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政变连连,法国徒唤奈何
2023-09-29何任远
何任远
2023年8月底,非洲法语国家加蓬发生政变,现任总统阿里·邦戈被共和国卫队软禁在家中。这是继尼日尔之后,一个多月以来非洲再次发生军事政变。放在过去3年的维度上看,从2020年算起,整个非洲大陆已经发生了十多次政变和未遂政变。其中,有5个非洲法语国家(马里、布基纳法索、几内亚、尼日尔、加蓬)遭遇了自己的军队夺权事件。
位于非洲撒哈拉沙漠和南部稀树草原之间的过渡地区,被称作“萨赫勒”地带,如今又得名“政变多发带”(coup belt)。从历史维度看,这里是法国的传统势力范围,多个国家的前身是法国的殖民地。如今,尼日尔、布基纳法索、加蓬、贝宁、中非、乍得、塞内加尔和科特迪瓦等国,是“法语非洲”的核心成员。而“法语非洲”国家频发政经动荡,不仅冲击了作为欧盟双引擎之一的法国的国际声誉,也给欧盟在国际舞台上的话语权带来挫败。
重挫“法语非洲”
从2020年8月开始首先在马里,尔后接二连三地在多个西非国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大批民众举起一面被涂鸦得面目全非的法国国旗,一边吐口水,一边高喊“法国人滚蛋”的口号;没过多久,这些国家的军队中高层官兵便发动武装政变,推翻了此前被国际社会承认的政府。半岛电视台用“法语非洲的动荡之春”来形容这三年卷席多个法国前殖民地国家的政治动荡局面。
在二战后去殖民化运动中独立的大部分非洲中西部国家,尽管获得了主权国家的地位,却因为经济处于赤贫状态,不得不依附于前殖民宗主国。从蓬皮杜总统任内开始到马克龙时期,法国政府也长期以来经营“法语国家联盟”这样一个貌似以文化和语言等“软实力”为纽带的品牌。“法语非洲”是其最核心的部分:目前,非洲有30多个国家把法语当作第一或第二官方语言,总共约有1.7亿非洲人使用法语及其各种变体。预计到21世纪中期,把法语用作第一或第二官方语言的人口将会超越英语人口,也就是说,法语将成为非洲的第一大语言。
2017年,刚上台不久的马克龙把重新刷亮“法语非洲”作为其外交政策的重要一环。当年,马克龙把“法语国家联盟”峰会举办地点,选在了西非内陆国布基纳法索,并且把演讲主题设为“如何利用法语为非洲提供创造力”;时隔一年,恰逢“法语国家联盟”创办50周年,马克龙在北非国家宣布,大笔拨款以“在全球范围内推广法语的影响力”。当年马克龙曾试图说服法籍刚果作家阿兰·马班库担任“法语非洲”旗下项目的负责人,却被后者公开高调地拒绝。马班库更发表公开声明,认为“‘法语非洲不幸地成为法国延续其殖民地政策的一部分”。
“法语非洲”之所以在非洲中西部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抵制,一个重要原因是法国和这些前殖民地之间保持着某种经济不对等关系。无论法国政府如何用各种“创意”和“多元化”作为软性包装,法国和“法语非洲”国家的经济关系始终存在着巨大的落差。其中,最受诟病的要数“非洲法郎”的使用。
与法国货币欧元保持固定汇率的“非洲法郎”实际上共分为三种,但都是在属于法国前殖民地的国家使用。“西非经济货币联盟”成员的8个国家,使用的是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又称“西非法郎”);“中非经济货币共同体”的6个成员国,使用的是中非金融合作法郎(又称“中非法郎”);非洲印度洋岛国科摩罗,使用的是“科摩罗法郎”。
缺少了法国军事势力的介入,这些国家的政府军苦于应对各路运用游击战术的极端组织,最终找上了来自俄罗斯的瓦格纳雇佣军。
无论是“西非法郎”还是“中非法郎”,欧元跟它们的汇率长期维持在1比655.957。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洲法郎”一直被认为是在这些经济欠发达而且政局长期动荡的国家维持汇率稳定的重要錨定基础。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非洲法郎”也给法国控制这些国家的金融体系提供了一扇后门。譬如,非洲法郎区国家需要将50%或以上的外汇存入法国财政部设立的指定账户,这不仅限制了它们对外汇的支配权,还为法国诸多跨国企业提供了在非洲攫取原始资源和开拓市场的便利。
英国大学的报告显示,相比起摩洛哥、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这三个退出了非洲法郎区并且发行自主货币的北非国家,大部分非洲法郎区国家的人均GDP、经济增速和经济发展质量,似乎还相差一大截。如果说“汇率稳定”是当地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长期以来维持非洲法郎政策的重要理据,那么这种“稳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换来的却是金融主权被前殖民宗主国钳制、自然资源被贱卖掠夺和国内市场遭洗劫的局面。
