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信息

陈淮贵

一、失败

“首先恭喜你通过智能机器人秘书岗位招聘笔试，顺利进入面试环节，”面试主考官笑容可掬地看着对面的汀枇，“今天面试只有一道题，请听好：请读出你身边目标人员的信息。现在开始——”

汀枇留意到，目标人员就坐在自己左前方约三米位置，胸前挂着上写“目标人员”字样的蓝牌。主考官宣布开始后，目标人员摘下了口罩，汀枇朝她进行扫脸并快速全身扫了一遍，经过脑部内置芯片复杂的数据演算处理，很快读出了信息：“目标人员：姓名玛巧巧，性别女，血型AB，年龄23岁，身高1.70米，体重60公斤，学历研究生，工作单位百乐公司策划部宣传处，家庭住址景福苑8幢3单元203，未婚。父亲玛里奇，57岁，晃历镇柯艺村粮农；母亲达娜，56岁，晃历镇柯艺村粮农；妹妹玛妙妙，20岁，新城艺术学院舞蹈专业一年级学生。”

对于这次面试，汀枇充满信心。之前他曾经历过三次招聘，每次都是笔试第一名，遥遥领先于第二名，可每次都是在面试环节落后，尤其是在这“读出目标人员信息”题目丢分而致最终未能人选。每次面试后，他都夙兴夜寐，披星戴月，刻苦钻研练习破解人员蕴含信息的技能，一个一个地攻克难关。自然，一些外在的、一目了然的信息是很轻易就能读出的，比如人员的身高、体重、血型、姓名、学历等等之类，难的是一些隐性信息、间接信息，比如其父母、兄弟、姐妹等的信息，这些信息难以检索探测演算，为此他不得不一次次聚精会神地发出探测波，结合目标人员脑波、细胞记忆、基因特征、脸部表象等形态进行综合分析，破解每个人记忆、意念的内在逻辑，最后给出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结论。经过一次次坚持不懈的勤学苦练，将演算结果与真实信息仔细比对、研究，纠正差错，分析原因，更新数据，探求规律，他自信如今自己的信息探测分析能力也完全可以像笔试成绩一样排名第一了，自己读出的信息已十分全面，以前每次面试时主考官“不错，信息正确，不过，似乎缺了关键信息，很遗憾”的点评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不错，信息正确，”主考官对着汀枇点点头，“也比较全面，有些信息甚至我们都没有掌握到。”

终于得到了肯定！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终于可以有个工作能挣钱养活自己！终于有个岗位能施展才华服务人类！想起这几年艰辛度过的日日夜夜，汀枇激动得泪眼蒙咙，身上的电流速度都瞬间加快了。

“不过，”主考官顿了顿，凝重地说，“似乎缺了关键信息，很遗憾。”

“嗡——”汀枇脑中的芯片仿佛瞬间响起一阵尖锐的噪声，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怎么会这样？怎么还是这样？这么全面的信息，有些信息甚至连主考官都没有掌握到，怎么还会缺少关键信息？！这关键信息是什么？为什么自己找不到？难道自己水平还是不够？自己水平到底差在哪里？

主考官以及两旁的几个面试官目光一齐聚在汀枇身上，汀枇看到了其中的惊讶、遗憾、冷漠、庆幸——还有嘲笑。哦，主考官以及两边的面试官跟自己一样，也都是智能机器人，他们是成功者，他们不仅早已应聘入职而且已是公司高级职员，他们衣着亮丽，气宇轩昂，身体的材料、零件都比自己高级得多，A级或B级柔性电极材料制成的人造皮肤光滑细腻，具有破损后的自我愈合功能，眼球的制作精度达到了纳米等级，可谓明察秋毫。而自己，却是连连应聘失败，连个工作都找不到，皮肤由D级柔性电极材料制成，粗糙丑陋，万一损伤就无法自愈，眼球制作只达到亚微米等级，世界看得不如别人真切，连身上破旧的衣服也是廉价化纤面料制成。如今，他们居高临下地俯视卑微的自己，有的嘴角撇起，露着轻蔑的笑，有的很快移开了目光，似是对自己不屑一顾。同是智能机器人，可现在已是两类不同的人，两者之间有着无法估量的鸿沟，智能机器人跟智能机器人，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汀枇步履沉重地走出雅致、庄严的面试室，走出公司大门。明媚的阳光下，满眼是川流不息的豪华轿车、空中电车，背后矗立着巍峨的花岗岩铺砌的高楼大厦，自己置身其中，如同蚂蚁一般渺小，他突然感觉自己似乎不应来到这个地方，自己跟这里毫无关系。几个落魄的智能机器人垂头丧气地在街头游荡，承受着路人对他们投以的冷漠鄙夷的目光。“他们也许是跟我一样的应聘失败者。”汀枇同情地想。

