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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身份
——论凯特·肖邦《一双丝袜》中女性个体身份的困境

2023-09-28张芸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运城044006

名作欣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丝袜习性肖邦

⊙张芸[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运城 044006]

1897 年,《一双丝袜》(A Pair of Stockings)是凯特· 肖邦在《时尚》(Vogue)发表的短篇故事,作为记录美国社会时尚潮流的杂志,在诠释时尚发展的趋势的同时,它还表达着美国社会发展的深刻文化意义,反映了女性文化和消费文化是如何衍变的。

女主人公“消费一双丝袜”及其他的消费行为恰好表现出《时尚》杂志代表当时美国时尚阶层生活的主张。在女性主义的研究领域,这篇 “描写一位家庭主妇受到一双丝袜的驱使进行放纵式消费,进入梦幻般身份的转变”的故事堪称最能反映女性自我意识复苏的故事,并塑造了丰满多面的人物形象,彰显出更丰富的主题意义。

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充满了想象梦幻的色彩。女主索莫斯太太作为男权社会中的普通家庭主妇,在她意外获得了十五美元后首先想到是整个家庭的开支,她就像19 世纪英国诗人柯万特·帕特摩尔诗中赞颂的“家中的天使”,商场里“一双精美、质地丝滑的丝袜”开启了女主欲望的闸门,与其他时尚物品相遇,女性身体得到关注。到高档餐厅用餐,剧院里观看演出,这一系列的经历超越了索莫斯太太家庭主妇的身份,身份阶层从贤妻良母转变为任意消费和享受的富太太。

根据某些评论家的表述,肖邦在完成《一双丝袜》之后,就开始创作 《觉醒》(The Awakening,1899),因而很顺理成章地认为肖邦在“一双丝袜”中是对女性意识觉醒做了铺设,也为《觉醒》 创作提供了底稿。诚然,身份转换的女主和《觉醒》 中的埃德娜都经历了在男权社会统治下受到道德规范的压制而无法突破的困境。埃德娜最终投身大海表显出自我意识的觉醒,可以预测索莫斯太太回归家庭后,如果表现出女性身份的反抗,那么注定会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

《一双丝袜》中,婚后女主受到各种时尚物品的启发,想象中的富家太太的身份重新得到认同;《觉醒》中,女主在婚后失去了对丈夫的情感依赖,而在海湾度假胜地的环境中又重新恢复了对男性的迷恋。这两位女主人公在困境中的内心不无相似之处:都在自我绝望的困境中经历了幻想和回归。

看到上述的相似之处时,我们更应看到《一双丝袜》和《觉醒》的不同之处。

首先,作为短篇故事,《一双丝袜》紧紧围绕索莫斯太太在一双丝袜的驱使之下而进行一系列的消费体验展开。

其次,索莫斯太太和埃德娜也有区别,索莫斯太太虽然在故事开头购买了一双丝袜后开始获得自我意识(虽然和埃德娜的离经叛道的“觉醒”相似),但在故事结尾处,索莫斯太太又回归了家庭;而《觉醒》叙述了一位甘愿以死来捍卫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体现了女性的可悲境况。

这对于以往学者的分析解读提出了质疑:《一双丝袜》的女主真的是一位不落俗套的女性吗?在文中的细节确乎找不到比较合理的解释,如果索莫斯太太专门以纵情消费和享受来反抗男权压迫,为什么一开始她便筹划着把这笔钱合理地使用在孩子们身上?为什么在消费场域中,她的消费行为和心态都符合富有阶级女性的优雅品位?在所有消费结束后,她感觉像是做完了一场梦,电缆车上男人目光锐利的凝视对她如当头棒喝,将她从美梦中惊醒。女主幻想中的富有阶层的身份丧失,被迫回到现实的束缚中。

本文聚焦于流动的身份,对于这一故事的女性主义解读做出更深入的阐释,并尝试揭示消费文化中女性个体身份困境的丰富内涵。

一、婚前与身份的同一性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在其名著《区隔》中阐述了阶层的差异性体现了身份的不同属性,他指出社会中之所以会呈现纵横交错的身份阶层,归根结底还是源于社会中个体的不同趣味和习性。

