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与杨德祖书》文艺观念与创作心态探微
2023-09-28肖雨薇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150025
⊙肖雨薇[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25]
《与杨德祖书》是曹植集中表达其文艺观念的一篇作品,根据文中“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来看,此文作于曹植二十五岁时,也就是建安二十一年。古往今来的学者在探究讨论建安时期所产生的文艺思想时多数将目光落在曹丕的《典论·论文》上,而极少有人给予曹植此作应有的重视,刘勰评《典论》“密而不周”,评《与杨德祖书》却是“辩而无当”①,对此文的态度可以说是不怎么认同的,而站在一千八百多年后的今天重新研读此文,可以发现《与杨德祖书》作为曹植兴起而作的书信体散文,其观点新颖、不拘一格,论证语言凝练,全篇洋洋洒洒,意到笔随,处处闪耀着哲理思辨的光芒。
一、以“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引发的讨论
首先曹植讨论了创作者应当采取何种创作态度的问题,他在文章一开始揭示了建安文人多高自标置的现象:
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
曹植在这一段中列举了六个人,分别是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和杨修,以上文士在未被曹操招揽到麾下之前均自视甚高,用曹植的话说便是“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但曹植对他们的看法如何呢?
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也。
曹植认为他们虽各自有才,但“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这句话只是个引子,接下来作者开始论证,交代了自己为何会有此看法:
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陈琳不擅长辞赋,但是常自谓与一代辞宗司马相如是同一流的,曹植在书信中含蓄地嘲讽了他的问题,但陈琳反而到处宣扬曹植赞赏了他的文章。陈琳如此曲解文意的行为让曹植很不满,以至于他特地向杨修解释了一下,他认为钟子期对音乐准确的鉴赏力直到现在都被世人所赞叹,他当然也不会做与钟子期相反的“失听”者而胡乱赞叹他人的作品,从而引起后人对自己的不满。曹植向杨修传递这一段文字的用意很明显:一方面曹植自幼文采富艳,被当世视为“绣虎”,他的心气是很高的,陈琳作赋水平不怎么样,却宣称曹植欣赏自己的作品,无疑是暗中贬低了曹植的鉴赏能力,这一点令曹植很苦恼,他向杨修交代了一下这个事情,算是自清的一种方式;另一方面,文中这一段也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既说明了他认为陈琳等人自视甚高却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的原因(因其在个别文体上的造诣不高),又用陈琳不擅辞赋却不正视自身缺点的现象引出了下文关于“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的讨论: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丽,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虽然曹植认为陈琳的辞赋写得不怎么样,但他同时也认为世人的著述不可能没有毛病,所以他常常希望别人指出他的问题,有写得不好的地方,应当及时改正。其实这两句也照应了上面所说的陈琳的问题,曹植喜欢别人“讥弹”自己的不足之处,陈琳的辞赋写得不好,所以他也用同样的方式“讥弹”了陈琳的缺点,目的应该是希望对方能像他一样及时察觉到不足,不曾想到陈琳的做法与他南辕北辙,这件事情引发了他对于文人创作态度的思考。接下来曹植举了一个例子,说丁廙作了一篇小文,让他帮忙润饰,但他自认为才华不及丁廙,于是拒绝了,丁廙劝他说不必因此束手束脚,文章的好坏由作者一人承担,后人不会知道是谁修改了文章,曹植对这种说法深以为然。从这里可以看出曹植的创作态度是很谦逊的,首先他能够承认自己的文章存在不足,并愿意接受他人的批评;其次在丁廙请他修改文章时,他的拒绝理由是“自以才不过若人”,曹植文才为建安第一,丁廙无论地位还是文采都与他相差并非一点半点,曹植如此说法,可以说是谦逊至极了。