而到了近年,非洲法郎带来的“汇率稳定”神话也开始破灭了。随着新冠疫情的暴发以及极端气候变化,非洲中西部国家多数经历了粮食短缺和物价上涨问题。根据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的网站消息,2020年后非洲中西部国家的粮食短缺问题急剧恶化,在该区域范围内共有2000万人面临粮食短缺问题。其中,在今年遭遇军事政变的尼日尔,其总人口的一半面临饥荒的威胁。基本生存环境的恶化,让不满的民众把矛头直指在这里亮相率最高的国家—法国。
摆不平的极端武装势力
根据联合国数据,在2022年的全球因恐怖主义死亡的总人数中,有一半来自非洲中西部地区。在中东式微的诸多恐怖主义组织,譬如“伊斯兰国”和“基地”等组织,过去十年来在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蔓延,在非洲中西部地区找到了苟延残喘甚至重新壮大的土壤。他们的势力遍及尼日尔、马里、乍得、喀麦隆和中非等国,利用这些国家脆弱的机构、难以控制的边境地区和复杂的内部种族矛盾,站稳了脚跟。尤其是2011年利比亚爆发内战后,利比亚南部跟尼日尔和乍得接壤的地带,一直是国际极端组织从地中海沿岸进入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重要通道。
在尼日尔政变过程中,参加政变的军人面对电视发表讲话,其中提及的一点就是“民选精英们没能兑现其安全承诺”。尼日尔政府军过去在法国驻军的加持下,曾经一度压制住从利比亚内战中逃窜而来的极端恐怖组织势力。但进入2020年,非洲中西部多个国家的北部边区生存条件恶化,让多个恐怖组织有了重新壮大的空间。
到了2021年,曾经主导“萨赫勒五国反恐联盟”的乍得总统伊德里斯·代比在内战中被击毙,这个背后有法国参与的“萨赫勒五国反恐联盟”陷入溃散边缘。再加上自身在萨赫勒地区民意支持率每况愈下,法国决定在2022年第一季度结束和萨赫勒五国的联合反恐行动,除了保留尼日尔之外,撤出其余的4个国家。
在法军战略收缩后的2022年3月,萨赫勒地区的恐袭案件暴增,一个月内就有约2000名平民死于恐怖袭击,死亡人数达到1997年以来的历史性高峰。缺少了法国军事势力的介入,这些国家的政府军苦于应对各路运用游击战术的极端组织,最终找上了来自俄罗斯的瓦格纳雇佣军。
恰巧,俄罗斯在这一年的2月对乌克兰展开“特别军事行动”,并在一年多后随着战事陷入胶着,战线几乎没有明显的移动迹象,俄罗斯于是期望在亚非拉地区为西方势力制造新的“麻烦地带”。而萨赫勒地区国家的脆弱局势,为俄罗斯在欧盟乃至北约的“大后方”制造新的热点,让西方多国的舆论和社会视线从乌克兰前线分神至其他地区,提供了某种可以利用的条件。
尼日尔政变的电视直播镜头里,出现民众挥舞俄罗斯国旗的画面,也许增加了西方政府决策者的担忧。但同时,尼日尔政变军人也发出了一个模糊信号:它只让法国军队撤离,却没有对也驻扎在该国的1000多名美军官兵发出同样的“逐客令”。瓦格纳头目普里戈任死后,一些西方分析人士认为,俄罗斯在萨赫勒地区的影响力可能会遭到某种挫败。但美、俄武装力量在尼日尔的共存和法国的黯然退场,让萨赫勒地区的政局增添了某种迷乱。
跟多个萨赫勒国家的政变模式相似,马里的政变主要由一群30—40岁的壮年中层军官发起,他们在14—20岁年龄段的民众中,拥有极高的支持率。
恐酿新一波难民潮
萨赫勒地区国家一直被标记为“政变高发带”。这些国家的“政变浪潮”在冷战结束后的15年里曾一度消停,而在后冷战时期产生的全球化秩序面临褪色的时代,“政变浪潮”重新出现,也让全球范围内的安全格局增添变数。
萨赫勒地区由于政局动荡,再加上自然条件严酷,城市外的地区连粮食供应等基本生存權利都难以保障,因此一直是外逃难民的重要来源地。根据美国国会“两党萨赫勒地区资深研究委员会”的报告,这次疫情叠加气候变化和政变危机,在萨赫勒地区可能会导致400万人沦为流离失所的难民。
这些被迫背井离乡的萨赫勒地区难民,往往会选择穿越撒哈拉沙漠,进入北非国家,再通过人蛇组织,以非法的手段坐上危险的地中海偷渡船只进入欧洲。而这正是欧盟决策层在领教过十年前的难民危机后,面对新一轮非洲动荡之际最担心的事情。
但从人口增速之落差的维度看,人口增长乏力的欧洲,面对隔海相望的非洲是难以招架的:萨赫勒地区是世界上人口增长最快的地区。在2021年爆发政变的马里,约一半人口的年龄低于15岁,并且预计在2035年总人数会翻一番。
跟多个萨赫勒国家的政变模式相似,马里的政变主要由一群30—40岁的壮年中层军官发起,他们在14—20岁年龄段的民众中,拥有极高的支持率。然而政变的频繁发生,又会导致让年轻人不满的经济和安全问题继续恶化,最终又让大批年轻人背井离乡,试图在他们心目中的“富饶之地”找到更好的机会。欧盟国家被人口增长迅猛的萨赫勒地区难民盯上,可能是长期无解的苦果。
作为欧盟双引擎之一的法国,在非洲棋局上节节败退,不仅面对着“法语非洲”旗帜的坠落和欧盟在国际舞台上的蒙羞,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要经受新一波的难民潮考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