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酿酒
2023-09-29米可
米可
终于逮着个机会,来好好写一写我的外公和外婆。
他们俩常常出现在我的文章里,尤其在涉及美食与亲情的主题中,他们总能混个脸熟。虽然他们总是被我提及,但我却很少真正写下他们自己的故事。前阵子去探望他们,外婆正收拾着碗筷,我帮着挪桌子,忽然说:“外婆,我准备写写您和外公。”然后外婆就眯起眼睛笑。
然而,才过了一会儿,外公和外婆就吵了起来,拌嘴的缘由很小很小,以至于我现在根本回想不起来。我忙着圆场:“爱你,就是陪你吵闹一生!”语气夸张,效果自然十分明显。外公大笑,外婆也略显羞涩地抿了抿嘴,她的目光探向站在电视机前的外公,温柔而美好。也许记忆总是不自觉地蒙上一层滤镜特效,我真真切切地觉得那样平凡的一幕是值得特意被渲染的——我的外婆七十多岁了,但在那个时刻却如同一位可爱的青春少女。
“你看,我们吵架从来就只是单纯较劲儿,从不伤害彼此。”外公接过话,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脸上的红光不知是喝了米酒的缘故还是听了我那番做作的说辞。
“这不就是爱情最好的模样吗?”仗着其他长辈不在,我的胆子也肥了起来,继续大声说道,好奇地期待着二老的反应。
外婆还是安安静静的,外公又笑了起来。谁说老一辈就古板无趣了?当年学习委员小姑娘和班里淘气小子的故事,嘿!想一想都激動。
我家乡这里有句俗语:“七岁八岁狗都嫌。”说的就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调皮又烦人,那个年龄段的我也是如此。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总爱问些不着边际的古怪问题。比如,瞪大眼睛天真无邪地问外公:“外公,你和外婆怎么认识的呀?”
我妈尴尬地朝我摆摆手:“小孩子问些什么呢!”
外公宠我,对我有问必答:“我和你外婆啊,当时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呢,成年后又在一个单位工作……之后,就在一起过日子喽。”
那些更早的记忆如今我早已模糊,不敢再细细追问,以免引来父母的训斥,又不好胡诌一段深情往事,也就只好作罢。不过,在我心里依然觉得那是个浪漫温馨的故事。
他们的生活正如大多数传统中国家庭一样,外婆在内顾家,外公在外养家,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将我妈和两个舅舅拉扯成人。我无法亲身体验之前的故事,只能偶尔从那些零零碎碎的家常漫谈中感受他们的不易。
外婆性子急,外公性子缓,老两口讲起话来节奏不一,吵起架来却互不相让,反倒颇具节奏感。让我连连惊叹,果真是夫妻俩呢!他们总是斗嘴,有时是为了新买的棉被,有时又是亲戚的来访,或者是饭菜的口味。他们都是上好的辩手,从七大姑八大姨的事例中汲取不同的论点,然后一鼓作气,一一道出。斗嘴仅仅只是小小的生活插曲,一般持续一两分钟,可爱之处不但在于他俩有趣的“对话”内容,更在于结束后外公外婆的相视而笑。我想,这或许是他们独有的相处之道。
另补充小事几桩。
某次帮外婆清理手机内存,翻到一条久远的已发信息,上面写着:“我买了一条好大的鱼,你吃吗?”收信人是外公。外婆向来用不惯手机,不善于打字,却可以为了外公爱吃的鱼,耐心地给他发送信息。我会心一笑,没把那条删去。
外公去拜访在新疆工作的亲人,从那边带回了一个蓝色小包送给外婆,外婆问过价钱后嘴上嘟囔了几句,却还是把小包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抽屉最里层,神情快活。
大概是前几年,外婆患上了胆囊炎。于是家人们匆匆安排了手术——其实是个非常成熟的微创手术,但我们丝毫不敢懈怠。尤其是外公,一个七旬老人从医院折返至家中,抱着盛着汤的保温桶,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而不厌其烦地挤公交,每天来来回回好几趟。手术成功结束后,便是一段醒麻药的时间,医生的叮嘱让我们不得不轮流守在外婆身边,好让她不昏睡过去。轮到外公时,他竖起大拇指,用方言说:“你真厉害!”然后又是乐呵呵地笑,前几日脸上密布的愁云瞬间变得阳光灿烂。接着外公就给外婆讲起以前的故事和笑话,时不时地补上一句:“你可别睡啊!”外婆眉眼弯弯,呼吸罩里的嘴似乎也咧上了一个弧度。真好,我托腮看着,心里暖洋洋的。
他俩的卧室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黑白照片,映着两张青春的面孔。外公潇洒帅气,外婆则秀气温婉,两人在“爱晚亭”前微笑,目光灼灼;一张是彩色照片,外婆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外公衣着考究得体,他们在柔和的黄色背景前温和地笑。我时常慵懒地趴在卧室的桌上,盯着这两张照片,听着客厅电视里传来的唱戏声出神,在外公外婆家的很多个早晨,就是这样开始。
我的外公和外婆,是这个世界上平凡的一对老两口儿,他们没有戏剧性的经历,也无爱恨交织的传奇。他们的生活小事不能算作一道饕餮大餐,但足以酿就一壶醉人好酒。
一壶献给携手相伴五十多年岁月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