小说开始通过描述女主的生活困境来揭示她的身份阶层。索莫斯太太意外得到了十五美元巨款,就“把那只破旧的钱包塞得鼓鼓囊囊,她已经许多年不曾拥有过这种备受重视的感觉了”。实际上,索莫斯太太婚前也曾是富家女,“邻里之间不时聊起过去的‘好日子’。她曾过过那种好日子,那还是早在她想到成为索莫斯太太以前的事”。“社会个体和社会空间是相互依赖、相互成就的辩证关系,社会中的个体内在的习性,资本隐藏着他们取得独立经济地位以前的社会地位、教育和成长过程。”索莫斯太太的意识形态源于她的习以为常的成长空间,婚前的家庭出身让她具备底气十足的经济和文化资本,这些资本影响着她的认知习惯和思维方式,也塑造着她趣味高雅的身份。“牺牲自律体现着从姑娘变为家庭主妇的过程”,女性婚前婚后身份的转变使女性陷入绝望的困境中。

在19 世纪的男权主宰的美国社会,家庭主妇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描述的:“她富有怜悯之心,遇事果断,超然忘我,勤俭持家,舍己为家。”女性被迫困于“闭塞、阻隔、束缚的空间”中,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自我意识无法体现。索莫斯太太婚前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在婚后家庭空间受限之下无法转换,她被迫调整生活习惯和身份适应婚后的身份地位,抑制自我意识和个人追求,尽力地使自己符合社会对家庭主妇的要求。从消费文化方式来看,索莫斯太太从拥有充裕资本的任意消费方式转为迫不得已的节制生活方式,在纵欲和禁欲之间进退维谷。

婚前的富有小姐到婚后普通的家庭主妇,索莫斯太太的身份阶层完成了第一次流动。普通阶层家庭好女人的品质已经内化并镌刻在她的意识中,婚前富有身份的趣味和习性在婚后的生活空间中逐渐消耗并隐藏起来,现在的她已经习惯屈从,毫无改变和突破意识。索莫斯太太婚前婚后身份的转变说明习性在具体的场域中会迫不得已地发生改变和回归,根深蒂固的习性和充裕的资本受到传统力量的约束无能为力,从而陷入女性身份的绝望困境中。

二、婚后与身份的差异性

索莫斯太太的身份由婚前到婚后的含蓄表达完成了一次流动,也成功地说明了新的身份形成所需要的条件和空间。

凯特·肖邦曾在一篇名为《解放:生命的寓言》的作品中讲述了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的生物。这个生物过着满足而舒适的生活,无欲无求,突然有一天它被笼子以外的广阔无垠的天空所征服,随着对未知世界的不断探索,它获取了更多的欲望,便快速冲出了笼子乐于感知这世间的一切。这个生物宁愿过着受苦的日子,也不愿在铁栏杆里舒适地生活,因为笼子里永远是空的!这个生物通过与外部世界欲望的相识而自我意识发生了改变。

索莫斯太太身份的跌落并没有使她反抗,她就像寓言里的生物一样,自我意识丧失,婚后家庭生活中的习性和地位已经根深蒂固地内化于索莫斯太太的意识中了,婚前的自我意识和身份以隐匿的方式存在于她的潜意识中。然而这十五美元的偶然出现犹如打开她内心牢笼大门的钥匙,一旦冲出牢笼便与各种欲望相撞,内心被隐藏的习性和欲望就会完全释放出来。

“社会中的个体认知方式的差异性源于错综复杂的生活空间和商场空间,个体对不同资本的占有在潜意识和习惯性的行为影响下展示出不同的行动目标。”这次商场的购物经历激发和恢复了她隐藏起来的习性和身份的意识。虽然索莫斯太太被困于婚姻的牢笼里,我们明白她婚前的文化资本和审美价值观是暂时被隐藏起来,“当空间的实际环境与个体的潜意识的习性相互碰撞,便会产生无法控制的疯狂行为”。

