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意最在逍遥处”
——走进庄子的世界(下)
2023-09-29加拿大王景琳徐匋
加拿大 王景琳 徐匋
蜩与学鸠的意义
鲲鹏都远远算不上是“逍遥游”。那么,既能在空中悠闲地飞翔又能在陆地尽情跳跃的蜩、学鸠与斥鴳,比起鲲鹏来,会不会距离“逍遥游”更近一些?这几个小家伙似乎从不曾有过任何野心,或者说是抱负,不曾幻想“化”而为鱼或者成为其他什么巨大的东西,也没有兴趣等待六月的海运“怒而飞”,它们一直本本分分地生活在灌木丛中,自得其乐,轻松闲适,似乎生来就有“逍遥游”的本性。
但是在庄子看来,蜩、学鸠与斥鴳同样也不是逍遥游者。别看他们好像活得别无所求、悠哉游哉,一旦超出“蓬蒿之间”的生活范围,蜩、学鸠与斥鴳的不“逍遥”或者说“不安分”也就显示出来了。
鲲生活在北冥时,蜩、学鸠与斥鴳没有机会对鲲评头论足。然而,当鲲变成了鹏,扇动着如同“垂天之云”的大翼飞向南冥时,情景就不同了。蜩、学鸠与斥鴳偶然发现了鹏的“南徙”,对小人物来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于是,这事儿也就成了它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笑起鹏来,说:我们倏忽飞起,跳跃而上,不过也就是几丈高而已,飞到榆树、檀树树梢上,有时候飞不上去也无所谓,落在地面上就是了。这鹏到底要到哪儿去呢?我们能够翱翔于树枝草丛之间,已经是飞的极致。这鹏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非要飞上九万里高空到南冥去呢?
这几个被庄子称为“虫”的小家伙竟笑起比它们大无数倍、志向不凡的鹏,是不是也有点不自量力?难怪蜩、学鸠与斥鴳历来被人视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孤陋寡闻却又没有自知之明的反面形象。不过,这未必就是庄子的本意。在庄子笔下,蜩、学鸠、斥鴳多少还是有几分可爱、真实、质朴的。它们想飞就飞,能飞多高就飞多高,飞不上去、飞累了就落在树枝草丛间,跟朋友说说闲话,聊聊家常,不也是一种惬意自得的生活!显然,这几个都不是时代的弄潮儿,它们没有兴趣像鲲鹏那样“水击三千里”,也不会去企盼那可以让人直上九天的“大风”。只要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对它们就够了。其实,正如蜩、学鸠、斥鴳无法理解鲲鹏一样,需要凭借“海运”大风才能“图南”的鲲鹏们,又何尝可以理解蜩、学鸠、斥鴳的心境!
最早歧视这几个小家伙的,还是阮籍的从孙阮修。他把自己比作大鹏的同时,也不忘使劲儿挤兑蜩、学鸠与斥鴳一番:
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大鹏赞》)
不得不说,阮修读书不仔细,不仅误读了鹏,还误读了蜩、学鸠与斥鴳。公平地说,在庄子《逍遥游》中,我们寻不到一丁点儿鹏有“志存天地,不屑唐庭”的意思,也看不到庄子对蜩、学鸠与斥鴳蔑视的眼神。可惜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李白又一次站在了阮修一边。李白在大力追捧鹏的同时,也顺带着往这三个小家伙身上踩了两脚:
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大鹏赋》)
就这样,蜩、学鸠与斥鷃也跟鲲鹏一样被人误读,成了见识短浅、胸无大志的代名词。这样的解读,不仅仅是鹏的悲哀,蜩、学鸠与斥鷃们的悲哀,更是庄子的悲哀。其实,在庄子心目中,鹏何曾有那么远大的志向,蜩、学鸠与斥鷃也绝没有卑微到只配做反面教材的地步。庄子真正要说的是,蜩、学鸠与斥鴳本来活得很惬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三五成群,饿了出外觅食,闲了便在树间跳跃嬉戏,飞高落低,怡然自乐。可它们偏偏喜欢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拿别人的事做消遣,从而招惹出“是非”来。而“是非”同样也是“逍遥游”的一大障碍!
