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静庐谈民国出版家的“另类”面孔
2023-09-28於婉琼中国矿业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於婉琼[中国矿业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随着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知识分子大量流入市场,与现代出版业紧密结合,以启蒙和经济利益为目的,发展出规模相当宏大的文化出版业,作家作为启蒙者成为社会文化权威群体,而出版家和出版业同样对中国文化事业有所贡献。另一方面,因处于现代市场经济社会中,出版商往往以负面形象见诸作家笔端。郁达夫曾说:“自从上面都资本主义化了以后……文学掮客、艺术商人,就同交易所经纪人、信托公司仲买人一样的变成了铜心铁口的金乌龟……你若要讲情,你就得饿死,蚀本破产,还是小事。”①出版商已然“成了‘富有、精英、保守、权威’的代名词……从事审查工作,是资本主义的剥削者和受益人。”②民国出版家张静庐对此心知肚明,“近来许多刊物中,提到书业的衰落的原因时,常常有作家归罪于书商抬高书价,和‘书商只知牟利’等话儿。书商因为和作家们多有接触的关系,所以挨骂也比任何‘商’要多”③。
在一层又一层的渲染中,出版家的形象仿佛被定了型。然而也应看到,在作家与出版家的纠纷事件中,出版家一方的声音总是缺失,造成现代文学生产活动中对于出版家的控诉总是单方面的,出版家们又是如何看待这种舆论呢?“从事出版工作的人,好像大家都不愿意写文章,原因之一是:诚恐在无意中得罪了作家……原因之二是:开书店就如做买卖,做买卖的都是市侩,市侩说的话即使有理由,也没有人听的。干脆,只有不说……”④张静庐说出了现代出版家的顾虑与无奈,现代文人逐渐走进市场成为职业作家,依靠出版家付的版税为生,看似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实际上,作家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拥有着极高的话语权、影响力和社会地位,这些远非出版家所能比。不过,张静庐却可以说是比较特别的存在,他积极地写文章搞创作,还为当时报纸撰写了各类杂文,记录了不少史料,而这些文字中能看到他作为出版家的主体意识,积极为这个群体发声正名。
一、替人发声:张静庐视角下的泰东纠纷
出版家与作家的身份不同,因而面对同一件事情时也会得到不同的观点,在郭沫若与泰东图书局赵南公的纠纷中,张静庐作为彼时与二人都有着深度交往的泰东编辑,曾数次对这种单向度的指控发声。
创造社员工脱离光华书局自主成立创造社出版部后,郭沫若也重印了在泰东时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于《后序》中写道:“自己的心血译出了一部名著出来,却供了无赖的书贾抽大烟、养小老婆的资助,这却是件最痛心的事体……印刷错得一塌糊涂,装潢格式等均俗得不堪忍耐。”⑤昔日的老板赵南公在他的笔下成为一个“专以营利为目的的无赖的书贾”,怨其剥削之意不言而喻。
张静庐进入泰东图书局任编辑要早于创造社同人,见证了创造社诸作品的面世,同时也负责这些新文学作品的编辑工作,与沈松泉共同创立光华书局后同样支持着创造社同人的作品,彼此合作数十载,被郭沫若誉为“创造社的托儿所”,然而对这件事他特意撰文澄清:“订正本的译序上……骂赵老板剥削他所著各书的版税,给自己抽大烟娶小妾。不知文坛掌故的读者,一定也以为卖书贾又在那里大大地剥削作家的心血了,其实没有那么简单。”文中详细记叙了这期间郭沫若的往返交通费、妻子子女的衣食住行等一切费用都由老板赵南公供给,书局方面认为生活费与稿费相互抵消,而郭也知道周报并不赚钱,拿了生活费也就不另拿稿费。“不料从十四年起,新书的销路大好特好,创造社小伙计……竖起创造社出版部的牌子,一时间无书可印,于是乎将赵老板绑出辕门,宣布罪状开了头刀。”⑥
