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空间变迁与观念重塑
2023-09-28李琰琦东北师范大学长春130024
⊙李琰琦[东北师范大学,长春 130024]
从20世纪后半叶开始,学界经历了文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开始探讨空间叙事的类型和特征。学者龙迪勇在《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中谈道:“很多现代小说家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①关于卡尔维诺作品的空间批评也是对这一视角转向的回应。笔者以“卡尔维诺”“空间叙事”为关键词,对知网数据库的相关14篇论文进行可视化分析,发现既有研究成果多聚焦《看不见的城市》《寒冬夜行人》等后现代气息浓郁的小说文本,多拘泥于使用“时间零”“晶体小说”等概念以及作家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出的小说美学理论话语进行文本阐释,而难以探寻作品谱系中系统呈现的空间意识和美学特质。
笔者选择聚焦《树上的男爵》中空间变迁与观念重塑这一问题,既是对卡尔维诺空间书写研究的一次拓展,也期望在一定程度上拓宽这篇小说常见的“童话式书写”“自我追寻主题”“生态乌托邦”等解读视角,探寻小说更广阔的空间美学,具有一定的创新意识。
作为卡尔维诺“祖先三部曲”之一,《树上的男爵》代表着卡尔维诺笔下人类通向自由的第三个阶段——“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渝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通过对树上空间的主体重塑展现了小说蕴藏的未来的向度——一种试图对沉重现实的拯救。
在故事层面,小说主要讲述了长期生活在父权压迫环境下的男爵柯西莫在蜗牛事件发生后,选择在1767年6月15日这一天上树,且一生“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最后升入天空”的生命历程。他以主体的自由意志、决绝的姿态开辟出树上的理想空间,也用非凡的才能、平民的视角、智性的思考对树下世界发挥影响力。在叙事层面,卡尔维诺则以柯西莫从封闭家庭到开放树林、从大地到天空、从集体领域到个体领域等一系列空间变迁中建构了他脱离父权秩序,进行自我教育,启蒙群众,构建理想王国的一生。笔者将重点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卡尔维诺空间书写的功能及其表达的空间意识。
一、从封闭到开放,空间变迁推动叙事进程
学者余新明曾在《小说叙事研究的新视野——空间叙事》中谈道:“小说空间叙事研究的核心问题应该是空间的叙事功能,即空间如何参与、影响了叙事。”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方法包括“分析空间生产出了怎样的社会关系、权力结构、思想观念,这些形而上的意识形态又是怎样转换为空间里人们的实践行为,从而影响了小说叙事的进程”②。柯西莫从封闭的别墅来到开放的树林,并对树上空间进行主体重塑的出走动机便与家庭中的空间规训息息相关。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分析了空间中的权力运行机制,将现代社会视作某种权力机制运作下的全景监狱,认为每个社会成员都被投入到各种权力的包围中。男爵柯西莫一家亦被卡尔维诺安置在了这样一个全景监控、全员压抑的封闭空间中。本应该作为温馨场景的餐厅在“身体坐直”“胳膊不要靠在桌子上”等强硬规约下成为冲突爆发之地,回荡着家庭成员的气恼叫嚷。父亲阿米尼奥男爵沉浸在不合时宜的幻想中,以“被废黜的君王”自居,固执冷清地守卫着自己“领地的城堡”,“一心考虑的只是家谱、继承权以及同远近的权贵们的争斗和联合”;向往戎马生涯的母亲隆多夫人则以“成天靠在大沙发的垫子上编织度日”消磨着自己对军事的爱好,默默地表达对丈夫的反抗;姐姐巴蒂斯塔在成为性关系中的强势主导者之后被父亲强迫着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以黑暗料理进行孤独的反抗;柯西莫和彼亚乔两兄弟则将爬树作为一种“早年无心的游戏”,执拗地表达反叛然后受到惩戒。