只要有适当的机会,索莫斯太太被隐藏的审美价值观和文化资本就会重新现身。商场的消费气氛诱发了她原有的审美趣味和消费习性,战胜了索莫斯太太婚后习惯了禁欲、节制的生活习惯,“个体占有的文化资本会产生内在趣味,它既是每个个体生存的基本需求,更是个体在社会交际中凝练的审美价值观”。索莫斯太太被一双丝袜所诱惑而开启了她的审美趣味模式,重现了被隐藏的审美价值观。原生家庭形成的审美取向在这双丝袜的启发下让女主再现了高雅的品位。“潜意识的习性和趣味具备强有力的筛选和辨别能力。”习性和审美取向的再现让女主重新找回了身份归属感,个体身份完成了第二次流动。

在体验了高级丝袜带来的愉悦感后,她的审美和消费情绪急剧膨胀,随后买鞋和山羊皮手套的经历让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面和自信,表达出她在当下消费时的炫耀心态和身份阶层的优越感。通过这一系列在自我身体上的商品消费和修饰给予女主前所未有的自信,“服饰可以装饰个体形象,它或把个体的身体遮盖起来或让其暴露于外,对于每个社会个体一视同仁,但更重要的是它具有区分身份阶层的社会功能和价值意义”。与其说索莫斯太太模仿或假装富有阶层的消费行为,不如说把她隐藏的婚前审美趣味、习性和阶层身份再现了出来。

群体划分不仅体现在着装上,还体现在休闲与饮食上,这是一种对象征资本的追逐。索莫斯太太还买了两本价格不菲的杂志,阅读时尚杂志也曾是索莫斯太太婚前具备的文化资本,让她暂时回归身份的优越感。

布尔迪厄认为:“能最大程度区分和辨别身份的物品反映了占有物品的个体所具备的能力和其积淀的时间力量。” 具备富裕的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是作为富有阶级最基本的标志。餐厅、咖啡馆、剧院这类社会空间不仅是典型的休闲场所的标志,更是区分富家太太和普通家庭主妇的依据。索莫斯太太也进了高档餐厅就餐,虽然她已经饥肠辘辘,但并没有表现出饥不择食,而是很优雅地用餐,点菜类型也很符合有钱人的饮食习惯。高雅的品位和习性是与生俱来的文化资本,更多源于其原生家庭和社会渊源,女主的行为举止是在婚前的富有环境中形成的,在特定的环境中体验了曾经非常熟悉的美好日子,身份优越感都能迅速回归,魔幻式地完成在这一阶段身份的流动。

剧院是富有阶层进行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配置的场域,在剧院,富人的趣味、习性和身份得到认同。“体现身份的属性不仅通过维持基本生存的食物喜好来区分,还在娱乐休闲等活动方式中来辨别。”剧院看演出的娱乐休闲的生活方式也是她久违的感觉,在这样的场域中,女主多年被隐藏起来的审美趣味和习性完全再现出来,进一步获得自我意识的认同感和身份的统一。女主在剧院所呈现的身份主要源于在特定环境中她的文化资本的转化能力,一旦脱离这个环境,她的文化资本就无法转化,个体身份也会随之变化,进一步揭示出女主身份的困境。

三、婚前婚后与身份建构的焦虑

在作品结尾,演出结束意味着女主在特定场域中的放纵和享受将会告终,在这一空间中有钱人身份的体验也随之丧失。索莫斯太太乘坐缆车回家预示着她又要重新困在婚姻中无法规避的束缚和压抑中。女主人公一直处于婚姻的围城中,从未获得解放和挣脱,偶然的这次消费经历也只是赋予她想象的身份阶层的场域,让她隐匿的身份暂时再现,是一场臆想的身份的流动。

