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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乱我们的头发

2023-09-28羊亭

剑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旅馆男孩

□ 羊亭

雨过天晴,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我们为了躲雨,才慌乱地跑进这家咖啡厅,不想骤雨来去如此仓促。

先前,一路上我们几乎无话,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为了表现得更自然,我故意加快了脚步,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目的明确行色匆匆的路人。 刚开始她也扭扭捏捏的,和我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好像生怕靠近一点,就会和我扯上什么关系。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这场景似曾相识,但我渐渐地有点不耐烦了。 后来乌云堆积,天色乍暗,一阵闷雷滚滚而来,她像个掉队的小孩子紧跟上来。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前面望不到头的街道,眼神中满是惊恐和担忧。

要不是因为下雨,不知道我们还要走多久,最终又会去哪儿。

当豆子一样的雨滴落在身上,她将手包高高举在头顶试图挡雨, 可衣服很快就被雨点打湿了, 胸罩的轮廓和颜色也越发分明。

我们推门而入, 咖啡厅里没有咖啡的气味, 倒是喧嚣且不合时宜的音乐充斥着耳朵。平时我不怎么喝咖啡,对咖啡也鲜有了解, 于是不假思索地选了点单上最靠前的意式浓缩。 服务员正欲将点单递给她,她抢先一步说:“跟他的一样。 ”

服务员撇了撇嘴。也许在她眼里,我们是那种她见惯了的无趣中年男女,在前往开房或开房完毕的路上,为了排解不安,逼迫自己去图书馆、麦当劳、清吧或咖啡厅闲坐。 她很年轻,满脸的胶原蛋白, 她有骄傲和鄙夷别人的资本。

真不愧是意式浓缩, 我从没喝过这么浓的咖啡, 而且苦过任何一味中药。她皱着眉头把糖包撒进杯子,又小心地喝了一口,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明白女孩为什么撇嘴了, 这种咖啡的口味不是我们所能消化的。

我招呼女孩过来, 让她再拿两袋糖。

她说:“不用了,就这样喝吧。 ”

话虽这么说, 但她明显喝得非常艰难。

女孩问:“要不要给你们换点其他的? ”

“行吧。 ”我感到如释重负。

“你要哪种? ”

“只有咖啡吗? ”

“不好意思,只有咖啡。 ”

“别这么苦就行。 ”

“偏甜一点的有拿铁、摩卡、卡布奇诺。 ”

“来两杯拿铁吧。 ”

雨停了。 外面天光放亮,这让咖啡厅显得更昏暗了些。 我朝四周一阵张望,右边不远半开的玻璃门外,还有几个露天卡座。 女孩很快重新端来了咖啡。

我朝露天卡座那边指了指, 对女孩说:“我想换到外面去。 ”

女孩放下手中的托盘:“外面临街有点吵,很少有客人坐那儿。 ”

“吵点没关系,” 我说,“这里太暗了。 ”

“桌子上有灰,刚才下雨椅子可能也溅湿了,我得收拾一下。 ”说完女孩拿着抹布去了外面。

她说:“干吗要坐外边? 里面就挺好的。 ”

我说:“你的衣服快湿透了。 ”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 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们出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

她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她给了我一个稍等的手势, 到一边接听电话去了。 我去卡座那儿坐下,太阳当空,遮阳篷无法完全挡住阳光, 好在雨后的阳光不太强烈。 她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挥动着右手,好像很激动很焦急的样子。

卡座旁边, 木栅栏上爬满了风车茉莉,长势蓬勃,花香袭人,盖过了泥土的气息。

女孩进屋里半天没出来。 我朝里面喊:“我们的咖啡呢? ”

女孩这才不紧不慢地端出托盘,先把一杯拿铁递给我。 她已经打完电话,正准备在我对面坐下,女孩给她递杯子时不小心, 咖啡洒了她胸前一大片。直觉告诉我女孩是故意的,可没有证据,何况女孩立即连连道歉,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女孩进屋拿了块干净毛巾给她。她擦了擦, 非但没有将衣服擦干净一点,咖啡的污渍反倒更多了,于是她把毛巾还给了女孩。

我们沉默地喝着咖啡。 其实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来的经历, 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上个月我就和婆婆带老公来附属医院了,但昨天才听说你也在省城,他看病的医院恰好又是你们大学的附属医院。”她淡淡地说,“这么突然联系你,出现在你面前,还麻烦你帮忙,感觉挺冒昧的。 ”

“你爱人的事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虽然我很想帮她,但的确挺为难,“我在文学院工作,和医学院的人根本不熟, 我们自己看病也不一定都去附属医院。 ”

“没事,就当是老同学叙叙旧。”她有些失望。

我们又一阵沉默,咖啡快喝完了。

我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

“快二十年了吧。 ”

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也不知刚才她在为什么事情焦虑, 应该和她老公的病情有关,额头上热汗涔涔,很多细碎的头发贴在上面。 如同十八岁那年夏天, 我们惴惴不安地乘坐破旧的中巴车, 准备到省城开启理想的新生活,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没底,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上和额头布满细汗,一绺头发垂在额前,我为她理了理,她的脸瞬间就红了,我的心也跟着突突狂跳。可是现在,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刚把额前的头发理好, 就被平地而起的微风吹乱,内心却异常平静。

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午后,两个青年顶着烈日在汽车站外面徘徊。 他们刚参加完高考没几天, 自我感觉都不太理想。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未来生活会怎样,他们并没深思熟虑过。太阳底下,男孩看上去浑浑噩噩,女孩却心事重重。

头天晚上,男孩约女孩去看电影。电影院里, 很多都是和他们一样参加完高考来放松心情的学生。 电影不怎么好看,女孩不停地环顾四周,她担心碰上同班同学或熟人, 男孩倒觉得无所谓,碰上就碰上吧,他俩可是清清白白的,就算他们在谈朋友又怎样?他们是成年人了,高中生涯也彻底结束了,他们可以天经地义地谈朋友。

电影放到一半女孩出去了。 男孩以为她去了洗手间, 可半天不见她回来,于是也跟了出去。男孩在电影院外面的梧桐树下找到了女孩, 她蹲着身子, 正望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出神。

“怎么不说一声就出来了? ”男孩话里有责备的意味。

女孩扭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过了会儿才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

“去哪儿? ”

