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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性形象的转变看丁玲创作的转型
——以《莎菲女士的日记》和《在医院中》为例

2023-09-28付丹丹许昌电气职业学院河南许昌461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1期
关键词:莎菲启蒙者丁玲

⊙付丹丹 [许昌电气职业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受到“五四”思潮的感召,勇敢地冲破家庭藩篱,来到了北京这样一个大都市。而《在医生中》的陆萍则是一个从都市返回乡村的40 年代女性,探析女性从都市返回乡村的深层原因,我们不能忽略这背后的政治因素。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号召知识分子深入农村和群众来创作,受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丁玲创作了这样一个从都市返回到乡村的女性。如果说莎菲是一个被启蒙者的角色,那到了40 年代,女性的角色发生了倒置,陆萍是以一个启蒙者的角色返回乡村。她带着积极的精神回到乡村,但现实让她很失望,她遇到种种矛盾。最终她和莎菲一样变成了疏离者,但陆萍受到了“无腿人”的启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局限和缺点,明白不能着急,人总是要在荆棘中慢慢成长。如果说莎菲纯粹是“五四”精神的产物,那陆萍的形象则可以被看作是“五四”话语和主流政治话语之间的裂隙。从都市返回乡村,从关注自我到改造世界,我们看到的是女性形象的一个转变,转变的背后是作家丁玲创作的艰难转型之路,更是知识分子反省和改造的成长之路。

一、从“都市”到“乡村”

在20 世纪20 年代,女性受到“五四”精神的感召,从封建大家庭里挣脱出来,追求独立和解放。实际上,“离开家相当于空间意义上的启蒙,在黑暗的家庭之外锻造了一个主体的位置”①。莎菲跨出“家庭”无疑是女性思想进步的一面,但离开家来到大都市之后,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实现女性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独立和解放呢?现实是社会并没有给像莎菲这样的知识分子女性一条出路,莎菲作为一个反叛的个体,形单影只的她更难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孤独。

与莎菲离开家形成对照的是40 年代丁玲笔下的陆萍,她以知识分子女性的形象带着党赋予的使命返回乡村。陆萍原本是对文学更感兴趣的,但是,最后还是“以革命伦理阻抑了个体伦理所张扬的自由意识的蔓延,并以自我的安慰来消解心中的不悦”②。她做出妥协并且宽慰自己,要以“愉快的调子”迎接新的生活。而到了延安的医院,所面对的一切让她深感失望。在文本中,陆萍以一个“他者”的视角去投射医院这个新环境里的人,她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陆萍的住处“简直与她的希望相反”,这个窑洞没有充足的阳光,而且阴冷潮湿,还有老鼠出没,被子都是“薄饼子” 似的。当陆萍来到院子里看到两个老乡,她们的头发像茅草一样杂乱,苍白的脸像一块破布,两只无神的大眼睛像是死鱼眼。陆萍就在这个让她极度失望的地方安定下来,这里的一切和她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但她努力地给它做一个宽容的恰当的解释。

20 年代,在那个“家传统”分崩离析的年代,知识分子女性也走出家庭,在都市中寻找自己的主体位置,但是很多女性像莎菲一样,来到都市之后,并没有真正实现自己的个性独立、自由解放,反而陷入了孤独和迷惘,知识分子女性需要重新寻找一条道路,40 年代,走出“家”的大趋势发生了反转,知识分子女性为了党和革命的需要,从都市返回乡村,在革命中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和主体身份。丁玲塑造的陆萍这一人物形象就是典型的代表,她服从党和领导的安排,从北京大都市来到偏远的延安从事医务工作。从乡村到都市,再从都市重新返回乡村,知识分子女性转移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女性话语方式的转变,这是从“五四”时代的启蒙话语在向革命主流政治话语靠拢的过程。

二、从“关注自我”到“改造世界”

“五四”可以说是一个思想大解放的时代,青年一代受到个性解放思想的洗礼,反抗“家”的权威,并且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如果说莎菲是一个“被启蒙者”角色,那《在医院中》的陆萍则可以被看作一个“启蒙者”。陆萍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将先进的思想和医疗技术带到闭塞、落后的医院,与此同时,也形成她和她所处的环境之间的尖锐矛盾。在知识分子女性从“关注个体”到以启蒙者的身份去“改造世界”的角色转变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五四”启蒙话语与革命主流政治话语之间的裂隙。

