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2023-09-28洼西
洼西
上部
大水涨就涨吧
木桥断就断吧
牵上我的白马
绕过源头回家
(沙称民谣·回家)
沙称
1
碉楼顶层的天台上,墙头煨桑塔的影子斜投于阿嘎地面,扎布席地坐在阴影里,额头埋进两膝之间,一双手把满头鬈发搓得愈发蓬乱。初春的夜雨留在阿嘎地里的湿凉,透过他的粗布裤子,从臀部慢慢游走全身。
一阵凉意让扎布打了个冷噤,但他还是那么坐着,并不想挪地儿,哪怕阳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
这些天来,对沙称土司冕多则的恨与怕在心里绞来缠去,让他寝食不安。他觉得,此刻自己虽能从高处把阳光下的沙称河、麦地、玛尼塔尽览无余,但一颗纠结的心却已经离开身体,低低徘徊于河谷深处,四处寻找藏身之地。
舅舅一生刚烈却冤死冕多则之手,偏偏又有自己这么个不成器的外甥,天上的他,一定开始失望了。想到这里,扎布的泪水就止不住,顺着脸颊淌进嘴角。他没用手去擦,只觉得这双缺乏勇气向仇家举枪的手,也没资格擦拭为舅舅而流的泪。
冕多则有个十分响亮的绰号,叫“沙称门闩”。这绰号和土司封号一样,在冕家族的一代代土司间有着四五百年的悠久传承,也满含着沙称人对这个光荣家族的敬意与臣服。
传说第一代土司冕古念,也就是冕多则早年间的先祖,出身寒门,在一次抵御牦牛江西岸匪帮的战事中.趁着夜色孤身潜入冷杉林间的匪营,悄悄杀死睡梦中的叫作果金的匪首,把尸首背上了匪营后方的岩山。第二天太阳出山时,发现首领不见了的匪众惊慌失措,四处寻喊:“果金,果金……”
不知喊到多少声的时候,岩山上丢下来一只手臂,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连着躯干的一条腿,之后又是另一条腿。最后丢下来的脑袋,据说骨碌骨碌滚了老远,还是一个胆大的匪兵从草地边沿一棵枯朽的老杉树下拎回来的。当把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腿摆拼到一起,再安上那颗脑袋时,围上去的群匪中有人发出惊呼:
“天啦,是果金!”抬头仰望岩山,映入他们眼帘的只是冕古念点起的一柱青烟。
望着那柱越来越淡的青烟,他们谁也没胆量上去查看,就那样傻乎乎地站到日近正午。最后,他们把首领果金破碎的身体裹进一张牛毛帐篷,驮上马背,从沙称河谷撤走了。
冕古念一人击退几百名悍匪的故事不胫而走,竟然惊动了遥远汉地的朱姓皇帝老爷,他派来钦差,敕封他为沙称河谷第一代土司,还赐给他一个晶纯如冰的玉门闩,其寓意不言自明:护卫家园之门的好汉!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被杀的匪首名唤“果金”,谐音“大门”,冕古念的“古念”两字谐音“门闩”,门闩闭锁大门,乃是命定。
关于这位冕古念,沙称河谷说唱艺人布交的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故事没有交代是哪个遥远年代,也没交代冕古念是冕家族的第几代先祖,只说当年北方妖魔欲占据沙称膏腴之地,化身为巨蟒,顺沙称河而下,从莽莽山岭间劈出一条蜿蜒河道。冕古念变身为苍鹰,叼起大蟒飞向云天一去不回,从此保得沙称河谷千百年的安宁祥和。讲到这里时,布交总爱把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天空,一脸的肃穆,仿佛他讲的是正在眼前上演的事。
这故事的绝妙之处,就是让人在听得心惊之余,开始挂念那只消失于天际的苍鹰,然后对地上的冕家族升起绵绵敬意。
布交的说唱故事还有现实印证:每年沙称河岸高坡上的桑麦寺跳神,戴骷髅面具的僧侣们伴着空灵的唢呐声跳那曲“拉萨阿子绕”时,总会有几只苍鹰从巴姆山山顶飞出,高高盘旋于寺庙上空。传说打头的鹰就是那位冕古念。当年,他按某位神祗的指引,把妖蟒叼到了离天界很近的一座孤岛上,终年守候,不让它再出来为害。时间久了,思乡之情渐浓,便求得神祗准允,每逢藏历十一月二十八桑麦寺跳神,仍以鹰身循着桑麦寺的佛乐声回乡探看,聊解思愁。不知过去了多少春秋,也不知沙称河谷生生死死了多少茬人,依然年年如故。
自扎布记事起,一年一度的桑麦寺跳神节,只要“拉萨阿子绕”曲目出场,人们的目光便会离开地面扫向天空,虔诚等待鹰的出现,偶有小鸟飞过,也会引起阵阵骚动。而鹰们总是如期而至。见到鹰的影子,人们纷纷口诵经文,脱帽致敬。在扎布心目中,这道景观比僧侣们的神舞更加神秘,也更打动人。那时的扎布,远远看着坐在前排最显赫位子上,头戴宽檐礼帽、不苟言笑的冕多则,觉得他投在地面的影子,像极了随时准备扑食的鷹。
扎布的舅舅溪布斯虽远不及冕多则有权势,却也算沙称数得上的好汉,对于冕家族的故事,他从来不屑一顾。他最爱说的两句话是“哼!故事,还不都是人编出来的!”“哼!什么门闩,不过是关起门来当大爷!”不过,说到据说还珍藏于冕土司家的玉门闩和年年在跳神时节飞临的鹰,却也没见他有更多的说辞。
舅舅被杀那当口,扎布正跟着德充本的驮商队前往羌都,中途落宿于牦牛江东岸的一座伸臂古桥边。入夜,头朝上游方向,睡在江边干燥的沙地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边麦寨四周的青稞地里长出的全是酥油灯,无数灯焰在风中摇曳,愈燃愈旺,点燃了沙棘林和村庄,最后呼呼汇成一片火海,席卷天地山川。醒来后,他把头探出羊皮大袄,天上缀满寒星,一头虚汗很快被裹着涛声的江风吹凉。
那时,扎布心底就掠过一丝不祥。
天亮后,太阳刚把西岸的雪山镶上一道金边,身材短粗的德充本就披着一件羊皮长袍,从帐篷里送出两个肩挎快枪的人,看见扎布,三人停下脚步,悄声嘀咕了一会儿。
扎布觉得那两人有些眼熟。两人骑马走远后,德充本向扎布招手。
在德充本的帐篷里,扎布听到了舅舅死去的噩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逮住德充本温软的大手,问:“充本,您说的是真的?”
德充本郑重地点点头:
“三宝为证,我还希望自己说的是假话呢!”
扎布的眼睛又胀又涩,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呆怔许久,他说:
“他让人杀了?”
德充本还是点点头。
扎布问:“谁干的?”
德充本稍作犹豫,说:“沙称门闩。”
扎布猛然想起,刚才离开德充本帐篷的就是沙称土司冕多则的手下!一股血腥味儿翻上喉咙口,让扎布浑身战栗。他咬牙平复下来,对德充本说:“充本,借我一把枪,我这就去会会他们!”
德充本伸手压住他的肩:“不要冲动,说不定他们就在前面的山头等着你呢!”
扎布挣开他的手,说:“等着我也去,您就说借不借吧!”
德充本摇头:“不借!”
扎布闭上眼长吁一口气,说:“我算明白了,就是您,也把头放上了冕多则的膝盖。我不怪您,只怪我舅舅交错了朋友!”说完,他猛地站起来,却被德充本一把摁住。
德充本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听完之后,若还执意要去拼命,就带我的佩枪骑我的雪青达瓦去!”
雪青达瓦是德充本的坐骑,德充本待它如家人,还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就连喂食也从不让别人代劳。用他的话来说,雪青达瓦就是他不会说话的儿子。
扎布冷静了一些。他知道德充本是一位忠厚长者,和舅舅的交情也非同寻常,否则,从不求人的舅舅也不会将自己托付给他赶驮子学经商。
德充本让扎布坐下来,倒了一碗热茶给他,慢慢把冕多则杀他舅舅溪布斯的缘由讲给他听。扎布这才知道,舅舅的死因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只是过去自己不知晓罢了。
三年前,冕多则的表弟龙泽仁去拉萨朝佛,中途被强人掠杀。由于随行几人全部丧命,冕多则动用诸多关系进行调查,甚至动用了官军,却始终没查出真凶。这事眼看着要成无头案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统辖一方的土司的笑话。出乎意料的是,冕多则却宣布用五百头牦牛悬赏,只要有人提供有价值的追凶线索,无论结果如何,均酬谢五十头牦牛。不到两年,冕多则借报仇之名,用两百五十头牦牛除掉了五个宿敌。而扎布的舅舅溪布斯是第六个,理由是龙泽仁的一件舍利护身银塔出现在溪布斯手里。
扎布记得一年前,舅舅确实拿出过一个古朴小巧的舍利银塔给他看,说是从—位云南游商手中低价购得,还说这宝贝非寻常之物,能到自己手里,除了天意,别无解释。
舅母从一旁提醒他:“听人说龙泽仁被抢的物件里,也有一件舍利塔。这东西来路不明,可别给咱招来祸事。”
舅舅轻哼一声,说:“不管它什么来路,到我手后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即便它就是龙泽仁的,又不是我从他手里抢的,冕多则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还怕他不找我呢!”
