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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长于百年 :一位女性在零度空间中的行动

2023-09-28张冲

北京纪事 2023年10期
关键词:规训监狱空间

张冲博士,武昌理工学院科研教师,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北京电影学院中国民族文化影像传承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研究员,ISFVF国际学生短片电影节审片、评委,曾任《北京电影学院学报》责任编辑等。

主讲课程有《电影文化研究》《新时期中国喜剧电影研究》《影视剧作理论与创作》《欧洲电影史(当代北欧与东欧电影)》《中国电影史》《中外喜剧电影比较》《电影批评方法论》《英美电视剧研究》《大师研究》等。

出版专著《電影文化研究》《1977年以来中国喜剧电影研究》,译著《行为表演艺术:从未来主义至当下》等。研究之余,也从事文学创作。

《让娜·迪尔曼,商业码头街23号,布鲁塞尔1080(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 )》(以下简称《让娜·迪尔曼》)是比利时杰出导演香坦·阿克曼(Chantal Akerman)1975年拍摄的电影,电影时长201分钟,这部电影常常被冠名为著名的“女权主义”电影,而导演本人却对来自评论界标签的“女权主义导演”十分抗拒。

香坦·阿克曼是犹太人,1950年出生于布鲁塞尔,毕业于巴黎高等电影学院,她在法国、比利时和美国拍过多部电影。二战后欧洲各种艺术的叙事技巧对她影响很大,她通过关注女性的工作、日常、爱情与欲望等来探讨普遍性问题。她探索多重电影叙事方式,除了故事片,还拍过纪录片、音乐剧、日记等。

电影《让娜·迪尔曼》的名字实则类似于一条商业广告,注明从事某种交易的地址。2022年这部电影在英国《视与听》杂志评选出的影史最伟大100部影片中影评人版排名第1位,导演版第4位。有人说这部电影具有“反电影”“反戏剧”与“反情节”等特征,也有人说这是一部女权主义电影,但我认为它并不是一部纯粹意义上的女权主义电影,它讲述的更是个体的人如何面对重复的日常、秩序与虚无,以及如何解决存在、意义及虚无等问题。恰如香坦·阿克曼所表述的:“如果我因为艰深而著称,这只是因为我热爱每一个琐碎的日子并想要将其表现出来。而大部分人来看电影只为逃避他们琐碎的生活。”

“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零度空间”与女性“监狱”

在列斐伏尔看来,后资本主义社会对身体的摧残变本加厉。资本主义抽象空间利用语言符号、政治权力、机械节奏等手段,对人的生命冲动、激情、欲望、生理节奏等进行隐秘的控制和规训,把现代日常生活变成了冰冷的、毫无生命激情的“零度空间”。资本主义社会本质上是抽象空间控制人的身体、欲望的“恐怖主义社会”。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女人要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试图以此来对“零度空间”进行逃避与规避。电影《让娜·迪尔曼》中的让娜也说她结婚是因为她真的很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因为当时她跟婶婶们一起居住。但是当让娜每次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导演都将其处理为犹如走向密封的监狱、走向一个可以窒息自己的封闭的“黑暗洞穴”一样。而让娜自己的暗黑光线的房间又通过窗帘遮蔽了与外界的关系,变得更加封闭、幽暗,光线、窗帘与“开灯/关灯”使得房间里的洗手间、厨房、卧室、客厅都变成了一个个监狱群岛。即使让娜的卧室打开窗户,对面亦是建筑的墙壁及可以露出窥探眼睛的窗户与规训系统无处不在。而电影中三次出现的封闭电梯间,让娜站在铁栅栏门旁边,其画面犹如监狱的牢笼一样,监禁、封闭与窒息。女性拥有了自己的物理空间,一间自己的屋子,但是“屋子”最终却变成了囚禁她的“监狱”或“抽象空间”,她被一只看不见的、隐形的操控之手操控着、奴役着,而她又无从对其进行深度思考与省察。同样令让娜倍感操控与窒息的是儿子西尔万凝视的目光,那是一种更为审慎、严苛与审判的规训之力,在远处或近处凝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并在违反日常生活惯例的时候提醒她。“零度空间”的种种规训、监视与奴役,最终导致让娜用身体的本能进行行动与反抗。