郭沫若却在《论曹植》中说:“你看他这目中无人之概,别人都‘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大约只有他才能够吧……好一位标准的文人相轻的才子,不以诚意待人而出之以嘲,使人认以为真,又在背地里骂人……曹植自己这样背地里批评人,其实是谩骂,而又痛恨别人批评他……”这不仅有失公允,而且可以说是毫无根据,一味凭借主观想法胡乱臆断,完全扭曲了曹植对陈琳辞赋以及文学创作的真实态度。将目光转回到原文,曹植在讨论完与丁廙交涉之事后,紧接着说起了孔子制《春秋》,他说孔子写文章经常要和别人交流修改,以至于他的《春秋》完成之后,连子游、子夏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动一字,比《春秋》的言辞还完美的,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果说前面讲到的为丁廙润饰之事让人感到无甚意旨的话,那么读完这段话就可以看出曹植真正想要表达的观点:世人的著述都存在不足之处,只有多与他人交流沟通并及时修正问题,才能够弥补不足,达到贤人“不能措一辞”的完美程度。如此看来,上文中曹植之所以将丁廙之言“认为美谈”,应当是欣赏丁廙放任他人批评修改自己文章的态度,曹植认为这种创作心态是开朗豁达的,也是值得创作者效仿的。
二、关于文学批评的两个问题
(一)批评者应具备较高的文学修养
有文学创作便有文学批评,前文已说到创作者应虚心接受他人的批评指正,那么接下来曹植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批评者的素养问题,曹植认为批评者首先应具备较高的文学素养: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
曹植认为有南威的容貌才可以品评美人,有龙泉剑的锋锐才可以评论其他刀具。也就是说,批评者只有具备相当高的文学才能和素养方才可以评论他人的作品。接下来他交代了得出此结论的缘由:刘修的才能往往不如作文之人,却喜欢指摘他人的文章;从前田巴在稷下诋毁古贤人,鲁仲连批判了一次,便使他终生不敢再倾吐狂言。曹植认为刘修的才能还不如田巴,在当今像鲁仲连那样的人却不少见。可以看出曹植之所以对批评者的文学素养提出要求,是有感于诸如刘修、田巴此类自身才能不足却喜爱指点江山的人而发的,这类人的文学素养不高,却喜欢依照自身薄见去批评他人的作品,这不仅不会对文章有所增益,帮助创作者完善作品,反而会起到负面作用,这是曹植提出此条见解的根本原因。同时也可以看出,曹植之所以将文章送与杨修勘定,是因为曹植认为杨修是具备“南威之容”和“龙渊之利”的人,杨修作为建安才子之一,虽因种种原因未入《典论》建安七子之列,却颇得同道好友曹植的赏识。
(二)批评者的审美标准具有多元性
曹植认为批评者的审美标准具有差异性和多元性:
人各有所好尚。兰茞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曹植首先提出了“人各有所好尚”的观点,接下来列举了两个例子:众人都喜爱香草,但世间亦有喜欢闻臭之人;《咸池》《六茎》深受人们喜爱,而墨翟却作《非乐篇》专门指责它们。人的审美偏好不同,对作品的评价自然有所差异,话外音是批评者不能纯粹依照自己的喜好来评价作品,符合口味的就加以肯定,不符合的就否定,这是不客观不理性的。曹植同样也从创作者的角度探讨过“人各有好”的问题,《文心雕龙·定势》引曹植曰:“世之作者,或好繁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辩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矣。”②能够分别站在创作者和批评者的角度去探讨个体间的审美差异,这种思考在文艺理论初萌的建安时期,是非常新颖且难能可贵的。
三、当世绣虎为何言“辞赋小道”
曹植在《与杨德祖书》篇末发表过一段关于辞赋创作的看法:“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这段话招致了很多批评,尤其是将辞赋称为“小道”的说法激怒了后世一些文士,简文帝萧纲在《答张瓒谢示集书》中就严厉地谴责曹植:“不为壮夫,扬雄实小言破道;非谓君子,曹植亦小辩破言。论之科刑,罪在不赦。”认为曹植的言论不可饶恕。但反观曹植一生的创作,他在辞赋创作方面取得的造诣是相当高的,在建安文人中,曹植的辞赋作品最多,艺术价值也最高,他于黄初四年所作的《洛神赋》更是流传千年而不凋朽的名篇。曹植对写作辞赋的态度不仅不轻视,甚至相当钻研,据《魏志》本传载:“陈思王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③曹植十几岁的时候就可以诵读诗、论、辞赋数万句,自少年时就十分重视对辞赋的阅读与积累;他在《前录自序》中亦写道:“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他自己从小爱好辞赋,也写了很多赋,但自觉“芜秽者众”,又精益求精地删去了一些,作文态度不可谓不严谨。又《魏略》曰:“陈思王精意著作,事饮损减,得反胃病。”可见曹植对文学事业之苦心经营。若只因为曹植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说过“辞赋小道”之类的话,便得出他轻视辞赋,甚至蔑视文学的结论,未免有断章取义之嫌。