张静庐作为见证者认为郭的指责并非事实,赵南公聘请郭沫若等人的确未给准确工资,但供给所有员工的日常开销,当时能和平处事的原因是“各人肚里自家明白”,即接受了这种合作方式,而新书发行之时抨击旧老板,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避免版权纠纷。作为中间人,他与郭、赵二人并无私人纠纷,所持立场也相对公正,但他对郭沫若“屈骂”赵南公一事耿耿于怀,又在自传中再次提及:“泰东因经济拮据,工作人员的报酬是很菲薄的。一个月没有一次整数发薪的事,总是陆陆续续在柜上碰到有的时候随便拿三元五元。他是马虎不过的人,对编辑人也是如此……郭先生的增订本序,中间骂得赵南公啼笑不得,这在我们当日同在一处工作的人看来,未免觉得是非不明!”⑦他的回忆细节对应上了郭沫若的指控,不过在澄清的同时也承认矛盾来源是赵南公“囿于习惯,太马虎了”。而对郭指控的作品印刷粗俗不合心意,他也解释了,因其希望的“新五号字体”和“洁白的毛道林纸”在上海并不常见,日本印刷厂开口要价惊人,自己只能“吓得不敢成交”⑧。印刷的粗制由成本决定,这也是泰东作为经济拮据的中小型书局无可奈何地妥协,并非对作品不上心。
毫无疑问,张静庐的文字是对郭沫若控诉赵南公为“专以营利为目的的无赖的书贾”的反驳,是历史事件的补充视角。但是,虽然他与两人无私人恩怨的前提会让其可信度更高,却要注意其立场同样是立于赵南公一致的“出版家”这身份上的,相同的职业会让他对赵南公更加宽容和共鸣,而自动站在赵南公角度为其解释,而这都源自于他作为出版家的主体意识。
出版家和作家是文学生产活动的不同环节的负责人,然而在一些历史事件被作家单方面记录时,他们却往往失声,像赵南公被创造社成员控诉时,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后人想了解,只能通过一个个与郭沫若立场相同的作家的文字去试图还原真实面貌,其视角无疑单一,而张静庐代为撰文,即使不能全然翻案,起码能提供其他视角的佐证,让后人评析时更客观全面。
二、为己发声:现代书局的离散之因
张静庐也曾卷入此类纠纷中,在施蛰存的笔下他成了另一个“赵南公”,两人于20世纪30年代合作于现代书局,但在后来回忆中大谈其愤懑。现代书局由洪雪帆出资创立,卢芳担任印刷出版工作,张静庐在初期曾给予了一定帮助后于1932年带着联合书店并入现代书局。抛开聘用杜衡、叶灵凤任编辑等人事上的不满外,最为施愤懑的是张静庐的“市侩”,当时《现代》销量下降,书局的经济收入也在下滑,原本内部危机就十分严峻,而“三位老板都把书店看作金库,大肆挥霍……张静庐极工心计,看到了书局的危机,他就向洪雪帆、卢芳提出要拆伙”。施蛰存显然是同情洪雪帆的,他认为洪就是一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忠厚老实没有实权的老板,“由于静庐的大权独揽,他坐在经理室中,除了在收支单据上签字盖章以外,几乎无事可做”,雪上加霜的是最后一次股东谈判,“雪帆和静庐差一点要闹翻……结果是允许静庐按比例拆出股份,而且允许静庐全部提取店内的现金。过了春节,现代书局……已是一架被抽剥掉血肉的骷髅了”⑨。张洪闹翻,张带走危机中的书店的现金拂袖而去,转身就去开了自己的上海杂志公司,而洪雪帆因此病势加剧不久就去世,现代书局因此倒闭。在施蛰存的笔下,张静庐的唯利是图、重利轻义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现代书局事件在当时的新闻中只被形容为洪、张二人出版方针出现差异而致张离职,洪因病离世使得书局关门,但在施蛰存回忆里却将矛头直指一人。张静庐在后来自传中也提及此事,根据他的叙述,当时现代书局经历关门又托人解封后,内部已是千疮百孔,洪雪帆请他回现代,并用“你是现代书局的父亲,我是它的母亲,卢芳是它的奶妈”⑩大打感情牌,他同意了,但要求让他主持内部业务,以及不能将公司视作私人产业,扩大规模成立正式有限公司,将权力下放至员工身上以调动员工积极性。这显然是对过去书局一切权力集中于总经理一身的陈旧管理方式的改革。洪雪帆毕竟是“半路出家”,而他是个有雄心也有能力的出版人,经验丰富又极自信,所以对现代书局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的确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他出于对局势的判断,邀请施蛰存创办纯文艺刊物《现代》,获得了成功,连带提高了书局的声誉和收入,这种让专业人干专业事的改革显然行之有效,虽然在并不懂现代企业管理的施蛰存看来是“窃权”。更隐蔽的是张静庐在1934年底被书局秘密股东会议宣布“准予辞职”,即变相被踢。决议案的隐蔽进行,施蛰存大约也不曾知晓,故认为是他为减少损失单方面要求退出。对于带走书店所有现金的说法,张记叙的是离开的确有三千元股份可拿,但并不能一次性拿走,每月仅可领刚够一家人生存的生活费,后经别人告知才知此举为的就是不让他再翻身,导致上海杂志公司创办时仅有二十元资金,无异于白手起家。
