸才不会那么想呢,或许我们不该恋爱呢。

我说,到今天了,你还想反悔?

梅子呵呵笑,不爱你,我才不会结婚呢。

梅子是地区卫生学校毕业的,学的是护理专业。梅子爱干净,做事利索。新婚后,我就住在老县长家里,我在镇上工作,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回到家里,我知道怎么做。那时候烧饭做菜都用蜂窝煤,做蜂窝煤球是个体力活。我知道怎么打煤球,什么都做得井井有条。我先把煤炭稀释、搅拌、搋熟,然后用煤块机一个一个轧下去。上午把煤球打完,天黑再一块一块搬上楼。煤球晾晒的过程中,我便去粮站买米、买面,之后,开始打扫家里卫生。人们见我勤快,都说老县长选对了女婿。老县长疑惑看着我,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这才陪我喝点酒。

就在那时,不知哪位好事者又把我退婚的真相添油加醋说给老县长听,老县长黑了几天脸,又找我问,当初为啥要那么说?

我玩笑说,我想一直照顾你。

老县长说,扯淡么。

一天饭后,老县长突然喊住我说,得替千里坂修座木桥,否则,我心里愧疚呢。

老县长为啥又想起替千里坂修座木桥的事?

我不顾一切提出反对意见,我说,对于你来说,属于关心革命老区建设,可别人会怎么想?我是哪儿人?你是谁的老丈人?

老县长迟疑了几天,又对我说,我的原则,实事求是。他依然决定替千里坂修座木桥。

正当他着手落实时,退休的文件到了。那年入冬之后,市县进行了大面积人事调整。先是撤地设市,接着,县委书记提拔为副市长,很快市里派来了一位年轻的县委书记,政府这块,老县长到龄退休,县委副书记接任县长。接到红头文件后,老县长长叹一口气说,眨眼就老啦,事情还没做好呢。

老县长退休的第二年,我被提拔为副县长。有人说,是老县长运作的结果,我问梅子,梅子说,我爸才不会为你着想呢?我亲自问老县长,老县长歪头问我,很在意?之后,沉脸说,当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实实在在为民办事的心。

我知道老县长爱听什么,急忙说,我打小就是孤儿,知道民间疾苦。

老县长这才满意说,希望没看错人。

我当副县长的头一年,就遇到新县长提出给千里坂修座木桥的事。

我故意问,是不是老县长交待的?

新县长点头。

我一本正经说,既然征询我的意见,我的态度,暂缓操作。

新县长诧异。

我说,想呀,我才当副县长,又是老县长的女婿,这么急马三枪地替家乡修座木桥,其他人怎么想?

新县长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也希望你跟老县长沟通下。

我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队长已经组织了几批相关人员来找老县长,据说那天队长很动情,先说画家,后说丁子良将军以及那些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牺牲的一百多名千里坂的战士。最后队长声泪俱下,说起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为了抢救那些跳跳石被洪水卷走的每一个人。说到动情处,队长哽咽说,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老规矩,谁家大人走了,孩子交由全队人抚养。可提起那些人,我就想哭,想呀,如果有座桥,何来这些悲剧?

老县长热泪盈眶说,老同志,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会亲自过问的。

新任县长让我跟老县长沟通,也算賣个人情。他征求我的意见,说明他足够重视。既然我反对,由我跟老县长沟通,合情合理。实际新县长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于我来说,这个时候不能修,否则对我,对老县长都不利。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心思,暗地里,我还恨着队长呢?他不知道怎么使坏呢?否则,老县长都退休啦,为啥还盯着修桥的事,不是添乱么。

我的策略什么都不说,拖下去,拖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很快就到了夏天,这个夏天对我来说特别惬意,办公室不仅装有空调,还有相随的工作人员,县里把这些工作人员统称为秘书,实际就是那么个意思。大概到了七月二十五日吧,对,就是那个日子,那天是梅子的生日。梅子叫上几个闺蜜,由我亲自主厨。我们已经买了新房,脱离了老县长的约束。就在我们唱生日歌那会,家里的固定电话响了,是秘书打来的。秘书说,千里坂那里爆发了山洪,又死了人。

我是分管水利的,秘书第一时间肯定要报告给我,听到消息,我头“嗡”地大了,急忙问,千里坂?山坳那里?

秘书说,为了抢救一块跳跳石,一个妇女丢了性命。

千里坂,跳跳石,为啥恁多事?我说,你安排车辆和雨靴,最好带上雨具,我这就去。

夜里十点多,我们驱车赶到了千里坂,乡党委书记已经先于我早早抵达。死了的妇女是武大锤的媳妇,原因并不复杂。武大锤媳妇人高马大,人们说由她踩上石面,跳跳石别想晃动。武大锤老婆受到怂恿,越发积极,踩踏上“跳跳石”,还故意扭动几下屁股。问题出在跳跳石下面的那口深潭,由于它的存在,加大了水的吸引力。跳跳石很快前后摇摆起来。结果就把武大锤的老婆晃到了河水里。这种情况我清楚,爹娘也是为了抢救跳跳石而走的。

武大锤哭,大家哭,武大锤的儿子才三四岁,比我当年小,不哭,还时不时笑。

人们复述说,暴雨来得急,没有任何征兆。

我爹娘去世那天,雷电相加,怕死人。

大家七嘴八舌说情况,惹得武大锤更加悲伤。我安抚武大锤,不停拍打他的肩膀,谁知他反手揪住我的衣领问,你是不是这里走出去的?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武大锤又问,这么多年,为啥不能在这里修座木桥?