带有叛逆精神的莎菲从没有人理解她的家庭中走出来,在都市里执着追求自己的理想,她关注的是自己的内心和精神世界以及个体自我的生存境遇。出现在莎菲生活中的两个男子:苇弟和凌吉士,他们的性格迥异,但却有一个共通的地方——都不理解莎菲的精神世界,而莎菲最看重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心灵沟通。苇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但他并不真正了解莎菲的内心。莎菲被凌吉士高大英俊的外形所吸引,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莎菲发现凌吉士的爱是用金钱去挥霍,是欲望主导的感情,就是在这样高贵的外形里住着一个卑劣的灵魂。虽然莎菲受欲念的驱使和凌吉士交往,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还是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拒绝了凌吉士的爱情。在莎菲对爱情追求和拒绝的过程中,展现出了一代知识分子女性“知音难逢的爱的失望,放浪形骸的性的苦闷”③。

如果说莎菲关注的是自己的内心和精神世界。那到了40 年代的知识分子陆萍,她已然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来,她以“启蒙者”的角色想要改造世界。但在改造的过程中,有进步思想的陆萍和落后、封闭的医院以及医里的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整个医院风气懒散,医务人员缺乏工作热情,医疗器具又旧又破:注射针已经弯了,橡皮手套也破了。“陆萍成了进步的革命共同体中名副其实的‘外来者’、异端、他者。”④她被当作一个怪人,大家总是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矛盾冲突最激烈的表现是煤炉事件。这时陆萍对自己坚持和信仰的东西产生了怀疑,她反思自己所做的工作对革命有什么用,如果说国家、革命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那为什么最亲近的同志之间也还是缺少爱?陆萍作为一个“启蒙者”的角色,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医院在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以及医院工作人员的一些懒散作风,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知识分子并没有因为要刻意融入革命和群众而失去自己的独立性和批判精神。

解放区作家的文学创作不是简单的“暴露”或“歌颂”,而是需要从中看到两种话语的缠绕,以及作家艰难的创作转型之路。从莎菲到陆萍,我们看到丁玲的知识分子女性形象正在发生转变,她们不再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而是选择参加革命,寻找一条出路。在解放区主流政治话语中,作家要创作出符合主流政治话语想象的作品,但这个时候的丁玲身上还有“五四”启蒙话语的遗存,她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以及批判精神,反映出“现代知识分子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性建构和事实上参与过程中与主流话语博弈时特有的心路历程和精神状态”⑤。丁玲也正在努力做出调和“五四”启蒙话语和解放区主流政治话语的探索,走上了一条艰难的创作转型道路。

三、从“精神幻灭”到“保留希望”

从莎菲和陆萍的处境来看,二者有个共通之处——都是与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者。不同的是,莎菲最终选择以“逃离”结束这一切,她不知道如何解决,于是她选择逃避。而陆萍在最后受到“无脚人”的启示,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缺点和不足,也意识到知识分子在改造过程中的复杂性和艰巨性。从莎菲的“逃跑”到陆萍的“正视问题和自我反省”的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到知识分子艰难的成长之路,“《讲话》以后,延安知识分子尤其是作家开始了‘改造自己’和‘改造艺术’的漫长过程”⑥。丁玲本人和陆萍这一形象所代表的青年知识分子都必须改变自己以适应革命的需要。

苇弟和凌吉士显然都不懂莎菲的精神世界,在看清楚周围一切的时候,爱情理想彻底破碎、精神彻底幻灭的时候,莎菲决定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她生命的余剩。丁玲塑造的莎菲形象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嬉笑怒骂的人,她“不关心时代怎么样了,只是关心自己的爱情和命运”⑦。20 年代的丁玲,在创作的时候主要还是受“五四”启蒙话语的影响,推崇的是个性、自由、解放,她借莎菲的形象展现了知识分子女性走出家庭之后又陷入了爱情和精神的苦闷的现实处境。莎菲在面对这样的困境时,还没找到一条出路,于是她选择逃避这一切。同样,丁玲在那个时候也还没有找到一条出路,当女性实现了自由和解放,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那些从“家”出走来到社会中的女性,有一部分并不是真正得到解放的女性,她们只是拥有现代姿态的伪现代女性。“作为表现现代资产阶级女性气质精髓的现代女孩被认为倾向于道德、智力和政治失误。”⑧但丁玲并不想把莎菲塑造成从“家”出走但又在社会中颓败、沉沦的女性,她想要表达的是现代女性的苦闷和生存困境。

