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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意最在逍遥处”
——走进庄子的世界(上)

2023-09-28加拿大王景琳徐匋

名作欣赏 2023年10期
关键词:鲲鹏大鹏庄子

加拿大|王景琳 徐匋

“逍遥游”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最令文人士子向往、对中国文人心理影响最深的一种境界。一部《庄子》以“逍遥游”开篇,整个内篇都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点向四面放射出去。“逍遥游”包含了庄子对人生、处世,特别是如何生存的深刻思索,寄寓了他对一个理想、完满世界的憧憬,更表现了他对寻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的终极追求。“逍遥游”,可以说是打开庄子学说奥秘的一把钥匙,是了解庄子心路发展历程的入口或者是起点。不了解“逍遥游”的理想,是很难真正明白庄子在现实世界所经历的极度孤独、寂寞与痛苦,以及他对现实的彻底的否定、绝望与愤激。

但是具体来说,怎样才是“逍遥游”,谁又能“逍遥游”,“逍遥游”的境界又是怎样的呢?对此,就像对庄子思想的理解一样,有一千个人读《庄子》,庄子就会呈现出一千种面貌。对“逍遥游”的理解也是如此。尽管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但归根结底,这毕竟是庄子的思想,我们还得先了解庄子本人到底是怎么说的,不是吗?

“逍遥”与“游”

说起来很有意思,“逍遥游”作为庄子学说中如此重要的一个概念,其三字连用,不仅从未在《逍遥游》中出现,也从未在内篇中出现过,甚至连外杂篇中也寻不到“逍遥游”三字连用的踪迹。除了《天运》中“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提到的“游逍遥”,与我们所熟悉的“逍遥游”最为接近以外,《庄子》一书中只有后来才出现的《逍遥游》篇目用到了这三个字。所以,要理解“逍遥游”,我们就不得不先把《庄子》一书中出现的“逍遥”与“游”这两个词拎出来,从庄子特定的语境中,去领悟其内涵与意义。

首先,“逍遥”这个词本身,在唐代以前也作“消摇”,并不是庄子的发明。早在《诗经》中就有“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羔裘逍遥,狐裘以朝”“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了。屈原《离骚》中也有“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哀郢》中有“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这样的句子。《诗经》中的“逍遥”多是描述人漫步悠然、无所事事的样子,而屈原的“逍遥”更带有漂泊游荡的意思在内。不过,无论是《诗经》中的“逍遥”还是《楚辞》中的“逍遥”,描述的都是人的行为,而不是人的内心境界。

“逍遥”这个词第一次现身于《庄子》一书,是在《逍遥游》最后一节庄子与惠子的对话中。惠子用一棵大椿树比喻庄子的才干与学说,说这样一棵树干“臃肿”、树枝“卷曲”的大树,“大而无用”,无法为世所容。庄子回答说,你与其为大树的无用而操心,不如把这棵大树种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然后“彷惶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样的话,大树既不会因受斧头砍伐而夭折,也不会受到任何其他东西的伤害,这样的无用,还会有什么困苦呢?这里庄子所说的“彷徨”与“逍遥”意思相同,都是无拘无束、无为自得的意思。

“逍遥”第二次在《庄子》中出现,是在《大宗师》中子桑户死那一段。当时子桑户死了,他的友人孟子反、子琴张“临尸而歌”,又是鼓琴,又是唱,让孔子派来帮忙办丧事的子贡大感困惑,也十分反感。他愤怒地责问二人,你们这样做是否合乎礼仪?没想到二人相视一笑,回答说“我们怎么会懂得你所说的礼仪呢”。后来,子贡回去向孔子汇报,对孟子反、子琴张的所作所为大加指控,没想到孔子倒先检讨了自己,认为自己太浅陋了,原本就不该派子贡去帮忙。孔子还特别指出孟子反等人都是逍遥自在地游于尘世之外、自然无为之境的人,自然不会不胜其烦地遵循世俗的礼仪,看世俗之人的脸色,听世俗的评论。

《庄子》内篇中只有以上两段讲到“逍遥”。此外,“逍遥”这个词还见于《天运》:“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达生》:“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以及《让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

在《庄子》语境中,“逍遥”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无为自得,不刻意,不勉强,不违逆于心,不纠结于俗务,顺应自然,随遇而安,悠然闲适。庄子的“逍遥”与《诗经》《楚辞》中“逍遥”的最大不同,在于庄子看重的不是人漫步、游荡的行为,而是人内心的无羁无绊、纯粹无物,是“心”不受任何束缚的逍遥。套用现代词汇来说,就是人精神的“自由”无障碍。“逍遥”,是一种心境。