在张静庐的视角里自己才是受害者,很多说法都与施蛰存笔下有出入,毕竟他写自传早于施,对于当时事件的记录并不十分清晰,况且作为当事人,自然会在文章中为自己开脱,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所幸现代另一位股东卢芳提供了部分证词,他回忆现代书局的危机,归咎于国民党对于新书籍的管控查禁使得书局经营困难,而外账难收导致现金枯竭,此时国民党又趁虚而入,在管理层插入他们的势力,原高层的话语权已弱了不少,这种情况下他和张静庐才选择离开,在洪雪帆逝世前当局又强夺书局致使书局关门⑪。
三人的说法各有侧重,唯有张静庐和卢芳能互为印证,而且卢芳的说法更为可信,他是无利益相关的旁观者又是当时的领导层,看到的会比作为聘请编辑和作家的施蛰存更多也更为本质。从现代书局敛财一说已然站不住脚,而“大权独揽”的行为从现代出版业眼光看已被指出:“张静庐在业务上的喜揽大权,从一个侧面,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对个人经营能力的自信……事实上,张静庐的经营才干,在当时的出版界,就相当有名声。”⑫这一说法显然是被认可的。
三、出版家主体意识的显现
“我虽没有缚鸡的腕力,而却有举鼎的雄心。老实说,在当时上海的同业中,值得我钦仰,或使我感到可爱的出版家,真是寥寥无几!”⑬被誉为上海“四马路出版界的两位霸才”之一的张静庐,在其自传里反复表达对文学及出版行业的热爱,这种热爱超乎利益层面,而表现为对职业本身的认可与自豪。这种心态并非当时业界所普遍,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事业轨迹保持着高同步性的沈松泉,两人最开始的出版业生命都是自泰东始,后来一起创办了光华书局,在20世纪20年代都保持着同频共振的步调,其中就包括与大文豪鲁迅的合作。
鲁迅曾在给徐懋庸的信中大谈光华书局的市侩本性:“善于俟机利用别人,出版刊物,到或一时候,便面目全变,决不为别人略想一想。”“光华忽用算盘,忽用苦求,也就是忽讲买卖,忽讲友情,只要有利于己的,什么方法都肯用,这正是流氓行为的模范标本。”⑭表达了对总经理沈松泉的不满。然而这里要讨论的并非作家的态度,而是出版家的姿态。沈松泉在光华书局期间由冯雪峰牵线搭桥出版了鲁迅主编的《萌芽》,此后亦发表了鲁迅相当多的译作,他知道鲁迅对光华的不满,却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仍对两人的合作经历抱有敬意和荣光,除却鲁迅是文坛巨人受人敬仰外,他的低姿态更多来自一种对于知识分子的崇拜,以至于明知对方瞧不上自己,仍托冯雪峰去请他为自己写诗题字,被鲁迅以“春兰秋菊不同时”划清彼此界限。
鲁迅同样与张静庐有合作,当时《译文》杂志最终敲定张静庐的上海杂志公司,由黄源去负责联系,说着“只要谁不想占谁的便宜,‘精明’是无妨的”,但又“怕我过于精明的一个,连每期登几行广告都写上合同里去”。鲁迅在经历了被北新、光华书局等接连拖欠克扣版税后,对金钱方面的重视态度直接摆上台面,然而张静庐想的是:“我觉得有点好笑,因为我并不是以刊行一种杂志,作为敷衍某一派作家的手段。”⑮在另一篇散记提及此事说:“我是向来不吝惜广告费的,也略略知道一点营业方法的人,这倒有些使我生起气来。”⑯无论哪种记载都能看出防备态度令他不悦。不仅如此,散记中还记载了《译文》出版时,偶然被钱杏邨告知鲁迅担心他的版税靠不住所以不愿意将两世界丛书交由他出版,张对此非常生气,认为这是对自己人品的污蔑,后被澄清为是误传,鲁迅并未说过这话,但他耿耿于怀,经过数人周旋也要弄清谣言何来,至鲁迅逝世数年后仍不能释怀。
