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现代游戏精神的衰落与回归

⊙邱林枫 张胤玲［华中农业大学，武汉 430070］

一、卡斯塔里与游戏的暮年

《玻璃球游戏》描绘了一个存在于副刊文字时代之后的社会——卡斯塔里。玻璃球游戏作为“一种以我们全部文化的内容与价值为对象的游戏，情况就像一位处于艺术鼎盛时期的画家在他的调色板上摆弄色彩一样”①。少年克乃西特幼年时便失去父母，他在卡斯塔里严苛的训练中逐渐成长为游戏大师，后发现玻璃球游戏的形式化倾向使其割裂了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其在与特西格诺利、雅各布西斯神父的对话中逐渐对封闭的卡斯塔里社会感到怀疑，最终离开卡斯塔里回到世俗世界，成为男孩特托的家庭教师，却不慎落水牺牲。

解读《玻璃球游戏》中游戏精神的衰落与重建离不开“游戏”本身丰富的普遍文化资源，也无法脱离小说“副刊文字时代”的特殊时代背景。小说中，建立在二者之上的游戏精神以克乃西特的觉醒为线索，逐渐向读者展现其耐人寻味的兴衰起落。

卡斯塔里是一个存在于2400百年后的特殊社区，其称呼出自古希腊神话中一座由蛇守护的“圣泉”。而在《玻璃球游戏》附录中印度王子达萨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之后，也恰于“圣泉”瞥见了“玛雅”，即世界的虚无空幻本质。

纵观全文，卡斯塔里究竟象征着什么，是作家构想的精神乌托邦，抑或是封闭强权的宗教团体？在《玻璃球游戏》中，卡斯塔里存在于“副刊文字时代”，一个文化衰落且充斥着个人主义与市民气息的时代。于内在，人们不再关注古典文化的丰富遗产，而转向明星琐闻或历史戏谑；于外在，政治军事危机重重，人们却在绝望中视若无睹。在此背景下，作为卡斯塔里内部精神结晶的“玻璃球游戏”又有何象征意义？

根据文本的引言部分，玻璃球游戏最初是一种基于数学和音乐的练习，其后综合了几乎全部的学科，尤其是根植于古典文化的文学与哲学，与东方世界的静观默想，产生一种“包罗万象的神秘联合”。在精神价值幻灭的时代，游戏更是作为人类发掘宇宙潜能的途径，通过对万有之中神性的体验，增强自身力量，以此对抗文化危机下的生存焦虑。

游戏精神在西方拥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在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古希腊的智者们便开始探讨“游戏”在宇宙图景中的意义。柏拉图认为，游戏包含着对宇宙生命过程中对抗性的体察，而游戏的生活是一场娱神的仪式，能够培育人们对美和善的感受能力与情感能力，实现对理性能力的训练。赫拉克利特提出“世界的本原是那永恒的活火”，而“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孩童”。尼采继承了赫拉克利特的部分思想，进一步声称“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值得注意的是，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说”并未忽视宇宙变化的过程，而是指出源于活火的世界在变化之后仍归于活火。在此基础上，尼采所述的“自我游戏”也即自我对自身不断发现与复归的过程。中世纪经院哲学将人置于神主导的宇宙秩序之下，强调人的服从，无疑是对游戏精神的压抑。而尼采对游戏精神的复兴既是对人个体价值的再强调，也是将游戏带回生命的尝试。

作家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尼采的思想。黑塞在一篇遗稿中写道：一切游戏都是没有野心，没有求胜意愿的本色生命行为。在黑塞眼中，游戏精神应是自在且自由的，同时应具备他者意识，即超越个人主义的关系建构。