而“游”却是动态的。“游”是一种行为方式、一种活动方式,也是一种处世方式。在《庄子》一书中,“游”的概念实际上比“逍遥”更为重要。从语法的角度来看,“逍遥”是修饰语,是修饰“游”的。而就词义表达来说,“逍遥”表示“游”的状态,“游”才是“逍遥”的落脚点,是“逍遥”的目的。在《庄子》中,“逍遥”一词一共出现了6 次,而“游”却出现了近百次。除去用于表示游泳、游学、游览的十几处以外,大多指的是遨游、优游、游心、处世的意思。如《养生主》中“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的“游”;《人间世》中“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的“游”;《德充符》中“游于羿之彀中”的“游”;“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的“游”,都指的是人与万物、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一种行为方式,很有些“游世”的意思。但庄子的“游”又不仅仅是一种行为方式,更是一种精神或思维活动的方式,如《逍遥游》中“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游”;《齐物论》中“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的“游”;“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的“游”;还有《大宗师》中“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的“游”等,不胜枚举。“游”是庄子人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庄子独创的一个特有的概念。当“游”与“逍遥”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新概念的时候,一个“逍遥游”的独家品牌也就随之问世了。

可以说,庄子的“逍遥游”,就是以不受拘束的“心”随心所欲地“游”于现实、精神、意念中的各种境地,没有禁区,没有限制,无往而不“游”,无境不可“游”。也就是说,庄子并不主张人去有意地“避世”“逃世”,而认为人是可以“游”于现实社会之中的,但在精神上又要“游乎尘垢之外”,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自在,无拘束无禁锢。庄子的“逍遥游”似乎与近代西方所倡导的“自由”在字面上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其内涵却又完全是庄子的,是中国文化特有的,与西方“自由”概念的语境完全不同。

问题是,既然庄子本人并没有把“逍遥游”三字连用,那么,是谁把“逍遥”与“游”撮合在了一起?这个已经成为庄子研究中的关键词又是怎么来的?这大概就要归功于把《庄子》整理成52 篇,同时又为《庄子》内篇分章名篇的刘向了。应该是刘向在整理《庄子》的过程中,看中了《逍遥游》中“逍遥乎寝卧其下”与“以游无穷”这两句最能概括庄子思想的句子,从中提取出“逍遥”与“游”这两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并以“逍遥游”为《庄子》内篇第一篇命名。从此,这个并非出自庄子却最能代表庄子思想的“逍遥游”,便与庄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被误读的鹏

要说透庄子的“逍遥游”,我们还得把话题扯得远一点,来个不大不小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我们都知道《逍遥游》中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大鹏。鹏,一直是人们心目中“前程远大”的象征。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鹏程万里、大有作为?翻翻各种各样的花名册,看看有多少被冠以“鹏”的名字,就知道这里寄托了多少父母祖辈对后代的期许与厚望了。

可是,如此励志的“鹏”真的就是庄子的本意吗?如果不是,庄子的鹏又怎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溯其源头,还得从庄子刚“火”起来的魏晋时期说起。那时,有七个文人名气很大,他们常常聚在竹林肆意欢宴,世称“竹林七贤”。这七人都热衷读《庄子》,尤以阮籍为甚。阮籍有点儿像《大宗师》中的意而子,早年跟所有文人士子一样毫无例外地先跨进了儒门,深受仁义道德的熏染。日子久了,阮籍觉得这样活得很不自在,于是改换门庭,崇拜上了庄子,颇有心得地写下了《达庄论》《大人先生传》两篇与庄子灵犀相通的文章。单是瞥一眼这两篇的题目,便可嗅到浓浓的《庄子》气味了。受阮籍影响,他的孙辈阮修也喜欢读《庄子》。不过,阮修跟他长辈阮籍比起来,眼光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阮籍看到的是庄子“万物一齐”“死生为一贯”(《达庄论》),欣赏的是庄子淡定坦然、无拘无束的“逍遥游”。可阮修读《庄子》却读得走了眼,迷上了大鹏起飞时搅得天翻地覆、海浪滔天的巨大排场,还特意写了篇《大鹏赞》,赞美大鹏“志存天地,不屑唐庭”,把庄子的鹏与志向远大、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硬拉扯在了一起。阮修的心思其实很简单,他盼望的就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阮修算不上名家,在被文人士子视为不朽的立德、立功、立言方面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所以他的话自然也没引起多大的反响。几百年之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大诗人李白也格外垂青庄子的鹏。青年时代,李白便以他对庄子的独特感悟,写出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上李邕》)这样雄心勃勃又颇有几分狂妄自大的诗句,为庄子的鹏抹上了一层崭新的色彩。中年之后,李白偶读阮修《大鹏赞》,有感于其文辞过于粗浅鄙陋,再次激发起创作的灵感(《大鹏赋》:“及读《晋书》,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重作《大鹏赋》,以大鹏自喻,极尽铺张地描绘大鹏豪气冲天、不受羁绊、自由脱俗的神采。唐代的李白,对庄子的感悟显然浸透着浓厚的盛唐的少年精神,带着一种特别的盛唐气象。尽管李白如此欣赏庄子,他却始终未能参得庄子之“三昧”,他一直怀着“一生欲报主,百代思荣亲”(《赠张相镐二首》其一)的志向,向往的是功成身退,“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