电影《让娜·迪尔曼》很冷静、客观地再现了三天的时间量化流逝,以及各种空间,诸如让娜的公寓房、大街小巷或者咖啡馆空间等,甚至路人对自动购买生活用品失败的嘲笑以及(儿子西尔万)规训的凝视,这些都构成了毫无生命激情的“零度空间”,从各种方向向让娜袭来,让她无处躲藏。

日常生活批判:“零度写作”下的琐碎“重复”

福柯认为,“与其说个人和空间相互影响,不如说空间对每一个人都具备一种单向的生产作用,它能够创造出一个独特的个体。对个人而言,空间具有强大的管理和统治能力。物理性的空间凭借着自身的构造却可以构成一种隐秘的权力机制,这种权力机制能够不停地监视和规训。”电影《让娜·迪尔曼》中即使作为开放空间的咖啡馆,其画面构图犹如霍珀的画一样,两个面向观众的座位平衡而稳定,高高在上的窗户及绿植促成了空间封闭性的形成,人仿佛被扁平地压进此空间中。让娜每次回家的处理更为精妙,从让娜走过楼门-进入电梯-进入铁牢笼-进入黑房间-进入黑洞穴-进入监狱,一串长长的动作,让娜自己以“一间自己的屋子”为手段把自己关进了监狱群岛,即使购物时穿过的大街小巷,都是被规划过的“抽象空间”。

如福柯所说的,“现代社会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机制,这些机制都表现出一个密闭的空间特征来——正是这些空间的封闭性,使监视和规训成为可能。而监狱是这些密闭机制的典型代表。事实上,现代社会就是由一大堆监狱群岛组成。就此而言,现代社会,就是一种空间化的社会,是一个个规训性空间并置的社会,是通过空间来统治和管制的社会。”在《让娜·迪尔曼》电影中,让娜每天在自己的家庭空间中穿梭,为了资本最小化,她进进出出时在封闭的空间中无数次完成“开灯/关灯”的动作,每当室内的光线犹如洞穴里一样黑暗下来时,会产生令人窒息的感觉,幻灭与压抑的意味涌现。

电影中让娜跟儿子讨论自己的婚姻时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结婚,只是人们都结婚,只是大家都那么做而已。”为了趋同、快乐和安全,让娜选择了“抽象空间”中大多数从众的意志;而当她丧夫之后,她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和儿子,虽然有些拮据,跟儿子及姐姐讨论是否再婚时,她以“不想抱怨什么”,也不想“再去习惯另一个人”为借口不再再婚,她进行自由选择。让娜对婚姻前后不同的选择使得她经历与理解了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非此即彼”的选择的本质问题:“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结不结婚你都会后悔”,即荒诞的问题。但是最让让娜无法忍受的是遭遇了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质疑、审视与审判,其是导致她做出极端行为的动机之一。

电影《让娜·迪尔曼》中让娜在三日的时间里,以“零度写作”的方式再现了多次重复的琐碎日常,尤其是让娜提着东西从外面归来,这是商品拜物教的资本社会的人们的日常,商品无处不在,所有的事物都要靠交换价值获取,从一颗纽扣到房子。

电影中以“重复”为方式呈现日常生活的琐碎,但此“重复”中有差异,周二是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来访的顾客是一位银发的绅士老者;周三生活节奏在“开灯/关灯”间慢了半拍,年轻邻居妈妈失去“选择”的判断也影响了她,下午来访的是一位严峻的中年精英分子;周四很多事情开始变得混乱,清晨掉落地上的皮鞋、变味的咖啡、购买避孕套失败、纽扣没买到、自己咖啡馆的座位被占,收到姐姐寄来的粉色睡衣,其与自己并不童话的生活形成对比,来访的是一位血液黏稠型的黑发黑胡子男性。第三日让娜在意识到的窒息、厌恶与恶心中,奋力用剪刀扎死了第三位服务对象,手沾鲜血的她在黑暗中长时间冷峻而镇静地思忖,开启省察模式的认知。