我当乡党委书记时,假如听了老县长的话,克服困难,或许能把木桥修上。前番顺从老县长和新县长的意思,也有这种可能,可其中的奥秘,不是武大锤能懂的。我打断武大锤的话,大声问,修座桥容易吗?

秘书上前推开武大锤,乡党委书记跟着解释说,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

队长见我理直气壮,上前说,乔县长。听到队长那么称呼我,心里别扭。虽然脸上一直镇定。火光中,我见队长压抑住所有的悲伤,怔怔看我,见我低头,他才一字一顿说,你如果还是铁匠的儿子,就想办法替这里修座木桥。

我始终不吭声,见大家都在看我,我提高音调说,修桥不是哪个人的事,是项目,需要论证和资金,不能因为我是铁匠的儿子,就不按原则办事。我说的掷地有声,二丫见状,拦住队长的话头说,爹,不要为难他,他也不容易。

听二丫那么说,我心特虚。也许有了特别的触动,我对乡党委书记说,你们打个报告吧,呼吁一下可以的。

乡党委书记连连点头。

之后,我安排村里和乡里根据相关政策,替武大锤申请相关补助,再为武大锤老婆申报“烈士”的荣誉称号。

队长见我现场这么安排,拉住我的手说,走,回家吧,你娘一直盼着你呢。

我甩开队长的手,武大锤又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从现场赶回县城天快亮了,囫囵睡会,才起床,便被老县长堵在家门口,老县长进屋就发火,问,到底死了几个人?

我说,一名妇女。

老县长问,你分管水利,为啥不能替千里坂修座木桥?

我冷冷地说,县里的财力你是知道的,再说,我刚当上副县长就给家乡修桥,人们怎么想我?如何看你?

老县长怒不可遏说,我不在乎。

梅子上前阻拦说,爸,退下来,就少管闲事,为啥这么对待传海呢?

老县长摇头说,不要替他说话,我早发现这个家伙虚头八脑的。

梅子疑惑说,他可是你的女婿呀。

我的女婿咋啦?

我不想说话啦。

后来乡里打来了申请报告,想起老县长的态度,我一生气,反而把报告压了下去。

从夏天到冬天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天降白霜时,我接到了一张邮寄来的请柬。打开请柬,我错愕地张大了嘴。二丫要跟武大锤结婚?请我喝喜酒?到底怎么回事?既然大红请柬在手,说明一切都是真的。这个二丫,疯了吗?不说年龄差距,就说现实也不合适。按说我退婚已经好几年啦,她应该能找个更合适的人家。我无法理解二丫的选择,回家对梅子说,二丫咋就答应了呢?

梅子说,接你喝喜酒,就该大大方方地去。

我托朋友开车,驱车去了千里坂。

出嫁的唢呐已经吹响,锣鼓也敲了起来,多少年没有进过队长家的门,到底多了生疏。等我跨进门槛后,才发现满屋都是人。队长老婆一直在抹眼泪,看见我,她哭得更凶了。队长神情木然,见我堵在門口,指指凳子,意思让我坐下。二丫听说我真的来了,走到我的面前说,你到底来了。

我说,我肯定会来的,我来只想问你,为啥?

二丫说,不为啥。

队长老婆说,还不是因为你。

队长这才说,不说啦,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说啥都是命。

二丫倔强说,孩子还小,这么做,值。

队长哭了,在场的所有人眼睛都湿润了,我心里不是滋味,眼睛也涩涩的。我心里清楚,二丫不是为了爱情,为的是一份责任。看来任何劝慰都失去了意义,我只能沉默,也许沉默才是最好的解脱。

喝出嫁喜酒的那会,二丫端上一杯酒走到我的面前说,哥,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妹妹不怨你。哪怕孩子大了,不认我这个娘,我也不会后悔。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只能低下头去。

喝完喜酒,我去了爹娘的坟头,我想问问爹娘,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在爹娘的坟头坐了很久,眼泪也下来了。就在我擦泪的瞬间,发现队长坐在我身后的不远处。见我落泪,队长苦笑问,这里是不是很干净?我这才发现,爹娘坟头的后面栽有六棵松柏,前面修了一条向上的台阶。坟头上面铺满了石块,前面还立个墓碑。说来确实有些愧疚,参加工作后,我一直没有给爹娘上坟,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因为我不想看见队长,不想回到这里。没想到这里的人们并没有忘记我的爹娘,还给他们修了坟、立了碑。

我看看队长,看看坟头,不知道说啥好。

队长喃喃自语说,传海,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先人留下的话,须得仔细琢磨。

祖上的意思含蓄,或许告诫后人,人生须得走好关键几步,才能走得更远。可我不想就此说下去,我抚摸墓碑想,是不是委屈了队长?能不能换个角度想想他呢?