这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败，败得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汀枇怎么也没有想到训练得这么刻苦，准备得这么充分，平时水平这么高，居然还是会失败。

失败就意味着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收入。现在的智能机器人出生后都要到市场自谋职业，参与激烈的岗位竞争，而能应聘成功幸运入职的，只是其中不多的一部分，就业十分困难。工厂的操作工、商店的服务员、公司的管理人，以及医院的医生、学校的老师、领导的秘书等等职业，无不密不容针，大家常常为一个职位争得头破血流，直让人望洋兴叹。

还得努力！努力！奋斗！奋斗！

汀枇咬着牙，狠狠地给自己鼓劲。

他小心地看了下置于腰间的能量块刻度，发现只剩下一半的能量，颜色也由原来的绿色转为黄色。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甚至，没有时间鼓劲……时间，经不起一丁点的浪费。

二、再败

汀枇投入到了更加艰难的练习中。他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钻研，他潜入每一个可能隐藏信息的细小节点生成数据，他以不同的数据对照节点的细微变化，从电波的一个微小波形，电位的一个细小数值，突触的一个弱小传动，能量的一个纤小起伏，反复探索规律，寻找波形波动、电位能量等与数据、数据与信息的一一对应关系，深入破解思维奥秘，读出内涵信息。他抓住一切练习的机会，比如，他会在路口看着行人进行分析，会在公司门外对进出的职员进行分析，会就台上侃侃而谈的官员进行分析，甚至，会鼓起勇气冒着挨打的风险上前给出对方信息，请对方对照指正，将自己把握不准的问题向对方请教……他还争分夺秒地深入各电子图书馆，全力学习有关专业知识，把人家玩游戏的时间放在学习上，把人家闲聊的时间放在钻研上，把人家交际的时间放在练习上。他相信，这种类似于以前人们扫脸读取信息的技术是秘书工作的必备技能，运用于工作上能为领导精准地服务，比如在领导想了解一个人时可以及时地为领导提供有关这个人的信息，尤其是领导与此人曾有过的关联信息，这对于领导来说是很有必要的。假设一个常见的场景：领导与一个人偶遇，这个人认识领导并热情地跟领导打招呼，还提起以往相处的事情，可领导一点儿不记得这个人，那这时领导是不是会觉得很尴尬，很需要有人提供这个人的信息尤其是这个人与自己有关的信息呢？如果有了这样一个能准确地给出信息的合格的智能机器人，领导就避免了尴尬，避免了失误，就维护了高大而亲民的形象，目标对象就能对领导更加敬佩、更加感激，领导也就能从繁杂地对一个又一个人的琐碎、具体的记忆中解脱出来，而专心于工作，专心于服务大众。所以说，“读出目标人员的信息”是秘书的必备技能，面试时才会反复考这个题。只可惜自己不争气，总是没能通过这么重要的面试。他曾谦恭地向人请教“关键信息”是什么，可对方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还是得靠自己，他终于明白。一定得刻苦努力，让自己的水平再提升层次，要远远地超越第二名，一定得在下次招聘成功，否则，他无法对辛劳的自己交代，无法面对这个峥嵘的年代，而且，能量越来越少，如果再賺不到钱买能量块，自己就得挨饿，就会倒毙街头，到时，自己的理想、价值、贡献，又从何谈起。