直到40 年代,丁玲才找到一条新的道路,就是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出来,加入革命队伍中,去寻找自己的价值。于是,在解放区的丁玲创作了一系列在革命中工作的知识分子女性形象,陆萍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陆萍和莎菲相比,二人都是被周遭环境孤立的人,但不同的是,相比于莎菲的“逃离”,陆萍显得更加成熟和理智,这也反映出知识分子艰难的成长之路。《在医院中》,矛盾不断积化,直到煤气事件把矛盾推向了高潮,而最终矛盾如何解决?故事结尾,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无脚人”。他就是因为当时医院的医务工作不好,“冤冤枉枉就把双脚锯了”。他对陆萍讲,“你有知识,但是没策略,太年轻,不要急、慢慢来”,还说现在医院的工作相比以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无脚人”的一番话点醒了陆萍,她开始反省自身的不足。文本中提到陆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她总是爱飞”。后来在矛盾冲突不断升级的情况下,她的面目也变得可憎,“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她指摘着一切,她每天苦苦寻思,如何能攻倒别人”⑨。最后故事的矛盾就在“无脚人”和陆萍的一番谈话中化解了,文本的结尾更是有一句启示性的话,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在知识分子的启蒙使命和融入环境、融入大众的需求之间,丁玲已经做出了妥协”⑩。陆萍这个启蒙者的角色最后却“被启蒙”,在角色倒置中,我们看到的是丁玲从“五四”女性意识的自觉表达到阶级意识高于一切的思想的确立。

从20 年代到40 年代,作家的身份也在变化,在北京,丁玲是以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进行创作,而到了解放区延安,丁玲要实现从自由知识分子向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身份转变。从莎菲最后的精神崩溃决定南下到陆萍受到“无脚人”的启发最后意识到知识分子的自身问题,对比这两个女性角色最后的结局,我们可以看出丁玲从个人话语、自我情感的抒写到对革命话语的接受和实践。

四、结语

从20 世纪20 年代到40 年代,许多作家都面临着从“五四”时期的启蒙话语到解放区主流政治话语的转变的创作转型的问题,而丁玲就是其中之一。莎菲冲出“家”的藩篱,来到北京寻找女性的生存空间,但却感到迷惘。到了40 年代,丁玲终于为那些像莎菲一样从家中出走,到了社会中又陷入迷惘的女性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加入革命的队伍并且在其中寻找女性的价值,而陆萍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她的进步思想和落后、闭塞的医院产生了很多难以调和的矛盾。从陆萍尖锐地指出医院存在的种种问题的行为折射出了丁玲身上遗存的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批判精神,《在医院中》正显示出“五四”启蒙话语和解放区主流话语的复杂的缠绕以及丁玲的创作转型之路。而通过比较两个文本中两个知识分子女性最后的结局——莎菲的精神幻灭以至于最后“仓皇而逃”,陆萍在受到“无脚人”的启示后,积极地反省自身存在的问题——这一转变正展现了知识分子艰难的成长之路以及丁玲向解放区主流政治话语靠拢所做的努力。

①Kirk A.Denton,Lu Xun,Returning Home and May FourthModernity.Carlos Rojas and Andrea Bachner,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②孙红震:《论丁玲的〈在医院中〉的伦理博弈》,《现代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

③钱虹:《觉醒·苦闷·危机——论“五四”时期女作家的爱情观念及其描写》,《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

④王宇:《另类现代性:时间、空间与性别的深度关联——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外来者故事”模式》,《学术月刊》2009年3月,第四十一卷,三月号。

⑤吴国如:《延安时期知识分子叙事转型论》,《文艺争鸣》2015年第10期。

⑥潘磊:《陆萍·丁玲·延安青年丁玲〈在医院中〉新论》,《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⑦仵埂:《情爱主题:从“五四”到新时期的历史嬗变》,《当代文坛》2009年第1期。

⑧Deborah Tze-lan Sang,Eileen Chang and Genius Art of Failure:Carlos Rojas and Andrea Bachner,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⑨丁玲:《母亲·在医院中》,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

⑩张娴:《身份定位、性别意识与自我奔突——谈丁玲〈在医院中〉的创作》,《安徽文学(下半月)》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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