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阳明诗歌中“花”意象的生命意识
2023-09-28陶诗懿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陶诗懿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在中国古代,花很早就进入了文人骚客的审美视野,并成为诗歌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花常常作为精神的载体,诗人对某种花的喜爱往往影射了该诗人的人生观念。朱光潜曾指出:“意象是所知觉的事物在心中所印的影子。”①而“自然界有两种美,一种是‘骏马秋风冀北’式的美,一种是‘杏花春雨江南’式的美,前后两种美刚柔不同”②。“花”意象恰恰就是一种柔性美,它不同于王阳明笔下“浮峰”“云松”等意象那般刚劲,更多的是透露出诗人内心世界的柔软。王阳明诗歌中的“花”意象既继承了前代诗歌中花意象的共性,又融入了诗人的人生经历与内心体悟。通过比较一些“花”意象先后所蕴含的不同情感,不难从中发现诗人人生观方面的变化,因此,分析王阳明诗中“花”的意象,必然会有助于理解王阳明的内心世界,揣摩其内心情感的变化和生命追求。
一、“桃花”意象与生命意识
《礼记·月令》云:“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③作为春日花卉,桃花在王阳明笔下一直娴静美好、芳华鲜美,是明媚春意的典型写照,最能阐释王阳明心中所给予的对于自然美的希冀。王阳明常常通过桃花来渲染春意,如《岩下桃花盛开携酒独酌》“小小山园几树桃,安排春色候停桡”④,春意就驻留在山园内几株桃花之间,生机盎然。而在他的另外一首诗歌《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中:“阶前细草雨还碧,檐下小桃晴更新。”⑤草色被雨水冲刷之后苍翠欲滴,廊檐下的桃花开得更加灿烂,一派生机盎然的情状。“篱边竹笋青应满,洞口桃花红自舒。”⑥则明写桃枝舒展自如,花朵颜色深红,极为形象地表现了桃花盛放特征。桃花意象不仅带给诗人富有生命力的审美感,同时也体现出它作为景观,美化周遭自然环境,构建起了静谧祥和的艺术空间,让诗人得以在此中寻求到了一份审美愉悦与轻松。
同时,在他的笔下,桃花更多了一分“了却俗世,独享清幽”之感。自陶渊明《桃花源记》起,桃花源俨然成为文人心中的理想国,而桃花自此与隐逸情怀紧紧相关。《宿静寺(其四)》中“道人莫问行藏记,已买桃花洞里春”⑦便化用了桃源隐居的典故。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阳明到南京进献俘虏,明武宗所宠奸佞张忠、许泰派人追查朱宸濠,企图将朱宸濠放出再与之交战立功。王阳明连夜赶赴钱塘,到达之后将朱宸濠移交给太监张永,称病住西湖净慈寺。《宿静寺四首》就是王阳明在宿静寺留下的题咏诗中的一首。此刻的王阳明对于明王朝的危机有了深刻的认识,如何平衡积极入世、刚正不阿的人格理想与保持超越世俗的人生态度之间的关系,成为他笔下一个无法回避的主题。在此期间创作的桃花也多与“隐逸情怀”有关。“桃花不管人间事,只笑山人未拂衣”(《春日游齐山寺用杜牧之韵》)⑧。诗人以桃花自比,人世间嘈杂与喧哗而山上盛放的桃花却独享清幽宁静,在这样鲜明的对照中,诗人自身的喜恶的思想情感已一览无余。可以说诗人离开了喧闹嘈杂的山外社会,沐浴在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中,诗人浮躁的心得以归于平静,忘却了尘世的种种纷扰,表现出了追求自由洒脱、淡泊功名利禄的生活态度。这种主观感情的移入,使得桃花意象的审美认识更加深入。
阳明诗中用“桃花”表达期待归隐之意的还有:“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漫武陵春”(《归兴二首》)⑨。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正德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奉世宗教旨,以‘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先生即于是月二十日起程,道由钱塘。辅臣阻之,潜讽科道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宴赏之事’。先生至钱塘,上疏恳乞便道归省。朝廷准令归省,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八月,王阳明至越。”据此可知,此诗创作时,王阳明结束了五年的戎马生涯,奉旨归省。广阔天地,沧海琼岛,武陵春色,桃花烂漫,这不仅仅是王阳明笔下的世界,更是王阳明心中的理想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灿烂,充满诗意,从中透露出王阳明对于精神自由的无比向往,是王阳明对南赣五年军事生涯的诗化总结以及对“闲人”生活的向往,具有超然、豁达的人生境界。