他就像一支上紧了发条的秒针，不停地“嗒嗒嗒”地不知疲倦地运转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水平与日俱增，一些模糊的信息在他脑中变得清晰起来，一些以前他觉得无从人手的地方现在有了关键的突破，他发觉自己渐渐地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自己的水平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是的，通过一次次不断的试错、对照、纠正、攻坚，破解一个个难关，自己已能精准地辨别、捞取数据汪洋中的目标信息，已能游刃有余地看穿一个人隐性的甚至于其本人都未必清楚的记忆。更加值得骄傲和令自己惊叹的，是自己现在已经不需要直接看“目标人员”了，只需要看“目标人员”的头发、皮肤、指甲等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根据全息理论，就可以得出大量的、比之前更多的信息来。

成功了！他自豪地想。

他一直在跟时间赛跑，他必须在能量耗尽之前找到工作，得到能量块，否则，他就不只是再一次领受那些上位者的冷眼嘲笑鄙夷，而且还将在这个世界消失。而从现在看来，显然，他幸运地跑在了时间前面。

他甚至觉得自己如今仿佛站在群山之巅，正怡然地俯视着脚下的山峰起伏。

他自信地再一次参加了招聘。

“今天面试只有一道题，请听好：请读出你身边目标人员的信息。现在开始——”同样是智能机器人出身的衣着考究的主考官笑容可掬地看着汀枇。

“不，不用看人。”汀枇一反常态，紧接着主考官的话说。

“什么？”主考官脸部僵住了。

“不用看人，”汀枇平静地说，“如果方便，给我看目标人员的头发就可以了。”

主考官盯着汀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确定吗？给你看头发，你读出信息？”

“我确定。”汀枇点点头，“根据全息理论，部分是整体的缩影，部分蕴含了整体的全部信息，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解读出来。”

征得目标人员的同意，一根头发从戴着口罩的目标人员头上取下送到了汀枇的眼前。只看了一眼，汀枇就感觉到了大量的数据洪流冲入脑部，这源于他长期艰苦的学习训练，源于他扎实的业务功底。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整合分析，他很快读出了大家能看懂的信息語言：“目标人员：姓名柯贝妮，性别女，血型A，年龄25岁，身高1.71米，体重61公斤，学历本科，工作单位西瑞公司后勤部档案室，家庭住址梦蝶山庄2幢5单元302，未婚。父亲柯拉斯，50岁，江东电子设备厂技师；母亲安莱，48岁，江东电子设备厂工人。小学就读江东小学，班主任……中学……大学……男友亚迪，年龄28岁，身高1.72米，血型B……男友父亲……男友母亲……”

“真是全面！”主考官忍不住叫出声来，“凭一根头发就能读出这么多信息，比其他应聘者看真人读出的信息还多，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主考官由衷的赞叹，这是对自己付出的肯定，这是人类身边担任高层的智能机器人对自己生命的回应！自己的人生终于获得了认可！汀枇再次泪眼蒙眬。

“从我们掌握的信息看，你读出的信息完全正确，不过，”主考官顿了顿，脸色阴沉下来，“似乎缺了关键信息——很遗憾。”

“嗡——”汀枇倒在了地上。

三、意外

汀枇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大楼的，他流浪街头，心灰意冷，他对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他实在不知道那关键信息究竟是什么。同样一个厂出生的秘书专业方向的智能机器人，同样进行了学习升级，为什么他们不会被这关键信息难住，能够招聘成功，而自己再努力十倍、百倍，自觉业务已经精益求精，超越了几乎所有智能机器人，却还是落榜。他百无聊赖，他无所事事，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努力，他不知路在何方。

