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语境中的诗歌精神
——李资富诗歌赏评
2023-09-28石钰瑕
□ 石钰瑕
中华诗歌从一开始就与时代、与民族的命运密切关联,《毛诗》 大序中曾明确提出:“情发于声, 声成文谓之音。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1]可见,诗歌对于传递时代精神, 表现时代面貌有着重大的责任与义务。同时,中华诗歌历来都有表达诗人崇高志向、 人生追求或表现人生苦闷、生存无奈之感,即所谓“诗言志”“诗言情”的诗歌传统。并且,诗歌在个人言志抒情与表现时代精神之间从来都是不冲突的,就连在“五四”这样一个极度张扬个性的时代, 都出现了像郭沫若这样一个把时代精神的书写和个人情感的抒发高度融合在诗歌创作中的诗人。所以,一首好诗的评价标准之一应该是在个人情感的抒发中表现和传递某种时代精神, 而这种精神应该是关怀全体人类生存的、是人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样的时代精神烙印也一定会超越时空的限制而成为永恒,正像波德莱尔所说的“从瞬间中抽离出永恒”——从瞬间的情感爆发中抽离出带有思想特征的具有普适性价值的精神传递。[2]
也正是基于对诗歌精神的这一认知, 我们再回过头来赏读诗人李资富(笔名瓦片)的《更远处》(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 年版,是诗人继《虚掩之门》之后出版的第二部诗集)便会发现,这部诗集主要从诗人当下的生存体验、对历史与现实的追忆、 对大自然的赞美、 对人生哲理的诗意探求等几个方面来诠释和回答了当下时代语境中的诗歌精神所在。 而诗集的命名 “更远处”本身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诗人对诗歌精神的永恒不懈的追求。 这种精神关乎生活、关乎当下的生存,更关乎每个人,这是一个具有普适性的命题。
一、抒写生存体验,弘扬超越世俗、灵魂自由的诗歌精神
《更远处》中有不少诗歌是诗人个人生活的记录, 其中有个人情感的抒发、有对某一景或某一地的诗意书写,也有对某一生活哲理的诗性表达……内容丰富,形式自由,语言简洁明快。但在丰富的内容之下, 呈现的是一个共同的主题取向——诗人当下特有的生存体验。
早在上世纪90 年代初,文坛曾展开过一场关于人文精神危机的大讨论。 王晓明在其《旷野上的废墟》中提出:“人们需要文学展现自己生存于其中的跃动的现实生活和喧哗的心灵世界, 并以此呈现当代人投向生活的独特视角和视野, 进而揭示当代人内在的生存体验。 ”[3]这里的文学自然也包括诗歌在内。诗歌精神是相对稳定的,是有其一定的内核的, 而变化着的只是时代。诗人生活于不同的时代,从而才有了不同的生存体验。 这种生存体验经由诗人的升华和自我表达, 从而达成诗歌精神与生存体验的融合。 这样, 二者经由诗人这一中间媒介便由单向度转化为互动性的存在。 《更远处》 中的不少诗歌正是书写了当下人的生存体验——其中有关于日常生活记录的《上班路上, 遭遇一场洪水》:“微信可吃米粉, 买油条豆浆/也可施舍时,抠除无零钞的尴尬/生活像股洪流,浊浪滚滚/一会工夫,就把我冲到办公室”;还有对日常生活发出的由衷感慨《我们总会抬头望望远方》:“公交车开走了,留下车站/和小广告,等候下趟车/起重机忙碌着,一栋新楼/像大竹笋,破土而出/树叶是会走路的/牵着小姑娘,又蹦又跳/路上歪歪斜斜几行/是花朵,春天的花朵。 ”这样的生存经验既是诗人个人的, 也是当下绝大多数人的。 而诗人李资富用诗歌这一媒介把这种普遍化的生存经验抒写出来,且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独特思考。