最特别的是,在中国古代诗词中,桃花由于其“艳妍明媚”特征,被许多文人所吟诵。但在王阳明的诗词中,桃花却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品格——奋发进取,积极入世。明正德四年(1509)初春,王阳明在贵阳主讲文明书院。在 《雪中桃次韵》中他写道:“雪里桃花强自春,萧疏终觉损精神。”⑩早春时节,桃花迎雪绽放这种现象在贵州并不多见,王阳明因此触景生情,勾起了对生命的思考。在寒冷的冬天,白雪纷纷,但稀疏的桃花依然在枝头绽放,为春天的来临增添光彩。这是王阳明此时此景心灵的影射。龙场的孤独困苦并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增强了他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和信念。犹如冬日里枝头上的桃花,尽管少了神韵,但是并没有缺位。此诗的颔联:“却惭幽竹节逾劲,始信寒梅骨自真。”桃花在历代诗人的眼中并非是一种精神象征符号,历代文人更加赞赏“岁寒三友”的梅、竹、菊。自幼饱读诗书的王阳明自然懂得这种道理,所以他引入了“幽竹”和“寒梅”两个意象作为比较的对象。虽然桃花没有翠竹的幽静扶疏,也没有傲寒凌枝的梅花那般的“铁骨”,桃花毕竟只是以色彩装点着春日。颈联:“遭际本非甘冷淡,飘零须信委风尘。”桃花素淡雅致,尽管受人喜爱,但是不贪恋生,花期短暂,随风飘落,化作泥土。这首诗其实暗含了诗人对于生命的理解,诗人尽管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坚定的理想信念,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身处环境的恶劣和艰辛,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随时会逝去,对此他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这也是诗人为什么不去赞颂“幽竹”和“寒梅”的原因。诗人对“桃花”独特的理解,即使是零落成泥也无妨,发人之未发,咏人之未咏,在历代咏物诗中较为罕见。
二、“兰花”意象与君子人格
空谷幽深,四下无人,玉瓣玲珑,香气袭人——这是大部分诗人笔下典型的兰花形象。屈原在《九歌》中写道:“绿叶兮素权,芳菲菲兮龚余。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自此兰花成为至高至洁之物,成为历代文人心声的代言。我国古代诗人大多称颂兰花的疏朗淡雅、倨傲孤僻,王阳明在诗中对兰花的偏爱也是显而易见的。兰花作为王阳明诗中较常出现的花意象,表达出王阳明高洁不俗的高尚人格及其追求。
在古代社会中,只有道德节操高尚的人才有资格佩戴兰花。兰一贯是以坚贞、高贵,同时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忧郁色彩的形象来示人的。因此,兰花就逐渐成为不少自认高洁而无法被世人所接受的文人雅客寄托怀才不遇情感的对象,表达内心的郁愤和不满。阳明诗中《龙潭夜坐》化用了“兰”的典故。此诗在《王文成公全书·外集》中被归入“滁州诗”,可知此诗作于王阳明讲学滁州琅琊山期间,即正德九年(1514)间。“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⑪其中,“猗兰”援引孔子《猗兰操》,寄托了诗人全部的思想情感,透露出强烈的圣人境界。据相关记载:“孔子历聘诸侯,莫能任。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得,今乃与众草为伍。’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词于兰。”此诗句前半联写出了王阳明心中深沉的慨叹和难以抹去的不甘,但是后半联写他面对大江,想要发泄不满时,大江南北的壮丽山河,又使他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足见诗人的胸怀是坦荡豁达的。其道虽然难行,障碍重重,但王阳明决意走“高明一路”,为弘道矢志不渝,直步圣人境界。这也体现了王阳明身为心学大师积极入世,哀而不怨的内心世界。
同时,王阳明常常借兰花意象表达对隐德不耀,独抱孤贞的兰格的赞美与追求。“艾草莫艾兰,兰有芬芳姿。况生幽谷底,不爱君稻畦。艾之亦何益?徒令香气衰。荆棘生满道,出刺伤人肌;持刀忌触手,睨视不敢挥。艾草须艾棘,勿为棘所欺。”(《艾草次胡少参韵》)⑫王阳明借兰花生长在幽僻之地,远离世俗、满腹芳香、待时而发等特点自比,流露出自己试图远离朝堂纷争,夹在杂草中,难以自处。正德丁卯年,阳明赴贵州龙场,但是刘瑾爪牙尾随而至,意图谋害。阳明脱言投江,诈死以脱,附商船至福建,欲远遁避祸。为避免牵连父亲,归钱塘,决意继续赴谪。诗中“满道的荆棘”正是以刘瑾为首的恶势力的代表,诗人意欲铲除夹杂在“兰”间的杂草与荆棘,表达了他希望匡扶皇室,肃清奸臣,政治清明的决心。兰花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其纤细柔弱、清香四溢,而在于它的品高德馨、飘逸清隐。阳明在《别易仲》中写道:“结兰意先勤,寸草心先断。”⑬正德九年(1514),辰州刘易仲自滁阳,问王阳明:“道可言乎?”对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尔要知我苦,还须你自吃。”易仲省然有悟。久之辞归,阳明相机创作此诗表明他意欲学习兰花的品格,执着追求理想道德的完善以及求道至圣的决心。王阳明在采用兰花这一意象的时候,重“神”轻“形”,弃“色”求“德”,将“兰”符号化作为其人格品质的一种象征。
三、“菊花”意象与隐逸情结