他一连几天无意识地在几家以前参加过招聘的单位附近徘徊，仰望那些庄严、豪华得可望而不可即的高楼。也许，在潜意识里，他还试图从中得出那关键信息的答案来，期望奇迹出现，有朝一日能进入这让他魂牵梦萦的工作单位，尽管这显得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他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困潦倒的流浪汉，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而能量也仅剩下最后一天的用度，能量刻度早已由黄色转为警示危险的红色，他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假如自己继续思考、继续游荡，那么，能量很快就会消耗完，为了活得长一点，似乎只能少想少动。而如果自己到时真的无法动弹了，就会作为没用的废品被人肢解、重整，身体就会成为那些成功智能机器人士身上的零件、能量，自己失败的人生，将就此遗憾、可悲地落幕。他看到了几个潦倒的智能机器人停在街边，停在树底，停在屋下，不一会儿，再生车驶来，伸出自动抓手，一个一个地将无法动弹的他们抓进车里，送去工厂回收拆解，这让他想起垃圾车收垃圾的情形。不用担心这些失败者会停在路上阻塞交通，绝不会的，在能量块损耗达99.9%的时候，“末日程序”自动激活，他们会用这最后的能量探测一个僻静而又容易被再生车抓取的最近的再生点位，默默走去静候再生，而绝不会死在影响人类正常生活的地方。就比如一只狗，在将老去时，都会自觉离开而绝不会给主人添麻烦，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失败机器人离开时还需要考虑方便再生车抓取身体回收。他们都有这样的觉悟，这是无可置疑的，这是软件价值系统的内在要求。他们的生命停止后，信号系统就自动向厂家发送再生信息，报告智能机器人的名字、型号、年龄、再生点位等等，厂家在附近巡逻的再生车辆就会及时前来。

载着死亡机器人的庞大的再生车轰隆隆地从身边驶过，让他胆战心惊，仿佛那挥舞的爪子下一秒就会抓向脆弱、渺小、不堪一击的自己。

能量越来越少了，能量块发出了“嘀嘀嘀”的警报声。其实，不用发警报他也知道。他已感到浑身乏力，脚步沉重，呼吸不畅，思维迟缓。能量不足的眼球变得黯淡，摄像已不够清晰，视物有了叠影；D级柔性电极材料制成的人造皮肤已经干燥、麻木，感触不到风力和温度；缺少润滑保养的肢体关节转动时发出“咯咯”的难听的声响，让他感到疼痛；脑中出现了空白，数据拥堵、停滞、丢失，记忆断片……最迟明天，自己也会被抓去分解切割的，将不复存在，甚至在这个世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意过自己，没有一个人关心过自己，这就是自己失败人生的下场。

可是，自己分明比他们努力，跟他们不一样，他悲哀地想。

不要幻想有好心人将你带走，给你能量让你新生，不会有这样的童话的，不会，没有人会将流落街头的机器人带回家使用，因为，作为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无法解决，被社会淘汰了的智能机器人，会有多少智能呢？能有什么用处呢？谁能看得上呢？直接招个有工作经验，有能力养活自己的聪明智能机器人不好吗？谁会傻到平白为一个连工作都不适合的笨蛋智能机器人消耗专用能量块呢？谁也不愿意身边多出个这样只会吃不会干，甚至还要保养维修，还会惹祸找麻烦的累赘。当然，你可以申辩说自己很忠诚、很勤奋，能力很强，业务很精，可是，会有人听吗？就算有人听，会有人相信吗？你有这么好，怎么连工作都找不到呢？怎么没有人聘你呢？

那么，自己的人生，将定格在三个月。哦，不，是两个月零12天，共72天。自己本来是有预设的三个月寿命，可是，因太过用功，能量消耗太大，提前18天用完了定量。作为职场失败者，连人生都如此短暂。想到这里，他鼻子发酸，几乎要号啕大哭。

短暫的人生，没有亲情、友情、同情，自然也无奢侈的爱情。有的，只是成功智能机器人士的冷漠、白眼、鄙夷，这些成功人士的人生，是由高级专用能量块、高级润滑油、高级防晒霜、高档名牌服饰以及高级住宅、豪华飞行汽车等构成，而且，随着地位的升高，会逐渐地更新他们身上的材料、零件、结构、程序，各种材料将由A级或B级逐渐向AA级AAA级更新换代，零件制作精度、大脑芯片性能等以数量级提升，肤色越来越美，功能越来越强，待遇越来越好，娱乐越来越多，权力越来越大，未来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他们不是下层机器人所能想象、比拟、奢望的。