然而黑塞并不完全认同尼采。作家身处的西方社会正是一个个人主义横行、自由至上而淡化道德纪律的世界。因此黑塞在追求个体精神自由的同时，也寻找着联结不同个体的纽带。作为黑塞晚期的作品，《玻璃球游戏》更是对“通向内在之路”这一黑塞作品中常见的主题进行了批判与思考。精神世界象征理性、概念、道德及一切形而上，世俗世界则指向感性、直观、自由等形而下。对精神世界的过度追求带来了与世俗世界的割裂。卡斯塔里在小说后期愈发封闭化、形式化，其成员整日埋首于游戏研究，甚至对更大的即将到来的灾难熟视无睹。在作家本人的人生中德国浪漫派的精神原则曾使得黑塞专注于寻求“通向内在之路”，然而西方社会的深重危机与灾难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迫使黑塞走出内心，承担起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责任。如何调和内在与外在，实现既是自在又是自为的自由？黑塞清楚地看到，精神之路或“瑜伽修行术”只是将人导向了一个更加虚无缥缈的神秘世界，而这种对神圣世界的求索不仅无益于解决世俗世界的问题与危机，更日益加深着两个世界的割裂。黑塞看到一味地追求理念世界，走向内在会使得个体忽视外在的社会责任。而在危机重重的西方社会，作家必须振臂疾呼，走出自己的一方天地，才能唤醒仍在沉睡的芸芸众生。克乃希特放弃游戏大师的权力，却选择“服务”于社会，正是作家思想的例证。

纵观《玻璃球游戏》，我们很难忽视全文反复出现的双极性主题。双极性不仅体现在游戏的二元性与人物塑造上，更体现在卡斯塔里的意义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卡斯塔里都既是乌托邦式的精神王国，同时也是衰朽残喘的极权组织。在文化幻灭的“副刊文字时代”，卡斯塔里作为一道高墙，阻挡着个人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汹涌海潮。如何平衡游戏精神的自在与自由，也涉及如何协调西方世界的理性与情感、理念世界与世俗世界的二元割裂。从这个层面讲，《玻璃球游戏》是黑塞的一场探索，更是一次思想实验。

卡斯塔里作为作家浪漫主义理想的投射，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囚禁在理念世界高塔内的游戏精神尽管承载着全部的西方精神遗产，最终却无力地在二元割裂中泯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卡斯塔里与游戏精神的衰落是崇高的悲剧，而黑塞作为“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位骑士”，也不得不在复杂的心情下送别那个自己尚未到达就已消失的未来世界。

二、克乃希特的觉醒之路

游戏大师约瑟夫·克乃希特的人生前后经过了两次觉醒。如果说克乃希特的第一次觉醒激发了其对探索神圣秩序并成为游戏大师的热望，使其从世俗世界走向理念世界，那么第二次觉醒又使其对游戏的形式与内容产生怀疑，最终走出卡斯塔里，回归世俗世界。

虽然克乃希特的两次觉醒出自截然不同的原因，但驱使他觉醒的动力是贯穿全文的双极性。首先，主角约瑟夫·克乃希特这一名字便同时含有神宠者、大师与奴隶的双重含义。纵观全书，克乃希特逐渐走向卡斯塔里内部权力顶峰之路的同时也是其丧失个人自由、沦为工具的过程。双极性也体现在克乃希特内心的两股力量，即神性与魔性。这两股力量不停地在克乃希特内心冲突着，一者暂时被另一者压制，又在下一刻占据上风。

克乃希特的第一次觉醒发生在与东方长老在竹林共处的时光里，东方长老醉心于占卜与古代章句。其安静而神秘的气质使得年轻的克乃希特产生了对理念世界及捍卫神圣秩序的责任感。其后音乐大师的感召则使克乃希特更加坚定信念。玻璃球游戏最直观的表达即是音乐，音乐是一个秘密的摄政王或者是人们及其国家都必须遵守的法典。从中国最远古的时代直至希腊神话时期，一种让音乐支配人们过幸福天堂生活的观念始终占有重要地位。玻璃球游戏也与这一音乐崇拜具有最内在的联系。音乐作为宇宙神圣和谐秩序的体现，感召着年轻的克乃希特去探索星空背后的神秘。

