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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书写作背后:滋味与余味

2023-09-28覃明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23年5期
关键词:食物母亲

覃明

张爱玲说“到男人心里的路通过胃”,伊莎贝尔·阿連德(Isabel Allende)则认为,到女人心里的路也同样通过胃。这位因处女作《幽灵之家》一举成名、被称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的智利女作家,到50岁时开始反省自己跟食物的关系。她计划写一本关于春膳的书,并找来厨艺精湛的母亲研发菜谱。文如其人,这本书性感、风趣,活色生香,虽以春膳为主题,但并不流于表面和俗套,穿插了各种典籍、诗歌与故事,阿连德纯真、顽皮、幽默的语言也吸引着读者,为阅读增色不少。

这是“味道”丛书的第二卷,梁文道创造了一种别开生面的饮食书写形式。如他在序文中所言,这本书既非美食评论,也非餐饮指南,甚至不大谈任何具体菜品。除自认为外行人不懂吃、不懂下厨之外,梁文道也怀疑饮食书写作为什么一定要包含以上几大要素。在人云亦云的现实图景下,同样落于窠臼的还有“美食”二字。他在书中的同名文章里写道,年轻时他曾为了一碗传说中的鱼蛋粉,先搭车,后乘船,长途跋涉到某个离岛,结果最后根本连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

这是一个盛产美食、美食家、美食书与美食节目的时代,但大多时候,只要店家老实用心,张家的面和李家的面就差不了多少。至于食客,大部分人的味蕾也没有敏感到可以区别一般生抽与顶级头抽的地步,千山万水寻美食,更多时候是一种心理感觉。梁文道以小见大,从微观到宏观,游走于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哲学和美学等各大学科门类之间,追根究底饮食的过去、当下与未来。在他的笔下,食物不止作为物质存在,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和社会喻象。

2018年,平面设计师洪爱珠以《老派少女购物路线》一文横空出世,第一次报名台北文学奖就拿下散文组首奖。三年后,她的同名散文集繁体版出版,空前畅销。

书分五辑:“老派少女饮食与购物路线”“粥面粉饭”“明亮的宴席”“茶与茶食”以及“南洋旅次”。书虽名为“购物路线”,但更多的是“饮食记忆”以及食物背后的“家族图景”。洪爱珠的文字洗练、精确,短句甚多,像作家本人喜欢的白米饭一样,一粒一粒的,干干净净。甚少为人写序的作家舒国治称这是“写台湾家中饭桌菜极好、极动人的一本书”,是写“饮食的审美”,更是写“人生的句点、逗点”。

2023年春,《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简体版出版,至今仍高居豆瓣文学类热门书籍榜单前列。书籍大获成功出乎洪爱珠的意料,频频被归类为“饮食散文”也并非她的初衷。这是洪爱珠写给母亲的书,起心动念、诉诸笔端只是因离世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位聪明能干却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家庭的女性,洪爱珠觉得母亲被亏待了,为母亲鸣不平的心绪成了她写作的原点。

在书写过程中,不断涌入新的人、事和海量食物内容,洪爱珠觉得母亲被“稀释”了。她对此耿耿于怀,却又不得不承认,想到母亲时,总少不了食物,母亲手把手地教她卤肉,一颗颗地给她剥糖炒栗子。今年年初,洪爱珠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现在7个月大,可以开始吃一些“人类食物”,洪爱珠就把蒸鱼弄成碎粒儿,用筷子一点点喂她。从外婆、妈妈、洪爱珠到女儿,一代代传承下来的食物,为这个家族的四代女性提供了来自日常生活的绵长抚慰。

书籍出版后,洪爱珠特意去诚品书店买了一本贴有“诚品选书”标签的《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祭拜时把它带给了母亲。借由书写,那种为母亲不平、愤懑的心绪消散了一些,但洪爱珠觉得还不够。她打算继续写下去,写家族里尚未写尽的人与事,写那些处在消失边缘的老食与老铺,也许还有她从未与外婆见过面的女儿。

设计师、作家

文章都是在我母亲离世后才落笔的,之前只有一些构思和很短的笔记。我的母亲2016年离开后,我决定搬出老家自己住。典型的场景的话,就是一个人在一间小屋子里,就着餐桌开始写作。屋子外是一个很大的防洪公园,公园里有很多芦苇、白鹭鸶和几个简陋的篮球场,不怎么能见到人,其实那里蛮荒凉的,但是很安静。