菊花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们青眼有加的意象。提起菊花,人们自然而然地便会想到气韵不凡、傲寒凌霜、淡泊超俗等一系列词汇。但在王阳明诗中,菊花不仅是世俗之外充满闲情雅致的象征,而且多了几分忧国忧民的情怀与保持崇高人格的象征。王阳明在《即席次王文济少参韵二首》中写道:“霜冷几枝存晚菊,溪春两度见新蒲。”⑭霜寒晚菊营造的意境沉郁阴暗,萧索孤冷,但是和春溪新蒲萌发的生机已经难耐,暗含了诗人对于眼前荆西盗寇筹措困难和沉重赋税的强烈不满,但是他不怨天尤人,而是与友人唱和,聊以自慰,体现了其乐观的人格。
但是,王阳明之所以受到人们广泛的关注,不仅仅是因为他卓越的心学成就,更是因为他百折不挠、奋发有为的独特的精神光芒。从他的文学创作来看,王阳明也并非一生都积极入世,他也曾一度有了归隐的想法。而以“菊”代指隐逸之情的用法,从《寿杨母张太孺人序》就可见一斑:“古之人谓菊为花之隐逸,则菊固惟涧谷岩洞村圃篱落之是宜。而以植之簿书案牍之间,殆亦之所谓‘吏而隐者’欤?”⑮王阳明化用了周敦颐《爱莲说》中的名句“菊,花之隐逸者也”。他在肯定菊远离世俗、卓然傲立的时候,提出了自身的“藏隐观”——“吏隐”。他认为“植菊”并非真正的隐者,不以利禄萦心,虽居官而犹如隐者;甘于下者为伪君子,不甘于下而能处于下者才是真正的君子。
“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谁怜菊尚存”⑯,《因雨和杜韵》收入“赴谪诗”中。据《王阳明年谱》载:“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岁,在越。夏,赴谪至钱塘。”诗人离京赴龙场谪地途中,见荒凉的道上三两朵野菊迎风挺立,展现出凛凛风骨。王阳明以“野菊”的傲骨自励,反映出其恪守道德正义、崇尚“香花美人”君子人格的儒者精神。同时,以野菊所处肃杀时令来凸显诗人内心之悲:诗人以将“客途”与“荒径”对举,在孤寂荒凉的时令中二者之境况,略显凄凉。表达了诗人内心向往清白却深陷政治泥潭、满怀才志又终不得重用的情感。这朵朵野菊正是诗人对于坚守与归隐思想的投射,诗人之悲凉心境不言而喻。又如《游东林次邵二泉韵》中写道:“莫向人间空白首,富贵如何一杯酒!种莲栽菊两荒凉,慧远陶潜骨同朽。”⑰此诗创作适值明正德十五年庚辰三月,王阳明被朝廷委以重用,平叛宁王朱宸濠,正值意气风发之时。他途经东林寺写下此诗,从诗句内容来看,他认为富贵与功名都如同浮云一般,只有立德、立言才是真正不朽的事业。诗人借助“慧远凿池种莲”和“陶潜采菊东篱”的典故,透露出自己倦于仕途、意欲归隐的心理趋向。王阳明心中坚贞高傲,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品格与菊花所蕴含的文化意蕴相契合,他曾言:“世之人从其名之好也而竞以相高,从其利之好也而贪以相取,从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诈以相欺,亦皆自以为从吾所好矣,而岂知吾之所谓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传习录》)不被外物所累,坚守“良知”正是王阳明深悟的人生之道。正德己卯年,王阳明所作的江西诗中,也同样以“菊”代指“闲逸生活”。
“茅茨松菊别多年,底事寒江尚客船?强所不能儒作将,付之无奈数由天”⑱,《即事漫述四首》归入“江西诗”中。正德十四年(1519),王阳明多次以身体有病,祖母百岁病危为由,强烈要求致仕,但朝廷没有批准。六月,闻南昌藩王朱宸濠谋反,遂返回吉安,起兵反叛。数次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最终在樵舍生擒叛王朱宸濠。此时王阳明的境遇和先前已大有不同,但是功名利禄在他看来只是过眼云烟。军事上取得成就的王阳明,反而最向往的还是“茅茨松菊”边闲静的生活。这是经过烽火碎玉磨砺后王阳明内心的明觉以及想淡出政坛的情感流露。
四、结语
品读古诗的意象是深入体味一首诗最重要的阅读方法之一,也是全面了解诗人人格追求的至关重要的线索。陈伯海曾说,“意象思维是诗人用审美的态度来观照世界和观照自我”的审美过程。⑲王阳明诗文中的花意象更是能够巧妙地传达出当时诗人的感受与心境,因此,王阳明诗中花意象的研究价值极高。笔者力求通过分析王阳明诗文中桃花、兰花、菊花等花意象传达的内在情感,与王阳明自身生活经历和时代社会大环境结合,剖析王阳明在不同时期呈现出来的内心情感状态,从而探析和把握王阳明的生命意识。
①谢艳明:《中英诗歌视觉意象的美学解读》,《外国语言文学》2006年第1期,第2页。
②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70页。
③〔汉〕郑玄,〔唐〕孔颖达:《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97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吴光、钱明、董平、姚延服:《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36页,第596页,第596页,第627页,第642页,第648页,第596页,第608页,第586页,第606页,第595页,第859页,第573页,第596页,第627页。
⑲陈伯海:《中国诗学之现代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