“随便,哪儿都行。 ”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冷饮店。 男孩想在店里慢慢喝,外面太热了,女孩却执意要出去, 于是他们一边小口喝着冷饮,一边穿过小巷,走过环城路,来到外面冷清的河堤上。

女孩说:“我可能考不上。 ”

男孩说:“我大概也考不上。 ”

“可是我想离开这里,一刻都不想待。 ”

“出了什么事? ”男孩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又对你怎么了? ”

女孩不止一次告诉男孩她想离家出走, 原因是她的继父——她很小父亲就病逝了,九岁时母亲带着她改嫁。继父此前没结过婚, 和她母亲也没再要小孩,起初对她们母女都还不错,后来渐渐就变了。他经常喝得醉醺醺,喝了酒便找母亲干那事,丝毫不回避她。要是母亲反抗, 定会遭到他的一顿好揍。 她进入青春期,夏天着装清凉,继父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像要把她的衣服看穿。她有些别扭,却并未往坏处想, 直到一天下午她蹲在卫生间洗衣裳, 突然一只结实的大手拍在屁股上, 才让她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笑容如此可怕。 那之后他时不时地骚扰她,言语轻佻,还动手动脚。 她求助过母亲, 但是那个可怜人在继父的淫威下已然麻木。 母亲没有给她好的建议,也没有胆量质问继父,而是让她忍一忍。

她对男孩说:“昨天晚上他又喝了不少,居然摸黑到我屋里来了。 ”

“你没事吧? ”

“没事,他一头倒床上睡着了。 ”

环城路灯光暗淡, 男孩看不清她的脸,晚风撩拨着她的发梢,瘦弱的肩膀看上去楚楚可怜。 男孩想上去抱抱她,但他还缺乏些勇气。 过了一会儿,男孩问:“要不要我帮你干掉他? ”

女孩沉默了。她应该也想过,她的枕头下藏着把锋利的刀子。 要是继父敢硬来,说不定她会抽出刀子,让他得到报应。

“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想一个完美干掉他的办法。 ”

“算了,杀人是要偿命的。”女孩拉着他的胳膊,“带我离开这里吧。 ”

“去哪儿? ”

“随便,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约好第二天午后在车站外的报刊亭会合。男孩先到,他等了好久还不见女孩的身影,感觉有些无聊,于是买了本《读者》杂志,坐在石墩上胡乱翻看起来。阳光强烈,他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又怕女孩来了找不到他。他准备再看一篇文章,要是女孩还不来,就去她家找她。 不过他没看一会儿女孩就来了,还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才来? ”男孩合上杂志。

“本来早就出来了。 后来想起这个,我又回去了一趟。 ”女孩拉开背包拉链,赫然亮出一把刀子。

“你带这个干吗? ”

“不带上难道还放枕头底下?我怕被发现了。 ”

“发现就发现,有什么好怕的! ”

男孩走在前面,女孩紧随其后。走着走着,他们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头天他们还信誓旦旦的,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车站里的任何一辆车都可以带他们上路, 现在他们却犹豫了。

在车站大门口男孩停了下来,他问女孩:“你渴不渴? ”

女孩摇了摇头, 但男孩还是去报刊亭买了两瓶绿茶。他们正要进车站,女孩却突然拉住男孩。

“怎么了? ”男孩问。

“那个人像不像张红梅? ”女孩朝车站里面指了指。

张红梅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男孩明白,女孩不想被熟人发现。

男孩望着乱糟糟的候车室, 并没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但他说:“有点像。 ”

“等等再进去吧。 ”

于是他们又在门前一阵徘徊,离得不近也不远,进出车站的人不少,但谁也不会觉得他俩是一起的。

也许是太无聊了, 后来女孩说:“我们进去吧。 ”

他们进了站。 女孩不急着和男孩去买车票,而是扫视了一眼候车室,然后上了趟厕所。她出来时,男孩已经在排队买票,他前面也就七八个人。

男孩问她:“去哪儿? ”

女孩说:“听你的。 ”

“去省城吧,消费没那么高。 ”

女孩点头说好。

当汽车发动引擎, 缓缓地驶出车站,他们如释重负地看了看对方,都没有说话。长这么大,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县城。 谁也不敢肯定这场一时意气的旅程是否值得, 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犹豫了很久, 终于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 你脑中一片空白,他连连“喂”了几声,你都没敢开口。好在他没有立刻挂断,你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告诉他你是谁。他并不感到惊讶,至少听上去他心绪非常平静。他说,什么时候见个面吧。

虽然多年前你和他在省城待过几天, 但只局限于廉价旅馆周遭的那片区域,你对省城可不是一般的陌生。你想了想,说,那就人民公园门口见吧。人民公园离附属医院大约一公里。 你带老公来看病的第一个晚上, 对大医院医疗水平盲目的信任让你感到踏实,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得到释放,你和婆婆心情大好地出去闲逛, 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人民公园。荷香四溢,沁人心脾。彼时,你觉得最好的荷花就应该生长在省城,生长在人民公园,让更多人看到,闻到,而不是默默地开在田间的池塘。

当你和他再度相见, 真有些感慨人世沧桑。

他变化太大了。 要不是他径直走过来,轻声喊你的名字,你几乎都认不出他了。尚未到四十,他的两鬓已夹杂着丝丝白发, 或许他出门前刚刮了胡子, 但腮边和下巴上仍呈现出一片深青。 不过他看起来挺精神, 即便是周末,也身着白色衬衣,下摆扎进皮带,整个人更显挺拔了。 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却不自然的有点皱眉头。大概是习惯使然,他的皱眉纹很深,像刀刻的倒“八”字。 那个曾经说好要永远护你周全的男孩早已不知去向, 眼前的男人是名牌大学的教授, 从内到外都是城里人的派头, 和小县城近郊的你有天壤之别, 不由得让你产生了强烈的距离感。

你们相互打完招呼, 一时都不知该说点什么。于是你们并排往前走,很快就穿过石板路和美人蕉花丛, 到了公园的最深处。

他几次欲言又止, 后来终于试探地问:“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

他的话让你感伤的情绪更甚了些,莫大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可是你在委屈什么?你有什么不甘?你自己也弄不透彻,更没法和他诉说。你想到这些年来生活的艰难, 自从经历了那件事, 你便心灰意冷, 早早地结婚生子。你想到如果你们没有分开,一直生活在一起, 如今和他在公园里漫步会不会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见你不回答, 他好像意识到这么问显得唐突而不合适宜, 便没再继续追问。事实摆在面前,要不是你老公生病, 你不可能来省城, 也不可能联系他,然后和他相见。