由此可知,庄子写鲲鹏与蜩、学鸠、斥鴳这两类至大与至小的形象,是要说“逍遥游”与大小无关。而大与小之间的差异,恰恰是由于各自所处的生活环境所致,受到自己原始的生存状态的制约,大与小本身并不存在谁比谁高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庄子在描述了鹏与蜩、学鸠之后,马上解释说:去郊野的人,只带三餐的食物,回来时肚子还是饱饱儿的;去百里之外的地方,得花一夜的时间准备干粮;而行千里的人,就要用三个月的时间筹措食物了。就是说,人要懂得根据路途的远近,即根据不同的生存需要准备行路所需的食物。“适莽苍者”不同于“适百里者”,而“适百里者”又不同于“适千里者”。这样复杂的“知”,是蜩与学鸠这样的“虫”所无法企及的。蜩与学鸠生活于“榆枋”“蓬蒿”之间,从不需要飞到遥远的南冥去,也不需要飞上九万里之高空,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鹏要费尽周折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了。
那么,我们当如何解读这段话中的“之二虫又何知”呢?这一句,应该说是理解庄子究竟如何看待蜩与学鸠的关键。一般人都认为这是庄子用反问句来表示对“之二虫”的否定。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我们结合上下文来看,就不难看出庄子真正要说的是,蜩与学鸠囿于自己生活经历与环境的局限,它们的状态更接近于“适莽苍者”,自然不会理解“适千里者”的需求,它们的“知”是不足以理解大智慧的。而这个问题的产生只是由于: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许多注本把“不及”解作“不如”是一种误读。这里的“及”是“赶上”或者“到”的意思,如同《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及”以及《韩非子·喻老》“汤熨之所及也”的“及”一样。在庄子看来,“之二虫”属于“小知”,它们的“知”是无法赶上“大知”之“知”的,就像短寿的人无法赶上长寿的人一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庄子进一步解释说,朝生暮死的菌类不会有月终月初的概念;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蟪蛄自然也不知道世上还有春天与秋天。与朝菌、蟪蛄相比,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大树冥灵,当然得算是长寿的“大年”,但是与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相比,冥灵又算不上是长寿的“大年”了。这里庄子说朝菌,说蟪蛄,说冥灵,说大椿,都不是重点,其实他真正要说的还是人。彭祖,是传说中的长寿者,据说活了八百岁。想长寿的人都将彭祖的八百岁作为追求的目标。但是与冥灵、大椿相比,彭祖又算得了什么呢?正因为如此,庄子才由衷地感慨道:“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就是说,那些不顾自身情况,一味求“大”而轻“小”之人,不是也很可悲吗?!这,才是庄子的态度!
从庄子本人的议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庄子认为,事物的秉性、人的天赋视野与格局各不相同,由此而造成了智慧有大小,寿命有长短。由于自身的限制,小知不可能追及大知,小年也不可能追及大年,但大小之间绝对不必去攀比。这就如同地上的水不够深的话,大船就不可能浮起来;也如同在堂前洼地上倒上一杯水,一粒草籽可以轻松地漂浮,但放上一个杯子,就动不了了。所以人活着,就要能随遇而安,自在随缘,凡事不必强求。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此小大之辩也”的意思。简单来说,世间万物不但在形态上存在着大小的区别,事物的特性也存在大小的不同。但是,最重要的是,庄子并不要通过“小大之辩”来贬小褒大,比较出大与小的高下来,而是要通过“大”与“小”之间的强烈反差,说明齐大小、万物一齐的看法。
鲲鹏与蜩、学鸠、斥鴳之间的确存在着“大小”的明显差异,但如果能保全自我的天性,不借助于外力,自得其乐地活着,就是值得肯定的生存方式。“其翼若垂天之云”“其背不知几千里”的鹏“徙于南冥”,需要有海运的机遇,要待“积”之“厚”的大风让它可以骑上以“图南”,那是鹏的事。而“抢榆枋”“腾跃而下”“翱翔蓬蒿”之间,则是蜩、学鸠与斥鴳的事。万物只有安于各自所处的环境,保全自己的天性,才不会为外界所累,被外物所伤。也只有这样,人才能避免各种各样的悲剧命运。
不逍遥的问题出在哪里
说了半天,我们可以看到,庄子极尽笔墨渲染的鲲鹏不逍遥,寥寥数笔勾画出的蜩、学鸠与斥鴳也不逍遥。那么,庄子用这种否定再否定的写法究竟要说什么呢?在庄子看来,怎样才是逍遥?谁才算得上是逍遥游者?难道庄子就是要让我们越读越是一头雾水吗?显然不是。庄子之所以是写作高手,就在于他善于用东一鳞西一爪、声东而击西的方式,设置一个个的谜团,让我们去揣测,去想象,然后再来一层层为我们解密。