他还讲了一件事,说几天前在穹少通伸臂桥上和带着几个随从的冕多则不期而遇。要换成别人,路遇尊贵的沙称土司,除了下马脱帽礼让,没有别的选择。舅舅说他没这样,和冕多则在狭窄的木桥上错马而过时,眼睛都没斜看一下。过了桥以后,他听见冕多则在桥那边问随从:“刚才那灰头土脸的小子是谁?我没认出来!”随从说:“好像是溪布斯!”冕多则惊愕地说:“是他啊!早知道该训他几句!”
扎布还记得舅舅当时的原话:“你看咱们这个‘沙称门闩,胆小不说,还虚伪!我溪布斯在沙称河谷也非无名之辈,与他也不止一次见过面,他能认不出我?”
舅舅的自负溢于言表。或许他从没想过,他所不屑的人是沙称河谷最有权势,也是最可怕的人。最终,怕事的舅母一语中的,因为那个护身银塔,舅舅被冕多则公然取了性命。
扎布对德充本说:“那银塔是我舅舅从云南游商手里买的。龙泽仁死在异地,那时我舅舅就在沙称呢,他又不会飞,怎么可能是凶手?”
德充本沉吟片刻,说:“那银塔确实是龙泽仁的遗物,冕多则据此咬定你舅舅和之前被他杀掉的五人是同谋。至于银塔怎么来的,真凶是谁,我想冕多则并不太关心。”
扎布埋头闷了许久,问:“充本啦,您说,那云南游商有没有可能是冕多则的人?”
德充本—拍脑门:“我怎么就没想到?没准真有可能!”
他想了想,又说:“现在你舅舅死了,我们谁又能证明他的清白?”
扎布叹道:“清白对死人來说有什么用?溪布斯的清白,在冕多则那里又有什么用?”
德充本说:“据我所知,你舅舅溪布斯和冕多则因为草场纠纷还另有旧怨。你舅舅那人也太张狂,草场谈判占了上风,却不知见好就收,逢人便讲冕多则和自己胸脯对胸脯时,吓得手脚都在发抖。你想,冕多则何等人物,能咽下这口气?能容他在沙称河谷继续与自己作对?既然到了杀他这一步,冕多则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咱们若不从长计议,你说吃亏的会是谁?”
帐篷外传来准备早炊的伙计劈柴的声响。扎布觉得那一斧斧都劈在自己心上,把一颗心劈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漓。
德充本说:“今天我送走的两人就是冕多则为绝后患.派来杀你的。我告诉他们,黑刺梨树尚可遮一夜冷雨,我不能保不住日久跟我的人,想要在这动你,必须先过我和驮商队弟兄们这一关。”
扎布眼睛发红,说:“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德充本抚着他的手背,说:“冕多则料到我会这样,让来人带话,说如果要留你一条性命,我得立下字据,用商队担保你永不寻仇。”
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不能不寻仇,你舅舅这一死,你们家族里站着撒尿的,就你身上还能看见点溪布斯的血性。但我没有选择,不得已立了字据,用商队的五十匹骡马和十五支长枪做了担保,告诉他们溪布斯的侄儿温驯得像绵羊,牵骡子都费劲儿,绝不敢与‘沙称门闩为敌。来人跟你舅舅和我都有些交情,也不愿把事做绝,乐得有我担保,就此回去复命了。”
无论扎布的目光触及帐篷的哪一个角落,舅舅棱角分明的脸就会浮现在那里。这让他心里一阵灼痛。他问:“充本,照您这么说,我若去杀冕多则,不管成与否,您都会失去商队?”
德充本说:“是啊孩子,谁叫我们招惹不起他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商队要没有溪布斯帮衬,也成不了如今的样儿,若真为他失去,我也无悔。我担心的只是你对付不了冕多则。”
扎布咬唇发誓:“不杀冕多则,绝不苟活人世!”
德充本伸出大拇指:“好,不愧是溪布斯的外甥!冕多则肯放过你,表面上是忌惮我,实际上是没把你放在眼里。他巴不得你去寻仇呢,好趁机夺走我的商队。所以,你要活得像他以为的那样卑微,伺机动手,然后离开沙称,远避他乡。你先回去奔丧吧!”
说着,德充本从牛皮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打开,一把锃亮的二十响驳壳枪和一个黄穗缠绕的达钦修丹护身金刚盒映入扎布眼帘。
德充本合上包裹递给扎布,说:“这本是带给拉萨一位大人物的礼物,现在干脆给你。你还可以从马群里挑走一匹最好的马。如果大仇得报,记得带信给我,也让我痛快痛快。”
扎布俯身给德充本磕了个头:“充本,我会铭记您的大恩大德。如果报得大仇,我还能剩下这条命,那它就是您的,随时听候差遣。”
德充本扶起扎布:“吃完早饭就上路吧。不要跟着那两人,另选一条路。你要杀了冕多则,除了我,沙称河谷还有不少人会高兴。要知道,‘沙称门闩上还挂着两百头牦牛的悬赏,可都悬在我们头上呢!”
扎布离开驮商队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谷地,三石灶飘出的炊烟消散在江畔晃眼的阳光中,伸臂桥的影子斜投进流动的江面,像要拥住江水却又力不从心。
2
回到边麦寨的扎布,被族亲们的哭诉和乡邻们期待、怜悯、鄙夷的目光所淹没,浑浑噩噩度过数日。从他们口中,他慢慢了解到舅舅被杀时的许多细节,心里也增添了比原来更绵长的悲伤与仇恨。
扎布怎么也想不到,冕多则派来杀舅舅的人,竟是和舅舅喝过血酒的结义兄弟——红辫子扎西嘎。此前,明知红辫子扎西嘎跟了冕多则,舅舅依然和他保持着来往。扎布曾亲眼看见他俩在家里喝得大醉,好像因为说到冕多则,吵闹了起来。吵过闹过,又相视大笑,最后竟然开枪打堂屋柱头上的苍蝇比试枪法,一时惊动四邻,传为笑谈。
他难以想象扎西嘎会为了别人,让早年在酒中品尝过的兄弟的血,从兄弟身体里流尽。
院子里,女人们哭天喊地的劲头已经明显衰减。族亲里的男人们,尤其是那些外族女婿,都耷拉着脑袋,脸上做出刻意的沉痛表情,眼神却是躲躲闪闪。这气氛里,找不到一星半点仇恨的火花。扎布很失望,但他想不出怪罪他们的理由,当然也找不到体谅他们的理由。他觉得老和他们在一起,心底裹着复仇两个字的血团会慢慢消融,没准要不了多久,就会化为一摊无法捡拾的血水。
扎布从阿嘎地上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肚子,下楼出了碉房。
在院门口,扎布被守候在那里的邻居阿尼刮刮老人拽住。阿尼刮刮弓着背,双手交叠放在拐杖上,身体吃力地前倾,趁左右没人,压低嗓门说:“我听说红辫子扎西嘎向你舅舅开的第一枪没响。你瞧,就连一块生铁,都比他讲义气。你舅舅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直到扎西嘎的随从们都开枪了,他才想起去摸腰后的手枪,枪还没掏出,就被乱枪打成筛青稞的竹筛子。听说扎西嘎还抱住你舅舅的遗体哭呢!”
“呸!”阿尼刮刮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脚踩上去使劲碾了碾,“这世道,什么兄弟,什么道义,都是屁话!扎西嘎哪配和溪布斯喝血酒,他只是冕多则的一条狗!我还听说最近他家的牧场上多了几十头牦牛,说不定就是冕多则赏的呢!”他长叹一口气,“不过,孩子,你可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动动小指头,你和整个家族就会遭受灭顶之灾。我岁数大,见得多,他们这种恶人,老天不会放过。”
扎布请来桑麦寺勒谷仁波齐主持舅舅的超度佛事。勒谷仁波齐出身边麦寨,和舅舅溪布斯也算旧识,他的侄儿——小僧人古甲扎洼是扎布在寨子里最好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扎布对勒谷仁波齐充满了感激,因为除了他,沙称河谷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大小小的格西、仁波齐们,平日里张口闭口都是“佛法无边,众生平等”,扎布去请他们主持佛事时,却都因惧怕冕多则,推三阻四不肯来。最可气的是刚从印度修学归来的尼玛格西,一听说扎布的来意,马上就装出一副痛苦状,称牙疼不能去。
扎布想,原来清净佛门中也有如此炎凉世态。
四处碰壁的扎布找到勒谷仁波齐时,他正埋头整理一本老旧的经书,听扎布说完请求,他头也不抬就应下了。扎布忍不住提醒他:“仁波齐,我舅舅溪布斯可是被冕多则杀害的。”
勒谷仁波齐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笑纹像清水中的波纹一样漾过白皙的脸庞。很多年以后,扎布依然不能忘记这一笑,它像穿透阴霾的阳光,给了几近绝望的自己一束温暖,一丝抚慰。仁波齐的语调干脆利落,说话也像诵经一样抑扬顿挫:“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每一个离开肉躯的亡灵都是孩童,不管曾经在尘世有过怎样的是非恩怨,我要做的只是超度他们的灵魂,让他们能在佛光照引之下,有更好的来世。”
扎布说:“我担心冕多则会对您不利。”
仁波齐笑容依旧:“孩子,不瞒你说,为了不让我去你那儿,冕多则派人给我传过话,刚才我对你说的,就是那天给他回的话。”
有勒谷仁波齐操持,两天一夜的佛事办得还算圆满。夜里,扎布躬身进入酥油灯照得通亮的经堂,对仁波齐说:“仁波齐,我死去的舅舅和整个家族感谢您。如今我们好比被人推进了河里,您伸手拉了我们,我会一辈子记得。”
仁波齊侧过头,认真打量一下扎布,说:“孩子,你心里有杀念,这念头不打消,做多少佛事都枉然。你记住我一句话,当你举枪对人的时候,永远会有另一支枪在瞄准你的后脑勺。”
扎布说:“我没有选择,沙称河谷的人都瞧着我呢!”