应该这么说,台北是一个小城市,从我家开车到台北车站实际只要20分钟。我很习惯这种(距离),所有文化消费在台北市中心,一回家我就切换到一种很舒缓的节奏里。在台湾念书时这样,后来去伦敦也是,不管哪个城市,我都不住在都会中心,我喜欢气氛更为闲散的城市外围,但又可以很快到达市中心的那个距离。

应该是《卤肉之家》。妈妈离开前手把手教了我怎么做卤肉,对于其他的菜,我都是在旁边看着学会的,这道家常菜她特别花心思教了我。那时候我抄了一些笔记,其中就包含做法。后来我动笔写,就先从这里开始了。

那一定是《老派少女购物路线》。这篇文章是我第一次参加(台北)文学奖,在那之前,我没写过4000字的文章。这篇文章我写了好几个礼拜,后来又花了两个礼拜反复修改。

我很怕写坏。因为这是外婆、妈妈跟我三代人的一条路线,在我心中有很特殊的意义。写作时,我甚至又回到大稻埕老家住了几天,想要看看它早中晚都是什么样子,那些我知道情况的地方,它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那几天里,早上我会长时间散步,散完步吃饭,找人聊天,下午才开始写。就这么半天走路、半天写,连续两三天下来,我觉得差不多了,然后回到我的小屋里继续。

Q_这是大半本记忆之书,在成书过程中,你如何校准扭曲、变形的记忆,确保记忆的真实性?

我其实不太相信记忆有绝对的真实性。记忆是非常个人的,一个人怎么记忆一件事,不需要经过任何旁人准允。当然,如果涉及一些客观事实,比如这道菜怎么做、当时吃了些什么,我可以咨询整个家族的长辈。他们跟我有共同的记忆,也乐意帮我解答,回忆起来都绘声绘色的。像《吃粽的难处》那篇,对于粽子这种食物,我从小吃到大,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后来我还是特别打电话跟伯母求证。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伯母每年都会陪着她包粽子,甚至后来几年都是她在给奶奶代工,她直接把配方告诉了我。所以我一方面凭自己的记忆,另一方面凭大量交谈获得的信息,不过我还是相信创作者的记忆只跟他个人有关。

大致来说,是先有人,才有食物。我最早没打算要把文章写成饮食散文,只想写跟母亲有关的散文,但我渐渐发现不管怎么写,都不能离开她在厨房的身影。当时我还奇怪呢,为什么想到我妈就光想到吃的,就没有别的吗?但我写着写着,每一篇都变成这样。这本书出版后常常被归类为饮食散文,我也能接受,但那不是我的初衷。

很遗憾,这两本书我暂时还没看过,没办法回答太多。但台湾地区确实也有这种趋势,只是不拘泥于女性写作者。家族书写一直是台湾散文写作的主流,很多年轻写作者都是从自己的家庭或者家族故事开始的。比如前两年台湾比较畅销的《伪鱼贩指南》,还有田威宁的《宁视》《彼岸》,它们都属于这个类别。

一个女人自强的能力。我从小看着母亲跟外婆的背影,她们聪明、能干,但在家庭里是被亏待的,因为在传统的家族观念里,女人就是要在家里回馈。我的母亲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她的家太远,但她非常鼓励我离家自主,我飞得越高,她就越高兴。外婆、妈妈和我都是家中长女,我大概是她们累积到第三代之后过得更好的一个印证,不用再依靠伴侣或是家庭来实现自我认同。

母亲下班、做好全家人的晚饭后,她有一段小小的空闲时间,会坐在餐桌旁,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水果。我回到家后会坐在她旁边,她就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剥柚子或者糖炒栗子。我很不会对付这种皮壳类的食物,妈妈会把它们一个个地剥好,把果肉放进我的碗里,我就只管吃。