所以在说过“小大之辩”后,庄子紧接着说,那些“知”可胜任一个官职,行为可顺从一乡之情,品德可符合一君之要求,而才能可赢得一国信任的人,自己看自己,就如同蜩、学鸠与斥鴳看待自己一样。对他们,宋荣子却还是要付之一笑。为什么呢?因为宋荣子的境界比这些人又高了一层。他能做到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赞誉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全天下的人都诋毁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为沮丧。他懂得内外有别,知道荣辱的界限。依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宋荣子已经十分了得了。有多少人能够像宋荣子这样荣辱不惊,不为世俗所牵制,不矫饰自己,不苛求于他人,即便被天下人所非难仍然无动于心,坚持自己的理念呢?这得需要多少的定力才能做到?内心得有多强大才行?其心理素质堪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权书·心术》)相媲美了吧?即便如此,庄子还是很苛刻地说,宋荣子也不过就是如此。他只是对于世上的事,没有拼命去追求而已。很不幸,宋荣子仍然不入庄子他老人家的法眼,仍不符合庄子为“逍遥游”者所制定的“评判标准”。
根据我们的分析,估计宋荣子的问题很可能出在他那一“笑”上。这一笑,岂不是恰恰步了蜩、学鸠、斥鴳的后尘,暴露出宋荣子的内心深处仍有“荣辱”的评判,仍为外界所动,仍有“我”也就是“己”的概念,还没有真正进入“吾丧我”“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难怪庄子要说他“犹有未树也”,还算不上是“逍遥游”者了。
不过,庄子这个“逍遥游”的标准也定得忒高了一些。除了庄子老人家自己,还有人能比宋荣子更精进一些吗?居然还真有。接下去,庄子推出了一位比宋荣子更高的高人列子。列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游”者:他不乘车,不骑马,驾风而行。对于求福这样的事,他从来不去刻意追求。这样的人,应该很逍遥了吧?可庄子仍不满意,仍然能挑出毛病来,他说列子虽然已经不受“行走”的制约,但仍像鹏一样,需要风的托举,也就是“犹有所待者也”。庄子认为只要“有所待”,或者说是有求于人或需要借助于外物,那就不是“逍遥游”。也就是说,庄子“逍遥游”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就在于是否能万事不求人,不依赖任何外在的力量而独往独来。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在庄子心目中,鲲鹏、蜩、学鸠、斥鴳、宋荣子、列子统统都不逍遥,自然也都不是逍遥游者。不过,他们之间毕竟又有所不同。如果细细划分的话,大致可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鹏与列子这样的,他们有不少可博人眼球、让人欣羡的独到之处,能够“免乎行”,能够“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但却“有所待”。另一类是蜩、学鸠、斥鴳、宋荣子这样的,他们貌似不需要凭借外力,也不追求外在的荣辱、功名,安于现状,但他们却无法摆脱对他人的判断,始终保持内心的淡定,无法“心无旁骛”,忍不住还会去讥“笑”他人一番,缺乏真正“逍遥”的心境。
谁是逍遥游者
一篇《逍遥游》至此,庄子已经洋洋洒洒用了一连串的否定,说明为什么鲲鹏、蜩、学鸠、宋荣子、列子等都不是逍遥游者。经过这一系列的“破”,现在庄子终于到了为我们揭晓何谓逍遥游,如何才能进入逍遥的时刻。这,就是庄子要告诉我们的他心目中的“逍遥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原来真正的逍遥游者就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这样的人顺应天地自然的正气以及“六气”的变化,不违逆,不扭曲,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游于无限的境地,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东西。前面四句,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但具体内容过于玄,过于抽象,实施起来难以下手。特别是,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想必庄子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太抽象,很难让人抓住要领,不免让人感到一头雾水,所以他才用“故曰”后面的三句话给了些具体的指点,说明“逍遥游”的关键在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三“无”,才真正是走入迷宫般的“逍遥游”的途径。
“至人”“神人”“圣人”究竟指的是什么人,历来众说纷纭,我们暂且不论,留待以后再说。无论他们是谁,这段话中,最重要的就是理解“无己”“无功”和“无名”。也就是说,能否“逍遥游”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无己”“无功”“无名”。不过,庄子虽然第一句就提出了“至人无己”,可现存《逍遥游》中并没有对“至人无己”的任何说明,而只谈到了“神人无功”与“圣人无名”。那我们就先从这两条开始说起。
首先,什么是“圣人无名”?庄子讲了两个有关尧的故事作为回答。故事之一,是尧要把自己的君主之位让给许由,被许由拒绝了。许由的理由有点绕,却很有意思,也很打脸,一语就击中了尧的要害“名”。许由说,尧您治理天下,天下既然已经达到了大治,而我并没有做任何与之相关的事,倘若我替代您接受大治的天下,我岂不是盗用了您的名声?这样,您和我便都有名实不符之嫌。许由还反问尧道,难道人应该为了虚“名”而放弃自己的“实”吗?