自此,大鹏便完全掉转头来,彻底偏离了庄子设想的航线,沿着阮修、李白指引的方向,飞进了千家万户,飞进了民情民心之中。这样的大鹏当然是很励志的,对有抱负的青年才俊有着很强的鼓动性。于是乎,李白再创造的大鹏,便成了众人追捧的偶像。

不过,这样的大鹏绝非庄子《逍遥游》中原生态的大鹏。就像《庄子》外杂篇中的一些文章一样,貌似庄子,骨子里的精气神却差得远了。

大鹏,是庄子用来解说“逍遥游”思想的。《逍遥游》开篇,庄子便以极大的声势说北海有条叫鲲的鱼,不知有几千里大,长出了一对翅膀,挣脱了水的束缚,瞬间变成了有几千里之大的鹏鸟,奋起一飞,翅膀如同遮天蔽日的云层。大鹏花费如此大的气力,费尽周折,飞得这么高、这么远,看起来很像庄子是要借大鹏赞颂奔向“诗意与远方”的远大理想,或者是要教人蓄势以待,一朝喷薄而发。可是这还真不是庄子的本意。南冥与鲲鹏原本居住的北冥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黑水而已(郭庆藩《庄子集释》引东方朔《十洲记》:“水黑色谓之冥海。”)。只不过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庄子引经据典,一会儿说大鹏凭借着扶摇而上的飓风飞向九万里高的天空,一会儿说天空中的游气、尘埃都是大自然中的生物以气息相互吹拂,一会儿又说我们所见到的湛蓝的天空就是天真正的颜色,还是因为天太高远无法看到天的尽头?而大鹏在九万里之上向下看,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说了半天,庄子终了也没有交代这位“水击三千里”的大鹏是不是真的飞到了南冥。

如果仅仅到此为止的话,鲲鹏的形象的确很容易被人误读为阮修、李白心目中的大鹏。但是,庄子的智慧也就在这里。他太擅长逗人玩儿或者说是捉弄人了。他轻轻松松地就把我们都绕了进去。原来,大鹏并不是庄子要为我们树立的什么楷模、什么典范,他把大鹏之飞渲染得如此声势浩大,让大鹏显得气场十足,真正要说的不过是别看大鹏超级庞大,仅仅凭借它的一己之力是无法飞上九天的。它的身躯越大,所需凭借的风力也就越得有力。一旦离开了海运的大风,大鹏就算再奋力地“怒而飞”,恐怕也无法逃脱跌下来的命运。可见,庄子心目中的大鹏只是个悲剧的象征。大鹏虽大,却无时无刻不受环境的约束,为外力所左右,不得不依赖他人、外物而生存。

遗憾的是,很多人都被庄子这种刻意制造的假象蒙骗了,误把庄子使用的“道具”当成了“主角”,甚至误认为庄子是以大鹏寄托其逍遥游理想的。就连对《庄子》研究颇有心得的郭象也没能逃脱庄子这种“正言若反”或者是“反言若正”的惯用“圈套”,也上了庄子的当,说高飞九万里的大鹏与扑棱在树丛间的蜩与学鸠、斥等,都是逍遥游的代表(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何况他人?!

鲲鹏的南徙逍遥吗

鲲鹏不是远大志向的象征。庄子在《逍遥游》中费尽心思地为鲲鹏造势,却既不是要把鲲鹏说成是逍遥游者,也不认为“鲲鹏之游”就是“逍遥游”。这真的很令人费解。在一般人看来,如此气势磅礴的大鹏,振翅一飞,便“水击三千里”,直上九万里高空,这难道还不足以成为“逍遥游”的典范?还算不上是“逍遥游”吗?庄子究竟想要说什么?

