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上升威胁下的岛民迁居之路

方陵生

高空拍摄的照片中，加迪苏格杜布岛（意为螃蟹岛）就像一个集装箱船坞，色彩鲜艳的小房子紧紧挨在一起。堪堪在海平面之上的加迪苏格杜布岛是巴拿马北部海岸外圣布拉斯群岛350多个岛屿中的一个，岛上地势平坦，人口拥挤，气候炎热，超过1000人居住在空间狭窄的房子里。这些小房子几乎覆盖了面积只有6万平方米的小岛的每一处空间，而最为可怕的是，这个小岛正在慢慢被气候变化导致的海平面上升所吞噬。

加迪苏格杜布岛上大约300个家庭计划于今年（2013年）开始搬迁到大陆上的一个新社区。其实，重新安置计划在10多年前已由岛上居民发起，因为拥挤的小岛已无法容纳不断增长的人口，加上海平面上升和强烈的海上风暴，使得岛民面临的困境日趋严峻。

但也有不少老年人选择继续留在岛上生活，一些人仍对气候变化带来的威胁不以为然。70岁的佩德罗·洛佩兹目前与16名家庭成员还有家里的狗合住在一所小房子里，但他并不打算搬家。他知道，加迪苏格杜布岛和群岛上的其他岛屿即将被海水淹没，但他相信这样的事情在他有生之年不会发生。

自19世纪中期以来，土著古纳人就生活在加勒比海地区的岛上。当年这些古纳人为了开展与外界的贸易活动，也为了躲避丛林中携带疾病的害虫，离开了如今巴拿马 — 哥伦比亚边境附近的沿海丛林地区，迁移至海岛定居。而现在他们要面对新的困境。据估计，到本世纪末，由于海平面上升，全世界可能有生活在海岛上的数亿人将被迫逃离自己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

卫星海面高度测量表明，加勒比海大部分地区的海平面正以每年平均3—4毫米的速度上升，随着全球气温持续升高，预计21世纪末海平面上升速度将达到每年1厘米甚至更多。

巴拿马史密森热带研究所海平面上升监测项目主任史蒂文·帕顿说，圣布拉斯群岛的所有岛屿最终都将被淹没于水下，再也无法住人，有些可能很快成为弃岛，而另一些大概还能维持几十年时间。

佛罗里达大学人类学家安东尼·奥利弗·史密斯对50多年来因各种灾害被迫离开家园的人进行调查后发现，在世界各地，气候变化已成为人口流离失所的主要驱动因素，这类人群生活资源有限，同时还要面临更为糟糕的境况。

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如洪水灾害和海平面上升等，正在威胁着南太平洋的图瓦卢人、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的米克马克人和纽约的辛内科克印第安人等。古纳人的搬迁活动作为其他受海平面上升威胁的社区的一个模板，正在受到人们的密切关注。与其他许多不得不放弃家园的住民的不同之处是，古纳人拥有可以容纳他们的新家。

超过3万名土著古纳人居住在古纳亚拉省内，该省包括圣布拉斯群岛和一片大陆。大多数人居住在岛屿上，有时返回大陆从那里的河口取水，有的还种植和照料庄稼。一些岛屿只比平均海平面高出几米，绝大多数岛屿都是无人居住的棕榈树高地。到目前为止，只有加迪苏格杜布岛上的居民被纳入搬迁计划。

古纳人靠岛上的生物多样性维持生计，海洋、红树林和附近的大陆森林为他们提供食物、药物和建筑材料，他们打猎、捕鱼，为巴拿马城最好的餐馆提供海鲜，农业仍然是当地经济的一部分。古纳人通过选举“酋长”和“酋长发言人”来管理社区，并通过定期举行会议解决社区问题。

近几十年来，古纳社区逐渐向旅游经济方向发展，通过为游客提供食物、纪念品和文物来营利，但只有在得到酋长事先批准后，游客才能进入岛屿，外人不允许在岛上拥有财产或经营企业。

卡洛斯·阿里纳斯是一名国际人权律师，也是社会和气候问题顾问。2014年，一个非营利组织提出一项为失去家园的岛民提供解决方案的倡议，作为这一方案的顾问，阿里纳斯访问了加迪苏格杜布岛，他的任务是对岛民的搬迁计划进行评估并提供建议。

海平面上升带来的明显威胁令他感到震惊：“在这些岛屿上，你看不到太高的海拔高度，岛屿地面未高出海面多少。不过岛上有些居民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威胁正在来临，毕竟他们已经在岛上生活了170多年。”

如今已做了外祖母的海丽多拉·墨菲从小在加迪苏格杜布岛上长大，看着海水一年比一年高，墨菲回忆说，她的父亲从大陆的一条河里弄来石头和沙子，一层层铺在小路上，并保持家里干燥。

阿里纳斯说，一些家庭每天都面临着与海洋的抗争，他们建造的阻挡海水入侵的屏障经常被摧毁，必须一次次重新建造。一些临时性措施往往适得其反，比如填充珊瑚礁以扩大陆地面积的做法。珊瑚礁本是抵御波浪作用、风暴潮、洪水和侵蚀的天然缓冲区，没有了珊瑚礁这道天然屏障，只会增加海水入侵的危险。海丽多拉·墨菲说，风暴潮将海水带进了她家的小房子，“现在与过去大不相同，海浪高了很多。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从历史上看，古纳人的自治程度是土著部落中比较罕见的。当西班牙征服者抵达现在的哥伦比亚和巴拿马时，古纳人主要居住在哥伦比亚北部海岸的乌拉巴湾附近，激烈的战乱冲突迫使古纳人放弃沿海边境地区，向北进入加勒比海附近的巴拿马丛林，一直生活到19世纪中期，整个村庄再次搬迁到了圣布拉斯群岛上。