仁波齐眼中透着失望:“仇恨能带给你的,只有仇恨,杀戮能带给你的,也只有杀戮!脚走的路,是用手修的,你好自为之吧!”
深夜,扎布躺在碉房三楼南侧的风窗前,毫无睡意,春夜的月光裹着沙称河永不变调的涛声,透过窗板的缝隙钻进小屋。门外的干麦草堆里,有老鼠在窸窸窣窣寻食,搅动起一股熟悉而温馨的带着尘味的草香。
扎布回忆起舅舅溪布斯和过往岁月,难以成眠。
那年,在距沙称千里之遥的老家折东,去中拥松林砍柴的父母被一场森林大火夺去生命。远道前来奔丧的舅舅溪布斯张开长臂,把十一岁的他搂进怀中,说:“孩子,你父母死在了中拥林,‘中拥在沙称话里是乞丐的意思,我可不能让你成为乞丐。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咱爷俩把命拴一块儿。”
扎布第一次见到个高体壮的舅舅,眉眼间依稀有母亲的影子。舅舅的话,冲淡了他年少失亲的痛苦和无助。舅舅把他用绳子拴在马背上,带着他穿过折东草原,翻过大小雪山,最后逆沙称河而上来到边麦寨。一路走来,扎布眼睛里满是新奇的风物。不知不觉间,十一岁之前和父母共度的清苦却安宁的日子,好像已经和父母的骨殖一道埋入泥土,一个过去只是听人讲述的,原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恩仇江湖,慢慢在眼前展开。
舅舅和舅母无子嗣,待扎布如亲生。扎布以前偶从父母口中听闻的舅舅的豪气与血性,在沙称河谷人人皆知,就连那些土司头人也都敬畏有加。舅舅有句口头禅:“溪布斯的眼里只有可敬之人,没有可怕之人。”这话也成了河谷名言,小老百姓听着舒坦,冕多则那样的大人物听着却一定很刺耳。
扎布挑亮油灯,取出枕下德充本赠送的手枪,把上了膛的子弹一颗颗退出来仔细端详。
3
寨口玛尼塔林边的草地上,老人们受扎布家族所请,聚集在一起为溪布斯的亡灵诵经度亡。草地边沿没被人畜踩踏过的地方,三三两兩开着些金色的蒲公英。
三个骑马的汉子从沙称河上游方向过来,穿过玛尼塔林,直奔下游的青德寨方向。一马当先的,正是杀害溪布斯的红辫子扎西嘎。
老人们停下诵经,塔林边一片死寂,只马队的铃声刺耳又招摇地一路响过。马背上的扎西嘎把交缠着红缨的长辫子盘在头顶,小而有神的眼睛直视前方,嘴角带笑,持缰摇鞭,从扎布身边疾驰而过。塔林边的人惊诧地目送三人远去,然后又把目光集中到扎布身上。
扎布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一动不动愣在原地。好友古甲扎洼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骂道:“你咋不跪下来?溪布斯的侄儿!”
古甲扎洼是扎布最信赖的朋友,尤其眼下,除了他,扎布想不出一肚子心事还能向谁倾诉。但扎布知道,古甲扎洼虽是出家人,遇事却总沉不住气,刚硬得像一块生铁,锋利得像一把剃刀,所以暂时没和他商量什么。
而此刻,古甲扎洼那一啐,却像一星火焰,点燃了扎布胸中压抑已久的怒火。“溪布斯的后人眼里,也只有可敬之人,没有可怕之人。”他在心底默念,一股与舅舅同根同脉的血气,正渐渐聚拢,把复仇两个字愈裹愈紧。
他知道是下决心的时候了,低声对古甲扎洼说:“今天他们是有备而来,机会不好。”
古甲扎洼一听这话,眼里的火气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他拍了拍新剃的光脑门,也压下嗓门说:“只要你有这个胆,我舍命助你,啥时动手,只管吩咐。”
一股暖流从扎布心里淌过。他说:“有你这话就够了。你是出家人,我不能叫你杀人。”
古甲扎洼眉头一耸,说:“扎西嘎如此猖狂,不仅是欺你,也是侮辱咱边麦寨,我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溪布斯大叔对我不亚于对你,咱俩又是过命的朋友,不为他报仇,我这出家人当着也没心思。”
见人们都在朝这边张望,扎布不愿说下去。他让古甲扎洼再往自己脸上啐一口。古甲扎洼明白扎布的用意,大骂一声“孬种!”又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诵经的老人们窃窃私语,交换对溪布斯侄儿的鄙视和失望,有的甚至无心念经,拿起屁股下的坐垫夹在腋下气咻咻回了家。阿尼刮刮老人却没动,他感到奇怪——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脾性虽不如溪布斯刚烈,却也不至于懦弱至此。他觉得一切都有点反常。
看着扎布淡定地穿梭于人群,忙着给人们续茶的身影,阿尼刮刮隐约感到沙称河谷将有大事要发生,溪布斯之死,还会有故事延续。他翕动嘴唇默念六字真言,浑浊的眼睛看向遥远的天际。
次日,太阳快要落坡时,埋伏在路边沙棘林里的扎布和古甲扎洼终于等来了从青德寨返回的红辫子扎西嘎一行。远远看去,骑行于三人之中的扎西嘎头上的红发辫十分醒目。
扎布对古甲扎洼说:“兄弟,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古甲扎洼怒道:“到这关头了,你还废什么话?”
扎布说:“好吧,但咱得说好,除非我失手,你才能开枪。”
古甲扎洼掂掂手中的长枪,不耐烦地点点头。
前一晚,扎布和古甲扎洼商量了半宿,把对付扎西嘎和冕多则的计划一遍遍梳理,就怕中间有什么疏漏。商量好以后,古甲扎洼用他的佛珠向达钦修丹护法神问了一卦,卦象极好。扎布虽然怀疑古甲扎洼问卦时做了手脚,但也乐得相信,让舅母收拾东西,连夜和前来奔丧的折东远亲逃离沙称。
舅舅去世以来一直痛哭流涕的舅母这回却没有掉泪,她抱住扎布,用干涩的嘴唇亲亲他的额头,说:“孩子,我知道到你早晚得这么做,劝也白搭。但你必须向我保证,别让自己丢了命,就算报不了大仇,我和你天上的舅舅也不愿看见你死。天上的诸佛都长着眼睛,他们会保佑你的。”
红辫子扎西嘎和随从越走越近,交谈声被暮风吹到扎布耳边。扎布吃了一惊——他们居然在谈论自己呢!
扎西嘎说:“那孩子眼睛里有股邪乎劲儿,像溪布斯。我觉得他迟早会找我们。”
走在前面的随从说:“那咱们干掉他?”
跟在后面的随从说:“他只是个小孩,还是个穷赶驮的,怎么下得去手?我看他未必有这胆量,咱们防着他点就是。”
三人来到约十步开外的地方时,扎布把驳壳枪对准扎西嘎的胸口扣动扳机,一枪把他打下马来。两个随从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受惊的马摔下马背。他们刚要从地上爬起来,扎布大喝一声冲出去,一通连发把他们都打躺下了。古甲扎洼跟着跳出来,警惕地用枪指着两人。两人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很快就断气了,血污覆盖了一片落满枯枝朽叶的地面。
扎西嘎一手撑地,一手捂住汩汩冒血的胸口,靠着一棵老沙棘树的树干半坐起来,长辫子耷拉到了地上。
扎布用枪指着他的头,逼视着他的眼睛问:“知道是谁杀你吗?”
扎西嘎痛苦地扭曲着脸,小眼睛里却透出平静“是你这小子,溪布斯的侄儿。我们才说起你呢!”
扎布吼道:“不,不是溪布斯的侄儿杀你,是报应杀你!”
扎西嘎竟然笑了:“我一生作孽太多,早就等着今天呢!”
扎布问:“是冕多则指使你杀的溪布斯?”
扎西嘎的臉愈来愈苍白,喘气也变得急促,嘴角依然带着笑意:“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区别?”
扎布夺过他腰间的手枪,在他眼前晃晃:“你这背叛兄弟的人,怎么还有脸把这把识得义气二字的枪带在身上?”
扎西嘎摇摇头:“杀溪布斯,我也很惭愧。不过,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
古甲扎洼在一旁催道:“扎布,别废话了,一枪崩掉他,咱们还有大事!”
“你到地狱里去等你的主子冕多则吧,他很快会来!”扎布咬咬牙,蹲下来把枪口朝上,抵住扎西嘎的下颌扣动扳机。一股黏稠的血浆喷溅到了扎西嘎背倚的沙棘树树干上。
扎布和古甲扎洼把三具尸体抬进树林深处,把路上的血迹用泥土和树叶掩埋干净,又顺着小路找到三人的坐骑,拴在它们死去的主人身边的树干上。干完这一切,他们才感到疲乏,在林间草甸上仰躺下来歇气。这时,扎布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扎布刻意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跟后面的那人不像坏人,杀了他,我心里难受。”
古甲扎洼说:“我也这么想。但他们毕竟是一伙,说不定杀溪布斯大叔,他也有份呢!”