“其实据我所知,大书局除外,一般的新书店的老板,十个老板九个穷的。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比作家好,也没有像作家们所假想,用以责骂的享乐……书商并不是一定‘牟利’而已。”⑰张静庐积极与鲁迅合作更本质的原因在于想提高现在出版物的水准,虽然“钱是一切商业行为的总目标”,但他认为民族文化事业有比钱更重要的意义,而他所从事的“文化工作影响于民族、社会的重大而深远”,所以颇为自豪地说“我是个出版商,而不是书商”⑱。出版商所从事的仍是文化工作,与近现代以来依靠文字启蒙民众的知识分子并无二样,所以面对鲁迅这样的大作家寻求合作时仍然保持着并不谦逊的姿态,也是站在赵南公角度为他反复辩解的原因,破除社会舆论对于像赵南公一样并无话语权的出版人强加偏见的枷锁。唯利是图并非出版家的属性,文化事业才是他们的从属,张静庐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种信念,因不肯发表低俗小说而得罪官员,为出版新文学书籍而反复受着官司,在晚年还整理史料编《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汇编》,以其翔实的史料和完备的注释成为覆盖近现代多重研究领域的重要参考书,其文化贡献不言而喻,民族文化工作者的身份得到认可。
困扰着以张静庐为代表的出版家群体的不仅来自作家群体的控诉,更来自社会长期对“商人”的歧视。在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社会结构中,“士农工商”中的“商”无疑是社会最底层,拥有着社会中较高的经济能力,却地位低下,其贪婪逐利的一面在文人的笔下被反复刻画。而近代以来社会剧烈变动,这种结构也随之异化,西方商品经济的猛烈冲击下重商主义思想开始出现,商人力量增长的同时带动其地位上升,主体意识纷纷觉醒,“商业之盈虚消长,国命系之……商兴则民富,民富则国强;国强之基础,我商人宜肩其责”⑲。“士”在此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不仅提倡重商主义,同时身体力行地从事商业活动,士商两个阶层逐渐融合,所以当时社会上已有“视商如士”的观念。这也是张静庐为代表的部分有着民族文化意识的出版家所坚信的,从商也是在从事强国事业,因而颇为骄傲自豪。
然而也该看到,传统的“末商”观念并未被彻底推翻,其唯利是图的属性仍旧使其处于道德和舆论的制低点,即使是从事民族文化工作的出版商依旧难逃刻板印象和污名化,“谋取利益”依旧不能当作正当目的而羞于启齿,哪怕高傲如张静庐,也要通过反复强调自身文化属性和洗刷身上“商”的印记,而使自己更贴近于社会认可度更高的“士”的一面,这当然也是时代疴疾。
① 吴秀明主编:《郁达夫全集3散文》,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5页。
② 〔德〕西格弗里德·温塞德:《作家和出版人》,卢盛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③ 张静庐:《我为什么刊行本丛书》,《读书生活》1935年第2卷第8期,第3页。
④ 张静庐:《灾梨室散记》,《天下文章》1943年第5期,第78页。
⑤ 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增订本后序》,《洪水》1926年第2卷第20期,第365页。
⑥ 张静庐:《文坛旧话之一:郭沫若屈骂赵南公》,《立报》1935年10月7日0003版。
⑦⑧⑩⑬⑮⑱ 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4—65页,第67页,第99页,第107页,第122页,第136页。
⑨ 施蛰存:《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4—65页。
⑪ 卢芳:《我参加“左联”的前后》,《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3期。
⑫ 吴永贵:《民国出版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4页。
⑭ 鲁迅:《鲁迅全集编年版第8卷1934》,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0页。
⑯ 张静庐:《灾梨室散记》,《天下文章》1943年第5期,第82页。
⑰ 张静庐:《我为什么刊行本丛书》,《读书生活》1935年第2卷第8期,第3页。
⑲ 《兴商为富强之本论》,光绪三十一年《商务报》第8期,转引王先明著:《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史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