你们在长椅上坐下来, 中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你们都想打破沉默,轻轻松松地聊些家常, 但看得出来他和你一样很不自在。 这时一个小贩推着推车缓缓地朝你们走过来, 边走边大声叫卖。

他问你要不要个冰激凌, 你点头说好。

你们一人拿着一支冰棍, 漫不经心地吃起来。

离你们不远处有一块空旷地带,一群六十岁上下的老年人正在捣鼓一个手拉式音响。没多大会儿,音响里传出了欢快而又奇怪的音乐, 他们便跟着节拍跳起了广场舞。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你说:“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

他没有说话,干脆地起身就走。

你们出了公园, 来到外面的街道上。起先你们还并排在走,但是他的步伐太大,很快你就落下他一大截。于是他放缓脚步,等你跟上去了,才又迈开步子,如此再三。

一场骤雨说下就下, 你们狼狈地跑进路边一家咖啡厅。

像先前吃同样的冰棍一样, 你们点了同样的咖啡, 但这并没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你们交谈得非常谨慎,他的一举一动故作镇定, 你却觉得他的心思无比沉重。后来雨停了,你们搬到了外面。

婆婆打来电话。 带着哭腔说你老公头痛剧烈,在病床上打滚。

你不愿去想象, 即便那样的场景你每天都在经历。你自欺欺人地觉得,你不在他身旁的时候, 看不见也听不着,想必他睡得很安静,头痛、呕吐的频率不至于像往日那么高。 然而并非所有事都能眼不见为净, 你们毕竟夫妻一场,何况他还算得上一个好丈夫。这个苦命人, 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和婆婆都瞒着他。胶质母细胞瘤四级,医生经见得太多,说出这几个字时, 就像你们小县城的医生说风寒感冒一样平淡。 你从同病区家属口中、 从网上普及到一些病症的知识,知道得越多越害怕,他还那么年轻。 你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一晃神,碰到了服务员递过来的咖啡, 胸口衣服湿了不少。

老公的痛苦你无法替他分担。 医生已经说了, 目前最好的方案是手术加化疗,但治愈几乎不太可能,无非是延长他的生存期。面对身体每况愈下,他其实早就预感到了不好的结果,一直赌气似的不配合治疗。 你从家属那里打听到, 有个术后两年没有复发的少年,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花了不少心力,终于联系上少年的母亲。她告诉你,这种手术关键是主刀医生,给孩子主刀的医生姓邓,是业内翘楚,很难约上,要是没有关系,病人和家属也没法选择主刀医生。你问主治医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还说他们一年也见不到邓医生几面, 又说其他医生的专业水平都很好,然后便催促你早下决定,这么拖着对你老公的病情很不利。

手术一定得做,你心想,而且最好是邓医生主刀。

虽然难以启齿, 你还是告诉了他联系他的目的。他看上去挺为难,居然找理由搪塞你。 这是你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你一下就泄了气,不知如何从容应对。

为了不让大家都难堪, 你说:“没事,就当是老同学叙叙旧。 ”

他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

“快二十年了吧。 ”

“时间过得真快。”他喝了口咖啡,“你们孩子多大了? ”

“十三岁了,刚上初中。 ”

他眉头紧锁, 刚端起咖啡又放了回去。他指着你的胸口:“你的衣服,找个地方洗洗吧。 ”

“没事,就这样吧。 ”

他起身付了钱,推开木栅栏,你们便又到了街上。

你说:“我得回去了。 ”

“这样回去怎么行? ”

“就婆婆一个人在那照应。她年纪也大,一身的慢性病,本来也需要人照顾的。 ”

“得去洗洗,这样回去不太好。 ”

“真的不用。 ”

“听我的。 ”他一把抓住你的手。

你心不在焉地跟着他穿过街心。你感到失望,同时又很无助。你和老公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年长你不少,懂得疼人,这让你找到一些从小就丢失的父爱。 你们的女儿还那么小,要是没了父亲,以后会不会也和你一样遭遇不幸的童年和青春期?

得尽快手术。哪怕让他多活半年,两个月,一个月,你认为都很值得。

你们来到宾馆,他开好了房间。你有些难为情,同时心跳变得很快。你有很好的理由拒绝, 你可以挣脱掉他的手, 从旋转门跑出去, 一直跑回到病房,和更需要你的老公待在一起。但是你没有一丝抗拒,你和他进了房间。你在期待什么吗? 还是在逃避什么?

他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和电吹风,让你去里面洗洗,然后打开电视,坐在靠床的椅子上耐心地换着台。

你接过睡衣,迟疑了片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不检点的坏女人了。 你进了浴室, 脱掉衣服开始清洗上面的污渍,无意间瞥见镜中那白花花的肉身,你的脸一下就红了。

天黑了他们才到达省城。 女孩有点晕车,街灯下脸色苍白。

在车站外面的小餐馆里, 男孩点了两碗牛肉面。他太饿了,三五两下就吃掉了大半。当他抬起头,才发现女孩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男孩说:“快吃吧, 吃了还得去找个旅馆。 ”

女孩扒拉了两下:“我没有胃口。”

“怎么了?”男孩喝了一大口面汤,“想家了吗? ”

女孩摇了摇头:“我才不会, 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家。 ”

男孩继续吃面, 很快连一滴汤也不剩了。女孩把自己那碗端给他,男孩又推了回去。

“你都吃了吧,” 女孩噘嘴道,“我真不想吃。 ”

男孩没再推辞, 端过碗大口吃了起来,脸上挂满汗珠。女孩一手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一刻她比男孩还要满足,这是她理想生活的样子。

吃完饭, 他们顺着那条路一直朝前走。

在女孩看来, 省城和他们县城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那些小店看上去一样逼仄破旧,无非灯光明亮一点,反倒让小店更显得不堪。 男孩给她买了杯酸梅汤,他自己没要。 女孩喝了一半,觉得舒服多了,把另一半让给男孩。男孩也没管那么多, 对着她刚刚吸过的吸管猛喝了两大口。她更加满足了,同时还很欣慰。她和男孩并排往前走,她偷偷看了看他的侧面,棱角分明,胡须的走势自然,是她喜欢的样子。平日被学业和家里那点破事纠缠, 她完全疏忽了他清朗的样貌。

