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透彻的“观察者”
2023-09-28卢欢李先瑞
卢欢 李先瑞
作为日本战后“第三批新人”文学群体中唯一的女性作家,曾野绫子(1931— )曾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与有吉佐和子一起引领了日本文坛的“才女时代”。曾野绫子原名町田知寿子,从5岁起便在天主教管理的圣心女子学校学习,并在此度过了17年的学生生涯。受生活环境的影响,她17岁时接受了天主教洗礼,成为一名信徒。曾野在战争期间曾被迫停止学业,前往军需工厂制造兵器,并亲身经历了日本的战败以及随之而来的民主化改革。在日本翻天覆地的社会历史变革中,曾野绫子作为所谓“战中派”作家登上文坛。结合其生活环境及成长经历,好友兼评论家鹤羽伸子认为,家庭、战争、宗教等因素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曾野绫子出生于知识分子和商人家庭,父亲是庆应义塾大学的高材生,祖辈自文化·文政时代起便居住在江户。家族中曾有先辈于日本桥一带经营当铺,这也逐渐使族人养成了重视季节感的生活习惯以及彬彬有礼、小心谨慎的性格。母亲的祖辈是北陆沿岸的货运批发商出身,沿岸货运业是以海洋为对象的动态商业活动,流动性强。绫子身上融合了两个家族的生活基因:一方面,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小心谨慎、诚恳守信的品性和坚持不懈、孜孜不倦的毅力。这种气质催生了《祭品之岛》(1969)、《那个人的名字叫约书亚》(1977)等作品的诞生,若非在详实资料的基础上进行研读并改编,仅凭想象力是无法完成这些作品的。另一方面,她也从母亲的祖辈那里继承了流动性强和无惧起伏的冒险精神。只要工作需要,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前往印度偏僻地区缺少水电的莱伊医院采访,也会深入毒蛇蛰伏的草丛。她能够忍受臭虫、虱子、40℃的高温和—20℃的严寒,其足迹遍布世界各地。这种充满活力的气质,成为其前往各处实地考察和取材的有力支撑。
說起对曾野绫子个人及其文学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就不得不提及她的母亲。曾野绫子的母亲酷爱文学,曾跟随中河干子学习和歌,头脑清晰、口才出众。她十分注重对女儿的培养。在曾野年幼时,母亲便委托后来成为国语教育权威的望月久贵对其进行写作指导,至小学毕业时曾野的文笔日臻成熟,并写就了作品《桃源之乡》(1943),虽然只是十余页稿纸篇幅的短文,但此番经历为她日后走上创作之路打下坚实基础。
在外人看来,曾野绫子的人生非常顺利。父亲是公司的董事,她又在田园调布的高级住宅区长大,毕业于上流社会子女聚集的圣心女子学院,大学四年级时与东大毕业的新晋作家三浦朱门结婚。大学毕业那年,她的作品《远方的来客》(1954)入围芥川奖,在文坛华丽出道。从她的经历中很难找到不幸的影子,当时有人称曾野为“幸福的女人”。然而,看似幸福美满的表象下却潜藏着危机—曾野和母亲常年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这给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甚至长大成人后仍留有“暴力后遗症”。在部分作品中,曾野对于暴力场景的描写也是其自身经历的一种外显,如《远方的来客》中林奇队长对罗兹中士所实施的暴力行为即是如此。
前文提及,曾野的母亲对她的人生际遇和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母亲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性,但婚姻的不幸让她有了强烈的趋死倾向。因不堪忍受家暴的伤害,母亲曾两度带着曾野自杀未遂,甚至与丈夫离婚后还企图自杀。上天赐予的顽强生命力使得她逃脱死亡,之后一直与女儿共同生活,直至离世。艾里希·弗洛姆认为,“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恐惧都具有传染性,两者都会对孩子的全面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曾野与母亲在相依为命的同时,也形成了心理学家所谓的“近亲相奸式共生”关系。“所谓母爱,应该是解放所爱的对象的爱,应该是以分离为最终目标的爱,但绫子的母亲一生都无法离开女儿,痛苦不堪。”曾野原生家庭的不幸也孕育了其文学创作的一大主题—亲子关系。这一创作主题在其早期的长篇小说《玉响》(1959)中便有所显现。该作品讲述了在母亲形影不离的呵护下长大的男孩儿,成年后仍无法摆脱对母亲的依恋,于是破坏各种人际关系,最终消失在异邦的故事。之后,曾野又创作了诸多描写亲子共生的作品,如《虚构之家》《希望》《寒风瑟瑟的庭院》等,均为揭露家庭的脆弱性以及隐藏在母爱之名下女人的利己主义的作品。