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谈道:“被生产出来的空间也充当了思想与行动的工具;空间除了是一种生产手段,也是一种控制手段,因此还是一种支配手段、一种权利方式。”③柯西莫的出走恰恰回应了家庭空间作为一种被生产出来的控制手段对人造成的压抑。在拒吃蜗牛后,柯西莫选择了上树,不再归来。他的视线穿过了别墅的高墙,经由薇莪拉看见了邻居家的“植物园”,经由偷果子的人认识了远方的人们……开始为自己营建开阔的树上空间。
最初,因为父亲“对邻居翁达利瓦侯爵家世代享有的一些特权存有觊觎之心”,两家相互仇视,柯西莫对其一无所知。后来,生活在树上的他将翁布罗萨的全景尽收眼底,也对邻居家排列着“殖民地最珍贵的稀有植物品种”的花园投以反思的目光。“海船年复一年地在翁布罗萨卸下一袋袋种子、一捆捆接穗、一盆盆灌木,甚至一整棵一整棵根上裹着大块原土的树木”中闪现的殖民事实也暗示了柯西莫历史视域的展开。在卡尔维诺看来,“植物园是人类关押自然的场所,是人类对自然进行规训的象征”④,是文明景观与自然奇景对抗的表征,具有特殊的空间意涵,对这一场景的关注也促成了柯西莫平民视角的产生,为其后期建构理想国做铺垫。
上树后,柯西莫对开放空间的重塑集中体现在他对日常生活秩序的重构、对书屋的打造、对“朋友圈”的建构。
首先,作为文明人的男爵就要面对衣食住行等生存基本问题。他用打猎得来的动物皮毛做衣服,钻入皮囊过夜,在泉水中洗浴,用猎物和农民建立以物易物的契约关系,用神奇的方式从母山羊朋友那里换取新鲜的羊奶,在作为市镇排污渠道的麦尔当佐河岸边找到一棵僻静的桤树解决了大小便问题。他“就这样文明地生活着,遵从邻居和他自己的行为规范”,以回归“猴子人”的方式找到了人与自然空间的和谐相处之道,不再纠结于是否配得上贵族的姓氏和爵位,而是“将尽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这个称号”。
其次,随着物质的丰盈,柯西莫开始关注精神世界的出口,建立了树上悬垂式图书馆这一空间奇景,进行自我教育和群众教育,拥有了与“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的友情羁绊。他从与“名不副实”的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的交往中习得对知识的虔诚态度。“为了保存书籍,柯希莫经常营造各种悬垂式图书室,能避风雨和防蛀咬”,并按照学习兴趣和需要不断更新着图书放置的位置。其中存有大量狄德罗和达朗贝的大百科全书,使他对蜂、树、草、花等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有了新鲜的认识,并在替果园的种植园主修剪树枝、和神父福施拉弗勒尔谈专制与共和、开发水利工程、组建消防队等活动中找到了运用知识的时机。他在广阔的空间中温情脉脉地观照大地,和村民、仆人说话,习得贵族们不屑一顾的方言,去做一个中间人,将“告诉一个割草人的妻子送块磨刀石来,或者通知人给菜园浇水”视作一项责任重大的使命,慢慢产生了“愿意使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喜欢为别人进行一种必不可少的服务”的空间意识,慢慢从野蛮中习得文明,用未发表的书信表达了对著作等身的讽刺,用贴近大地的生活方式建构了一种真正的底层关怀。
二、从天空观照大地,空间距离呈现文化立场
卡尔维诺在1978年接受《国家晚报》的采访时说:“月亮是在一定距离之外观察地球的一个很好的观测站。如何参与,但保持超然的适当距离正是《树上的男爵》的问题。”回应了柯西莫“为了和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的空间意识。卡尔维诺运用彼亚乔的第一人称见证人视角,以一个常人的眼光来展现柯西莫越轨的一生,更能引导读者理解“我的哥哥表现出的执拗劲头中蕴藏着的更深厚的东西”。在叙事层面,作者用大量文字试图破除这种转述者和亲历者之间的感知限制,展现了柯西莫对大地的抽离,对世界的静思。这种智性的沉思基于旁观者清的认知态度,隐喻了知识分子和社会、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
“生活在树上,永远热爱大地”是卡尔维诺从另一个角度观照世界、改变世界的方式。树上空间并不是柯西莫独善其身、不问世事的庇护所,而是他观察世界的独特瞭望台。结合卡尔维诺在葛兰西提出文化领导权之后,于1957年选择退出意大利共产党,重新进行独立思考的经历,柯西莫拉开空间距离,从天空观照大地的姿态同样隐喻了知识分子虽然有更高的智识,但不能脱离人民群众;文学虽然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但不能依附于政治的文化立场。正如作家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文学应该是那种能够给予失语者以声音,给予无名者以称谓,尤其是那种被政治语言拒绝接纳,或者试图拒绝接纳的。文学应该若耳朵,它可以听到政治语言所允许听到的寓言之外的意义;它又像眼睛,可以看到政治所允许看到的光谱之外的颜色。”正是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空间距离为柯西莫洞察世事百态、发挥主体的自由意志提供了可能;也正是这种超然的、若即若离的关系传达了卡尔维诺的文化立场。
