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初恋》中的爱情宿命观
2023-09-28王亚琛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650501
⊙王亚琛[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 650501]
作为19世纪俄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以深刻的笔触洞悉社会万象,在他的笔下,爱情可以观察人生、展现人性。屠格涅夫赞赏纯洁、高尚、真挚的爱情,但在其笔下,少有圆满的爱情故事。这与他本人的经历也十分相似:屠格涅夫一生追求爱情,却终身未婚;他相信爱情的美好,却对世俗的婚姻产生恐惧。由此不难看出,屠格涅夫对于爱情的矛盾态度:他一方面讴歌冲破世俗枷锁的爱情;另一方面又无法与世俗社会完全割裂,道德律令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他。小说《初恋》以弗拉基米尔、季娜伊达、弗拉基米尔的父亲——彼得·瓦西里伊奇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串联起来,弗拉基米尔热烈地爱着季娜伊达,但他们之间似母子般的情感纠葛注定无果而终。彼得·瓦西里伊奇选择了婚姻,放弃了爱情,与季娜伊达之间炽热的爱情终究因为道德和世俗的约束而黯淡收尾,令人感伤。这两段感情都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爱情宿命感。原生家庭的伤痛、个人丰富的情感体验、思想倾向上的选择以及特殊的时代环境都在无形之中铸成了屠格涅夫对于爱情的独特体验,他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呈现在读者面前,引人深思。
一、无法跨越的三角关系
(一)弗拉基米尔与季娜伊达:恋母情结的挣扎
《初恋》中弗拉基米尔与季娜伊达之间的情感纠葛占比较多,细究其中不难发现二人之间似母子般的复杂关系,耐人寻味。弗洛伊德认为男孩在一定阶段会自行向外寻求性对象,在其成长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母亲就会被其视作所有物,而父亲则被视作敌人,这就是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也称“恋母情结”。从年龄上而言,弗拉基米尔比季娜伊达小5岁,被季娜伊达称为“小孩子”。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季娜伊达喜欢亲吻弗拉基米尔的前额,这流露出了她强烈的母性。“前额之吻”在西方的社交礼仪中代表着友谊之吻,也具有一定的宗教意味,一般是长辈施予晚辈之吻,如此便可以看出季娜伊达对弗拉基米尔的情感中包含有母性的意味。
一般而言,男孩的“恋母情结”在一定的年龄会转移到外界对象的身上,因而“恋母情结”非常严重的男孩在寻找恋人时,会倾向于选择与母亲具有极大相似性的女性。但在《初恋》中,母爱的缺失导致了弗拉基米尔只能依靠臆想将理念中对母亲的依赖移植到了季娜伊达的身上。在小说中,弗拉基米尔讲述了自己的家庭背景:父母之间没有爱情基础,且父亲比母亲小十岁;父亲英俊潇洒却对家庭不管不顾,其因为钱财与母亲缔结婚姻关系。所以,在整个家庭关系中,父亲角色的缺失导致母亲在家中掌握着较多的权力,但她却总是忧郁的。父爱的缺失无形之中迫使弗拉基米尔向母亲索取更多的爱,但很遗憾,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傲慢蛮横,甚至当着他的面多次对季娜伊达出言不逊。弗拉基米尔对母爱的索取同样以失败告终。与父母之间的情感纠葛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弗拉基米尔对恋人的选择,并且支配着他的恋爱模式。在家庭中无法得到情感满足的弗拉基米尔选择了向外寻求救赎的方式——将此情感投射到了季娜伊达的身上,渴望从“另一半”的身上攫取更多的关心与爱,所以季娜伊达承担的是弗拉基米尔对于母爱的幻想与眷恋。原生家庭的阴影导致弗拉基米尔产生了严重的“恋母情结”,季娜伊达的出现为这种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但这种难以逃脱的宿命也注定了二人之间的感情不会有结果。
(二)彼得·瓦西里伊奇与季娜伊达:世俗与爱情的纠葛