我喜欢自己在家里做饭,当然不是每餐都做,但如果下厨的话,我都会做三菜一汤。炒青菜、蒸或者煎条鱼,然后炖汤、煮白米饭,这是很老派的台湾式家庭饮食。现在年轻人很少这样,经常是一碗咖喱饭或者拉面就对付过去,那不太像一餐饭。我的小孩现在可以开始吃一点“人类食物”,我就把蒸鱼弄成碎粒儿,用筷子一点点喂她,她就嚼啊嚼,一副特别满足的样子。

我偶尔会提到,不过这不是大主题。比方说我在专栏里会尽量写中餐馆,那些菜式做得很好但装修不那么鲜亮的餐馆,我很乐意写它们。相当于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伏笔,我不特别针对这个单一事件写文章,但它会变成我努力写所有文章的动机。

大主题还是家族书写,接下来的两本书都跟这个有关。对于很多《老派少女购物路线》里没写进来的人、事和传统食物,我会接着写完。然后因为自己变成母亲,我也会考虑单纯写写母女,比如母亲、我和女儿三代人之间的事,她们没有见过面,我也有很多当妈妈之后才知道的事,这可能会是我未来写作的一个方向,回归到散文,未必再是饮食散文。

过去五年,何雨珈翻译了扶霞· 邓洛普(FuchsiaDunlop)的四本书籍:两本是饮食文化札记,即《鱼翅与花椒》和《寻味东西》;两本是以菜谱为主的地方饮食百科,即《鱼米之乡》和《川菜》。每本书翻译时长不一、她的心境不一,但都从中获得了某种共通性的愉悦,以及一种穿越时空的独特体验。

副作用也明显——她长胖不少。相比翻译本身,来自食物的诱惑是何雨珈在翻译时面临的最大难题。但她有点儿“迎难而上”的意思,因为她和扶霞一样,都是真正懂得、认可并尊重食物价值的人,她们都相信“爱吃的人一般坏不到哪儿去”,而通过食物建立的友谊也更为纯粹、坚固。

2023年8月31日,扶霞发布了新书Invitationto a Banquet: The Story of Chinese Food,何雨珈作为译者的第五本书也已经在路上。

译者

以当时翻译的心境来说,当翻译到《鱼翅与花椒》最后一章《红楼梦》时,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扬州,翻译完这章就立刻去了一趟。神奇的是,我对扬州的很多感受与扶霞书里的描述一一得到印证,包括她说坐在某座古典园林的二楼,感觉自己像个古人。

在《寻味东西》里,我喜欢《古味古香》。当时翻译完这篇,我很兴奋地给好几个朋友打了电话。扶霞写的是在土耳其沙漠里的一场宴会,食物、饮品、烹饪的食器都是按千年前的文物复刻的,最后她甚至还尝了一口几千年历史文物罐中的残留物,太浪漫了!通过这篇文章,我好像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进行了一场旅行,世界无限延伸,到了一个很广阔的地方。

鱼香茄子,我现在就完全照她的菜谱在做。我以前都是学爸妈那套,跟着感觉来。扶霞把很多东西量化了,如该怎么处理茄子、加多少克盐、怎么调鱼香味、要不要勾芡,把每个步骤、数据都说得特别清楚。这对于年轻的烹饪者来说是很有参考价值的,它比“少许”那种东西更准确。用她的菜谱做出来的鱼香茄子确实比我之前做的好吃,颜色更漂亮,酸甜度也更平衡。

翻译扶霞的书最难的就是会长胖。翻译《鱼翅与花椒》那几个月,我胖了10斤。翻译《鱼米之乡》,我去了两趟江南,天天都在吃。在翻译的过程中,你一定会在某个时刻产生某种攀比的意思。即使进度已经落后,我会想明天再多翻一点,但今天这顿饭一定要做,因为我要和扶霞吃得一样好(笑)。

最直接的原因还是成都好吃的太多。大家常说北京和杭州是“美食荒漠”,我是不太认同的。北京这几年我去得少,但至少杭州我是非常确定的,有很多好吃的馆子,我能安排得至少一周不重样。但杭州又不像成都,你在成都随便找一家小店,无论钱多钱少,大概率都不会踩雷,但在杭州踩雷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比如我知道的那些店,人均费用都会相对高一些,你得付出一定的时间、精力跟财力,才能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