队长咂摸几下嘴说,你能回来喝喜酒,说明还在意这里。好吧,不说啦,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武大锤媳妇追认“烈士”的文已经到了,补助也到啦,知道你尽心啦。

我什么都不想说,对与错,留给历史和时间。我只能那么想,还能说什么?

回到县里,消沉几天后,老县长却找到了我。老县长知道我从中作梗的真相,大发雷霆,他对新任县委书记说,传海就是虚头八脑的家伙,心眼连芝麻粒都不如。

县委书记把老县长的话传给我,我更加生气,一把年纪啦,为啥这么说女婿?是不是老糊涂啦?可他是岳父,是恩人,是老县长。我的委屈只能埋在心里,啥也不能说。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千里坂那里又发生了洪涝灾害,这次雨水历时长,雨量大,山坳人家都被困在孤岛里面,我带人营救时,才真切感受到应该替山坳人家修座木桥。回到县里,我主动找新县长,新县长摊开双手说,错过时机啦,今年雨水大,调整不出专项资金,只能遗憾啦。我心有不服,找县委书记争取,正当我积极协调时,一纸文件,将我平行调整到临县担任副县长。这样的安排确实有些让人恼火,我不服,找组织反映内心的委屈。组织提醒说,到哪儿工作,都是组织培养干部的需要,个人有意见,保留便是。

临走的头天晚上,我去看老县长,老县长的情绪却出奇地好。老县长慢悠悠说,转岗前,我想告诉你一段历史,那时候我在另外游击小分队,日本鬼子进山扫荡得拿千里坂当码头,你知道的,在山坳那边修座码头,进山扫荡就方便了许多。你是知道那位画家的,是他组织的千里坂游击小分队,一直顽强抵抗,鬼子始终没有修成码头。不仅没有修成码头,绝壁前,还丢下不少尸体。最后鬼子只好绕过河道,改由陆路进山扫荡,这么一折腾,就为山里大部队转移争取了时间。后来,我们奉命留守,打游击。我们游击小分队与鬼子周旋,不巧,陷入绝境。又是画家带领小分队替我们解的围。那场反包围战打的苦呀,千里坂小分队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剩下的几个人全部跳了山崖。为了保护我们,他们选择了牺牲。每每想到那一幕,我都会流泪。可像千里坂这样的地方,解放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法修座桥,说不过去呀。过去县里财力不够,能理解。后来条件允许了,而你却百般阻拦。建议你去临县,就是希望你好好反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更不能忘记感恩。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凝视老县长,那会,我好像不认识老县长似的。我知道说啥都晚了,只好站起来鞠个躬,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梅子为此没少受委屈,为了照顾我,她申请调到临县人民医院。办好了调动手续,离开老县长时,梅子心里有苦,忍不住抱怨起老县长,梅子说,他再有不妥,也不该这样折腾?

老县长也心疼梅子,想了半天,才揉揉眼睛说,有些爱,你不懂。

梅子后来跟我说过这件事,我还在气头上,无法理解老县长的苦心。

我到临县工作一年之后,队长也退了下来,山坳人家改叫了村民组,村民组长由武大锤担任,可木桥始终没有修成。乡里想起了我,派武大锤请我出面协调。

武大锤长胖了,看上去油光水滑的。他放下一袋花生说,不是我说你,那么大的事,为啥不积极?

我想,武大锤肯定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凡事无法回头,解释无用,何况我也一肚子委屈。武大锤喝上梅子递上的茶水说,爹说啦。我知道,他口中的爹,指的就是队长。武大锤说,爹说,只要你能回家找人把桥修上,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我不想搭理武大锤,今天不是昨天,我找谁修桥去?

武大锤说,师傅活着,肯定也会骂你的。

我实在无法忍受武大锤的放肆,他有什么权利这么跟我说话?我板脸说,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不懂。

武大锤说,是的,我确实不懂,可我懂知恩图报,懂做人。

我不想问二丫和孩子的情况了,更不想问老队长的身体状况,我说,你现在当了村民组长,你想办法呀?

武大锤火冒三丈说,这么说,你不愿意出面找人啦?

我沉默,沉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武大锤再生气也没有办法。

武大锤见我冷漠,站起来指着我的脸说,不当副县长,以为我想找你?