弗拉基米尔的父亲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能够驯服烈马,喜欢主宰和掌控一切。当季娜伊达第一次跟随母亲前往弗拉基米尔家做客时,她孤傲高冷的态度与母亲谄媚世俗的表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正是这样一位对于众多的追求者都嗤之以鼻的清冷孤傲的女孩,居然倾心于一个有妇之夫,乍读之时令人惊讶。
随着小说故事的推进,我们逐渐揭开了这背后的难言之隐——季娜伊达出身贵族却家道中落;渴望自由却与现实生活环境格格不入;她鄙视金钱与权贵,却又看不到光明的未来。也恰是因为这样,季娜伊达只能将自己的无奈与痛苦以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求得到麻痹与解脱。彼得·瓦西里伊奇作为一名贵族知识分子,被不幸的婚姻所束缚,无法挣脱却又不甘就此认输。直到遇到季娜伊达,他会逼问儿子关于公爵夫人家的事情,不惜违背伦理道德和季娜伊达并排骑马出游、夜间幽会,他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反抗着自己贵族的身份和不幸的婚姻。季娜伊达曾表示自己爱的是一个能主宰她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没有华丽的服饰,没有精美的珠宝,她依旧会选择走向他。彼得·瓦西里伊奇的出现为她带来了希望。季娜伊达为了追求爱情,不惜与整个传统社会作对抗,“她要反抗堕落的贵族,瓦解世俗的偏见,反抗腐朽的封建制度”①。但是他们的爱情还是潦草收场,无果而终。季娜伊达在和众多追求者玩“打比喻”的游戏时,面对落日红云陷入了沉思。这其实暗含了她与彼得·瓦西里伊奇之间炽热却无果的恋爱。她揭竿而起,却发现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撼动腐朽的封建制度强加给她的桎梏;她向传统发起挑战,却被僵硬的社会秩序打得遍体鳞伤。当然,彻底击垮她的还是恋人的自私与懦弱。彼得·瓦西里伊奇在留给儿子的信里写道:“你要当心女人的爱情,当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物啊……”②他在得知与季娜伊达的事情败露之后,勒令季娜伊达离开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当季娜伊达哀求他时,换来的却是他暴虐的行径:彼得·瓦西里伊奇用马鞭抽在了她裸露的臂肘上。季娜伊达没有大喊大叫,她只是打了个颤,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恋人,然后慢慢地抬起手臂,“开始亲吻手臂上血红的鞭痕”。与此同时,弗拉基米尔的母亲要求搬到城里居住。面对爱情与家庭,弗拉基米尔的父亲选择跟随家人搬到城里。当季娜伊达的热烈追求对彼得·瓦西里伊奇而言变成了一种负担时,他选择了逃避。因为他无力承载这段感情,所以选择了放弃。
在世俗和爱情之间,弗拉基米尔的父亲选择了前者,但还是会因为收到了季娜伊达的来信而哭泣,会恳求妻子帮助季娜伊达,这些都是弗拉基米尔无法想象的场景与画面,就像当初他无法想象季娜伊达会忍气吞声接受父亲的鞭打一样。在弗拉基米尔全家搬去城里不久之后,父亲因为中风英年早逝。弗拉基米尔在大学毕业后,辗转得到了季娜伊达的消息,却又得知她在四天前因为难产而死。结局令人悲伤,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与爱情,但仍旧被无力感包围。如果说弗拉基米尔与季娜伊达之间似母子般的爱情注定无果,那季娜伊达与弗拉基米尔父亲之间炽热爱情的无果而终更加引人沉思。一双试图反抗世俗的恋人终究没能打败封建制度的枷锁,被迫落得曲终人散。这其中暗含了屠格涅夫对于当时俄国农奴制社会的抨击与谴责,“吃人”的社会将爱情葬送,人们深陷其中无法挣脱,看似是爱情宿命的背后实则是个人与时代相抗衡的无力感。
二、难以逃脱的人生际遇
弗洛伊德最早提出童年阴影论来解释人在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对日后行为会产生的影响。童庆炳也提及作家体验生成的两个源头分别是其早年经历形成的心理反应图示和其在特定时期与所处的社会环境之间的联系,这两种联系会交互作用,形成同化与顺应的双向建构过程。在建构的过程中,新的体验同化于旧有的图式结构,将新的刺激与原有的经验相结合,以旧化新;而旧有的经验受到新的体验的影响而发生改变,从而再形成一种新的经验。如此相互交叉,生生不息,又不断发展,不断更新。