曾野绫子出生于日本滑向“二战”深渊的发端之时,她的人生伴随着军靴声起步,并在战争时期成长起来。因此,对战争以及战败后日本重建的观察和思考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主题之一。她擅长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融入创作中,前文提到的《远方的来客》便是根据她高中时期在叔父经营的箱根富士屋宾馆的寄宿经历创作而成的。该作品讲述的是战败后不久,在箱根美军接收酒店当接待员的19岁女孩儿波子,将战争的胜负与时运截然分开,把美国占领军当作“远方的来客”接待,在与他人平等相处的过程中,敏锐地观察胜利者的傲慢和卑劣、失败者的自信丧失和曲意迎合的故事,仿佛预示了战后日本的未来。作品甫一问世便被推选为当年芥川奖的候选作品,虽最终落选,但其新颖、明快的风格仍然得到评委们的一致认可。之后,在她的长篇小说《黎明》《火山列岛》《午后的微笑》等作品中,均可以看到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伤害以及战后日本重建过程中的社会图景。通过冷静透彻的观察和描述,对战争现实以及被迫卷入其中的人类命运加以客观的还原。
战时遭遇了东京大空袭、战后生活在一片充斥着疾病与贫困的废墟之中,对于曾野而言,战争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体验。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人类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引发战争并被战争所吞噬?带着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思考,曾野创作了一系列探寻战争本质的作品。如:借一艘运输船的命运描写战争的《死者之海》;讲述太平洋战争中成为激烈争夺战场的冲绳的少女们悲惨遭遇的纪实文学《祭品之岛》;描写渡嘉敷岛岛民集体自杀行为的《某个神话的背景》;讲述背负着他人犯下的屠杀罪、作为战犯被处决的太平洋战争中某士兵境遇的《滋润土地的东西》;描写“无论选择哪条路,等待我们的只有失败和谴责”的近卫步兵第五联队经历的《红梅白梅》,等等。
为曾野绫子的文学创作提供养分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宗教。曾野与宗教的相遇始于幼年时期—1941年开始的太平洋战争是让其了解宗教意义的直接素材。她目睹了东京遭受空袭的惨烈场景、民众忍饥挨饿的悲惨境况以及敌对国修女们遭受的非人待遇,亲历了被迫疏散至金泽、暂停学业、进工厂做工、制造兵器变相参与战争等一连串压抑的生活。“昨天的领导人今天变为断头台上的露水,一天前还被奉为真理的教科书在畏惧驻日美军的教师的指示下被涂黑”……战时的所见所闻以及日本战败后政治和经济上的剧变,使曾野产生了“战争是与之相关的所有人平等接受的神的考验,是促使他们反省的恩惠”的认识,从中不难看出天主教对其思想产生的深刻影响。此外,在圣心女子学院与外国修女们的朝夕相处中,她耳濡目染了修女们“无论何事,只要是分配的工作总会竭尽全力”的姿态以及被无辜监禁后依然表现出的豁然达观的精神,这种对待人生的根本态度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曾野创作了大量宗教小说以及取材于《圣经》的随笔、纪实文学,如《无名碑》《受伤的芦苇》《浮游在宇宙》《落叶之声》《不在的房间》等,其对人生的恬淡态度以及对宗教从质疑到重新建构认知的过程在作品中亦有迹可循。
外尾登志美认为,“在曾野文学的暗流中,存在着‘人是卑微的存在,人生是惨淡的’这一认知”,这源于她13岁时(战争期间)目睹了无法与命运抗争而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人们的脆弱和悲哀。因此,曾野的文学创作饱含着某种严谨谦逊的对人性的理解与关怀,这主要表现在其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上。她创作了诸多真实反映日本当代社会风貌的优秀作品,具体可概括为以下四类:其一,对天皇崇拜的谴责。如在《幸吉的灯塔》中,批判了个体在传统封建道德支配下对天皇至上论的愚昧盲从。其二,对战争罪行的批判。如《春草之梦》描写了表面慈祥和善、实则犯下累累战争罪行的老人的忏悔;《只见河》谴责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穷兵黩武政策给日本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其三,反映冷酷现实下的个人境遇。如在《暴腌咸菜》中,对平凡普通的“小人物”寄予怜悯的同时,无情地讽刺了表面光鲜的人们实则自私自利、蝇营狗苟的本质。其四,关注妇女命运。如长篇小说《爱的破灭》讲述了女孩儿从充满美好希望的少女到遭受欺辱漠视的家庭妇女,最终在绝望中結束自己生命的故事。作品中女性的命运无疑是日本社会妇女生活的真实写照,曾野在对造成她们悲剧人生的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批判的同时,也表达了重压下的女性渴望获得解放的强烈诉求。