他们在一家旅馆停下来。 男孩问还有没有房间, 前台打着呵欠说已经住满了。接着他们又问了两家,被告知全都客满。

男孩对她耸耸肩:“怎么办? 难不成今晚要露宿街头? ”

女孩觉得无所谓,和他在一起,露宿街头她也愿意。

男孩说:“再走走看, 车站附近多半都没房间了。 ”

她没说什么,紧跟着男孩的步伐。

他们大概走了十来分钟, 总算有家旅馆还剩一间房。 男孩正准备办理入住,听前台说一天的房价要三十,他突然就犹豫了。

女孩看出了他的担忧, 于是提议道:“要不再找找? ”

他们俩从旅馆退出来。 男孩低垂着头,有点泄气,有点自责地说:“没想到刚和我出来,就要让你吃苦了。 ”

“我不怕,” 女孩本想说跟着你吃苦我也乐意,但她没这么说,而是意志坚定地说,“这些年什么苦没受过,这算不上吃苦。再说了,是我让你带我走的。 ”

“你放心,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可以去找个工作。 ”

“我也可以去找点事做。 ”

男孩抓起她纤细孱弱的胳膊,故意挖苦道:“你能做什么? ”

“我什么都可以做。 ”

男孩无限怜爱地看着她,笑笑说:“算了,我情愿自己苦点累点。 ”

女孩腼腆地低下头, 她心里快活极了。 她拉住男孩的手, 两人十指相扣,缓慢而幸福地朝夜色更深处走去。这一切都很自然, 就像他们历来就如此。

快到晚上十点了, 他们终于找到一家旅馆。不等男孩开口,女孩先问了价格。前台说十二块一天,常住的话十元。他们都松了口气,总算没有白走这么远的路。

男孩说:“要两个房间, 先开一天。 ”

女孩起先有点失望,但转念想,这才出来第一天,要是男孩只开一间房,她同意住一起吧, 显得自己一点都不矜持,不同意吧,又让男孩面子扫地。她默默地认同了男孩的决定。 女孩回到房间,既没洗澡也没洗脚,便重重地倒在床上,她辗转良久,觉得这真是奇妙的一天。 也许是兴奋和陌生感在作祟,一夜她都没怎么睡。

第二天一早,女孩刚打开房门,就看到男孩已经站在对面, 背后的房门紧闭,门口还放着背包。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但是看他两手叉腰膝盖半曲的样子,肯定不是刚站一会儿。

女孩问:“你干吗? ”

男孩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的房卡是不是在你那儿? ”

女孩赶紧回到房间, 桌子上真放着他的房卡。 她拿着房卡出来, 问男孩:“你就这样站了一夜? ”

男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不会喊我给你啊? ”

“你也累得不轻,我不想叫醒你。”

“那你不会去找前台? ”

“我去了几次,前台没人,大门也关了。 ”

“你但凡敲下门,也不至于在这站一夜。 ”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

女孩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很感动,也很心疼。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在乎过她。 相比自己夜里辗转难眠,他这一夜该是何等煎熬。她擦掉泪水,为男孩打开门,催促他上床睡会儿。

“这个点了还睡什么,” 男孩将背包扔进房间, 又关上了门,“有比睡觉更要紧的事。 ”

“什么事? ”

“这里可是省城, 你不想出去逛逛? ”

“什么时候逛不行, 非得现在去?昨晚你还没逛够啊? ”

他没作解释, 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出了旅馆。

他们到附近逛了一个上午, 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 旅馆所处的片区实在破落到了惊人的地步,无论是街道、房屋,还是过往的车辆、行人,给人一种小镇被无限放大的感觉。没错,就是小镇,连县城都算不上。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憧憬向往的远方,坐了几个小时长途汽车奔赴的地方, 竟然是个乞丐遍布、旅人匆匆的城乡结合部。

男孩有些泄气, 回旅馆的路上没怎么说话。女孩本就没抱多大期望,也就不感到败兴。恰恰相反,能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她觉得哪里都好,陌生人让她感到温暖,空气也自由而新鲜。

他们吃了点路边摊才回旅馆,刚进门就被前台叫住,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他们还没退房, 按规矩要算一天的房钱。

男孩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不解地问:“不是才过十来分钟吗? ”

“过一分钟也是过了啊。 ”前台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我们都还没住呢。 ”

“你们可以住到明天中午十二点前。 ”

女孩说:“退一间吧, 我们只需要一间房。 ”

“两个人就要一间? ”

“就要一间,住五天。 ”

“也不是不可以,” 前台硬生生地说,“不过房钱要一次性付清。 ”

女孩递给她五张十元的钞票。 她对着光一张一张地照了照, 不情不愿地重新给他们办了入住。

午后气温很高,他们燥热难耐,一直在房间里看电视。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个一开就嘎吱作响的落地扇。 男孩打开窗户想通通风, 可炙热的阳光像洪水般汹涌,屋子瞬间变成了蒸笼,于是他赶紧把窗户关好。

他无心看电视, 一边扯着胸前的衣服扇风,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歇会儿吧, 这样只会越来越热。 ”女孩说。

他拉过椅子坐下来, 仍不时扯着衣服扇风。

女孩又说:“把衣服脱了吧。 ”

他把衣服脱了,赤膊坐了会儿,还是觉得热。他干脆跑进里面的浴室,用冷水冲了个凉,才感觉好多了。

男孩对女孩说:“你也去冲个澡吧,现在我一点也不热了。 ”

女孩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她居然当着男孩的面脱掉裙子, 只剩下胸罩和内裤, 完全是一副成熟女人才有的姣好身材。男孩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男孩,都没觉得不自然。

她去了浴室, 男孩则半躺在椅子上。 这一切好像只是他们的日常。

女孩披着浴巾出来, 直接躺到了床上。男孩不停变换着坐姿,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女孩说:“你为什么不上床躺着?”

男孩有些羞怯, 女孩鼓励着他:“来吧,躺我旁边。 ”

他们最终还是躺到了一起。 刚开始还能控制内心的躁动,后来,裹在女孩身上的浴巾豁开一道口子, 她半个白花花的胸脯几乎袒露无遗, 男孩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于是他们紧紧相拥,笨拙地接吻。男孩轻轻掀开了她腿上的浴巾,她的气息让他一阵眩晕。

女孩推开男孩。他还想上去,女孩又推开他,比刚才用力了些。男孩识趣地翻身躺下,他有些生女孩的气。

女孩轻抚着他的肩膀,像安慰他,又像讨好他:“晚上吧,晚上我给你。 ”

浴室传来搓洗衣服的声音, 很轻微,我想象她既专心又愁楚的样子,不免心生怜悯,同时愧疚万分。她落得如今这个样子,虽说有命运的使然,但我知道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多年以来,虽然不是经常想起, 但每当夜阑人静无法入睡,思绪缥缈不定,往事与故人历历,偶尔我还是会想,要是那件事没有发生,如今我和她会是什么样子?