在当代, 确有一批诗人一直在潜心地探寻诗歌与时代的对话方式,即通过诗歌的方式来与现实的各种事件对话, 而不是通过一些外部的命题来呈现诗歌对现实的关注。[4]笔者认为《更远处》的写作正是这样一种诗歌创作方式的实践。 在不少诗句的字里行间, 总透露出诗人对于现代化城市生活的或隐或现的空虚孤独之情:“今晚没有月亮,也无星光/我内心的黑暗是固执的/一旦离开这座城市/就如沙子掉进沙漠/水滴掉进大海,我会迷失于/巨大的虚无。”这样的情感体验在一些讽喻诗中更为明显,如《中秋节,是一辆奔跑的火车》:“中秋的红包微信短信和闲散/都是你的/中秋的月亮/每家一个每人一个/月亮是水晶做的/好大好大的月亮做的/搞快把月亮搬回家/像苞谷水稻月饼一样搬回家/中秋返程时,水化为雾气/留给你的,是一个晶莹的夜空”。 实际上,诗人在很多抒写现代生活的诗歌中都加入了一些“现代化的意象”,如“微信”“QQ”“表情包”“手机支付”等,这些意象大都是与当代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 因此, 诗人的情感抒发在一定程度上就具有了普遍性和时代性的双重特征。
从这部诗集的抒情特质和取向看,诗人置身于现代城市生活,内心有时难免孤独、徘徊,如一叶孤舟漂浮在茫茫大海正努力寻找一处停泊的港湾。 那么,诗人寻求的究竟是什么呢,他的灵魂依托又在何处? 这在他的诗歌中也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或答案:“梦里写信,白云毛雪间,有爱的人/你耳机不离身,小兽一样/使劲吮吸别人的故事/天亮了,你又回到书本/羊继续在火上徘徊, 可以播种/太阳的羽翼华丽,鸣叫清脆。 ”诗人在生活的茫茫大海中艰难前行, 当面对内心的孤独和空虚时,求解的方式就是回到书本,回到诗歌中来, 诗意地栖居——让自己的灵魂在书本的世界中、 在诗歌的园地里自由生长,从而得到片刻的休憩、慰藉。也就是说,我们通过读李资富的诗、透过他笔底流出的诗情,同样足以暂时超然于俗世的生活, 摆脱日常的忙碌,从而得到心灵的休宁。 这样,带有普遍性的当下生活体验与超越世俗、 灵魂自由的诗歌精神在他的诗歌中就得到了有机的交融。
二、追忆历史与现实,彰显自我回归的诗歌精神
诗集《更远处》中有很多抒写历史古迹或自然景观的诗。 其中有些是追忆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 诗人往往采取夹叙夹议的手法,既叙历史故事,又有今人视角的评议。此时,历史与当下经由诗人的叙事、评点时空贯通,读之让人仿佛置身其间, 穿越于时空的隧道中。 如《金华山,来自远古的文化印章》:“陈子昂的诗赋吟诵/像一枚钉子,温良宽厚/在山林,江边,在杜甫《野望》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见得到的,是满山古柏苍翠/像子昂诗里的骨头/羽化成仙,无雨润地/而我,只想做金华山一块石头/不说诗话, 不望星空/只要能爱, 即使沉默一百年”。 又如《文峰塔》:“李白的足迹,杜甫的诗稿/刻进了青砖/乐耕善读的诗文/刻进了久远的岁月/我想, 这高耸的文风塔/是魏城人民的一把天梯/走向太阳, 走向月亮/走向生活的美好。 ”阅读这些诗就仿佛搭上了一把穿越时空的扶梯,在历史与现实的诗意描绘中穿梭往返,时空感显得特别强烈。 而此时诗人吟唱的背影也正隐现于这样的时空中,可以聆听他独特的情感抒发,可以审视他此时此地别样的内心世界。 因而,正是通过这类诗歌展现了诗人真实的自我。