扎布沉思一会儿,说:“下一步我们的目标只有冕多则一人,可再不能伤及别人。”
古甲扎洼赞同地点头。
扎布推推古加扎洼:“你今天虽然没开枪,但已经成了我杀人的帮手,事实上犯了杀戒,以后怎么办?”
古甲扎洼拍拍胸口:“帮你是伸张正义,我又没动手,不算犯戒。”
扎布说:“不管咱们能否杀掉冕多则,如果你暴露了,以后的日子可得跟着我像耗子般四处躲避,你舍得下你的家人?他们说不定会受牵连呢!”
古甲扎洼说:“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放心,有我大伯勒谷仁波齐在,家族的事总会有余地。”
扎布知道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多言,闭上眼睛养神。
古甲扎洼拍拍他:“如果我是溪布斯的侄儿,而你是勒谷仁波齐的侄儿,你会不会也像我帮你一样帮我?”
扎布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古甲扎洼似乎有些失落。好一阵之后,他坐起身来说:“我不信你不帮我!”
两人相视而笑。他们都想不到,在这样一个春日的傍晚,联手杀掉三个人以后,心情还能如此轻松。扎布感到自己已经变了个人,之前对复仇的惧怕与担忧,转化成了亢奋。他感到浑身上下都舒坦了,舅舅去世后锁在心头的沉重枷锁,就在此刻解开了。他知道自己进入了复仇者的节奏,必须得趁着这股劲,继续下一步行动。
天色擦黑的时候,一白一黑两匹快马从沙棘林间的小路驰出,在边麦寨逗留了一会儿,又沿着玛尼塔林边的山路,直奔沙称河上游的措卡寨而去。
入夜,溪布斯家的碉楼发生大火。
赶来救火的边麦寨乡亲们发现火已成势,背来的一桶桶水毫无用处,纷纷惊惶地大呼扎布和他舅母的名字。
回答他们的,是夜风中呼啸的火焰。
阿尼刮刮老人避开纷乱的人群,抬头遥望措卡寨方向的星空,把拐杖朝地上拄了拄,自语:“呵呵,瞧吧,今夜边麦寨失火,明日措卡寨要办丧事了!”
4
扎布和古甲扎洼赶到措卡寨时,天刚蒙蒙亮。
他们绕到寨子前方的青冈林里,拴好马,取下马铃铛塞在包袱中。晨光里的措卡寨静得连寨口的泉声也清晰可闻。清晨的寒露结成霜,把寨里的一棵棵老山桃染成葱茏雪树。
尽管是第一次到措卡寨,不用古甲扎洼指,扎布也可一眼辨出冕多则土司家透着富贵气的石砌碉楼它挺立在几十座高低错落的土楼之中,像林间带着一群毛色丑陋的雏鸡寻食的骄傲的锦鸡。
面对熟睡女人一般的古寨,顽童们在巷陌间玩闹嬉戏的画面突然跳进扎布脑海,他寻仇的心顿时有了那么一瞬轻柔的波动。
他们踩着青冈林间湿滑的草叶与青苔,在与冕多则家三楼大致平行的地方找了一棵矮树,把古甲扎洼的长枪架在树丫上,隐蔽起来,单等冕多则露面。扎布把枪对着冕多则家碉楼的几个窗口瞄来瞄去,紧张得鼻尖渗出汗水。
古甲扎洼从身后碰碰他:“行吗?”
扎布把手指放在唇上转过身,示意他不要作声。
尽管他们万分小心,却仍然被冕多则院里高大的黑獒嗅到了气息,一阵低沉雄浑的吠叫,骤然间打破了措卡寨的宁静。寨子里大大小小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扎布惊得收枪躲回树干后,却被古甲扎洼一把推了出来,低喝道:“盯住窗口,只要冕多则露面,你就开枪!”
扎布深吸一口气定定神,托枪瞄准。
后来扎布觉得,那天,冕多则的阳寿应该是到了尽头,死神一定就徘徊在他的碉楼附近。设想过无数次的凶险刺杀,简单得如同一次狩猎。
犬吠声有所消停时,冕多则竞出现在毫无遮挡的三楼天台上,把一件氆氇镶边的羊皮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烟的香炉,从天台前沿的矮墙上探出大半个身子查看,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开外的年轻汉子。
在带着清寒的早晨,在深山里的领地,在自己的家中,毫无防备的沙称土司冕多则,出现在平常人家的男主人这个时候应该出现的地方。从长枪的准星里,扎布甚至可以瞄准他花白的略微谢顶的头。
古甲扎洼激动地小声催促:“老的就是冕多则,他的劫数到了,开枪,快开枪!”
扎布稳稳地瞄住冕多则的胸口。他发现冕多则的露面,就像一瓢冷水倒入沸汤,把他之前的焦灼、紧张和害怕,都浇成了一锅静水。
他噘唇打了个呼哨,趁冕多则直起身来朝这边张望,稳稳地扣动扳机。枪响的时候,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画面:一个被骤然击碎的玉门闩扬起一股迷雾般的粉尘。
枪声又惊起犬吠。冕多则尊贵而魁梧的土司的身躯,俯身扑在矮墙上,然后又连同手中的香炉,从墙头栽向院里。他在这个世界最后听见的,应该是犬吠和枪声在山谷里的回音;最后看见的,应该是急速上升的山坡和贴向自己的地面。
那年轻人呆呆地愣在墙边,好一会儿才惊唤了一声:“伯父!”
扎布用枪瞄住年轻人,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开第二枪。他知道冕多杰和舅舅一样没有子女,这个年轻人既然叫他伯父,以后一定是找自己复仇的主要人物。古甲扎洼屏住气紧张地看着扎布,嘀咕了一句:“你说过的,除了冕多则,不再伤及别人。”
扎布抬起枪口,把剩余的几发子弹射向空中。随着枪响,年轻人如梦方醒,俯身躲进矮墙背后。
不一会儿,和冕多则家远近相邻的碉楼顶、窗口里出现了一些人,有的手里还提着枪。
扎布和古甲扎洼知道冕多则必死无疑,顺原路潜回拴马的地方,勒紧马肚带,跳上马背火速逃离。钻出青冈林,快要翻过措卡寨前方的大草丘时,从寨子里射出的几颗子弹落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噗噗有声。扎布回身看了看,措卡寨里人影窜动,隐约还可以听见女人和小孩的哭号。几匹快骑出了寨子,朝他们这边飞驰而来。
扎布和古甲扎洼躲进山顶一个废弃的居高临下的牧屋,推膛上弹,单等追兵上来。他们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的角色已经从复仇者转换为被复仇者。这一仗打得好,可以壮声威,为躲避追杀赢得时间和机会;打得不好,可能就会输掉性命。
阳光从开裂的木瓦间射进牧屋,近处的灌丛里传来一片高高低低的鸟鸣声。古甲扎洼叹道:“这杀人的事,一旦开始,怎么就停不下来?”
扎布说:“是啊。你后悔了吗?”
古甲扎洼一跺脚:“我要后悔,也不会等到现在。不过你想,你舅舅就一条命,咱们为给他报仇,都杀了四个了,还不知要杀几个。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呀?”
扎布幽幽地说:“最后,也许是他们杀掉咱们。谁知道呢?”
古甲扎洼说:“错的人应该付出代价,就像扎西嘎和冕多则。可是,现在他们的人来找我们报仇,于情于理,似乎也应该。我们之间谁对谁错,谁该死谁不该死,谁又能说得清?”
扎布笑道:“你这小和尚,想得还真多。”
说话间,措卡寨五六名快骑追兵出现在开阔的草坡对面,看见不远处的牧屋,心有疑慮,停了下来。
扎布从牧屋小窗里对着天空开了一枪。追兵们吓得滚下马背匍匐于地。
扎布高声喊:“措卡寨的好汉们,我是边麦寨溪布斯的侄儿扎布,今日杀冕多则是给舅舅报仇,与他人无干。”
追兵中一位戴着圆盘礼帽的中年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回道:“你舅舅溪布斯劫杀龙泽仁在前,死有余辜。冕多则土司留下你的小命是可怜你家贫年小,没想你却是一条不知感恩的疯狗,用卑鄙手段暗杀土司,你不会有好下场!”
扎布说:“溪布斯与冕多则的对错恩怨,将来自有公论。杀人偿命是自古至理,我不杀冕多则,就枉为溪布斯的后人,也枉做沙称河谷的男人。”
见对面不接话,扎布又说:“但是今天,我不想再杀人,以免平添罪孽。就在刚才,我还放过了冕多则的侄儿。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有十几个人,都是快马快枪,已经埋伏好了,咱们要打起来,我保证你们没一个能活着见到父母妻儿。听我一句劝,就此回去吧,顺便给冕多则的家人带句话—一我这条命既是冕多则动了恻隐之心留下来的,就随时等候他的家人来取,也省得他家又用牦牛悬赏。除此以外,大家都别伤及无辜。”
与同伴嘀咕一阵,圆盘礼帽回话了:“好吧,今天算你狠,我们撤回去。但你记住,措卡寨和冕家族绝不会放过你,就是睡觉,你也得藏好你的脑袋!”