说完,武大锤气哼哼地夺门而去。

这个武大锤,还是这个脾气。我回头责怪梅子说,看看你爸,什么都对村民说,这下好啦,我再也无脸回去啦。

梅子无辜,夹在中间确实难做人。没有办法,她只好安慰我,不要生气,还说,不行,她回家找老县长,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没有吭声,梅子这么做,也算是一个态度吧。

半年多,因为我不想回去,梅子一直没有回家看望老縣长,这次因为拜托老县长做事,她才请了三天假。三天之后,梅子回来的。回来后,好像病了一场。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梅子说,爸爸早就气病了。我问咋?梅子说,爸爸找了很多领导,现在形势变了,大家都在算经济账,在意投入与收效,尤其当着爸爸的面,提出了“性价比”。气得爸爸说,我不知道怎么比,只知道千里坂需要一座桥。

最后,县里决定把山坳人家搬迁出来。计算成本比修桥开支少,还从根本上解决了山坳人进出问题。可山坳人家不愿意,事情就僵持在那啦。气得爸爸到处说,现在的干部忘本啦。

什么叫时也运也?错过最佳时期,一切都无法挽回。我心里生了些许愧疚,就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心上。为了搬走那座山,我不停安慰自己,当初自己没做错啥,真的修了木桥,到头来会怎么样?官场如战场,人心永远深不见底。回头想,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还能咋样?想到这,我心里打起大大的问号,难道我错啦?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一步走错,面目全非啦。那座山永远地留在心底,我想,有它在,沉重点也好。

我只能这么感叹,感叹完,便去散步。来到临县,亲戚朋友少,加之分管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找的人也少,静下来,心思就多了,想来想去,我又开始抱怨起老县长。假如他能忍耐一段时间,哪怕半年,也许我就能把问题解决好了,现在说啥都晚啦。

梅子心情比我还沉重。老县长生病住院,她心不安,想回去陪护,这边不好请假。弄成这样,她作难,我也生气。我大声问梅子,谁是始作俑者?之后,我啥也不顾地说,弄得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正直似的,让他受受罪也好。

梅子突然间跟我翻脸了,梅子说,爸爸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虚头八脑的家伙。

这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吵架,那时我不知道梅子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否则梅子不会那般焦虑的。也许梅子想得更远,往后生下孩子谁带?一家两头扯,老县长毕竟上了岁数。听到梅子数落我,我失去了冷静,大声说,你爸不那么做,我能到这里?现在,连你也说我虚头八脑。那晚上,我和梅子分了床,梅子半夜的哭声惹醒了我,我知道不该责怪老县长。当我走到梅子房间时,梅子说,回趟千里坂吧,起码那些人需要你的解释。

我不想回去,说啥也不想低头,再说,人心有杆秤,回去,他们也不会原谅我。

我的女儿生下来不久,老县长俩口子也搬到了我家,孩子小,无人照顾,他们得来。

一家人蜗居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惹得岳母天天抱怨老县长。

老县长还是过去的脾气,只是嗓门没有那么大啦。老县长说,爱的形式不一样。

我还能说什么?或许我还无法体会老县长的爱,就算体会清楚了,也不想说了,很多时候,错过,责怪更没有意思啦。好在那时候老人家南巡讲话之后,改革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我分管的工作也多了,无暇顾及家里的事情。

这天下班回家,看见老县长跟老队长正在客厅拉家常。老队长怎么找到这里的?看看一边坐着武大锤,我明白了大概。客厅本来就二十多个平方,孩子的摇床占去一小半,屋里显得格外狭小。老县长不讲究,怎么拥挤都不在乎。武大锤坐在一边喝茶,梅子正在喂孩子吃奶,到处乱糟糟的。心有不悦,我进屋不想出来啦,老县长不依不挠,喊我出来,我只好嘟哝着脸,坐在一旁。队长说,是不是这样就能修桥啦?

又是修桥的事,我头都大啦。看来是老县长惹来的事,他去解答吧。

老县长说,修建烈士纪念馆确实是个办法,肯定会引起上级重视,或许会特批修座桥。可修建革命烈士纪念馆需要多少钱,不说审批,单就资金,也不是修座木桥能比的。现在修木桥,预算起来也就三四百万,不行的话,发动群众,自己干,就像当年大修水利,不也干下来啦。老县长看看老伴,抖抖嘴唇说,家里还有十来万存款吧?我这里一分不留,都捐了。他回头看看梅子问,你家有多少?梅子呜呜啦啦的,梅子再节约,估计家里最多只有两三万存款吧,都捐了,孩子长大怎么办?可我依然不能表态,故意咳嗽几声,意思提醒老县长不要再说下去。可老县长不管,继续说,我再发动一批老干部,我就不信修不起一座木桥。

老队长急忙摆手说,那样的话,更不妥。你还是问问县里,你是老革命,说话管用。

提起这茬,老县长生气了,扭头说,都怪这个家伙。说完他生气问我,说说,当初安的什么心?

我神情很不自然,不过我不想解释。

老队长发话啦,还是过去的声调,他慢悠悠说,五百个坂眼,一千里路,算啦。

我心里不是滋味,那时候我得说点什么,我急于争辩一般对老县长说,想呀,后来,我打算周旋时,你却建议我来到这里。现在你们怎么想,不重要啦。

老县长痛心疾首说,还在找托词,什么时候你才能坦荡?