曾野绫子作为战后登上文坛的女作家,其创作主题有异于其他受过无产阶级文学熏陶的战前女作家所聚焦的“男性、金钱、思想镇压、意识解放”等领域,她“写作的武器是如何看待个体生存方式的认知力量”,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用猛禽类的眼睛和嘴挖掘出埋没在日常生活中的真理,并将其构建成一个虚幻的世界”,所以有评论认为,“曾野文学背负着认知者的不幸”。其笔下人物对生活冷静透彻的注视、对人性细致入微的观察,可源于早年望月久贵对其写作方法的教导—“看得见再动笔”,曾野也逐渐形成了自己别具特色的创作风格。
无产阶级文学代表作家、著名女性文学家宫本百合子曾在她的日记中写道:“建立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同时也要成就自己的事业,多数女性都希望这两者可以兼顾,这是她们共同的愿望,但是要实现这些非常困难,需要女性下决心去献身于其中之一。”可见,在战后初期受到美国民主化改革影响而大力提倡男女平等的背景下,仍然以“男主外、女主内”为主要家庭结构的日本,不依附于男性、发挥自己所长在社会占有一席之地,这些并非所有女性都能够轻易实现的。作为活跃在文坛一线的女作家,曾野绫子以积极、包容的心态追求自我的深化,并亲身践行了家庭、事业两者的协调发展,向读者及大众呈现出女性独立自强的精神品格。
20世纪80年代以来,曾野绫子开始把视线更多地转向日本的家庭教育以及老年人的生存现状,创作了一系列有关亲子教育和老年人生活的作品,如《追寻晚年的美学》(2006)、《从绝望出发》(2012)、《晚年的美德》(2016)等。《从绝望出发》通过22节丰富的内容为读者提供了诚挚的教育箴言,即在普遍重视学历教育的时代,如何培养健康快乐的孩子。作品第一节的主题便为:“孩子不会如父母所愿般成长”,直接点明了子女的独立性,即父母不应将自己的理念强加给孩子;在第17节又提出了“掌握简单的心理学并进行运用”的观点,其简明实用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体现了作家的真诚与耐心。而《追寻晚年的美学》开篇便点明:“人并非突然达到老年或晚年状态,而是在经历漫长的岁月后,才走到了那里。如此一来,在成为老年人之前,人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死亡到来之前,打算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风景中生活呢?”针对应如何生活的问题,她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觉得没有比发现人生的意义更加令人快乐、使人为之眩晕的事情了。而发现之本领无论在义务教育还是著名大学中都学不到。一定要说的话,博览群书、通晓悲伤、体悟感恩、摒弃利己主义、享受一切等做法对达到那种境地大有裨益。”从上述著述可以看出,曾野一直关注着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及精神世界。“3·11大地震”发生之后,曾野通过不同方式为民众鼓劲,安抚人们受伤的心灵,比如在《日本原子力学会志》上发表文章,通过从专业医生处获取的知识宽慰人们,缓解人们对放射性物质影响的担忧。
曾野直至晚年依然笔耕不辍,从小说、随笔到美文,其创作内容涉猎广泛,总在不经意处传达出积极乐观的精神和豁达通透的心境。例如,她的超短篇小说《最后一个人》(2017)以提出问题继而解决问题的构思描绘了一幅现代人面对养老和死亡问题的恬淡画卷。小说由《幽灵科》和《灰色的长墙》两篇构成。在《幽灵科》中,年近60岁的女主人公初音带着85岁的母亲去医院看病,母亲为自己轻微的病症焦虑不已,而女儿虽然“明白无法让老人一直长寿无灾,自己的内心有些冷酷”,但囿于“社会的礼法”,在“尚有治疗方法”的背景下无法放任不管……在《灰色的长墙》中,已经64岁的初音在游览中遇见了两位神父,一位貌似70岁上下,而老者则92岁,年轻的一方表示打算给年长者养老送终,而且他还尽心拾掇埋葬着众多信徒的墓地,装饰着金盏花,营造出“即便死者也为人所爱”的氛围。这无疑涤荡了初音的心灵。从这部精短的作品中不难看出曾野的生活智慧和安宁心境。正如她在《谁都一直在与自己战斗》(1986)一文中所述,一路走来,她虽然在身体和精神上遭遇了诸多打击,承受了很多痛苦,但时至今日“丝毫未感觉在高科技时代,个体的精神处于扭曲状态”,她以包容的心态“享受”着当下的生活,提供给读者诸多的生活智慧以及极富感染力的作品。
作者工作单位:卢欢,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李先瑞,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