扎布说:“我也提醒你们,谁想取我的命,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圆盘礼帽最后问:“可以告诉我们帮你的是哪路英雄吗?”
扎布回话:“是雄狮大王格萨尔的天兵。”
阳光虽然铺满了返青的草地,但草叶上的露珠依然透出凛冽的寒意。措卡寨的追兵磨蹭了许久,最后还是悻悻退走。
扎布和古甲扎洼选了一条人们不常走的枯草覆没的小径,纵马狂奔。他们明白,此时踏上的,是亡命天涯的不归路,身前是迷途,身后是险境,日后之事,只能听凭老天安排了。
翻过插满龙达经幡的马鞍山,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蜿蜒于层峦间的沙称河。从高处俯瞰,绿幽幽的河水千转百回,于蒸腾的青烟与薄雾间,把两岸的山峦、村寨、寺庙、麦地串在一块儿,美不胜收。
古甲扎洼感慨道:“瞧这沙称河谷,乍一看还真祥和,谁知道里面暗藏着多少杀机?”
扎布看看他:“世界本来就这样。你想回家吗?现在还没人知道你是我的同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甲古扎洼瞪瞪扎布:“这事瞒得过谁去?”
扎布满怀歉意地:“是我连累了你。要不以后你也去犯个啥事,让我舍命报答一次?”
甲古扎洼笑了:“咱们可是在逃命呢,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咱们合计过,事成之后就逃往拉萨。你说,拉萨在哪个方向?”
扎布朝沙称河源头方向的群山一指:“那边!”
拉萨
1
三个月后,拉萨八廓街的康巴茶馆里,德充本扭动着矮胖的身躯,给了扎布一个长长的拥抱,说:“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有种。你打碎了‘沙称门闩,现在可是名震四方的人物了。好消息不用绕道,也无须躲藏,它走得可比你快,半个月前就到了拉萨。”
扎布说:“充本,我虽然报了大仇,可你得失去商队了。”
德充本一摆手:“那不算啥。我已经把骡马和枪支折算成藏洋,三天前就派人送往措卡寨冕多则家了。咱们得说话算话不是吗?”
扎布把古甲扎洼引荐给德充本,德充双手逮住他的手:“果然英雄出少年,难得难得,舍却身家性命为朋友两肋插刀,真让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汗颜!”
德充本邀来几位拉萨的商人朋友,在康巴茶馆设宴款待扎布和古加扎洼。
德充本问扎布下一步的打算。扎布说:“在拉萨盘留一两个月,觐庙拜佛,然后再往藏北牧区,找个偏僻地方住上一段日子。”
德充本低头想了想,说:“也好,先避避风头。等过了这一阵,我让朋友给你们找个安身之处,以后就在拉萨生活,不回沙称了。”
席间,德充本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皮袋递给扎布,说:“这五十块藏洋,是我的一点心意,帮你们渡渡难关。以后还有啥需要都跟我说,我会尽力提供帮助。”
扎布感到紧绷了一个多月的神经一下放松了。德充本和他的朋友们的热情加上青稞酒的辛辣,让他陷入错觉,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仿佛只是在平常的日子里,置身于一场令人尽兴的酒会。
滴酒不沾的古甲扎洼却有些不自在,谦恭的微笑一挂上脸就再也收不回去,一直到笑容都变得僵硬了。已有几分酒意的扎布拽拽古甲扎洼的袖子,说:“要不,你也喝点?反正已经犯了杀戒,再把酒戒开了也没啥。”
没想这句话却惹恼了古甲扎洼,他一把拨开扎布的手,沉下脸大声说:“我只是陪朋友赴难,可没犯什么戒!你记住,古甲扎洼是在三尊佛前许愿剃度的出家人,宁可丢了性命也不会背叛佛陀!”
德充本和他的朋友们一下安静了,诧异地看着他俩。扎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搂住古甲扎洼以示歉意。古甲扎洼的脸上很快阴转晴,抬起手也搂住扎布,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你的朋友是个苦命的出家人,好吃好喝好玩的,你都不用惦记我。”
席间顿时一片欢笑。德充本悄悄对扎布说:“孩子,我看得出,你这朋友秉性率真、胆识不凡,是值得以性命相托的人。”
散席之后,甲古扎洼扶着醉酒的扎布,走在月光下清冷的八廓街。他们投在青石路上的影子被不时凸起的石板顶得起起伏伏。扎布用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今晚的月光亮得像阳光,白得像雪,可惜溪布斯和冕多则都看不见了。天知道我们还能看见几次。”
古甲扎洼不说话,只拉着他往前走。听见他们的声音,前方不远处,几只流浪狗窜出大昭寺围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避开。沿街高低错落的店楼,安静得像落潮的大河边的石包;一街的迷蒙月光,恰如流向远方的一河浊水。
扎布和古甲扎洼用德充本的资助,每人购买了一套牧区服装,乔装改扮,在拉萨度过了两个多月朝佛的日子。每一次伏地拜佛,扎布心底都会充满惶恐。他不知道在看不见的佛的世界,自己寻仇的罪孽是否值得宽恕,也不知道佛会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的运势。他惊异于古甲扎洼,这位真正的佛家弟子,专注坦然地拜佛转经,仿佛此行到拉萨并非因命案逃亡,而是专程朝圣。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间,他俩坐在色拉寺门前的古柏下,合计了一下,拉萨的大寺名刹大多已经朝拜过,可以考虑前往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了。
这当口,一位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出现在寺门远侧墙角,盯着他俩不挪步。扎布感到奇怪,招手让他过来说话。没想一搭上话,却得到了一个令他们极度震惊的消息。原来,冕多则的侄儿冕中杰已经追到拉萨,这小乞丐正是他派来传话的。
小乞丐说:“他让你们明早太阳照到布达拉宫后面的龙池边时过去见面,他有话要说。”
扎布问:“他们人呢?”
小乞丐指指他来的墙角说:“之前还在那儿,悄悄看了你们很久以后离开,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城里。”
古加扎洼问:“他们有多少人?”
小乞丐摊开一只手掌:“五个人!”
扎布和古甲扎洼连忙把枪上膛,转过墙角一看,狭长的巷子里只有几位转经的老人迎面蹒跚而来,冕中杰等人已不见踪影。
他们回到古柏下,用几个铜板把小乞丐打发走。
古甲扎洼说:“这个冕中杰是个人物呢,咱们穿成这样,也被他找到。而且,他刚才可以直接杀了我们,却不肯动手,非约在明天见面。你能想出他到底要干什么吗?”
扎布也是一头雾水,摇摇头没回答,眼睛里满是不安。
呆坐了一会儿,古甲扎洼说:“这人不简单呢,咱们可得做好准备。你后悔那天没有把他一块儿解决掉吗?”
扎布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该来的总会来,也好,早来早了结。明天,我单独去会他,你没必要跟着冒险。干脆,现在就离开拉萨避一避,等我的消息。”
古甲扎洼急了:“有啥可避?我们不是说好生死与共吗?再说了,现在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只要发现我俩有逃离迹象,他们一定会提前动手。我觉着,他约咱们到布达拉的龙池圣地,一定不敢在那儿杀人。”
扎布知道他說得有理,便问:“那咱们现在咋办?”
古甲扎洼哈哈一笑:“咋办?回去脱掉这身衣服,穿上咱沙称服装,到八廓街敞开肚皮上吃一顿,然后睡个好觉,就等着明天的太阳晒到布达拉。”
扎布听他这么一说,心情放松了不少,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上的尘灰,把手一挥:“走,八廓街!”
扎布和古甲扎洼像急于赴宴的人一样,一早就到了龙池边。冕中杰和他的随从一行五人也在阳光照进池水时准时到来。龙池的水被一阵忽来的轻风吹皱。看来,今天不会是个大晴天。
两路人在池边一排绿枝及地的柳树下见面,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无言地相互打量。
冕中杰年约三十岁,瘦高英俊,黝黑的肤色和冷峻的眼神,让他和跟在身边的人有明显差异。在远离家园的异地,和一群寻仇的同乡相逢,扎布没想到竟会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不合时宜地飘荡在周边的空气中。他甚至有拉上他们的手寒暄几句的冲动。
后来每每回想那一幕,扎布嘴角都会浮出浅笑。
冕中杰打破沉闷:“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冕多则唯一的侄儿,就像你是溪布斯唯一的侄儿一样。我叫冕中杰。他们几位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们应该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吧?”
扎布深吸一口气,点头回答:
“当然!”
冕中杰说:“我们到拉萨已经十天了,三天前就找到了你们。”
扎布说:“那你干吗不早点干掉我们,还费这周折?”
冕中杰呵呵一笑:“我伯伯死的那天,你本有机会杀掉我,但你把子弹打向了天空。我一直想问问你这是为什么?”
扎布淡淡地回答:“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是你伯伯而不是你杀的溪布斯。”
冕中杰又问:“沙称河谷不是有一句话叫‘要砍花椒树,就得连根刨吗?你为什么不那样做?”
扎布说:“其实当时我还是犹豫了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沙称河谷的陋习,我为啥非要去学?”
冕中杰点点头:“所以,从追杀你们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立了誓,绝不从背后下手,怎么也得眼睛对着眼睛、胸口对着胸口。这次到拉萨,要是只想杀人报仇了事,你俩哪还有机会站在今天的太阳下和我说话?”