气得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啦。

老队长说,算啦,算啦,我们等。说完,老队长和武大锤站起来要走。

老县长问,天黑了,去哪里?

老队长说,去车站凑合一夜,这天不冷。

梅子说,我给你们开宾馆,吃完饭再到宾馆住。

老队长说,不啦,二丫也来啦,只怕现在已经到了车站啦。既然二丫也来了,我不好再说什么,梅子也不好插话。老县长说,走,我陪你们去。

老队长说啥都不同意,坚持自己带着武大锤走了。

老队长走了,老县长脸色很不好看,晚上吃的也少,第二天天刚亮,老县长拉着老伴说,我们走。

老伴问,我们回去梅子咋办?

老县长说,你不走,我走。

梅子从医院回家的小半年时间里,天天跟我说话,秋天么,梅子喜欢躺在阳台上半闭着眼睛说往事。梅子得的是肺癌,她不抽烟、不喝酒,还特别爱干净,咋就得了肺癌?医生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为此我买下很多中药书籍,得出结论,所有的病症,都是由湿寒引起的,祛湿去寒没错。当归、白术、覆盆子啥的,我买了不少,不管用,我开始研究各种祛湿驱寒的中草药,坚持煮汤给梅子喝,最后依然没有挽回梅子的生命。梅子有天昏睡中,喃喃不清跟老县长说起了话,梅子说,爸爸,你确实错啦,一个心中跑鹿的人,你却给他上了把锁。我知道梅子在说我,梅子念叨说,他不开心,我能开心么?我想到了梅子的郁郁寡欢,尤其老县长走后,她的不快乐放大到了极致。梅子常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把爸爸和你的心结打开。我说,我早放下啦。

或许人生的后半程,我真的放下抱怨,可我还是不想回千里坂,我知道,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我的亏欠无法更改啦,他们那么看我,为啥还要回去呢?后来上了岁数,不能开车,连走路都打颤,越发不想回去啦。

可梅子走后,我能感觉到,她不停催我,虽见不着她,可她的催促声一刻都没有停下。好吧,是得有个交待啦。

临县到千里坂说来也就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中途需要转一次车。坐大巴,外加打的,上午十点多我到了千里坂镇上。乡已经改叫了镇,变化的不是名称,是大面积建筑和人的精神面貌。想到老县长的执拗,我嘴角露出笑意,喃喃自语对身后的梅子说,这么多年,他失望可以,可他不该说我品质有问题。梅子说,你是知道爸爸的。我说,我是发自内心想促成修桥事情的。可他已经等不及啦,弄得后来一直无法修好。我说,这些都不说啦,问题是,他后来越来越不相信我,你猜他后来跟组织怎么说?他说,心术不正的人一定不能手握实权,让他赋闲,才是最大的正确。这些话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你说我心里能好过?

梅子说,爸爸走啦,记住他的好,检点自己的不足吧。

我听到梅子笑了,一回头,还是没有看见梅子。我自己也笑了起来。

春天的阳光确实温暖,脚下还是那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青石板路,河边茅草滩改建成了青砖黛瓦的仿古街道。仿古街道的后面,延伸出几道巷子,也是古色古香的。我想绕过这条街,直接走到河堤上,然后一口气走回山坳。走着,走着,见到了一个叫“如家”的酒店,我改变了主意,“如家”名字好,得进去看看。

酒店老板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肥硕而臃肿。我想,现在生活确实好了,为啥到处是胖子?中年妇女特别热情。见我登记,挑起眉毛问,旅游,还是走亲戚呀?

不是旅游,也不是走亲戚,属于回家,可我找不到回家的感觉。这是梅子去世后,我第一次单独出门,心中早生了些孤独和恐慌,好在我一直跟梅子说话,反正她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没有回答中年妇女的话。

登记好啦,中年妇女递上一张门卡,而后说,“如家”的条件属于全镇最好的,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住宿休息,有什么困難?我背起挎包,顺着楼梯上楼。打开房间门,发现房间确实比较干净,到了干净的地方我就会想起梅子,我想,门不能关上啦,不能把梅子关在外面。我干了两届副县长,最后转任了县人大副主任,赋闲实际挺好的,我没有抱怨老县长。退休前,我又转任为县政协副主席。去了临县,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啦。我退休那年老县长走的,临咽气前他对我说,你不该忘记千里坂和老队长,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你尊敬。

我说,知道啦,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你放心好啦。

老县长气息微弱,喊梅子上前,他一把拉住梅子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看得出他想对梅子说句抱歉的话,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拉着梅子的手就咽气了。那种“突然”扯带出我内心的悲凉,我把岳母拉到一边说,看来是我让他失望了。

岳母说,他什么都能放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梅子。他常说,梅子受到了他的牵连。

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梅子不开心,想必老县长早早就知道啦。

洗漱一番后,我关上了门,想梅子就坐在房间的某一处,反正她喜欢站在我身后,不会说话。推开窗户,新鲜空气滚滚涌入房间。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让人嗅闻起来无比兴奋。放眼看去,河边种植了红的、白的、黄的花草,春天里,叫不出名儿的花草一地斑斓。回过神,我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我在心里问,梅子,你看到了么?