没过一会儿, 花洒淋浴的水声打断了我,回想过去已经够让人追悔了,想象不切实际的未来便更多了些感伤。我把电视的音量调高了些,电视正在播放一个脱口秀节目,我并不爱看,只是觉得演员说话的声音和观众的哄笑不断,几乎没有沉默的间隙,这很能给人一种热闹活泼的假象。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睡着了, 但脑子却一刻也没有清静下来。

我想到那年夏天我们在旅馆里的情景。 后来,她解开浴巾,让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暴露在我眼前。没有害羞,没有不好意思, 就像我们早就熟悉了彼此,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充满默契,情投意合,心心想通。 当我傻里傻气地想要更亲近她, 她一边迎合却又一边拒绝,告诉我不可以。

当年什么不好的事也没发生。 我们在省城消磨了几日, 体会了一番生活的艰辛,便灰头土脸地回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继父居然一改往日作派,从此没再骚扰她。就好像是她为了出来疯玩几天, 故意编造了继父逾矩的谎言。

我还想到另一种人生。 我们从那以后一直在一起,一天也没有分开过。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 便开始在省城奋斗,然后安家,和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也许我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像她一样的女孩, 不一样的是, 我们都很爱她,她成长得很健康很快乐。

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 她穿着睡衣坐在床尾, 正拿吹风机吹刚洗过的衣服。 她的头发已经吹干,阵阵热风将垂下的发丝拂起,时而顺溜,时而纷乱。 她吹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我正望着她。 我们离得很近,她洗头用过的洗发水、 冲洗身子用过的沐浴露香气,淡淡地、却也刻骨地飘进我的心扉。

这立刻让我产生了错觉, 我感到我们不但相熟已久, 连此情此景都仿佛经历过千百回,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将会有怎样的举动,我都能全部预见。我想过不了多大一会儿, 她会关掉吹风机,温情脉脉地对我笑笑,然后我们一起平躺下来。窗外蝉鸣聒噪,我们的内心却无比平静。

她突然回过头, 真的如我预想的一样,朝我抿嘴笑了笑。我草草结束了无边的遐想,起身假装活动活动筋骨。

她又吹了会儿衣服, 然后关掉吹风机,把衣服晾在衣架上。

“什么时候睡醒的? ”她漫不经心地问。

“没睡着,只是打了个盹。 ”

“你看上去累坏了。 ”

“是啊,最近事情比较多。 ”

“累了去床上躺会儿吧。 ”

“算了。 ”

“去吧,房间开都开了。 ”

她随口这么说, 本来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我却揣摩了好一会儿。

我说:“你渴不渴? ”

“好像有点。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睡衣,“咖啡也不解渴。 ”

我泡了两杯绿茶,递给她一杯。

她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顺势坐到床头边。 她打了个哈欠:“我都有些困了,这些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还是我和婆婆轮流看他,要是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

“你睡会儿吧。”我拿出手机,不到下午四点,“时间还早。 ”

“你也躺会儿。”她把手伸向旁边,在床单上拍了拍。

“算了。 ”

“来吧。 ”

“我已经不困了。 ”

“我又不会吃了你。 ”

我喝了一大口茶,将茶杯放下。电视里不时传出很机械的哄笑声, 我把音量调低了些。

她半躺在床上, 将目光移向电视屏幕。

在这不早不晚的半下午时分,我带她来到宾馆, 除了让她洗掉衣服胸口的咖啡污渍,免去让人误会的嫌疑,还有没有别的心思?毕竟多年以前,我们在城郊旅馆留有遗憾, 眼下便是弥补的最好时机, 这不正是我潜意识中期待的吗?我感到很矛盾,既希望发生点什么, 又担心彼此存有的那点好感就此烟消云散。

她说:“你真的不来吗? ”

我放下电视遥控器, 上床和她并排躺着。这感觉很奇怪,既有夙愿将了的欢欣,又有愧对于人的心虚。我从不曾相识的那个男人, 此时此刻正在病床上遭受疾病的折磨,而我,本是他妻子为了挽救他最后的希望, 却和他的妻子躺在宾馆的床上。 即便我们的内心再纯洁一万倍, 可毕竟这是每天都有人入住的宾馆, 何况从这张床中间略有凹陷的架势来看, 饮食男女们对它的需求远不止睡觉休息这么简单,这就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她突然一个翻身坐到我小腹上,并低下头亲吻我, 散开的头发落了我一脸。她大概很久没有接过吻了,显得非常笨拙,也有点想草草了事的敷衍。我推开她, 告诉她开房的本意并不是想跟她做爱。

她愣了几秒钟, 轻声说:“你真不要那我走了。 ”

她从我身上下来, 正要去拿衣架上的衣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说:“再等等吧,还早。 ”

她背对我脱掉了睡衣, 然后回到床上。我们都没再拘谨,两个身体缠绕在一起,释放着心里的不甘、压抑和寂寞。之后她又去冲了个澡,出来时没有穿睡衣,也没有换上衣服。

她赤身裸体地站在床前, 说:“我该走了。 ”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我叫你。 ”

她上床面对我躺着, 想轻松地对我笑笑,但是没笑出来,她的鼻翼微微张合,就在眼泪快要出来时,她翻了个身,背对我躺着。我轻抚着她白皙光滑的后背,突然觉得很难过,很心疼。

我想我不应该那么决绝, 帮帮她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就算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算是补偿当年的过错。之前我对她说谎了,其实我妻子就在医学院。虽然我和妻子的感情很淡,一度还有过离婚的念头, 但只要我打个电话, 或者晚上有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请她帮个忙,即便约不上邓医生主刀, 约其他技术和经验都不错的医生,应该不会特别困难。

可我又不想这么做。我不是医生,也想象得到她老公病情的严重性。 术后延长一年的生存期,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万一手术不成功呢?无论如何,一旦决定手术,她都将面临人财两空的局面。