那么被当世人视为“绣虎”的曹植为何会在信中将辞赋比作“小道”呢?纵览上下文语境,其原因应该有两点,一是曹植这封书信是伴随他“少小所著辞赋”一起送去给杨修审阅的,他在发表关于辞赋的看法之前向杨修点明了自己的来意:“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曹植认为“街谈巷说”和“击辕之歌”一定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民间文学亦有其契合“风雅”之处,可见曹植对于俗文学的重视,但这句话只是同“南威之容”和“龙渊之利”一样的引子,重点要落在“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上,毫无疑问,曹植所说的“匹夫之思”指的就是他送与杨修的这些辞赋,他将作品送给朋友审阅,先要表示一下谦虚的态度,此句话想要传达的意思是:连民间不入流的文学也有一定价值,所以即使我的这些辞赋都是粗俗之人的一些思考,但也不能轻易抛弃掉。接下来曹植继续沿着这种谦逊的口吻,表示辞赋为小技艺,不足以阐发弘深的道理。但他将自少小时写作的辞赋一通交给杨修请求对方审阅修改的行为,足以说明他对辞赋的真实态度并非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将其当作一个小技艺,若真将其当作雕虫小技,又要郑重其事地把文章整理好交给朋友,不免有些矛盾。他之所以称辞赋为“小道”,大抵是针对自己送阅行为的谦辞,并非是他内心所想。二是正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所说:“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人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很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小道。”曹植性情中有相当开朗、张扬、喜爱炫耀文采的一面,从他初得邯郸淳,喜不自禁,竟在众人面前“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等行为就可见端倪。同样,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却要摆出一副不把文学创作看得多重要的姿态,他在辞赋方面的造诣也极高,送与杨修的文章一定文采斐然,却故意和杨修说辞赋是“小道”,结合曹植的性情来看,这种说辞背后存在一定的炫耀心理。此外,考察曹植生平际遇,建安时期的曹植深受曹操青睐,并被曹操视为继承人人选之一,“几为太子者数矣”。《与杨德祖书》作于建安二十一年,当时曹丕还未立为太子,局势不甚明朗,花落谁家尚未可知,所以此时的曹植对从政尚抱有极大热情,渴望在政坛大展身手,成就一番事业,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不愿之做一“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的文人。对于此一阶段年轻气盛的曹植来说,比起文学创作,及时建功立业是更要紧的事务,所以在与挚交好友论及文学时,他忍不住将话题升华到了志向表白,但曹植并未如鲁迅所言,说文章是“无用”的,他想传递的不过是“功业第一,文学第二”的思考,他将辞赋比作“小道”,也是为了抬高他“勠力上国,流惠下民”的政治志向。
曹植自幼研读儒家著述,受儒家思想影响很大,对于“三不朽”的思考不免会受到古代儒生的启发,也就是以“立德”“立功”为先,然后“立言”。他在向友人倾诉完毕生志愿后,又在口头上为自己留了条后路:“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此要之晧首,岂今日之论乎!”表明如果自己无法在政治上取得功绩,那么将会把人生目标转向“立言”,旁收博采,自成一家学说。而考察曹植在太和年间写下的“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等诗文可以看出,曾以“勠力上国,流惠下民”为首要目标的曹植在人生后期开始强调起著述的重要性——诗人在多次求试而未果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从“立功”到“立言”的心态转变。
①②〔梁〕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注:《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606页,第396页。
③〔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