就在那会,手机响了,一看是女儿打来的,摁下通话键,很快传来了女儿的声音,女儿在省城工作,一直担心我的行程,我说,到了,挺好的。之后,便关了手机。我嫌女儿啰嗦。女儿一点都不像梅子,也不像我,跟她姥姥挺像的,啰啰嗦嗦。

从早上到现在,确实有点累了,我得躺会。躺下才几分钟,好像便迷糊了过去。首先跳入眼帘的就是跳跳石,跳跳石左右摇摆,最后又唱又跳,咚咚扎进下面的深水潭里。梅子就在半空中,俯身看我。我抬头问梅子,为啥一直跟着我?

梅子不说话,就在那时候,我突然醒了。

醒来后,我不想呆在房间啦,我对梅子说,走,我们到街上找人说话去。

才下楼,看见中年妇女还坐在吧台前。见我下楼,她扬起眉毛问,中午在不在酒店吃饭?

酒店還管饭?

为了方便客人,偶尔做几样土菜。

“哦哦”两声后,我往门厅那边走,走到玻璃门前,我停住了脚步。我想问点什么,譬如,知不知道乔传海和老队长?还有武大锤和二丫?我眯缝着眼问,记不记得有个叫乔传海的人?乔传海?中年妇女想了半天才说,很早时候的事啦,听人说,那人不咋的。

我接连“哦”了几声,眼睛便湿润啦,岁月将我模糊成了“不咋的”。我有些不甘心,接着问,知不知道一位画家呀?中年妇女问,你说拉起队伍打鬼子的画家么?怎么会不知道呢?哦哦,我连连点头,又问,记得周千里么?周千里是队长的名字,我也想听听人们怎么评价他。中年妇女想了半天才说,好人,可惜好多年前就走了。我又“哦哦”两声,彻底不想说话啦。中年妇女仔细辨认我,看了半天才问,你到底谁呀?

我是谁呢?我问梅子。

可梅子并没有回答,梅子好像不在我的身后,难道她没有跟着我出来?

顺着古色古香的街道,很快走上河堤。河边不知何时修建了一座码头,码头上插了许多排列有序的彩旗,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系齐全。走下去,我见到了一道闸、一处廊桥,闸和廊桥同样古色古香的。廊桥一侧有几个垂钓人,静如雕塑,禀气凝视河面。我仿佛又闻到了梅子的气息,梅子也好像又到了我的身后。

我对梅子说,慢慢走回去,才不会慌乱。

走走停停,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知道并没有走出多远。过去从跳跳石那儿走到乡政府至多一个小时。眼下不比当年,走了一个半小时,约莫才走出一半,真要走到“跳跳石”那边,估计还需要一个多小时。近乡情怯,不想往前走了。肚子一直在叫,得回镇上弄点吃的。返程的路上,我走得更慢,好像每走一步都会踩断一段心思似的。我有低血糖的毛病,一直没有好转。梅子走了后,好像更严重了些。走走停停中,低血糖的症状表现了出来,耳鸣、浑身冒冷汗、四肢无力,好像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似的。我只好走向河边,捧起一抔河水,啥也不顾地喝了下去。那会我想起了小时候上学,我正在喝水的时候,队长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递出半块馍说,知道你没有吃饱。我知道那是早上队长老婆分给他的一块馍馍,每人一块,我的早吃完了。没想到队长总会留下半块,常常尾随我,塞进我的书包里。现在的河水不知道有没有受到污染?不过看上去水质还不错。接连喝了几口,缓解症状后,才抬头看到游船,游船往码头那边移动,深山、白云和画舫,组成了一幅画,特别美丽。我对梅子说,看到了么?真的漂亮。

梅子好像离开了我,这会她去哪里了呢?

走回镇上,快到下午一点钟啦,一家面馆还在招揽生意,我上前要上两碗面,一碗牛肉的,一碗羊肉的,我想尝尝家乡的味道变没变?

老板觉得我有些怪,多问了句,饿啦?

我不想说话,我想让梅子吃上一碗。可梅子还没有出现,走到后半程,她好像不再相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啦。

老板又多看我一眼,之后问,旅游的?还是返乡报恩的?

返乡报恩?

你不知道,千里坂走到今天,得亏了外出打工的那些人,他们富啦,纷纷返乡报恩,就说那些知青吧,也回来投资建设呢。

我嘘嘘呼呼不想说话啦。吃了半碗面之后,头上开始冒汗,耳鸣声也没了,于是我放慢速度,小口吃了起来。上学的时候吃不起牛肉面,更吃不起羊肉面。当上乡党委书记后,我请队长吃过一次牛肉面,或许那天我想起了半块馍馍,我想让他知道世上还有比馍馍好吃的东西呢。队长那天很开心,抹抹嘴巴说,知道你不坏。

算啦,不想这些啦,打个嗝,我又把筷子伸向羊肉面。到底没有把两碗面吃完,站起来结账时,老板说,听你口音好熟咧。

我想,能不熟悉吗?我在心里问梅子,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呢?