庄子在这里讲的“名”指的是君主的“名声”“名气”“功名”。尧要让“名”,而许由却不图“名”,不稀罕“名”。“名”,对许由来说,纯属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许由所追求的,是活得逍遥自在,不需要当谁的影子。因此,他轻松而潇洒地拒绝了尧:您老还是回去吧。天下,对我毫无用处。就算厨子不操厨事,主管祭祀的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这,就是“逍遥游”者的风范。
故事之二是说尧去藐姑射之山见了四个人,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估摸着尧也是像去见许由一样,想把“天下之名”让位于其中某一位吧。不过尧离开四人下山之后,却像换了个人一样,表现出“窅然丧其天下焉”的样子。“丧”就是“忘”。此刻,尧虽然仍未把“天下”推销出去,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天下”,进入了“圣人无名”的逍遥游境界了。
庄子用尧的这两个故事明确告诉我们,“圣人无名”不是圣人没有“名”,而是圣人已经有诸如“日月”“时雨”之名,却不以此名为名,忘掉了“名”,心中没有“名”的观念,看透了“名”的虚妄、“名”的无价值,自然也不会为“名”而消耗自己的身家性命。这就是“圣人无名”。
其次,什么是“神人无功”?庄子是通过接舆与连叔的对话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神人最大的特点是“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在以农为本的社会,能让万物健康茁壮生长,五谷丰登,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可神人却丝毫不以有功自居,神人对于“功”的态度是“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以物为事”!就是说神人怎么会把建立功业、管理天下这样的俗事放在眼里,怎么会稀罕去建什么“功”呢!可见“神人无功”强调的是为世、为民有功,却不以功为功,就像圣人有名而忘了名一样,神人是有功而忘了功。
按说,下面庄子应该讲什么是“至人无己”了,可是现存《逍遥游》中却不见了“至人无己”的踪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们认为内篇本来就是一篇文章。刘向在为《庄子》内篇分章时未能充分领会庄子的构思,因而把“至人无己”划到《齐物论》中去了。(参见王景琳、徐匋:《最初的〈庄子〉版本形式》,《名作欣赏》2021 年第12 期)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刘向。只因庄子的构思实在太过缜密,以至于刘向分篇时,深感阐发“至人无己”的“吾丧我”与《齐物论》中的“三籁”就文意的连贯性来看,实难分割。于是,就将原本应划入《逍遥游》的“吾丧我”以及解说“逍遥游”境界的“三籁”两段,都放在了《齐物论》中。
《齐物论》一开篇描述的就是“吾丧我”。颜成子游来上课,发现南郭子綦坐在几凳上似乎睡着了。颜成子游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着。南郭子綦醒来时,仰面朝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都散掉了一样。颜成子游见老师这副慵懒的样子便问,您的身体固然可以像一段干枯的木头,难道您的心也能成死灰吗?您今天坐在几凳上的样子,跟以往很不一样。南郭子綦夸赞他说,你问得好啊,现在我丧了我心中的那个“我”了。在这段描述中,“我”就是《逍遥游》中“至人无己”的“己”。“吾丧我”的“丧”与尧“杳然丧天下”的“丧”的意思相同,都指“忘”。
尧忘了天下、忘了名是“圣人无名”,神人忘了“功”是“神人无功”,南郭子綦忘了“我”、忘了“己”,那就是“至人无己”。只有彻底“忘”掉诸如“名”“功”“己”等一切外在的东西,人的内心才不会再有任何挂碍,才不会再为任何世间俗事所纠缠打扰。这样,就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了,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逍遥游”者。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逍遥游”与“外边”的东西无关,与做什么、怎样做都不相干,更不是收拾起行装便可出发的一趟说走就走的旅游;“逍遥游”是一种内心的、精神的活动,是“里边”的事。“逍遥游”就在人的心中。是人的心在“游”,所以哪儿都可以去,不受任何时间、地域的阻碍,不依赖于任何的外力,不受任何的羁绊,不为任何俗事所动,因而也就“无待”。