《更远处》中有大量古镇、老树、老屋、老磨、老井之类充溢着古老气息的意象, 不少诗歌还以其中的某一意象作为诗歌抒写的主题, 这是一种很值得玩味的创作取向。那么,诗人为什么会倾心于这样的意象呢, 其中又寄托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情感呢? 其实答案就潜伏在他的诗中。在《老树》中,诗人这样写道:“下雪了, 才知道冷/冷了,就到郊外找槐树/想听听母亲的吆喝/听见的,是风吹过槐枝的/思念和忧伤/就如脚下的路, 吹拂光阴/让人心乱不安。”而在《老屋》中,诗人眼中的“老屋”又是这样的:“屋上的瓦,真是块好地/长满青草小树和鸟/是的,这就是老屋的素描/或最原乡的文字/今天,我只想说/老屋是游子最柔软的疼痛/不说,游子是故乡的/诗,和远方。 ”在此,“老树”“老屋”已不再是单纯的物象,而是承载了诗人发自内心的乡关之思,还有更多的有关故乡的人和事。当然,这里的故乡也不单纯是一个地域概念,或一般意义上的家乡, 更是诗人内心最真实的自我以及诗人的那颗最真纯的初心。 诗人渴望回到故乡就是渴望回到原初的自己和原初的那颗心灵。因此,可以说《更远处》中所抒写的历史遗迹和古老气息的意象, 让读者游曳于历史与现实融通的空间中, 去体会历史沉淀后时间的厚重感并寻找最初的自己, 从而敢于面对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世界和情感——这正是一种自我回归的诗歌精神的彰显。 正如诗人在《一个人的山海经》中说的:“爱上一些风物,爱的痴迷疯癫/像月光天空蔚蓝/似霞光明亮绚烂/还是做自己/灵魂深处的一抹光。 ”
三、赞美大自然,张扬热爱生活、脚踏实地的诗歌精神
《更远处》中所抒写的季节物候及大自然的一切, 都附着了诗人真实的生活感受和真挚的情感, 这其中更多地体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热切关怀和挚爱。 如描写春天的《春天就要来了》:“此刻,我要拔掉失眠的针头/用诗、月亮、生姜、鸽哨、红糖/熬一锅粥。 今天腊八节后/冬天即将谢幕,而春天/就要来啦。”拥抱春天、拥抱生活的热情,通过诗句畅快淋漓地表达了出来; 就连萧瑟的秋天在诗人的笔下都一样富有生机与活力:“落叶种下菊花, 芙蓉又一次开放/这个季节,阳光错落,风小/不写诗, 也不写日记/让一只蚂蚁,尽情奔跑/奔跑。 ”在这类诗中,诗人总是抓住每个季节中最具生命力而又格外温暖的物候来倾情抒写,因此,我们总会在他的诗歌中看到希望, 找到爱和温暖。
《更远处》中还有不少对自然景物的描摹, 借自然界山川草木之类的意象来抒发诗人对于大自然的喜爱之情。在这些诗歌中,诗人擅用比喻和拟人的修辞手法, 把大自然中的动植物活泼泼的生命力逼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如《一座山的戏剧生活》:“山雀和斑鸠,吊着嗓子/蚂蚁和松鼠,扛着道具奔跑/蟋蟀和蚯蚓,弹着暖场的琴弦/野鸡野兔山雀猫头鹰/按照剧情穿插出场/一只或更多的蝴蝶蜜蜂/成为舞台的王者/小草和鲜花,晃动着背景/树木垫着脚,边看边拍掌/日光与月光的光效/都有专业技师控制/一座山的戏剧生活,很热闹/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她满头大汗。”诗中直观地描摹了一座山孕育出的勃勃生命, 把在山中生活的各种动植物的生长诗化为一座山的“戏剧节”, 营造出一派生命律动的蓬勃热闹氛围。 以这样独特的视角观察大自然, 并能着力渲染其旺盛的生命力,完全出于诗人真实的生活体验,也凝注了诗人热爱生活的深情。 《更远处》 中有些诗写的是原生态的生活场景,表达了诗人对淳朴、自然的生活的向往,如《冬天冷得不太专业》:“我依然喜欢打柴,烧火,穿毛衣/写诗,锄草/为雪, 准备一块空地儿。 ”《在低处》:“在低处,学会翻地,种土豆/就如养育孩子。 花开了/才有蝴蝶,圆月。 ”诗中描摹了诗人向往的一种生活——置身于原始况味的山野怀抱,与诗为伴,与大自然为伴。这样,心向远方又脚踏实地的诗歌精神圆融地体现在诗的字里行间,既写给他自己,也写给我们每一位读者。