我想劝她选择保守治疗, 但她已经睡着了。我给她盖了床毯子,来到外面阳台上点燃一支香烟。

晚上他们很早就睡了。 本来就挺热,电扇还一直吱吱作响,更让人觉得烦躁不安。先前女孩已经睡着,她是被电扇的声音吵醒的, 醒来才觉得后背热汗涔涔。 她往旁边挪了挪, 似乎好些,但很快就又热烘烘的了,她摸了摸刚刚躺过的那一块凉席, 上面全是汗水。

她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又把房间的窗户打开。

男孩也醒了。 他们在床上枯坐良久,借助窗外的灯光,他们望着彼此,女孩上半身什么也没穿, 呈现出柔和的线条。 男孩将手伸向女孩的一个乳房,他等待女孩推开他,可她没有,而是也伸过来一只手。

这简单的抚摸开始燃烧他们的身体,他们感到更热了,于是干脆把凉席铺到地上。他们一同去冲澡,昏黄的灯光下,男孩看到女孩的身子有些失真。他从后面拥抱她, 想到中午她果断的拒绝,他试探性紧贴着她。

他们回到房间的凉席上, 开始有阵阵晚风吹进来,浑身上下舒爽极了。

女孩用手勾着他的脖子:“你想不想? ”

他当然明白女孩的意思, 像是得到了莫大鼓励,“嗯”了一声,缓缓探入她下腹的丛林。女孩用力地吻了吻他。

“等一下,这样不行。”她哈出的热气让他心潮澎湃。

“怎样才行? ”

“这样会怀孕的。 ”

“不会,我控制得住。 ”

“我害怕。 ”

“我会轻点。 ”

“去买盒安全套吧。 ”

男孩突然失去了兴趣, 瘫软在凉席上。

“去吧,” 女孩推了推他,“用安全套保险些。 ”

男孩很不情愿地出了门。 十点过了,不少店铺都已打烊,只有个别按摩店还亮着灯。 他快走到旅馆那条路的尽头了,也没有看到一家营业的药店。经过路口时,他看到一间成人用品店。房门虚掩,里面的灯光是紫色的,散发着魅惑的气息。

他朝里一阵张望,偷偷摸摸,畏首畏尾。

“小伙子,需要点什么? ”

门从里面被打开, 一个发型夸张的中年女人招呼他进去。 她身上的连衣裙也是紫色的,涂了深黑的指甲油,身上的香水味很冲。 男孩置身那狭小空间,货架上的情趣用品让他害臊,不知目光该移向何处才好。

为了让自己从羞涩的窘境中解脱出来,他说:“有没有香烟? ”

“有,”女人指了指靠门口的烟柜,“你要什么烟? ”

刚才从那儿经过时他太紧张了,一点没注意到烟柜。 他让女人拿了包红梅,付完钱他没急着离开,而是慢条斯理地拆着烟盒。 此前他和同学倒偷偷抽过几支烟,但从没买过烟,也没拆过烟盒的包装,没想到竟如此困难,他的额头很快就沁满细汗。

“还需要别的吗? ”女人问。

“不需要了。 ”

他匆匆离去, 走了一段路又后悔起来。这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只需稍许的沉着和冷静, 说出那三个字,然后付钱,就可以回到旅馆和女孩体验盛大的欢愉。 但他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再回到情趣用品店,也不愿去找还在营业的药店, 即便他知道闷热而无聊的漫漫长夜很难打发。

他告诉女孩,走了两条街,所有药店都关门了。

女孩说那算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旅馆服务员那里说不定有。 ”

“非得用那玩意儿吗? ”他有点不耐烦。

“你想让我怀孕啊? ”

“哪那么容易怀孕。 ”

“万一呢? ”女孩推了推他。

他起身去楼下前台, 一直低垂着头,像是去完成一件麻烦的差事。服务员没在吧台后面,旁边的电视开着,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也许声音很小,他没太在意。 他踮脚朝吧台下面的桌子张望,但愿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桌面非常凌乱,报纸、杂志、名片、笔记本、梳子、水杯,还有个只啃了一半的馒头,就是没有他希望得到的安全套。

“你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他浑身一颤, 回头看到服务员拿着一卷纸巾站在那里。

“我……” 他心虚而不好意思地说,“我找个东西。 ”

“什么东西? ”

他将手伸进裤兜, 摸出先前在成人用品店买的红梅香烟:“有没有打火机? ”

服务员没有回答,而是走进吧台,在抽屉里一阵翻找, 然后将一个绿色打火机递给他。

他点燃一支烟, 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 呛得他直想咳嗽, 但他控制住了。

服务员说:“天干物燥, 不要在房间里抽烟啊。 ”

他没问有没有安全套。 要是服务员是个男的,也许他还能开口,但是面对一个疏于打理、 身材松弛的半老徐娘,他觉得非常难以启齿。

他不紧不慢地朝楼上走去, 本想把香烟扔掉,但还剩一大截,于是他在楼梯间又吸了几口, 迅速被一阵轻微的眩晕感击中,心跳也加快了些。他干脆靠在墙上,一支烟抽完,又心安理得地点燃另一支, 他渐渐领悟到了吸烟的技巧。

回到房间女孩已经睡着。 男孩躺下来,跟随她平缓的呼吸,他张开嘴深吸几口气,心跳平复了些。他望着昏暗中女孩的轮廓, 想象幸福美满的婚姻也不过如此吧。 只是幸福来得太过迅猛,有些恍惚,有些失真,有些美中不足,似乎还有些脆弱。

你醒来时,他盘腿坐在床上,正低头直勾勾望着你。

你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们这样目视着对方很久, 看到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而是遥远的过往, 未知的将来。但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让人无法捉摸,心中不免泛起阵阵酸楚。

窗户那儿看不到阳光的痕迹,你问:“几点了? ”

“刚过六点。 ”

“你不说叫我吗? ”

“看你睡得那么熟,我都不忍叫醒你。 ”

“我该走了。 ”

你坐起身,用毯子护住胸口。想到先前和他那番云雨,真觉得荒唐至极。

他说:“要不再坐会儿? ”

你不置可否,起身去拿衣服。后背仍是光溜溜的,你有点难为情。你本打算去浴室里面穿的, 不过你的身体已然被他尽收眼底了, 何况你们气喘吁吁的碰撞毕竟不是场梦, 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你大大方方地穿着, 从内裤、胸罩,到裤子、衣服,穿得一丝不苟。