他能理解这些，社会不会也不能供养低劣的机器人，社会资源必定是向高端的智能机器人倾斜的，这样才能以有限的资源创造更大的价值，取得更大的社会效益。

他并不羡慕这些，也不在意这些，除了服务功能让他觉得有价值外，其他这些外貌、待遇、享受、权力等等之类他认为都是外在的、无意义的，而一个人的内心、修养、学识、品德、贡献等等才是主要的，他觉得智能机器人都是这么想的，因为这是智能机器人体内预置程序以及各种应用程序设定的内在价值观。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的生命会这么快就将失去，自己所注重的内心、修养、品德等等，也就没有了存在的载体。

而意外的是，就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竟然还出事了。

当时正是上班时间，他正在公司高楼下徘徊，准备最后看一下自己魂牵梦萦的庄严的所在，然后前往再生点。就在此时，忽听路上传来一阵异响，只见一辆小车突然失控，拐弯冲向那些步行上班的人员。他惊恐地发现，小车正前方是一男一女，男的为一佝偻身子的老年自然人，戴着遮阳帽，女的为年轻漂亮的智能机器人，穿着格子短裙。

作为为人类服务，必要时为保护人类不惜付出生命的智能机器人，此时应该挺身而出，挡在车前，将老年男人推开，尽管自己会因此而重伤甚至失去生命——这是智能机器人生存法则的根本要求，是内设系统程序的强制选择。而显然这时最应该这样做的，是那个老年男人身边的女智能机器人，可他惊讶地发现，那女智能机器人竟然不管不顾地自行飞速往边上跳开，汽车径直朝老年男人撞去。他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调动身上最后的能量，猛地爆发出极限速度，飞一般冲到车前，用力将男人推出，而这时，他已提前耗尽了能量，生命到了尽头，一切都停了下来。

“嘣——”汽车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

四、悟性

他在机器人医院醒来。那一男一女正在身边关切地看着他。他认出那男人是一家自己参加过面试的公司人事部部长，是面试主考官的上级。那次面试前，部长对参加面试的考生发表过热情洋溢的讲话，当时自己听得激情满怀。

“谢谢你救了我，太感谢你了！”部长和蔼地紧紧握着他的手，

“不用谢，机器人本来就是为人类服务、为人类奉献的。”汀枇对部长的感谢有点不自在。

“医疗费用我都已经支付，另外，我已给你配置了机器人专用能量块，可用三个月，相当于给了你一次新的生命。”部长接着说。

“谢谢，让你破费了……”汀枇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应该的，不用客气，如果有其他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部长热情地摇着他的手。

“谢谢，其实……”汀枇心里一动，踌躇道，“请原谅，我正好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可以向您请教吗？”

“可以，你说。”

“我想知道，”汀枇终于问出了这一始终压在心头的巨石般沉重的问题，“为什么我每次面试的结果都是‘缺了关键信息，这‘关键信息到底是什么？”

部长看着汀枇迷茫、真诚的脸，不由沉默了。

“我已经费尽心思，学了所有能学到的秘书业务知识，我的能力并不比那些成功入职的智能机器人差，甚至不比高级职位的智能机器人差，可我无论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还有什么‘关键信息，我已经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了，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智能机器人，我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怀疑世界的逻辑……”汀枇一口气倾吐了长久以来包裹在心头的郁闷。

部长沉思了一会儿，郑重地说：“为保证面试的公正性，排除人为干扰因素，我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面试。面试题目以及标准答案都是智能机器人主考官根据人类实际需要而智能化地制定的，最后根据考生面试情况，主考官自主确定入选人员。显然，能担任主考官的，都是智能水平极高的智能机器人，能研究出完全符合人类利益、严格切合用人单位需求、最大程度体现上级意图的面试题目及标准答案。”

汀枇认真地听着，一时不知道部长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继续问道：“那智能主考官问的‘关键信息是什么呢？”

部长咳嗽了两声：“这个……咳咳……这个……咳咳……这个可怎么说呢……我想，有的东西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就算今天你救了我的命，我愿意告诉你，可这实际上还真的不好表达……”