1821年，巴拿马宣布脱离西班牙独立，成为大哥伦比亚共和国的一部分。纵观整个19世纪，古纳人一直按照他们的习俗，过着独立自治的生活。1903年，巴拿马脱离哥伦比亚后，新成立的巴拿马政府又试图同化居住在群岛上的土著居民。几个世纪前逃离了西班牙人的统治，也避开了哥伦比亚权威政府，抵制了巴拿马文化融合行动的古纳人，当他们无法通过其他方式缓和矛盾时，于1925年2月发动了对巴拿马的武装袭击。自1903年以来一直占领着巴拿马运河区的美国在该地区拥有地缘政治利益，在美国支持下，古纳人迫使巴拿马政府通过谈判实现和平，得以继续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1938年，古纳群岛和邻近的海岸线被承认为半自治的土著领土古纳亚拉。

加迪苏格杜布岛上的居民于2010年首次提出搬迁的想法。“岛上已经没有发展空间了。”人类学家安东尼·奥利弗·史密斯说，作为拉丁美洲的土著，古纳人在保护自己的文化遗产、语言和领土方面是做得最为成功的。在启动重新安置计划之后，古纳人为自己在大陆上争取到了17公顷重新安置新家的土地，这片地区位于古纳亚拉地区，附近是巴拿马政府正在建造的一所学校和医疗中心。

古納领导人与巴拿马政府接触时，政府住房部最初承诺在该地块上为古纳人建造50栋房屋，但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直到2014年前后，古纳人开始公开他们的处境，引起了土著权利组织的注意，提出了移居方案，并求助律师阿里纳斯和人类学家史密斯对岛民境遇进行评估，提供最佳解决方案的建议。

继2014年移居方案的第一份报告之后，巴拿马住房部同意为土著岛民在大陆上建造300栋房屋以及医院和学校。古纳人利用国际组织和巴拿马政府成员的支持，一直在努力推动该项目的实施。但律师阿里纳斯说，目前项目仍然进展缓慢。据阿里纳斯估计，新社区的300栋房屋中大约有200栋已经完工。新房子为水泥地板、竹墙、马口铁屋顶，配备有自来水供水系统及全面电气化供电系统。

在搬迁计划开始之前，已有许多古纳人搬到了包括巴拿马城和科隆在内的一些城市上学或工作，有的或许只是为了能有更宽敞的住房。阿里纳斯预计，已经居住在巴拿马大陆的人也有可能会加入到新社区来，而其他仍然留在古纳亚拉岛上的土著人，在海平面持续上升的威胁下，迟早也不得不撤离。

墨菲已经为她的七口之家挑选了一套两居室住房，她的两个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搬迁到了巴拿马城，她希望迁居大陆之后，可以经常去看她们。新建的这些房屋每间面积约为40平方米，可能无法容纳古纳人多代同堂的传统家庭模式，像洛佩兹一家十几口，他打算自己留在岛上，让家庭中的年轻一代住进大陆的新家。

为确保他们努力维护的种族身份和文化传统不会在搬迁中丢失，古纳人计划开办一些课程，向搬迁到大陆上的年轻一代传授古纳人的传统和文化。但即使在加迪苏格杜布岛上，年轻一代对于一些传统习俗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比如制作和佩戴维尼（装饰在手臂上和腿上的色彩鲜艳的珠子），制作和穿戴莫拉斯（一种色彩艳丽、设计复杂的服饰），这些都是古纳人传统文化生活和抵抗殖民主义的象征。墨菲从6岁起就开始学习这些技艺，每制作一套这样的服饰她需要花两个月的时间，然后以80美元的价格出售给游客。

奥利弗·史密斯对加迪苏格杜布土著岛民的搬迁计划持乐观态度，但他担心巴拿马政府会重复一些错误，比如认为对岛民的重新安置仅解决住房问题就可以了，而忽略了其他方面。“搬迁不只是将人从A点带到B点这么简单，这是对一个民族生活的重新安排，其中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环境、精神和文化等多个层面。”史密斯说。

阿里纳斯指出，正如土著和农村社区搬迁时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政府未能让古纳人平等参与新建家园的设计理念，而这可能会增加计划失败的风险。

但墨菲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的新家园起码有干燥的土地和更宽敞的空间。回到近150年前古纳人曾经居住过的大陆，也许可以让今天的古纳人与历史文化、传统价值观等建立起更加牢固的联系。

史密斯说，古纳人的重新安置计划也要面临新的挑战，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文化和语言体系，这将是古纳人保持文化连续性的基础。与古纳人相处的这段时间让他相信，尽管重新安置可能会对土著岛民的文化传承带来一些影响，但古纳人是一个有凝聚力的群体，在重新安置过程中，即使做不到毫发无损，也有信心将他们的文化传统很好地保留下来、传承下去。

一位退休酋长被问及古纳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是否会因重新安置计划而有所改变时，回答道：“不会。可能有些个人因素，但我们的传统和文化是永恒的，它永远不会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