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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自我
——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女性的主体性困境

2023-09-28张彦臻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莎菲拉康他者

⊙张彦臻[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拉康“镜像阶段”理论的经验材料来源于心理学上的“镜子实验”,自然界中的动物在第一次遇到自己的镜中之像时都会被迷惑住,但不同于其他动物——当它们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的影子时便会兴趣全无,人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镜恋动物,当婴儿充满狂喜地“认出”自己,由此便开始了对自己镜像的终生迷恋,并且婴儿乐此不疲地通过与镜子之间的游戏互动,第一次认识到他自己的身体及其周围的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拉康用了三篇标志性的作品来阐述其“镜像阶段”理论,如《精神分析中的侵凌性》(1948)、《镜像阶段》(1949)、《对自我的若干反思》(1951)①,对这一心理现象进行了阐释和重读,使之成为其理论中主体形成的最重要的阶段。

拉康在1949年之前似乎将镜像阶段视为发生在婴儿6—18个月大的时候的一个特殊阶段,但从1950年代早期开始,他不再将镜像阶段简单地视为婴儿生命中的一个特定阶段,而是认为它表现了永恒的主体性结构,并将其视为想象秩序的范式。根据拉康的描述:“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倚仰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自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②

在主体性建立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个阶段:先是主体在镜像中进行想象性误认,继而在他人的目光与反指中进行物相化伪造,最后在语言象征的能指链中被彻底谋杀,自此形成贯穿一生的伪我与他者斗争的悲剧。

当长期在男权话语体系下处于“他者”地位的女性试图认识自我在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时,似乎正步步印证了拉康的“镜像理论”,也决定了女性自我定位的艰难。本文将拉康的“镜像理论”分为“伪我之镜”“目光之镜”“语言之镜”三个层面,结合女性主义理论,在拉康意义视角下观照女性主体自我确证的困境。

一、伪我之镜:逃离破碎的自我

“自我是一种物,是为了满足主体统一性要求而被不断创造出来的虚拟之物,是为化解人类生存中某些无法逃脱的匮乏、缺席和不完整所做出的努力而已。”③想象界中形成的自我是以理想自我为参照获得的想象性认同,其本质上是一场误认。在婴儿的镜像阶段里包含了两场误认,第一次是婴儿将自己的镜中像指认为别的婴儿,是为将“自我”误认为“他者”,第二次是当婴儿认出镜中像是自己的时候,他却分不清真实与虚构,使得镜中的幻象变得与自体相混淆,幻象最终取代了自体的位置。

拉康认为是匮乏的出现、对匮乏的想象性否认使得主体被镜像所主导,“镜像阶段是一出戏剧,其内在的冲力从欠缺猛然被抛入到预期之中——它为沉溺于空间认同诱惑的主体生产出一系列的幻想,把碎片化的身体形象纳入一个我称作整形术的整体性形式中——最后被抛入一种想当然的异化身份的盔甲之中”。他将婴儿在前镜像阶段的状态称为“动力无助状态”,6—18个月的婴儿对其身体的体验是支离破碎的,因而只能在幻想中通过预期来想象自身力量的成熟,使婴儿抵达将其自体知觉为一个整体或完整存在的阶段。在不足和预期之间,形成一个有关自我的理想统一体幻象。

弗洛伊德将女性特征界定为“阳具的缺失”,而拉康甚至提出“女性并不存在”,因为当小男孩通过认同父亲而进入象征秩序的时候,小女孩却无法完全认同父亲,因此也无法充分接受和内化这个象征秩序,所以在一个男性菲勒斯中心的社会里,女性只能被迫接受自己的附属身份,从这个意义上说,女性与生俱来就裹挟着自我破碎与混沌感,所以她们急切地想要逃离,渴望通过寻找理想镜像而实现自我认同。

在丁玲早期著名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日记的叙述者莎菲困囿颓丧的感觉贯穿始终,她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似乎只能寄托于对于异性客体的爱恋之上。在小说中,莎菲将女性好友蕴姊作为她想象界中的理想自我,作为建构自我的一个重要的镜像,莎菲将蕴姊视为日记的预定读者、唯一的知己,更重要的是,她在深切地爱着身为他者的蕴姊时,产生了一种拉普朗虚定义下“受虐式的自我再现”④,将他者的痛苦受虐式地向内投射到自我之中,莎菲在接到蕴姊关于婚姻不幸的痛诉的来信之后,痛饮因病早已戒了的酒进了医院,她折磨自己以体验蕴姊的不幸,她渴望着与蕴姊融为一体,在自身的痛苦中,自我记忆了并且回应了他者的痛苦。拉普朗虚提到主体的“幻想时刻”,即通过一连串返身性的幻想过程,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并由此具有了一定的主体性。⑤莎菲与蕴姊互为镜像,自我与镜像之间是一种爱欲式的认同关系,她们的关系是互相转化的,莎菲为蕴姊的遭遇难过,也想象着蕴姊看到她的日记后会为她怜惜痛苦,莎菲追求爱情与个性解放的路上与当初的蕴姊是重合的。