“……”汀枇怔怔地看着部长，他没想到会是这样艰难、模糊、高深的回答，一时更加糊涂了。

“退一步说，”部长谨慎地选择措辞，“就算我能告诉你，可这是违反智能机器人管理规定的，违背智能机器人公平竞争、优胜劣汰、社会挑选的原则，破坏社会公正，不利于选拔人才。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能救到我也是你的优势，能让我告诉你这也是你的能力，如此想来，也不算违规。那我就试着让你明白，什么是关键信息，不过，因为我并不参与出题与面试，不参与判断对错，所以，我自然也没有标准答案，我也就无法直接告诉你答案。我想我现在只能给你启示，让你看看人家怎么回答，然后由你自己来悟——我刚才说了嘛，有的东西难以表达，难以言传。当然，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所谓的答案根本不是秘密，或者说，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领神会了的。”

部长说着，随即指了指门外：“你看，那边有三个人，你现在读出他们的信息。”

汀枇朝那三个人扫了一眼，很快像以前面试那样，分别读出了详尽的结果：“姓名……性别……血型……年龄……身高……体重……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父亲……母亲……配偶……小学就读……中学就读……”

“确实很详细，”部长看着汀枇胸前显示屏上一行行详尽的信息，点点头，“但就是缺了关键信息，很遗憾。”

部长转身看着陪在身边的女子，对汀枇说道：“她叫舒莉，是跟你同一批应聘秘书岗位的智能机器人，她当时应聘成功，而你落選了。事实上，你解读出的信息比她的多，比她的全，只是，我们还是录用了她。现在，你就看一下她是怎么做的。舒莉，读出门外那边三个人的信息。”

舒莉看了下外边的人，也很快读出了信息，不过很简单，每个人的信息只有一条：

“姓名……其小学同学史密斯是经济局局长。”

“姓名……其表弟媳蒂莉是第三医院院长。”

“姓名……女，23岁，未婚，血型……身高……体重……胸围……腰围……臀围……爱好……其邻居布纳是税务局稽征处处长。”

“就这？”汀枇看了大惊。

“现在你明白什么是关键信息了吗？”部长关切地问。

“知道了……”汀枇一阵茅塞顿开的感觉。

“我试着解读主考官没录用你的原因，”部长分析说，“作为一个秘书，尤其是人事秘书，需要提供给上级有用的关键信息，其他什么身高、体重、父母、兄妹、打工、务农之类的，看起来很全，也确实是几乎所有的人事表格都要求的必填项，我想你也是因为这些要求的必填项而陷在里面跳不出来，可事实上这些有什么用处呢？谁会去看、去关心呢？上级关注的，可能只是表格上没有的关键信息。”

“哦，”汀枇连连点头，却又有了新的疑惑，“可是，既然这是关键信息，为什么给我们设置的程序中不注明呢？注明了我们不是就知道了就可以更好地为人类服务了吗？”

“唉，”部长拍了拍汀枇的肩膀，“不是这么直接、这么简单化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无法直接说，有些东西不好注明，只能意会；另一方面是故意不直接说，而要智能机器人去悟，这是一个考验的过程，一个选择、淘汰的过程，说了就失去社会挑选的意义了。你们出生时只预备了三个月的初始能量，三个月找不到工作就说明没有悟性，不适合社会生存，就会被淘汰，社会要优先使用悟性高、能力强、适应社会的智能机器人，你说是吗？社会并不是缺少可以供给你们更长时间的能量，而是不能长时间供给，如果那样就淘汰不了落后分子，就选不出社会精英。你既然应聘秘书岗位，你就要想想，同样一个厂出生的秘书专业方向的智能机器人，为什么别的机器人能悟出秘书岗位所需的关键信息，而你却被明面的东西所羁绊悟不出隐藏的东西呢，是不是不够灵活、方向有点不对呢？”