童庆炳指出,很多作家的童年经验或显或隐地参与其日后的创作,成为其创作的动力源泉,并作为先在意向结构对其创作产生很多方面的影响。屠格涅夫于1860年完成了《初恋》这部具有自传性的中篇小说,他指出:“《初恋》也许是我最爱的作品,其他作品或多或少有编造的成分,《初恋》却根据真事写成,不加一点修饰,每当我反复阅读时,人物的形象就在我眼前鲜明地现出来了。”③因而该作品对于分析作者的爱情观具有特殊的意义。童庆炳将童年经验按类型分为两种:丰富性经验与缺失性经验。相较而言,缺失性的童年经验蕴含着更加丰富的人生际遇,更能激发作家的创作感。与《初恋》中男主人公的原生家庭相似,屠格涅夫出身贵族但家道中落,父母在没有恋爱基础的情况下完婚。父亲比母亲小六岁,英俊潇洒却一生毫无作为,迫于经济压力娶了他的母亲,在婚后很少关心妻儿与家庭。而母亲是个暴虐的女地主,对待农奴的态度极其恶劣,在家中独揽大权,对屠格涅夫忽冷忽热。这些造成了屠格涅夫心理上安全感的缺失、孤独感的产生,这也对其日后的恋爱观、婚姻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童年经验是否能被充分利用到文学作品的创作之中,还与作家当时所处的特定环境及生平经历有关。除了童年时期原生家庭的阴影,刺激屠格涅夫对爱情不信任的还有其恋爱的经历。屠格涅夫在23岁时爱上了阿芙多吉娅·叶尔莫拉耶夫娜,对方为其诞下女儿波里娜——屠格涅夫唯一的一个至亲骨肉。但屠格涅夫的母亲对他的这段感情横加干预,甚至将当时怀有身孕的阿芙多吉娅逐出家门。从此之后,二人再无联系,屠格涅夫只定期打给阿芙多吉娅一笔生活费,甚至连对方去世的消息,都是经由他人之口得知的。1842年,屠格涅夫与巴枯宁娜之间柏拉图式的爱情也以分道扬镳而告终。1843年秋,他遇到了歌唱家波丽娜·维亚尔多,尽管当时对方已经结婚,但屠格涅夫还是选择紧紧追随她。之后,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以及因插足对方的婚姻而造成的困惑始终萦绕在屠格涅夫的心头,为他的晚年生活增添了几分悲凉的色彩。1854年夏天,屠格涅夫爱上了远亲奥尔迦·亚历山德罗芙娜·屠格涅娃,但二人最后也没能长相厮守。在屠格涅夫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选择了与女儿波里娜相依为命。
此外,屠格涅夫在哲学上醉心于虚无主义与叔本华唯心主义的研究,并在1862年出版的《父与子》中首创“虚无主义”一词,由此引发了19世纪60年代俄国的虚无主义运动。这场运动以否定为主要内容,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社会关怀,具有强烈的行动意识,激起了平民知识分子对于自由与平等的渴求。哲学上的倾向导致其在思想上推崇改良主义与渐进主义,这种人生观与价值观也影响了他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导致其对于爱情等问题流露出一种犹豫纠结的态度,对其爱情宿命论的形成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特殊的时代背景也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屠格涅夫生活于19世纪20—80年代的俄国,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他力求真实地反映时代的面貌,因而关注其作品中展现的时代背景对于阐释作品的内涵具有重大的意义。屠格涅夫于1860年完成《初恋》这部作品,而当时恰逢贵族革命向平民知识分子革命的转变时期,贵族阶层已经逐渐走向没落,因而以他们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终究无法战胜时代的洪流,也就暗合他们对爱情的追求注定无果的结局。
三、结语
屠格涅夫一生求爱却落魄收场,以描写爱情闻名却总是以悲情收束故事。除了他在《初恋》中揭示的关于自己原生家庭的不幸遭遇外,其个人的恋爱经历、哲学倾向以及特殊的时代环境等都会对其爱情宿命论的形成产生一定的影响。屠格涅夫以爱情书写来揭示旧社会的残暴,以笔下主人公的英勇反抗来鼓励人们勇敢追求自由,其看似悲观的爱情宿命论背后实则包含着他对现实的强烈关怀,更包含着一种深沉哲思,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① 张跃馨:《屠格涅夫〈初恋〉中的反抗意识探析》,《名作欣赏》2020年第35期,第117页。
② 〔俄〕屠格涅夫:《初恋——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集》,奉真、敬铭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母润生:《外国文学》,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