“无待”是“逍遥游”的根本。“无功”“无名”“无己”而后“无待”。而达到了“无待”也就获得了心灵的、精神的绝对自由,也就进入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遥游”境界。庄子通过鲲鹏、蜩、学鸠、斥鴳、宋荣子、列子这一系列形象清楚地告诉我们,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大、越高,受到的束缚也就越大、越深。忘掉一切欲望,忘掉对“功名”的追求,忘掉自我,甘于简单平淡的生活,一箪食,一瓢饮,住陋巷,无欲无求,功名富贵其能奈我何?死生利害又能奈我何?这也就是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逍遥游”。
“天籁”就是逍遥游
读到这里,你很可能会对“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遥游”状态感到困惑。这样的“逍遥游”是不是与“致意最在逍遥处”那个令人心向往之的“逍遥游”相距也太遥远了?别急,庄子好像早就料到你会这么想的,所以请你不妨接着把《齐物论》读下去。
南郭子綦对颜成子游描述了自己“吾丧我”的状态之后,开始以“三籁”为例去讲解“逍遥游”,让人通过具象的“声音”去体会“逍遥游”的境界: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籁”是用竹管做成的类似竹箫的乐器。“人籁”是人吹竹管发出来的声音。“地籁”是大地发出的声音。唯有“天籁”,庄子没有细说,却让颜成子游通过对“人籁”“地籁”的体验去体味、感受何谓“天籁”。
明明要说的是“天籁”,可庄子偏偏不直接讲述“天籁”,却细致入微地对“地籁”做了淋漓尽致的描摹: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大块噫气”是大地吐出来的“气”,也就是风,犹如人吹竹箫吹出的气一般。“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风吹过形态各异的窍穴,大者如凹凸不平的山陵、布满大洞小穴的百围大树,小者如鼻、如嘴、如耳,深者如山洞,浅者如小池塘,发出千奇百怪的各种声音。听起来各个窍穴发出的声音迥然有异,但那不过是因为窍穴的形状、大小、高低位置不同而产生的。风是同样的风,风自身并没有声音,声音只是众窍穴在风的作用下,随风应和“唱喁”,争相表现自己而已。一旦风停了,这些跟着“怒呺”的洞穴中原来竟是空无一物,“众窍为虚”!“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指的是那些随风摇曳的细枝弱条在风停、万窍静默之后还在晃动的情景。这里庄子表面上说的是风与细枝弱条,实际上仍然说的是人心的躁动,就像那“二虫”的“笑”一样,尽管见识有限,却还要叽叽喳喳地参与议论,只不过是要刷一下个人的存在感而已。
“人籁”“地籁”说的是那些无法进入逍遥游境界的人因自身的局限而无法跳出现实社会种种争执的羁绊,都是由于不能“丧我”所致。“人籁”是人吹竹箫,“地籁”则是“万窍怒呺”,而只有“天籁”才是“逍遥游”的境界: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天籁”原本很简单,指的就是“万窍怒呺”停止后一片宁静杳然空灵的境界。可是自郭象作《庄子注》以来,“三籁”的解释五花八门,甚至有说“三籁”都是一样的。特别是“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一句,更是解释得让人不知所云。
其实,“人籁”“地籁”,声音都是来自于“吾丧我”的“我”,也就是“至人无己”的“己”所发出的声音。这个“怒者”,指的就是人心。“咸其自取”,说白了,就是这一切声音都是你们自己捣鼓出来的,“是非”都是你们自找的!没有了“怒者”,心静如止水,还会有杂音吗?
换句话说,也就是“人心”有“己”,就免不了“万窍怒呺”,“人心”无“己”,心中就没有了任何声音,只剩下一片空明,这便是“天籁”,也就是“无声之声”。这种以无声为最高之声的境界,才是庄子所推崇的。宣颖曾就“三籁”一段说:“初读之拉杂奔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继读之稀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南华经解》)从“拉杂奔腾”突然消失之后反衬出来的“稀微杳冥”“秋空夜静,四顾悄然”,这就是“吾丧我”“至人无己”之后的“逍遥游”境界。
难怪黄庭坚会有“致意最在逍遥处”的感慨了。真正理解了“丧我”“忘我”“无己”,也就等于读懂了逍遥游,读懂了一部《庄子》。
最后,我们还不得不指出的是,尽管“逍遥游”是如此完美的理想境界,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几个人真正领略到庄子所认可的“逍遥游”的奥妙?就像两千年后《红楼梦》“好了歌”唱的那样:“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人生,无时无刻不处于两难境地之中。诸多的“忘不了”实在是“逍遥游”之难的最生动也最现实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