“再坐会儿吧。 ”他又说。

“去阳台上,” 你理了理垂下的头发,“空调开得太低了,有点冷。 ”

你们来到阳台, 在玻璃圆桌旁坐下。 阳光仍然强烈, 不过刚走出空调房,此刻的夕照有种惬意的温暖。

你说:“也不知道他好点没有。 ”

“谁? ”

“我老公。 ”你尽量让语气表现得平静些,“喝咖啡的时候, 婆婆说他又头痛了。最近他头痛越来越频繁,受不了的时候还会猛敲床栏, 有两根指头的关节都肿了。 ”

“你说那个医生姓什么? ”

“姓邓。 ”

“非得他主刀? ”

“最好是他。 ”

他点燃一支烟, 大口大口地吸起来,眉头皱得很紧。

你说:“没事, 既然你和附属医院的人不熟,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

烟没抽完, 他把剩下的大半截摁进烟灰缸里, 抱怨似的说:“你想什么办法? ”

是啊,你想什么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你扪心自问, 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托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那些医生和护士行色匆匆,态度冷傲,天天就知道催促你下决定,你的惶惑、你的希冀,对他们而言似乎都无关紧要。

你说:“大不了我天天蹲医生办公室门口,万一哪天等到邓医生了呢! ”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

“十天,一个月,两个月,多久我都得等下去。 ”

“他耗得起吗? ”

他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些, 孤独无援让你感到绝望。

他又说:“有没有想过看中医试试,保守治疗? ”

你说:“那不等于放弃治疗了? ”

“这怎么能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觉得做手术有意义吗? ”

“哪怕让他多活半年,我也觉得有意义。 ”

看他有些不解, 你说:“我不想让女儿跟我一样,小小年纪没有父亲。 ”

他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大团烟云升腾起来。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把烟灰轻轻弹掉。

“熟人介绍的。 ”你告诉他,“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个人去了上海。先在服装厂,之后又进了电子厂,我有三年没回家。有一年春节回去,我妈怂恿我们见个面。当时本来不想去,但看到我妈一副期待和兴奋的样子, 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又爱又恨的那种。想想我之前的遭遇,她的冷漠、胆小怕事, 我突然迫切地想要找一个男人把自己嫁掉, 永远不要再踏进那个伤心之地。我们很快就确定了关系,然后一起去上海的电子厂,直到怀了孩子,才回家扯结婚证。一切都很仓促,连婚宴都没有,两家人坐一起吃了顿饭,我就把自己嫁了。 ”

“他对你怎么样? ”

“他人很老实,对我也好。 就是命太苦了。 ”

他说:“我之后去了邻县的复读学校,过年回家时,才听说你出去了。 ”

“其实你可以找到我的,至少可以联系上我。 ”

他沉默地低下头, 夹着烟的两根手指不停抖动着。

“要是你联系我,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说,“是我们的缘分太浅了。 ”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的栏杆那儿,朝楼下一阵张望,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桌前,眼睛微微有点发红。

“说到底,确实是我对不起你。”他深情又无奈地看着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

你的内心被触动到了, 但是一切都已既成事实, 如何假设都毫无意义了, 于是你说:“谁能保证我们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 ”

他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看上去挺失望。

夕阳西沉,余晖慢慢变成绯红。你心里越来越沉重了, 不是因为托他的事没有办成, 也不是担心接下来要去面对病床上的丈夫。 有些事,有些话,你嘴上说得无所谓,内心却翻江倒海。

“好了,我真的得走了。”上次你和他从旅馆分别,再见已是二十年后,这次分别,会不会再也不见了?

他好像还想挽留你一会儿, 可你总得离开,去你该去的地方,守候你该守候的人。

“我送送你。 ”他说。

你们走出房间,进电梯,下楼,退房,谁都没再说什么。 到了宾馆门外,他突然一把抓住你的手死死不放。 你回头拥抱住了他。

“我空了去看你。 ”他在你耳边小声说,“我会先给你打电话。 ”

“算了,把我的号删了吧。 ”

“我会去找你的。 ”

你挣脱掉他。他的眼里噙满泪水,你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你真的坚持要给他做手术吗? ”

你点点头。你心意已决,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你也不愿错过。

“我找人帮忙问问, 也许会有办法。 ”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那不是一场交易。 ”

你不舍地朝他挥了挥手, 然后迈步离去,走向无边的夕阳里,走进城市的寂静中。

他们睡到将近中午才醒。 男孩觉得又饿又渴, 他一口气喝掉了满满一杯凉白开。 女孩穿衣服、洗脸的时候,他靠在窗边抽了支烟。 和前一天晚上的感受不同,没有恰到好处的眩晕,而是让他直想反胃。

女孩把一切收拾停当, 嗔怪道:“你什么时候抽上烟了? ”

“没事抽着玩,不会有瘾。 ”

“你最好别抽,臭哄哄的。 ”

他灭掉烟,三五两下洗了脸。

“出去吃点东西吧,” 女孩说,“我快饿得没魂了。 ”

他们路过一家面馆, 面汤的香气四处飘散,搅动着饥肠辘辘的食欲。

男孩说:“要不还是吃面吧。 ”

女孩摇头:“还吃面啊? ”

他们已经连着吃了好几顿面条了。老实说,省城的面条并不比他们小县城的面条可口,就算味道不错,谁能顿顿吃都不腻?

“那我们再找找。 ”

他们一直朝前走, 穿过了两个街道,又拐进一条小巷,终于找到一家做盖浇饭的。女孩点了份熘肝尖,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男孩不爱吃盖浇饭,他要了份凉面。

吃了饭,他们都觉得元气满满。

男孩问女孩:“是回旅馆还是去逛逛? ”

“回旅馆吧,” 女孩摸了摸额头的细汗,“太热了。 ”

他们在一个街口买了两杯酸梅汤。男孩突然一抬头,就看到头天晚上光顾过的那家成人用品店。 门仍然是虚掩着的, 不过透过玻璃门可以清晰看到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男孩说:“你看,这里有卖的。 ”

女孩的脸刷一下红了, 她无声无息地喝着酸梅汤。

“买不买? ”

女孩点点头:“你去买吧, 我回去冲个澡。 ”

女孩一句简单的话, 让男孩下面隐隐有了反应。女孩走后,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点了支烟,故作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抽起来。他慢吞吞地吸完烟,左右看了看,街道上没几个人,而且大家都匆匆地自顾来去,没有人注意他。

他起先还担心昨晚的女人认出他,闪进屋,才发现是个秃顶的男人。这让他放松了不少, 他从容地说要一盒避孕套。

男人问:“要轻薄的还是普通的?”