扎布说:“要是冕多则也有你这样的胸襟气度,没准我舅舅还活着。”
冕中杰说:“要是溪布斯也是像你这样的磊落人,我伯伯也应该活着。”
古甲扎洼忍不住插话:“你想怎么样,痛快点说,别绕弯子了。”
冕中杰狠狠地瞪了古甲扎洼一眼,说:“你这在三宝佛前剃度的出家人,背叛教义戒规,还好意思在拉萨假模假样诵经拜佛。不用我怎么样,你自己就会下地狱!”
古甲扎洼淡淡一笑:“我这出家人的确不合格,最大的缺点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怕下地狱。”
扎布抢过他的话:“我的事和他无关,他只是陪在我身边,从没开过一枪杀过一人,如今仍是没有犯戒的佛门弟子。你冕中杰的仇人只有一个,就是我扎布。今天他陪我来,也只是怕我遇到不测,无人收尸。”
冕中杰撇嘴浅笑,用眼神阻止要接话的随从,似乎不愿继续无谓的争执。他不再理会古甲扎洼,对扎布说:“我到拉萨后找了很多人,为的就是弄明白我表叔龙泽仁之死究竟与溪布斯有没有关系。”
扎布感到奇怪:“已经发生这么多无法挽回的事,你弄明白这个还有什么用?”
冕中杰说:“多方探究之后,我没有得到答案,没人能证明溪布斯杀了我表叔,但也没人能证明溪布斯没杀我表叔。”
古甲扎洼又插话了:“事情都到了如此地步,谁又敢出面证明什么?其实只要好好想想,无人证明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冕中杰若有所思,看看扎布:“这话有一定道理。抛开这事不谈,我伯伯可是你杀的,这仇我得报。”
扎布说:“我知道。你要怎么样,我都奉陪。但咱们可得说好,一人做事一人担,古甲扎洼与此事无关,别找他麻烦。”
冕中杰斜瞥古甲扎洼一眼,说:“可以,但他得保证终生不回沙称。我也不想为难一个自称从未犯戒的出家人。至于咱们,我提议以古法决斗,无论结果如何,恩仇就此了断,不再祸及亲朋。否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扎布没想到冕多则的侄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升起一股敬意,竟然对自己暗杀冕多则的事产生了隐隐的愧疚。一个多月来快意恩仇的心情,就在这一刻变得飘忽和模糊。
冕中杰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位性情温和的兄长耐心等着小兄弟回话。
扎布愣了愣,转头和古甲扎洼对视一眼。古甲扎洼眼中也满是疑惑。他们昨晚反复揣测的这一场仇人相见的情景,此时正在走向不可预见处。
扎布说:“你要杀我,完全可以暗中下手,就像我杀你伯伯一样。决斗对你不公平。”
冕中杰摆摆手:“这个你别管。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舅舅溪布斯的死有可能是冤案。我已在大昭寺释迦牟尼等身佛像前许愿,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冤仇,既对天上的伯伯有个交代,也避免贻害后人。你意下如何?”
扎布说:“既然你主意已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你也知道,除了你伯伯,我还杀了红辫子扎西嘎和他的两个随从,你能保证他们的家人不寻仇?”
冕中杰用手指向昏黄的太阳:“我来前就已经和他们说好了,我说的话、做的事都代表他们。你信不过我?”
扎布也抬头看向太阳,说:“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好吧,就听你的,你就说时间、地点吧。就算死在你手里,我也无憾。我若死了,除了古甲扎洼,我的亲朋别说复仇,是连这个念头都不敢有的,你尽管可以放心!”
冕中杰说:“谁知道呢?沙称河谷可不缺出乎意料的人,你不就是一个?”
扎布说:“好吧,如果我死了,我会让古甲扎洼遍告族亲,这都是老天的决定,谁也不许再提复仇!我想他们一定会高兴。”
冕中杰抬手往城东方向指指:“明天这个时候,拉薩河木桥边见。我会请几位见证人,你也请几位。”
扎布指指古甲扎洼:“我不用请,他就是!”
冕中杰伸出手,扎布也忙不迭伸手。两只结着血仇,隔日就将持刀相向的手,就在布达拉龙池边略带寒意的阳光下握在了一起。一群红嘴鸦从布达拉西侧的草丘顶飞出,咋咋呼呼掠过龙池上空,好像这里阴郁的阳光并不令它们满意,急着要去别处觅食休憩。
临别,冕中杰让随从交给扎布一皮袋藏洋,说:“这是德充本让人带给我的,请你还给他,告诉他冕家族不缺这个!我知道他在暗中支持你,按老规矩,我可以先杀掉他,然后把这钱原封不动赔付回去。不过,我不是我伯伯,杀他对我毫无意义!”
扎布说:“你可以自己交给他,然后对他说这些话。”
冕中杰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目送冕中杰一行走远,扎布说:“没想到冕多则会有这样一个坦荡豪气的侄儿!既然他自称是冕多则唯一的侄儿,那一定就是沙称土司之位的继承者。”
古甲扎洼说:“是啊,如果他继承大位,会是一个很牢靠的‘门闩,对沙称百姓来说,没准是一件好事呢!”
扎布笑问:“照你这么说,我明天只管送命去,好留下他当土司做门闩?”
古甲扎洼也笑:“土司谁都能当,自己的命可只有一条,你好好掂量吧!这是公平决斗,你若输了,我可真只有收尸的份了。”
在龙池边逗留到近午,古甲扎洼对扎布说:“咱们还是去布达拉宫里拜拜诸佛,求他们护佑你明日得胜。”
扎布心想,或许诸佛更愿意把“沙称门闩”留在世上呢!
2
第二天是个晴天。
喝了早茶,扎布和古甲扎洼如约前往决斗地点。
昨晚俩人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扎布把身后事都托付给了古甲扎洼。说到动情处,两人都忍不住流了泪。而现在,他们一起走过拉萨城的街巷,却没有一句话,仿佛晚上把话都说尽了,只听见脚步声在沉闷的空气中回响。
快到拉萨河边时,古甲扎洼开口了:“你再想想,要不,咱们逃走?我觉着冕中杰等人今天只顾准备决斗,顾不上监视咱们,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扎布停下脚步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古甲扎洼说:“不是!我也觉得肩上点着神灯的男人应该守信,信用和尊严比命重要。但现在去搏命的是你,你下了水,我却在岸上,怎么着也得劝阻一下。”
扎布哈哈大笑,而古甲扎洼的眼里噙上了白花花的眼泪。
离木桥还有一里多地,扎布和古甲扎洼远远看见桥头河滩上聚集了一群人。今天,冕中杰似乎比他俩要性急。走近以后,他们才发现,人群中除了冕中杰和他的随从,还有德充本等几位沙称长辈和他们的拉萨朋友。不用说,他们都是冕中杰请来的见证人。
德充本第一个迎上来,低声埋怨:“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要不是冕中杰派人还钱,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扎布怀着歉意回话:“请您谅解,您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自己能解决的事情,我不想再牵连您。”
德充本无奈地说:“我猜也是。这个冕中杰比他伯伯磊落,想用这样的法子了断恩怨,我看也成。只可惜你俩之间,必有一人会丢命。愿今日的好运在你这边!”
当着德充本等见证人,冕中杰把决斗缘由说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照在河滩上的阳光。他反复申明,今天两人之间不管谁能活下来,都是上苍的眷顾,死者一方的亲朋得把所有仇怨抛入河水,从此和睦相安,永世不言复仇。
说完后,他侧头看看扎布:“你如果没有意见,咱们就一起立个誓吧!”
扎布点点头。
两人面朝布达拉宫方向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立下重誓。
一位头戴金丝毡帽的拉萨商人对德充本发出感叹:“后生可畏,真替沙称人争光!”
他们起身后,冕中杰的随从让他们相向错肩而站,用一条黄色哈达把两人的左手腕死死拴在一起,然后又请古甲扎洼过来检查。古甲扎洼摇头示意不必。
那随从又拿出两把两尺长短的康巴刀,交给德充本等人查验后扔在两人面前。
冕中杰对扎布说:
“刀是我带来的,你先选。”
扎布也没客套,伸手捡起扔到自己脚边的那一把。握住冰凉的刀把时,他前所未有地平静,此刻,仿佛喧嚣的世界也退避成了看客。
德充本朗声喊道:“今天,冕中杰和扎布在圣地拉萨遵祖训,从古法,一刀对一刀,一命搏一命,欲把大仇了结于此,无意祸及亲朋、连累乡邻,虽属无奈之策,却也算仗义之举。尊佛在天,战神在地,请宽恕沙称人的血玷污了圣地,请护佑沙称河谷的苍生从此安宁吉祥,不再刀枪相向!”
他重复了一道决斗规则:“摘下护身法物和帽子,左手以绳相缠,右手持刀,只许砍,不许刺,不管谁先倒下,断气之前,另一方都不必收手。”
几句话说完,德充本的眼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扎布和冕中杰脸上。河滩上的气氛骤然间沉寂,只穿行于大小卵石間的清水汩汩作响,像一群结伴而行的女人在絮语。
德充本心一横,闭上眼睛宣布:“开始!”
扎布在客栈里醒来时,头沉得像被人死死压住。他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个缝,古甲扎洼和德充本的脸隐约可辨。一股浓浓的药味钻入鼻腔,刚要动弹一下,钻心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又闭上眼睛静卧。
再次睁开眼睛时,扎布可以慢慢进食了。古甲扎洼和德充本都特别开心。
扎布问古甲扎洼的第一句话是:“冕中杰怎么样?”