见我不说话,老板开始收拾碗筷,街上照例很安静。

回到宾馆,不知不觉中,我又想起了二丫。二丫养大的孩子现在去了哪里?她和武大锤后来要没要孩子?为啥这么多年都不回来?还断绝了所有的联系?挣脱和疏离的结果值得么?千里坂这么多年走了多少人?又生下多少孩子?一点也不知道呢。梅子病重时一直提醒我,哪怕负罪,也该回去,趁我还在,我陪你。

我当时的解释是,心里愧疚。难道仅仅因为愧疚么?我把所有的委屈都撒向了千里坂,爹娘走啦,我的恨种了下来,后来几经周转,与初衷和本意越来越远,委屈、愧疚和无奈,让我还有何颜面回来?

就在那时,电话又响了,还是女儿的,何时开的机,我已经忘了。

女儿说她不放心,说要过来陪我。

我说,不用。

挂了电话,我想,其实应该喊上女儿的,她心里早已没有千里坂啦,有的只是临县。临县才是她故乡。

醒来已是下午三点,这个时段去千里坂正合适。

再次走到河边,水面上的阳光多了一些内敛和柔和,迎着微风,河水潋滟。我又想起了队长,那个让我纠结一辈子的人,如今,我多么想当面向他认个错。那年的冬天,我正在开抗雪救灾会,秘书喊我接电话,听口音,我就知道是武大锤打来的,我不想说话。沉默之际,武大锤那里却哭上啦。武大锤哭着说,爹不行啦。

我知道他口中的爹,就是队长。可我还是不想说话。

武大锤说,回来见爹最后一面吧,他一直念叨你,迟迟不肯离开。

放下电话,烦躁就像一根绳索勒住我所有的情绪,去还是不去?去,县里刚刚安排我下乡慰问受灾群众,确实无法走开。不去,山坳人家会怎么想我?忙完工作,我还在纠结。半夜回家,我只好对梅子说了实情。梅子说,他是你的养父,该回去。

我说,不是不想,是无法走开,救灾时刻,县里人手不够。

谁没有爸爸?爸爸走了,奔丧还不应该?梅子越说声音越大。

我不再说话,叹息说,休息吧。第二天清早,梅子问,要不要我请假陪你?

我说,不用,我自己回去。

我到底没有回去,那天坚持看完了最后一家受灾户,天就黑透了。如果驱车回去,或许还能见老队长最后一面。可我突然不想回去了,我想,回家认个错还有意义么?误会就误会吧,让他带着缺憾走吧,谁活着心里没有遗憾呢?

揉揉心口,我沉思一会,什么都没说,直接打道回府。

梅子见我神情忧伤,以为我心情不好,什么也没问。第二天清早,二丫电话打到家里,二丫说,爹一直等你,直到后半夜才走的。

梅子知道真相后,跟我急眼啦,梅子说,你为啥这般无情无义?爸爸没有看错人。梅子好多天都不搭理我,到了政协工作后,梅子见我情绪不好,才放下态度安慰我。后来到了清明节,梅子提议说,我们回家上个坟吧,你爹你娘也在那边呢。我咂摸嘴说,这么回家还有意思么?你以为山坳人还能原谅我么?

梅子说,是非曲直在那,认个错能咋的?

今天,就在此刻,熟悉的气息又到了身后,我感觉梅子又回到了房间,我对梅子说,后悔没有听你话。

梅子说,到了今天啦,对与错,确实无关紧要啦。

我后悔听了梅子的话,不该把梅子从医院带回家。假如开刀,或许能治好呢?好多癌症都治好啦。可梅子特别固执,这点像老县长。梅子说,陪你这么多年啦,得去陪陪爸爸妈妈啦,我不想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我要体面回家。

我尊重梅子的决定,出乎意料的是不到半年梅子就走啦。

离千里坂越来越近了,没想到风景却越来越好,河床下全部铺上了护坡,护坡之上到处都是花草,这边地里的小麦正在拔节,油菜花也刚刚绽放。我一步又一步走向千里坂,好像一步一叩首,赎罪来了。我一直在寻找解脱,可始终没有更好的理由,最后我想到爹活着时候常说的一句话,人活一口气,全凭一张脸。我想,或许就是爹的这句话,把我困住啦。

走走停停,到了跳跳石那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河面上并没有跳跳石,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廊桥。廊桥宽大而豪华,看上去就像一列火车似的。桥面上铺排整齐的方砖,能跑车,方砖之外留下两道宽绰的人行道。桥墩也是水泥立柱的,看上去结实。可那些跳跳石呢?它们去了哪里?千里坂没有了跳跳石,还叫千里坂么?车辆驶过身旁,卷起一阵风,也卷走了我的所有思绪,我不顾一切地走向栏杆,向下看去。河水清澈见底,里面并没有绿茵。跑到这边护栏,我要看看深水潭的模样,谁知道,深水潭已经不在了,或许在修桥的时候早被填平了。看向绝壁,绝壁高耸,组成的环山上面或插上了彩旗或修建了亭阁啥的。千里坂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谁投资兴建的?