“让娜为何杀人”:眩晕、破坏力与旷野的呼喊

萨特在《恶心》中论及了意义与人的存在,经过省察人会发现在各种关系中人逐渐丧失了自己,并陷入无谓因果与混乱不堪的状态,又因考虑到生活意义的失去而开始对存在感到眩晕、恶心与绝望,但在萨特看来其实这就是存在的本质,其结论令人难以忍受。

人与其周围的一切总是脱离联系,相互之间既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毫无意义,无论血缘关系还是亲密关系。人和事物的存在只是存在着,彼此相逢相迎却不能沟通,既无规律可循,也没有确定的因果关系。人生是荒诞而漫无目的的,当意识到一切不知何所來何所踪时,人就会感到不适、眩晕与恶心,厌恶、憎恨与极端的行为就会产生。

电影《让娜·迪尔曼》中让娜三日重复的生活,让她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了不适、眩晕与恶心,她忙于冲咖啡、擦鞋、煮土豆、接待客人、照顾儿子、购物,每天忙忙碌碌循环往复。让娜以前觉得儿子是不让她失落的原因,但发现他俩并不能在共同的价值观与认知中进行交流,儿子想同她进行进一步讨论关于“和相爱的人一起”,让娜以“你不了解, 你不是女人”来打断他的话。第二次是儿子不想爸爸“刺入”的话题,但被让娜否定掉了,她认为没那必要。表面看起来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其实并非如此。在她三天的日常生活中,从情绪平稳的周二,过渡到有些慌乱的周三。到了周四,让娜几乎窒息了,在如此反复的重复中,她在窒息、眩晕与恶心中开始思考、觉醒与行动,她像局外人默尔索一样意识到了所有事物的荒诞性、存在的虚无性。而儿子西尔万对爱、身体本能与意义的呼唤,增强了这种荒诞性与虚无性,于是她拿起剪刀杀死了第三位到访者。不是因为第三个客人有什么缺点,而是让娜发生了变化,荒诞与恶心迫使她进行了非此即彼的选择,她最后以反抗的姿态来面对无意义与虚无,进而僭越进入新的反思与认知当中。

雅思贝尔斯认为人类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意识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所以人类文明从一脱离自然开始就要面对意义的问题,所以人是一种需要意义而存在的物种。

有人说《让娜·迪尔曼》是一部通过反映庸常生活并对其进行摧毁与破坏的“力”作,其功效与戈达尔的《精疲力尽》类似,不同的是阿克曼用平静的长镜头冷静而客观地观察与记录了一位家庭主妇的日常生活。笔者认为《让娜·迪尔曼》是不是一部女权主义电影有待商榷,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更是一部探讨生命、生活意义及存在的电影。

克尔凯郭尔反对自苏格拉底以来的对人的身体及本能的压抑与否定,他认为“全部的生活是一种重复”,而让娜这三日的“重复”并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而是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新的生成,这种生成与《哈姆雷特》中的丹麦王子所说的:“要想仁慈,必先残忍”的“毁灭/生成”逻辑一致,其亦是西方哲学与宗教的逻辑。让娜为何在平稳的日常生活中走向混乱,并出现了杀人动机?评论家们擅长从“反情节”“反戏剧性”等方面去诠释此杀人动机。让娜第二天为何大部分的日常生活节奏都慢了半拍?晨起时开灯略慢半拍,下午在与中年男性完成工作之后,让娜忘记了开灯,有些心不在焉,是因为第一天晚上西尔万与她进行的关于“爱”的讨论吗?第三天晨起擦皮鞋擦得心烦意乱,一向严谨节约的她忘记自带面包袋子,当她的行动与抽象空间量化后的规划不一致时,她就开始变得焦虑不安,无所适从,为杀人前的张力和破坏力的爆发集蕴身体造反的力量,这与她前一天晚上同儿子的讨论是否有关?而电影中让娜客厅物品陈列柜里陶瓷做的坐狗、瓷盘、埃菲尔铁塔纪念品以及三个小布娃娃等,这些日常生活物品亦昭示了让娜的内心与情感向往,是带有浪漫、童真特征的诗意和远方。在收到期盼已久的姐姐的礼物后,她采取了极端行动终止幻灭状态的存在,犹如凤凰涅槃重生一样,这是让娜以毁灭和破坏为手段,重回“神圣世界”的荒野、旷野,再论及其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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