古甲扎洼说:“他也没死,伤得和你差不多。你快取胜时,为什么要换刀背砍他?”
扎布这才慢慢回忆起决斗的情景。当他和冕中杰的左手被捆在一起时,他感到对手——这位未来土司的身体并不如自己强壮,那条哈达勒住的,似乎是他的骨头。
决斗开始,两人都犹豫了片刻。四目相对,冕中杰的眼光明澈如水。看见冕中杰动了一下手臂,扎布也挥臂砍出去第一刀,虽没用全力,冕中杰的头皮上还是出现了一道白口子,很快就被血水填满。
扎布脑海中恍惚闪现出玉门闩被劈开的画面。
几乎是同时,冕中杰的刀也落在自己头上,随着一声脆响,眼睛里火星四溅。在围观者们的阵阵惊呼下,他们挥舞的长刀反射着阳光,一下下落在对方头上。
不知是第几刀之后,扎布感觉冕中杰落在自己头上的刀渐渐没了力道,最先像闷棍击打,后来变得像树枝抽打。眼前的世界已是一片混沌,头顶流下的血糊住眼睛,也没办法用手去擦。扎布略微停顿一下,把右手里的刀柄一转,刀背向前,估摸着朝冕中杰的头部给了几下。冕中杰倒下了,捆缚在一起的左手把扎布拽到了他身上。
扎布记得自己使劲把刀抛向空中,大声呼唤古甲扎洼上来解开他们。他们一被分开,他就用手去抹眼睛,这才知道挡住眼睛的不只是血水,还有耷拉下来的一小块头皮。他隐约记得那时冕中杰的头和脸都已经血肉模糊,随从们围住他哭喊他的名字。
在古甲扎洼和德充本的搀扶下,扎布刚要迈步,却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
虽然头上的伤还疼得厉害,脑子也时不时发蒙,扎布却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卸下仇恨原来是这么惬意的一件事!
他对古甲扎洼说:“为什么用刀背?其实你可以想想,就冕中杰那体格,和我决斗,输的可能性更高,但他依然执意要这么做,凭的就是血性和气度。这一点我真是自愧不如。如果体力占了上风就对这样的人下死手,我成了什么?”
古甲扎洼说:“也许,他也料到你会这样,才敢约你决斗。”
扎布问:“那你说,我这样做对吗?”
古甲扎洼:“那是当然,你做得很对,在场的人没有不佩服你的,包括冕中杰的人。决斗的事在拉萨传开了,都说沙称人恩怨分明,有骨气,讲道义。就连格东寺秋茸仁波齐听说后都把德充本叫去详细询问,听完以后赞许有加呢!秋茸仁波齐还派了格东寺的僧医为你们疗伤,否则,你能不能醒过来都还是个问题呢!”
扎布闻言一惊——秋茸仁波齐贵为格东寺排位第一,在拉萨可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由于他的上一世诞生于沙称,他一直把沙称人当成故乡人。前些日子,因为负有命案,扎布和古甲扎洼没敢去格东寺觐拜他,不想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惊动了他。
3
一个月后,还是在布达拉龙池边,扎布、古甲扎洼和冕中杰一行又一次会面。
冕中杰虽然身体虚弱、脸色发白,但神情却明显比以前轻松。他把目光越过扎布头顶,看着天际的山影,说:“过几天,我们就要回沙称了。”
扎布赶忙说:“我祝你一路平安!”他自己都听出了话里明显的讨好。
冕中杰迟疑片刻,说:“适当的时候,你可以考虑回沙称。我们已经没有仇了!”
扎布眼睛发潮。此刻,站在冕中杰面前,他脚底发虚,似乎一阵轻风就可以吹倒。
他深吸一口气,说:“感谢您的大度。我扎布今日就手指布达拉发誓,未经您准许,我绝不踏进沙称一步,免得众人对您有非议。您不同于一般人,还要接下沙称土司的衣钵呢!”
冕中杰沉吟片刻,摸摸头顶说:“不必发誓,我相信你。这一头的刀疤为证,你若真需要回沙称,就带信给我,我绝不阻挠。”
扎布指指古甲扎洼:“若是他要想回去呢?”
冕中杰毫不犹豫:“我连你都不在意,何况他?他随时可以回家。”
扎布逮住冕中杰的手:“我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您将来用得着我,我愿以性命相报!”
冕中杰笑笑:“只可惜你是杀我伯伯的人。如今你舅舅和我伯伯都已死,怎么做也不能活回来,咱们也血洒拉萨河岸,差点就没了命。仇怨既了,以后的事就看缘分吧!”
匆匆一面之后,冕中杰一行沿着龙池边的石板路走了。一位随从要去搀扶冕中杰,被他拒绝了。石板路边的一排柳树,乍一看是一派浑然浓绿,仔细瞧那枝条,却都还只是新绿。龙池前的布达拉宫沉浸在一片寂静却明亮的光影中,偶有一串风铃声传来,轻得像是被阳光拨动。
从布达拉回去,扎布和古甲扎洼专程去格东寺觐拜秋茸仁波齐。出乎意料的是,仁波齐一听通报,立马就召见了他们。
秋茸仁波齐赤脚坐在僧舍天台上,靠着独木梯晒太阳,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花猫。
扎布和古甲扎洼赶紧口诵赞语伏地磕头。
仁波齐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说:“你们这两个沙称小子,名气大着呢!我早就想抽空见见你们了。”
仁波齐说话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扎布把额头抬了一点起来,眼睛刚好对上仁波齐怀中花猫蓝幽幽的眼睛。
扎布恭敬地回话:“有劳仁波齐挂念。我们是身负罪孽之人,一直不敢来拜见您,怕扰了您的清静。上次我与人决斗受伤,多亏您派僧医医治,才捡回这条命,无以为报,惭愧至极。”
古甲扎洼觉得他像是在和那只猫说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秋茸仁波齐也笑了:“知道罪孽就好,以后好好参佛悟禅,修身磨性吧!”
扎布这才敢抬头看仁波齐——略显富态的脸和亲切明亮的眼睛,金丝绒镶边的僧服,仿佛都融进了正午的阳光里。扎布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一种久违的温暖的亲情,悄然在心底荡漾。
从仁波齐的外表,扎布难以判断他的年岁,只觉得可能不会超过五十岁。
仁波齐把怀中的花猫轻轻放在地上,拿起身后搭在木梯上的毛巾擦擦手,给扎布摸顶赐福,边摸边说:“朋友,我今年五十六岁了,属羊。”
扎布一听,吓了一跳。仁波齐可以洞察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呢!他赶紧又要俯下身磕头,被仁波齐笑着挡住了。古甲扎洼不明就里,以为仁波齐只是开了个话头,在一旁双手合十,静等下文。
仁波齐转而又给古甲扎洼摸顶,说道:“这位朋友,你有一个干净的灵魂,只是被薄尘所蔽,得继续在佛前青灯净水托身效命,好找回本来的自己。”
古甲扎洼赶紧跪下:“请仁波齐把我收进格东寺,在您身边修佛赎罪吧!”
仁波齐呵呵笑道:“寺门有槛,佛门无锁,你要愿意,就在格东寺入册吧!”
秋茸仁波齐让侍从给两人各倒上一碗酥油茶,喝茶聊天。
扎布知道眼前的仁波齐是第十六世秋茸仁波齐,因为前世诞生于沙称河畔的洞松寨,就把沙称当成了家乡,还曾于十多年前回乡探望。在拉萨的沙称人,也经常得到他的关照。所以在沙称人心目中,他是地位尊崇的老乡。
秋茸仁波齐详细询问了扎布与冕中杰的恩怨由来,扎布如实回答。听罢,仁波齐叹道:“仇杀是沙称河谷最大的悲剧,善因泯灭,恶果轮回,不仅是生者和往生者,就是家园故土,都难逃其害,永无安宁啊!”
扎布和古甲扎洼静默而坐,不敢插话。
仁波齐又说:“听说你和冕中杰在拉萨河边决斗的事后,我感到很欣慰。这种方式不可取,但这个结果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俗世不比佛门,有时纷争仇怨也由不得自己,只要能够克制和悔悟,就是好事。”
说话间,天台的阳光晒到墙顶去了,侍从拿来一件薄袄给仁波齐加上,并在他耳邊悄声说了句什么。扎布和古甲扎洼见状连忙知趣地告退。仁波齐笑着点了点头。
侍从送二人到门口时,问:“您二位是仁波齐的老熟人?我咋没见过?”
二人连忙否认。侍从又说:“仁波齐终年忙于佛事,很久没有清静休歇了,今日您二位来访,本来我想借故推托,他却不让。他是個话少的人,却和你们聊了这许久,我觉得好奇,就多问这么一句,还请见谅!”