我急步往千里坂走去。

过去的滩涂地已经变成了花的海洋,郁金香、玫瑰、格桑花,还有什么花,已经叫不出名字啦。不知名的鸟儿三五几只,分散到各个角落,叽叽喳喳。花海四周搭上了洁白的户外帐篷,垒墙四周全是行人。而原来那些跳跳石,却整齐地排列在新开挖出的一口池塘中,石面依然油光滑亮,只是上面蹦跶着一群开心的大人和孩子,想必他们在体会山坳人家早年进出的乐趣。

我急忙走向坂眼那里,我想看看坂眼是否还在?坂眼的油汪已经不见啦,它们的四周长满了粉色的花草,想必也是经过精心打造的。坂眼的一侧。修下一条向上的山道,山道栏杆都是汉白玉雕刻,道面铺的是橘红色的软面塑胶。我情不自禁爬向顶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亭子,亭子的一侧,我见到辟出的一块平地,地上铺下细纹大理石,后面居然修建了一座“千里坂纪念馆”。字是楷书,端庄而大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回头问梅子。

我仿佛听到梅子笑,她笑啥呢?

走进纪念馆,仔细寻看,我看到了画家的名字,丁孜然,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见到了画家进山时背着的油纸伞和提着的油灯,随着丁孜然名字的后面便是一个又一个烈士的画像和名字,画像看上去更加立体和英俊。那些名字中间,有姓周的也有姓乔的,有姓武的也有姓丁的,一百多个画像排列有序,露出的全是坚贞不屈的笑容。当我走到新中国成立后“英雄图谱”的展览区,我突然看到了爹娘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也是楷书写就,看上去特别端庄。旁边还有武大锤老婆的名字,回头再看,我发现为抢救跳跳石牺牲的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好像修建纪念馆的人故意要让他们与英雄并排而立。之后,展出的便是为千里坂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人。那个部分,我看到了丁子良将军,还有队长和二丫,有武大锤和我熟悉的每一个人。一阵汗颜,我走出纪念馆。隐隐约约,梅子又在身后说话,梅子说,忏悔没有早晚,去山坳看看吧。

顺着坡道,走到山坳人家,那些房间都做了新的打造,看上去结构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装饰和点缀。先看了队长家的房子,已经按照磨坊的样式进行了打造,门扉上面写道:一盘磨,带给你的不是乡愁,而是对农耕文化的特有眷恋。武大锤家被设计成了油坊,旧式榨油机的上空写道:挤压不是毁灭,而是重生。我想起了我爹娘丢下的明三暗五的石头房,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如果在的话,又被设计成何种模样呢?急速走去,我看见电子打铁炉始终忽闪火苗,风箱也在。门额的一旁写道:锻造是一种磨练,每一次浴火,都在期待最后的蝶变。我眼睛有些模糊,这样的话,好像专门有人说给我听似的。

人来人往,我不知道还要找寻什么。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那张面孔失去了早年的光泽和柔软,现在已是沟壑纵横,皱纹密布啦。我知道她是二丫,对,就是她,除掉她还能是谁呢?我走近二丫,看她能不能认出我?

二丫见我站在门口,嘀咕说,站在那里遮光,里面还有展板。

我问,看看我是谁呀?

二丫打岔说,我给铁匠叔看房子,他们早就走啦。

我问,耳朵咋啦?

二丫打岔说,你问谁建的?她到处找人,不见那人,继续嘀咕说,刚刚还在的,去哪儿了呢?哦哦,来啦,就是他。

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个子高大,眼中露出的全是堅定和自信。

二丫指着我说,他问谁建的?当然要说你嘛。

那人喊,娘,不要挂在嘴上啦,做这么点事,不值得炫耀。

我知道了真相,突然泪流满面。走上前,拉住二丫的手,大声喊,认得我吗?

谁呀,武国海,他是武大锤的爹,早走啦。

我大声说,梅子就在我身后,她也回来啦。

不要感谢孩子啦,都是他应该做的,还想问啥?

我一脸惊愕,愣怔在石头房里。我想跟梅子说句话,可梅子好像随着夕阳裹挟到浮尘中了,一上一下,貌似安静极啦。

(创作于淮南市谢家集区“千里坂”卧龙书院)

(责任编辑:熊湘鄂)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自一九八六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五百多万字。曾出版发表过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长篇小说《响郢》《憩园》、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中短篇小说集《补甑》《蝴蝶飞舞》等。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选载,入选各种文学选本二十余次。曾五次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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