其实,这正是庄子的独特之处。他很少直截了当地表述他的意思。庄子最擅长的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所以读《庄子》,一定要有高超的阅读技巧,要善于从他的话中读出画外音来,得有一点“听话听音,锣鼓听声”的本事。

别的不说,就说这个鲲。鲲,原本是一个小小的鱼卵,生活于北冥,但它却不满足于自己的渺小,也不甘心一辈子只有鱼的形骸,于是决意脱胎换骨,蜕变为大鸟鹏,要搬迁到享有“天池”美誉的南冥去。注意了,这里,庄子并没有用“游”来形容鲲鹏的“迁徙”。为什么呢?按照庄子“安时而处顺”的处世思想,鲲本来在“北冥”住得好好儿的,现在却见异思迁,执意要搬到“南冥”去,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有什么意义?何况,鹏本身并没有足够的力量飞到南冥:“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显然,这里的“海运”两字并不是庄子随随便便就放在这里的,而是说你这只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成行,你还得等待时机,等着海运的大风。这个“则”字很重要,它强调了鹏起飞的条件,唯有“海运”的大风才能保证鹏的远行。甚至就是海运的大风真的到了,鹏也不能轻而易举一扑楞翅膀就飞起来,还得拼足了力气“怒而飞”“水击三千里”才行。一个“怒”字,一个“水击三千里”,充分表明鹏之行既不“逍遥”,也不轻松,是要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巨痛才能成行的。让我们再来看看庄子描述“鹏”此行所用的所有动词,“怒而飞”的“飞”,“徙于南冥”的“徙”,“水击”的“击”,“抟扶摇而上者”的“抟”和“上”,“去以六月息者也”的“去”和“息”,“而后乃今培风”的“培”,“负青天”的“负”,“乃今将图南”的“图”等,统统与“逍遥游”无关,可见庄子并不看好鹏的远行,对鹏的“南徙”并不以为然,更完全没有把鹏之行当作“逍遥游”来设置或构想。

因此,庄子一方面特别凸显了鹏对大风的依赖,“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历来为《逍遥游》断句者,都认为“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中的“背”字属下句。其实,把“背”字属上句,文理才更完整。这一句的句读应该是:“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王景琳、徐匋著:《庄子的世界》,中华书局2019 年版,第9 页)。意思是说鹏完全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振翅高飞,不但起飞时必须凭借海运产生的大风,就是飞上了九万里高空,也需要有强有力的大风托举,骑在大风背上,才能向南飞行。这就很清楚了,鹏虽大,却并不独立自在,能否飞,如何飞,都不能随心所欲,一切都必须借助外在的力量才行。另一方面,庄子对鹏南冥之行的意义也表示了质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鲲在化为鹏之前,偏居北冥一隅,只能自下而上地仰视天空,想象着天与海的颜色一定不同。很想了解苍苍茫茫的蓝天,究竟是天的本来颜色,还是由于我们离天空太远,而无法看到天尽头的本来面貌?现在化身为鹏,飞上了九万里的天空,终于可以自上往下看了,看来看去,却发现原来天上地下并没有什么两样:“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这么一来,庄子其实是要告诉我们,折腾出如此大动静的鹏之行,原来毫无意义。对此,他是否定的。庄子真的太能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了。他看似给了我们一个“逍遥游”的人设,然后又把这个人设彻底打破,把鹏既不逍遥也无法“游”的真实面目,一层层地剥给我们看。

鲲鹏不是逍遥游典范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与庄子“齐大小”的思想有关。“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庄子·齐物论》)在庄子看来,大与小都是相对的,大小之间并无根本的区别。究其实质,大与小都是道的体现。世上无所谓大,也无所谓小。大,可以逍遥;小,同样也可以逍遥。换句话说,逍遥不逍遥与大小无关。鲲在化而为鹏之前,不可谓不小;化而为鹏之后,又不可谓不大。但是小也好,大也罢,鲲与鹏都得依赖外力,因而也就都不逍遥。反而是天空中漂浮的游气与尘埃,这些让人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的东西,却能轻轻地、不着痕迹地、顺应自然地在空中飘动:“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游气、尘埃与鹏相比,也是大与小的两极。在我们看来,两者无法相提并论,然而庄子却告诉我们,无论大还是小,它们所见的完全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就是“齐大小”的眼光!所以千万不要误认为“培风背,负青天”“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鹏就是最厉害的,是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真我。恰恰相反,鲲鹏的命运,其实更像南宋词人辛弃疾所警示的那样:“似鲲鹏,变化能几?东游入海,此计直以命为嬉……嗟鱼欲事远游时,请三思而行可矣。”(《哨遍·池上主人》)就是说,鲲鹏的南徙之举简直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很不自量力!

庄子写鲲鹏,实是写人的不安分。对此,明代魏光绪有一个很精辟的评论,他说:“鲲鹏变化,高飞远徙,以喻人心灵变无方。”(《南华诂》)一语说破鲲鹏思变、见异思迁的习性。我们知道,庄子一生很少挪动地方,充其量就是年轻时为谋生去过魏国与楚国,后来便一直居住故里。即便有人许以高官厚禄,庄子也还是觉得住在蒙地更好。或许这也是他从鲲鹏南徙所获得的感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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