格东寺门前的石板路上,夕阳还在和一排矮柏的影子纠缠不休,一只停在石板上的绿蚂蚱,赶在二人的脚板落下来之前,迅捷地跳入树下的草丛。扎布不知道这只春天的蚂蚱,会如何熬过拉萨漫长的冬季。也许,阳光会一直帮它的忙。
4
因为无须担心追杀,在德充本等人的帮助下,扎布和古甲扎洼变卖了从沙称带来的枪支,在拉萨安顿下来,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扎布本想把二十响驳壳枪还给德充本,他却死活不肯收,让扎布自己处置。
扎布被德充本荐入拉萨贵族伊措家护院;古甲扎洼则投靠秋茸仁波齐,入册格东寺为僧。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五年就过去了。
这五年间,发生了几件大事。最令扎布痛心的一件事,是德充本——这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长者,在从拉萨回乡的途中溘然长逝。他正着手重建的驮商队,也就此夭折。听说他最钟爱的坐骑雪青达瓦,在他死后,十几日不进草料,活活饿死,不由令人唏嘘。对扎布来说,那一段听着马铃行进于山间林里的游侠般的生活,就此成了不可重现的遥远而珍贵的回忆。
也是那一年,拉萨的噶厦政府派阿旺噶伦去牦牛江边的羌都阻击节节西进的红汉人的队伍,以全败告终,搞得拉萨人心浮动。尤其是伊措晋美那样的贵族,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香。后来阿旺又奉噶厦之命带人去汉地北京,与红汉人签下西藏和平解放协定,局势才稍有缓和。本已收拾好行装,准备到日喀则暂避的伊措晋美一家人,也放弃了出逃计划。
红汉人的队伍解放军是在一个初夏的日子进驻拉萨的,那天,扎布也去看热闹了。他听伊措晋美说过,解放军进城的日子,噶厦政府请卦算过,是良辰吉日。
解放军整齐的队列里,有很多稚气未脱的面孔,兴奋的微笑难掩长途跋涉的疲态。令扎布感慨的是,迎接和围观的拥挤人群里,那些身份卑微的农夫、牧民、娃子、乞丐脸上抑制不住的高兴与富豪显贵们的焦虑、茫然、失落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心思各异的两个世界的人被强凑到了一块儿。
身边的世界正在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着突兀而深刻的变化。但这一切仿佛和扎布并没有多大关系,他龟缩在独属于自己的角落,过着简朴、平淡到近乎无聊的日子,只是在回想往事时,才会生出些许唏嘘。
奇怪的是,如今他挂念最多的,不是亲人,不是朋友,而是冕中杰。他不知道这位与自己有生死交织的人过得怎样,也不知道沙称河谷的民众,是否会认可和追随这样一位年轻的土司。如今拉萨来了红汉人,听说他们也去了沙称,冕中杰和他们会相安无事吗?早晚礼佛时,他也会为冕中杰祈福。在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他就这样固执而卑微地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也挂念着曾经的生死仇人。
古甲扎洼颇受秋茸仁波齐器重,和格东寺和僧侣们相处也融洽,不到一年,就成了寺院的铁棒喇嘛,专管佛事戒律。他们见面时,难免要聊起往事。扎布看得出古甲扎洼很想念家人,便劝他回去探望一次,古甲扎洼却说:“咱们是一起离开沙称的,回去也得一同回去。你要一辈子不回去,我也一辈子不回。我已经带信给家里,让父母到拉萨来朝圣。”
有时古甲扎洼也会提醒扎布:“几年时间,你好像老了十岁。你不比我,我将来还有寺庙养老,在这异地他乡,你得娶妻生子。看你这老成样儿,除了我,谁还会相信你只有三十出头,是拉萨河边和沙称土司决斗的好汉?”
扎布不以为然:“没人信最好,我乐得清静。”
伊措家是拉萨大户,户主伊措晋美听说过扎布的事,也知道格东寺秋茸仁波齐和他有交情,因此从不把他当下人,家里有贵客时,也常请他去作陪。只要伊措晋美有请,扎布都不会推辞,席间也从不纵酒多言。他精心掩藏起真实的自己,每时每刻都尽量不显得扎眼。
如果不是意外邂逅爱情,他一定会让自己就这样老去。
解放军进驻拉萨那年,一个春日的上午,来自康巴良绒草原的牧场主良绒尼玛到伊措家做客,扎布受邀相陪。因为天气晴好,伊措晋美把家宴摆在了后花园。
扎布到的时候,已经入座的伊措晋美和良绒尼玛耳语了几句。高大威猛,一脸络腮胡的良绒尼玛站起身来,伸手邀请扎布坐到自己身边。扎布弯腰合掌:“这可使不得,我是靠晋美先生赏饭吃的浪子,怎敢与您并坐?”
良绒尼玛让身旁盛装的女人挪开,一把拉过扎布硬把他摁到座位上:“在晋美老兄府上,你我都是客,还分啥贵贱?你的事我听说了,打心眼里敬佩,今日同席,是我的荣幸!”
扎布尴尬地看看伊措晋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伊措晋美哈哈大笑:“尼玛兄说得对,今日你也算客人,不用拘束,咱们一起喝个痛快!”
扎布勉强入座。园里一树树桃花开得正繁,只要宴席上稍有片刻寂静,蜜蜂的嗡嗡声便会从花枝间传来,间或夹杂几声短促清亮的鸟叫。
春天就是这样一个季节,果树专注于开花,蜜蜂专注于采蜜,鸟儿专注于调情,而日子,却慵慵懒懒。
酒到酣处,良绒尼玛把手搭在扎布肩上说:“和你决斗的冕中杰现在可风光了,沙称人无不听命于他,他的势力都已经延伸到周边地区,那些土司头人谁都不敢轻慢他呢!红汉人去了沙称以后,还委任他当了县长。现在的他,真当得起‘沙称门闩之称呢!”
扎布听得高兴,脱口说道:“真好!您见过他?”
良绒尼玛不解地看着他:“年前我们还见过一面呢!你们是仇家,为何听说他好,你会那么高兴?”
扎布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打心眼里敬重。沙称有这么一个好土司,我自然替沙称百姓高兴。”
良绒尼玛赞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好汉!”
听到冕中杰的消息,扎布的心情突然放松了,和两位贵族老爷的交谈也多了起来。一年多来,在伊措家的宴席上,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笑谈一阵,心口却老堵着一团什么好心情和酒精都难以疏通的东西。这让他的言谈举止都显得拘谨笨拙。他知道,這都是因为身边让座给自己的女人。
由于并排坐着,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凭眼边不时一现的斑斓的衣影、白润的侧脸和伸手端茶时戴着珊瑚戒指的纤长手指去感受她的美丽。
她安静得像园里的一株山桃,偶尔动一下,也轻微得怕惊着谁似的。拿酒杯时,扎布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手,不由激起一阵战栗,仿佛触到的不是女人的玉手,而是一块火炭。
一声不易察觉的轻笑传人扎布耳中,像坠入静潭的雨滴泛起的美妙波纹,转瞬即逝。
扎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荒唐到对一个姓名、长相、来历都不明的女人产生如此异样的冲动。除了命中注定,他没有别的解释。
家宴在太阳落坡时结束。陪伊措晋美把良绒尼玛一行送出庄园时,扎布偷瞄了那女人几眼,被伊措晋美看在眼里。
道别时,良绒尼玛张臂拥抱扎布,说:“从今以后,咱们是好朋友了。愿三宝保佑我们有重逢之日!”
从良绒尼玛的肩头,扎布终于把那位令自己心动的女人看清楚了。女人个头不高,身材娉婷,红、蓝、绿三色相间的毡裙穿在身上是那么地优雅得体。如果把她比作园里的桃树,这彩衣就像是满枝的繁花。最令扎布心动的,是她略显忧郁的眼睛,就连微笑似乎也是怯怯的,仿佛还没鼓足直视世间风月的勇气。女人见扎布正看自己,垂下眼帘,嘴角闪过笑意。
这一刻,扎布确定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女人产生如此情感。但他也明白,这种爱只属于此刻的臆想,在自己落魄的生命中,绝对找不到一块能够栽种和培育它的土壤。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不久之后,这女人就睡到了扎布身边,成了他至死不渝的爱人。
扎布后来回想,自己对她的爱,如同拉萨的春天般融进了岁月,偶有怠忘,也会被年年绽放的桃花唤醒。即便最后不能走到一起,在他看来,生命里所有的爱情,都不够给她。
送走良绒尼玛,伊措晋美颇有意味地拍拍扎布的肩:“兄弟,那女人怎么样?”
扎布脸一红,知道被伊措晋美看破了心思,索性直接打听:“真是个漂亮姑娘。她叫什么名字?是尼玛先生的什么人?”
伊措晋美看着扎布,忍住笑意说:“她叫贡措,是八廓街康巴茶馆的老板,可是拉萨商户中出名的美人呢!听说祖上是蒙古带兵官,有蒙古血统。至于她是尼玛老兄的什么人,我还真没问过。不过男女之间这点事,也不用咱们去猜测吧?”
扎布没想到自己曾经光顾的康巴茶馆,是由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在经营。他勉强挤出笑容,心里却像刀剜似的疼。心中刚刚萌生的爱情,转瞬间被绝望的波澜淹没。但贡措的影子,已经深深刻进他的心田。
夜不能眠时,他也曾试图把这份不靠谱的单相思从心底抹去,但后来发现,越刻意去忘却,却越会因为这份刻意而倍加难忘。
几日后,扎布把邂逅贡措的事和古甲扎洼说了。古甲扎洼一听,乐得笑出了眼泪:“好个扎布,我以为你彻底断了尘念呢,没想到春心一动,倒瞄上了有主的女人。”
扎布回味着他的话,不禁也笑了:“佛前受戒的出家人都有为女色还俗的,我是六根未净的俗人,对漂亮女人动动情,不至于这么可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