三、从集体生活到个体生活,空间观念蕴藏未来向度
周小莉在《卡尔维诺小说中的空间问题研究》中谈道:“但是与大多数作家相比,卡尔维诺并未止步于传达对空间的感受体验,或是凸显空间在社会历史变迁中的重大作用,或是刻画空间对主体的塑形作用,而是跳出了对空间的某一种单一认识,深入对空间本质的探索,因此他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实验了一种全新的空间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空间的体验者,而是空间的塑形者,是空间观念的反思者。”⑤柯西莫作为一位空间塑形者,他穿越森林,踏上去奥利瓦巴萨的旅程,探访流放在树上的西班牙贵族,最后发现虽然所有的贵族老爷都声称自己是流亡者,唯有一位老人才真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逐渐萌生了悲悯意识,希望为这些最没有权势的人建立一个理想国。归来后,他开始撰写《树上理想国宪法草案》,描绘“一个由正直的人们居住的树木共和国”的伟大蓝图,在广场上组织每个人写下自己最不满和最喜欢的事情,提名为“诉苦书与希望录”,纵使没有递交给上层的机会,却让翁布罗萨人萌生出反抗的愿望。
然而,在小说结尾,全体人类都幸福地生活在树上的共和国,“他却走下树,生活在已经荒芜的大地上”。柯西莫终其一生选择了远离集体的个体化生活,将“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他保持必要的距离”作为信仰。在他随着热气球升入天空之后,“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将所有故事导向了一个“个人自由终结时代的隐喻”⑥,展现了未来生活的苍凉图景。
在预防夏季火灾的集体活动中,柯西莫为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们为了一个需要解决的共同问题去努力而喜悦,同时也不得不明白,“当那个共同的问题不存在之后,集体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做一个孤独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当首领”,看到了人们为了个人利益而呈现出的另一副面孔。这也表明柯西莫对于世界的思考深入到了社会契约修订、国家治理中公共福祉和个人利益如何协调的层面,展现了小说中“蕴藏的未来的向度”——对沉重现实问题的拯救,对建构理性启蒙王国的思考。
四、结语
本文从空间叙事学理论出发,在从别墅到树林、从大地到天空、从集体空间到个体空间的转换中探索了柯西莫以出走方式逃离父权规训,重塑树上空间和价值信念,在更为广袤的世界实现了非个人主义完整的一生。而空间变迁的视角则为读者理解柯西莫“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提供幽深入口,帮助读者在流动的空间意象中发掘人与自然、殖民与被殖民、野蛮与文明、“距离的惬意和距离的痛苦”、文学与政治之间构成的张力。
①龙迪勇:《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江西社会科学》2000年第10期。
② 余新明:《小说叙事研究的新视野——空间叙事》,《沈阳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③〔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37页。
④ 廖生慧:《伊塔洛·卡尔维诺小说的空间书写研究》,湘潭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
⑤ 周小莉:《卡尔维诺小说中的空间问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⑥ 樊祥、文浩:《越位叙事:〈树上的男爵〉第一人称叙事艺术探赜》,《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