特西格诺利却直截了当地告诉克乃希特卡斯塔里并非全部的世界，而只是一座旅行中的客栈而已，真正的现实存在于神圣之外的世俗之中。特西格诺利的话带给了克乃希特强烈的冲击，进一步唤醒了克乃希特内心神性与世俗的冲突。值得注意的是，特西格诺利在现实生活的幻灭后却走向了和克乃希特相反的道路，成为神圣世界秩序的守护者。从某种意义上讲，特西格诺利与克乃希特二者的人格亦是双极性的体现。

克乃希特的第二次觉醒是在其成为游戏大师之后，逐渐发现卡斯塔里充斥着德斯克里乌斯这样的怪人。他们鄙视历史的意义，整日埋首经卷，与人交流更是使用反讽修辞技巧故而缺乏真诚。同时外部的危机日益加重，游戏团体却视若无睹。这一切使得克乃希特感到了玻璃球游戏内容与游戏形式的割裂，而卡斯塔里也并非天堂，而是极权主义的地狱。克乃希特的离去，既是游戏大师的舍弃，也象征着卡斯塔里游戏精神的失落。

三、回归生命与无限——游戏精神的重建

詹姆斯·卡斯在《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中指出世界上存在两种类型的游戏。“无限游戏的规则像活语言的语法，而有限游戏的规则像辩论的规则。”②有限游戏遵循既定的输赢规则，游戏者高度认同所给定的游戏角色，在封闭的空间内进行着狭隘的竞争。而在无限游戏中，游戏者则不拘于给定的角色，在开放空间内以延续游戏体验为目的，自由地探索并成长。有限游戏的输赢正是双极性的体现，而无限游戏中以体验本身的目的与对输赢的淡化则对应着双极性的调和。

在某种程度上，无论是卡斯塔里社群内部的强权、高度竞争以及对个人自由的压制，还是玻璃球游戏的形式化与封闭化，都体现着有限游戏的色彩。而卡斯塔里之外的生命本身则是无限游戏的投射。克乃希特的离去，亦是从有限游戏回归无限游戏的象征。在卡斯塔里社群，克乃希特背负着游戏大师的枷锁，他的个性自由被完全压抑，被迫生活在有限游戏形式下的二元割裂之中。而当他离开卡斯塔里回归真实世界之后，克乃希特得以从角色所内含的双极性中解脱。

小说结尾，克乃希特意外坠于高山冰湖。男孩铁托在阳光下跳起献祭之舞，烈阳下他幼小的身躯仿佛与宇宙融为一体。在那一瞬间，游戏大师顿悟了内心与万物的同一本质。正如克乃希特的门徒所认为的那样，克乃希特神秘地闯进世俗世界后不久，又进入了一个“更陌生、更神秘的天堂领域”。游戏精神最终超越了理念世界，也超越了世俗世界，在游戏大师的牺牲中实现了自我的复归，与无限的宇宙合二为一。正如附录部分达萨王子失去一切后在森林里瞥见万物的虚幻本质——玛雅。一刹那间，卡斯塔里古老的挽歌，高墙外战争与瘟疫的重重阴影都消解于元一的神圣光芒。

若是如此，卡斯塔里何尝不是黑塞所处的西方社会，走出割裂的二元世界、回归真正的游戏精神、回归生命与无限？又何尝不是作家对西方社会的呼吁与呐喊？

四、结语

赫伊津哈在《游戏的人》中写道：“游戏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但早在文化出现之前，游戏就已经存在了。从太古时代到我们生活中的文明，游戏贯穿始终，渗透到文明的各个角落。”③诚然，游戏精神与我们的生活不可分割。在当今时代，游戏专业化与内卷逐渐让我们忘记了真正的游戏精神。在此背景下，重拾游戏精神有助于我们理解生命的意义，也能让我们在行色匆匆的世界里，找到一份慰藉。

①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② 詹姆斯·卡斯：《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一个哲学家眼中的竞技世界》，电子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

③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文化中游戏成分的研究》，花城出版社2017版，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