另外,这能比较准确地说明食物对我的意义,就像电影《朱莉与朱莉娅》中的那句台词,“一天结束后,没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我回家后,我可以明确地知道,当你在巧克力中加入蛋黄、糖、牛奶后,它就会变得浓稠,这真是一种安慰。”在大学毕业出车祸那段时间,我只能在家待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烘焙、做饭的。当一切不确定的时候,食物可能是最稳定温暖的慰藉。

然后食物本身很有意思,它可以牵扯出方方面面的东西。就像扶霞在《中餐英渐》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中餐是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的一扇窗口。

最后是我私人的一个见解,我总觉得通过食物建立的友谊是比较纯粹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彼此都无所求,只是希望能和对方一起吃顿饭,然后多点几道菜,是非常简单、纯粹的关系。

翻译其他类型的书籍时,我会非常严格遵循原文的意思,不太会加入自己的创作。翻译扶霞的书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我和她很熟,对她这个人和她的写作风格都比较了解,翻译的时候脑子里会自动生成她的声音和画面。因为《鱼翅与花椒》的合作,我大概知道她给我的自由度在哪里,翻译过程中,我也可以跟她交流,这对于译者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今年五六月的时候。她三年没来成都了,这次待了大概两周时间。后一周她有自己的工作(她带了一个团来体验川菜),前面一周我们有四天都见面,一起做了两场《寻味东西》的活动,然后就是吃川菜,从人均50元吃到人均三四百块的,每一顿都是川菜。川菜足够丰富,我们每天吃也几乎没有重样的。即便同一道菜,不同餐馆做出来的亮点也不同。

要看去哪家餐馆,那家餐馆的招牌菜是一定要点的。比如我们有一家秘密餐馆,互相约好了不在公开场合说它的名字。这家的手打丸子汤做得特别好,肥瘦相间,一口下去,既能吃到紧实的部分,又能吃到滑嫩的部分。如果是像芙蓉凰这种米其林餐厅,经典的口水鸡、大蒜烧土鳝以及烧白回锅都是必点菜式。

我们俩倒还好,虽然三四年没见,但微信上一直有联系,加上两个人都是“社牛”,再见面也没觉得陌生。成都也还是那個成都。记得我们第二天见面,约在宽窄巷子附近一家店吃午饭。她一路走过来,看到小巷里的人照样在喝茶、打麻将。

当然,也有物是人非的地方。扶霞在《鱼翅与花椒》里写过一个叫冯锐的厨师,他开了一家名为竹园的馆子,还教会了她处理鱼。但竹园餐厅早就不开了,过去一二十年里,扶霞也没再见过冯锐。疫情之前,我偶然到了一家名为“竹子屋筱庄”的川菜馆,它做的也是回锅肉、锅塌豆腐之类的传统川菜。当时就想,这家店会不会跟竹园有什么关系?后来和朋友再去时,我就去问了老板,老板告诉我,冯锐是他舅舅,但舅舅去年去世了。这次扶霞回来,我们第一顿饭就约在竹子屋筱庄,可能也有点儿纪念的意义吧。

一道菜上来,她夹一筷子放进嘴里,说“好吃”,还有她掏出笔记本记笔记那一幕。只要一吃到新菜,或者遇到认为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她都会立刻掏出笔记本,先后记了有几百本甚至上千本。其实我接触到的这些优秀的非虚构作家,包括何伟(Peter Hessler),都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小本,他们会随时掏出来记东西。何伟的笔记本上可能都是英文单词,或者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的字,扶霞的笔记本是中英文夹杂的,有各种菜的画,还有厨师的肖像画,甚至还有一些酱油渍什么的,因为很多内容都是她在饭桌上记的。像我们一起吃的第二顿饭,地点是我选的,餐馆里有一道鲜椒腰片,她之前没见过,就跟餐馆说能不能把主厨请出来问问。主厨出来后一边说,扶霞就一边记,这道菜的菜谱后来就收录到《川菜》里了。

最近我正在翻译扶霞的新书。这本书的英文版Invitation to a Banquet :The Story of Chinese Food已经在亚马逊上预售了。这本不是菜谱,有点儿类似《鱼翅与花椒》的文化札记风格,但也不完全像,它更多地在追溯历史,可能偏向于研究方向,当然扶霞也会把内容写得非常生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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