他想既然男人这么问, 自然是轻薄的更好,而且越薄越更能接近她,于是他说:“要轻薄的。 ”

“要不要带螺旋纹的?”男人又问。

“什么意思? ”

“螺旋纹的更带劲,能让你女朋友更满意。 ”

他觉得男人是在消遣他, 心里很不舒服,他随便买了一盒普通的。

回旅馆的路上, 男孩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兴奋不已。 裤兜里的安全套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小小声响, 像急切地想要派上用场, 又像是在激励着他,他加快了脚步。

快到旅馆门口时, 他忽然被人叫住。 是三个陌生人,两男一女。 他很好奇,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胖一点的男人挡在他面前, 瘦一点的男人和女人站在后面。 胖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说他们是公安局的,他还说出了女孩的名字, 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

男孩疑惑地想, 公安局的怎么会找他们?他们又不是未成年,开个房也犯法?他将手插进裤兜,触摸到安全套盒子时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在他们之间什么也还没发生。

“她在哪儿? ”胖警察说,“我们问点事。 ”

“在这里问不行吗? ”

“恐怕不行,主要是想找她了解些情况。 ”

男孩悬着的心刚刚放下, 跟着又担心起来。和他们开房这件事没关系,那到底和什么有关系?

男孩问:“她怎么了? ”

“家里出了点事。 ”胖警察皱着眉头,“你不知道吗? ”

“出了什么事? ”

“看来你真不知道。 ”胖警察对他身后的一男一女说,“去问问她吧。”然后转而问男孩:“她现在在房间里吗?”

男孩想到他们破门而入时, 女孩正在冲澡,或者刚刚冲完,光着身子在凉席上等他。两个陌生人闯入,其中一个还是男的,她该何等的惊恐,何等的耻辱?

“你们不能去。 ”

“为什么不能去? ”

男孩没有回答,而是焦急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

胖警察说:“要不你带我们一起去,这样总行吧? ”

男孩犹豫着。胖警察越不告诉他,越说明事态严重。

胖警察又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去的,你们住哪个房间,什么时候入住的我们都很清楚。你要是为她好,就带我们去见她。 我们只是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 ”

既然是这样, 他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了。

他只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 她就从里面打开了。 谢天谢地, 她衣着周正, 脸蛋红扑扑的, 还没来得及去洗澡。面对突然造访的三个陌生人,女孩虽然没有表现得惊慌失措, 但她还是朝男孩瞪了一眼。只此一眼,就让男孩非常无地自容了。 男孩不知该怎么开口,好在胖警察说明了来意。女孩挺配合地给他们让座, 然后自己坐在床沿边,等着他们问话。

起初他们看似尽在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譬如他们为什么来省城,什么时候离开的;譬如家里有哪些人,最近和他们有没有什么不愉快。

后来女警察问女孩:“可以看看你的行李包吗? ”

女孩没有拒绝, 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女警察翻了翻, 很快便拿出那把刀子,警惕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

“随手带上的。 ”

“带它干吗? ”

“不干吗。 ”

胖警察点了支烟, 狠狠地吸了一口, 对男孩和女孩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

他们被带了回去。 在一个小小的房间,男孩跟胖警察耗了两三个小时,出来时已是黄昏。他没有看到女孩,女孩被女警察带去了另一个房间。 他父亲在外面等他。他朝父亲走去,心里充满愧疚, 和女孩出来他没和家里人打招呼, 他完全没想过这几天家人会有多担心。

父亲抬起手, 他以为自己会挨一耳光, 但父亲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回来就好。 ”

后来他才知道, 他们去省城的那天下午,女孩的继父被人连捅数刀,当场毙命。警方了解了些情况后,女孩成了嫌疑的对象, 所以警察才去省城找他们。女孩一直没有出来,有关女孩和继父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 还有女孩杀害继父的事在县城盛传一时。 男孩心里很难过, 想起他们在车站外面会合时,女孩向他亮出刀子的场景,这一切确实可疑,他变得很消沉。

高考成绩出来第二天, 父亲托人打点关系, 把他送去了邻县的复读学校。

再后来, 他听说凶手是女孩继父的一个牌友。 继父打牌欠了人家不少钱,一直拖着不还不说,还骂别人出老千陷害他。那天中午继父喝了两杯,借着酒劲,说了些过激的话。那人拿着把刀本来只想吓唬吓唬他, 最后越来越生气,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膛。

女孩虽然出来了,但从此不知去向。

我思忖着她说的话, 那当然不是一场交易。

就像多年以前, 我们风尘仆仆跑到省城的城乡结合部, 不是为了偷尝禁果,体验成人的欢愉。就像我把三个警察领进房间,不是希望她被带走,成为别人口中的坏女孩。 就像我以为和她相见不会太远,再见却是近二十年。

世事便是如此, 它总和我们预想的背道而驰,呈现出不一样的未来,疏离的人生。有时我会好奇,要是事先把未来设想得糟糕些, 会不会反而遭逢无边无际的美好?

见她之前, 我都没有想过要去咖啡厅,要去开房,那怎么能算是一场交易呢? 我告诉自己:“那肯定不是一场交易。 ”

我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失落感如同宏大的夜幕, 如同城市的冷漠与寂寥,渐渐侵袭着我。

多年以来,我最愧对的人,我最想念的人,当她出现在面前,就算和我像过去一样紧紧相拥, 终究还是成了最陌生的人。 肉体的交织没有升华为心心相融,那感觉甚至有点痛苦,有点荒唐。

我也终究没有勇气, 向她承认自己当初的怯懦。

黄昏的热风吹在脸上, 吹在头发上,像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梦魇。我点了支烟,刚吸两口便扔掉了。不知怎么回事, 我越来越难以从烟云的吞吐中体会到兴奋和心悸了。 也许早在二十年前,当我带着警察打开旅馆的房门,我此后的人生就已经注定,不会有惊喜,也不会有意外。

虽然我不希望那是一场交易,也不愿她走向痛苦的深渊, 但我的愧疚感却越来越强烈, 几乎到了想和路人诉说的冲动。即或是个最坏的结果,我也应该成全她,真心实意地帮助她。于是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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