四、 探求人生哲理, 蕴藉求真、向善的诗歌精神
《更远处》中还有一些短诗表达了诗人从日常生活经验中得出的人生哲理。但这种哲理又是诗化后的,可以给读者带来精神上的一些启迪和思考。如《记住一些习以为常的事》:“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有时是我们真正的宗教,或王/比如此刻,躺在成都平原的夜晚/体内有昨天的酒,眼里有明天的泪/说的梦话,想起的人和一些事/有的水分充足,有的干燥如沙。”《时间是一条弧线》:“时间不是直线, 是一条弧线/在生活的书页里,只要是亲人/能拐一个弯,就多拐一个弯。 ”《俯下身,更是一种高度》:“仰望, 是一种高度/俯下身,更是一种高度/书卷里,有一种山,没有尽头/有一片海,就如人心。 ”这些诗歌都用简洁明快的诗性语言直接向读者传递了蕴含其中的生活或人生的哲理。当然,这种诗化哲理的传达远不似其他文体喋喋不休且枯燥乏味地“讲道理”,而是以感性的、精炼的诗歌语言在向读者娓娓道来, 道理虽浅显但不浅薄,犹如一股涓涓清流,在慢慢滋润你的心田, 还会带给你无尽的回味和生活的启迪。
追溯诗的历史, 中外优秀诗歌作品除抒写诗人独特的情志外, 还有诗人对人生世相的观察、 体验得出的种种哲理。 因而,诗贵有情趣,也贵有理趣。 早在几千年前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就曾专门论及,而我国魏晋南北朝时盛行的玄言诗就是准哲理诗, 五四新文学时期以冰心为代表的哲理小诗也自成一派。可见,探求真理、书写生活的真和善,本就是诗歌精神的题中应有之义。 而《更远处》中的哲理短诗也正是这种诗歌精神在当下的继承与发扬。
结语
毋庸置疑, 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当下时代语境中, 精神的边缘化现象在文学艺术的各个层面均有所显现,而诗歌创作中的“精神缺位现象”尤其明显。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当诗歌精神消解、诗人缺失了担当意识,诗的写作也就成了诗人的自娱自乐或圈内的狂欢享受。[5]但“文学来源于生活”,诗歌的生命力同样也“源于生活”,理应与当下的时代生活是息息相关的,是最易捕捉并抒写一个时代的精神特征的。因此,《更远处》中的诗歌通过抒写诗人的生存体验,以及诗人对生活、对自然的热爱,无疑使得《更远处》不仅表达了诗人的自我情感, 更融入了诗歌精神的时代书写, 这正是 《更远处》的生命力所在。诗歌精神是诗歌健康发展的重要内核之一, 而时代抒写中弘扬诗歌精神又是使诗歌不断保持活力的重要方式。这样,保持时代书写与诗歌精神的良性互动, 对于诗歌的健康发展则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因而,《更远处》 中对于诗歌精神的时代书写, 也就无疑给当下诗坛提供了一种成功的参考。
注释:
[1]郝敬.毛诗原解·毛诗序说[M].北京:中华书局,2021:06.
[2]波德莱尔.1846 年的沙龙[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9.
[3]王晓明.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J]. 上海文学,1993(6):67.
[4]姜涛等.困境、语境及其他:关于诗歌精神的讨论[J]. 中国诗歌研究动态,2007(5):02-25.
[5]干天全.重建诗歌精神的当下阐释[J]. 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7(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