缆车上一名陌生男子目光锐利的凝视有什么蕴意?索莫斯太太欲望的矛盾本质与男子的凝视有什么关联性呢?南希·本特利指出:“索莫斯太太晦涩难懂的表情可以作为一种新的解读方式,诠释出女性个体的尴尬的困境。”事实上,索莫斯太太被凝视的过程充满了隐喻的含义,是令人费解的。“父权话语的传达只需要被观察的凝视就够了,无需通过武力来进行遏制。”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作为“第二性”一直是被男性习惯性凝视和注视的对象,从而陷入边缘化的身份中。这种凝视象征着男性的权威,时刻提醒女性作为被凝视的客体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缆车上这位男子的凝视让她如当头棒喝,感觉自己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以后又将被困在无法摆脱的绝望困境中。在男性的凝视之下,女性对自己的命运和身份无能为力,女性自我意识即便在想象中能暂时得到复苏,女性终归还是要顺从于传统的社会秩序,屈从于自己原本的身份地位。

肖邦同时代的人认为消费文化造成了两性之间的鸿沟。伊迪丝·沃顿的小说《国家风俗》对两性关系进行了评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内在能力和适应性存在明显的差异。女性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在闲暇时光获得了更直接的释放,女性能够更好地适应这个国家从匮乏到富裕的过渡。”在男性还保持着祖先的开拓、进取、奋斗的精神时,女性已经适应了自我放纵的社会秩序。

《一双丝袜》中做白日梦的索莫斯太太仅仅一天的消费经历就从自我克制的贤妻良母变成了关注自我、放纵消费、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消费文化的迅速发展产生了一种欲望形式,将普通女性从封闭的家庭空间中解放出来,带到男性的对立面,从根本上改变了想象中的两性关系。在19 世纪中后期,美国社会在由传统生产社会向消费社会过渡的过程中,生产关系引发主导权力和阶级结构的变迁。

索莫斯太太在不同场域中身份的流动,经历了“放纵消费”的事实和“永不停下的缆车”的渴望,揭示了梦幻中的身份和现实身份之间的矛盾和不确定性带给她的困境,她所畏惧的并不是这场梦的结束,而是在消费主义驱动下男权社会秩序对女性命运的危险暗示。

四、结语

一直以来,肖邦的作品受到评论界的关注的同时,也不断遭到贬斥,她的文学创作受到了很大的阻碍和影响。

在肖邦看来,作品应该保持其 “淳朴性和完善性”,不断对作品的修改最后都是“令人痛心的”。从肖邦的创作经历来看,她可以说是一名纯粹的新女性或女权主义作家,夏洛特·瑞奇在研究肖邦的短篇小说中的新女性主题时,提出肖邦对新女性具有不确定性和模棱两可的态度,认为肖邦希望把女性自我实现过程以超出新女性模式之外的方式来诠释。

《一双丝袜》的发表正值美国社会消费文化引发的阶级结构的变迁,中产阶级的女性消费群体也在经历自我意识和阶级身份的转变,《一双丝袜》涉及日常家庭生活中的婚姻、两性和社会变革的问题,但在故事情节的叙述上以其巧妙的方式,利用女性身份的特殊性呈现出在社会变革下女主身份阶层的困境对其所隐含的两性关系做出警示。

《一双丝袜》表面看似是关于女性消费和女性意识觉醒的大众故事,但是在情节背后可以发现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女性身份的认同和重新界定。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消费场所呈现出的身份并未真的发生了流动,不过,它的隐喻意义因不断变幻的空间内的想象而被大胆地挖掘出来。从女主的婚前身份出发,通过婚后出入各种消费场域和回归家庭等阶段身份获得了社会生命,并以独特的方式展示了人类社会复杂的关系和欲望。

从身份的社会生命来看,既然在主体身上发生不断的流动,那么身份属性体现出不同阶层的分配自然会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在肖邦笔下,身份的流动不仅是对女性意识觉醒的新女性的隐喻,也揭示出其中交织的复杂的社会结构性问题及两性关系:女性个体身份的流动是在社会转型之际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对身份建构中的困境的消解,以一种在特定环境下制造幻想的方式,神奇地再现了消费文化的魔力,超越了男权社会中刻板的两性关系,最终在短时间内如昙花一现,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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