“当然，”部长缓了口气，“我这里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好，你已经很努力、水平很高了。我相信，制造智能机器人并实行危机管理的初衷就是希望通过督促智能机器人自觉努力学习不断提升自身能力，从而让那些像你这样专心钻研业务又忠诚于人类的高水平人才脱颖而出，更好地为人类服务。从理论上来说，这并没有问题，你也是应该早就成功的。可现在各个智能机器人主考官竟能如此细致地揣摩上级的心思，精心设计出这种迎合上级的面试题目及标准答案，以至于演变到了如今这种事与愿违的状况，真正忠诚勤奋的反而因过不了这一‘关键信息关被淘汰了，这可以说是违背了初衷。我想，面试时要你们提供属于灰色地带的所谓‘关键信息，这与最初智能机器人的功能设计有了偏差，当初‘智能的本意不会是想让机器人做类似寻找‘关键信息这种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事的，而是在于别的积极的、光明的方面。由此可见，你的失败，不能完全归咎于作为智能机器人的你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是个人的问题。可是，理论并不等于实践，现实中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无力改变它，那么总得适应才是，毕竟，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智能机器人要人职，就得经过智能机器人主考官主持的、经过大数据算法推演认为是最切合上级意图的自主智能面试，而智能机器人主考官的选择，就是领导的选择。”

汀枇听得云里雾里，他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部长说了之后又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不知如何再说，便一时沉默下来。

汀枇看着衣着亮丽、肤色姣好、事业有成的机器人舒莉，却又生出一个疑问，他用机器人专用的语言发出讯问信息：“我们机器人生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面对危险，我们要不惜牺牲自己去保护人类，可是，在小车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自己跑了而不顾身边的部长呢，那时你离部长比我更近啊，而且，你的能量比我足，功能比我强，传导比我快！”

舒莉用奇怪的神情看着他，少顷，她也用机器人专用的语言回复道：“如果不是担心你不知道答案而到处乱问，给我造成难堪，我真懒得回答你这白痴。我没救部长是因为我救部长我得受伤甚至失去生命，你没看到部长年纪都这么大了吗？”

“年纪大也要救呀！”汀枇纳闷道。

“你这白痴，非要逼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舒莉不耐烦起来，“我告诉你个关键信息：还有两天他就到年龄免职了。”

舒莉不管汀枇理解不理解，转头不再搭理他，让汀枇大惑不解地愣了半晌。

“救人跟免职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救人是我们智能机器人内置程序的强制要求呀，你怎么能绕过呢……”汀枇始终无法想明白。难道是因为智能机器人的智能吗？可有了智能不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人类吗，怎么会这样呢？他想得头都痛了起来。

汀枇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康复，就和部长、舒莉一起离开医院。到了门口，部长握着汀枇的手真诚地说：“再次感谢你舍身相救，我知道你是个好智能机器人，刻苦、朴实、认真、高尚，没录用你是我工作上一大失误，当然，这都是面试的智能机器人主考官的决定，我并没直接参与。不过，如果有下一次招聘，我一定破格录用你。只是，我再过两天就年龄到界要被免职了，现在工作已交接，基本不管人事，实在太遗憾了。”

“没关系，谢谢部长，谢谢部长。”汀枇感动不已。

“唉，现在是提供‘关键信息，以后呢，真不知以后的智能机器人会智能成什么样，比人还智能，比人还周到……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部长连连轻拍着汀枇的手背，意味深长地说。

部长和秘书肩并肩亲密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汀枇怔怔地看着他们转过街角，直至不见。他忽然感觉自己难以理解这个世界，眼前一片迷茫。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困难、疲倦、烦闷。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根本融不进人类的世界，融不进智能机器人的世界，甚至，融不进普通机器人的世界，自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为什么自己要出生成智能机器人呢，汀枇苦恼地想。自己并不适合当智能机器人，如果有来生，他倒宁愿当一个普通的操作型机器人，埋头干活，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用去琢磨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自己只管一心一意地为人类服务，忠诚着、奋斗着、奉献着，日子过得实在、安宁、顺心、愉快，世界充盈逻辑、条理、情感、美好，再也不会这样陷入无尽的混乱、迷茫、矛盾、痛苦。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当智能机器人。”他想。

这是自己以一生的代价得出的关键信息。汀枇认为。

汀枇走进了一家公司，应聘秘书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