但自我与镜像间同时也是侵犯性的关系,当自我在镜像认同中形成的统一协调的自我形象与现实中体验到的碎片化的身体体验相冲突,终究会使其从魅惑的、痴迷的凝视中惊醒。蕴姊的遭遇使得莎菲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让她在与凌吉士的爱情中产生了最深层的挫败感,蕴姊死在了由自己亲手营造的自由婚姻之中,与莎菲的悲剧互相呼应。因此,蕴姊的不幸犹如一记丧钟,莎菲将蕴姊置于镜像位置,试图通过对方映照自己,最终看到了作为“叛逆”女性与世抵牾的两难处境,非但无法得到自我的确证,反而彻底陷入了虚无与绝望之中。

二、目光之镜:想象性认同与自我牺牲

在拉康的镜像理论里,人与镜中之像的认同是一种想象性的关系,这种想象关系既发生在主体内部,即对自我的自恋之上,也发生在主体之间,即主体对客体的认同之上。拉康说:“人在他的同类身上认出自己,人以一种不可磨灭的心理联系关联在他的同类身上。这种心理联系延续着他的幼年的确实是特定的苦难。”可以说,自我成长的历史就是被他者奴役的一部苦难的异化史。因此拉康得出结论:“在成年之后,人将互为他者。”⑥镜像阶段中的“镜子”是一种象征和隐喻,是一种“主体与小他者之间的关系性介体”⑦,除了镜子的影像外,还有福原泰平所提到的“第三人称的他者的目光”和“大人的视线”⑧。伪主体不仅从镜子中错认了自己,并且自己身边众人的目光同样在无时无刻地建构着自我“应该”成为的形象之镜。

在儿童生命中的第一面镜子中,母亲的目光无疑占据了重要地位,相对于“俄狄浦斯情结”中弗洛伊德提出男孩欲望着母亲代表了对于父亲的认同的二元对立观点,卡佳·斯尔沃曼在《声响的镜子:精神分析与电影中女性的声音》中提出了“负面的俄狄浦斯情结”,她从弗洛伊德所忽略的女性观点来考量,指出女性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不仅是身份认同,同时也包含着爱恋欲望。拉康的阐释无意中正进一步说明了母亲的形象是如何在女孩的主体性建构中起到潜移默化的重要作用:“主体以自己的行为使这个形象显现,这个形象不断地重现在他的行为中。但是,他不知这个形象。不知有两层意思:他不知道这个形象解释了他在行为中反复做的事,不管他是不是以为是自己做的;再者当他提起自己回忆中的这个形象,他不知这个形象的重要性。”

以冰心的小说《第一次宴会》为佐证,小说讲述了新婚的瑛为丈夫举办第一次晚宴的情形,她幻想中的自己是传统幸福家庭中的家庭主妇,但对于母亲的回忆总在不时介入:“电光一闪似的,她看见病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⑨“(母亲)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

女性一开始总是将欲望指向母亲的,即使在进入异性恋机制之际,母亲的目光还是一直萦绕在身边,拉康说“主体是认同在他人身上并一开始就是在他人身上证明自己”,这里的认同并非单纯的模仿或是对认同对象的复制,而是个体与形象之间循环往复的复杂过程,即:“个体把自己的力比多能量转化为对他者的欲望,然后再通过将他者形象即意象理想化和对象化来实现与他者的同一。”

女性的主体性是建构在认识到甚至认同母亲的自我牺牲之上,正是女性的自我牺牲支撑起了父权社会体系,女儿以母亲为镜像,进入母亲的角色之中以母亲为参照,重复母亲所谓“理想”的一生。瑛不但感知到了母亲的牺牲,并且她的自我主体努力地使自己去融入他者目光下形成的“伪自我”的形象,在认同中发生对自我的奴役与异化。正如周蕾所说:“母亲的自我牺牲代表了对于家庭里中国女性施以施虐式‘阉割’的要求,但当女儿的自我主动回应母亲的爱之际,母亲的牺牲‘转向’到女儿的自我之上。”

在故事的最后,瑛的母亲那有着震慑力量的存在感让瑛完全进入先在的、预定的女性身份之中,女性主体几乎不可能逃脱与母亲认同的强烈倾向以及社会所指定的与母亲认同的方式,对于丈夫对她的关切询问,她为了“不破坏他一整天的平静与快乐”,而采取了与母亲一样自我消弭的方式,她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三、语言之镜:“空白之页”与“花木兰式境遇”

在镜像阶段的最后,镜子成为一种由语言构成的象征之看,拉康的大他者在象征界登场了。拉康认为语言先于无意识,语言是先验先在的,是一切社会化过程最根本的要素:“语言不直接映照性地提供伪主体的鲜活言行成像,而是复杂曲折地以意义之网构筑出文化社会主体之类象。”⑩

“我”成为一个欲望着大他者的欲望机器,主体彻底沦为被异化的提线木偶,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想、我希望、我认为,实际上只是大他者让其那样期盼、那样欲望,大他者通过语言之镜时时刻刻地在场,规诫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我们的文化在宗教、艺术、科学等诸种领域都深深地植根于男性本位的创造神话中,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指出的,菲勒斯作为君临一切的化身,把女性贬为一个他者。⑪法国女性主义批评的领军人物露西·伊利格蕾(LucyIrigaray)在其《反射镜》一书中提到,知识的主体是男性言说者,因此人们逐步获得主体意识的过程是由男性主导的,女性的无意识受制于男性主导话语,无法进行自我表达与言说。⑫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也指出,女人必须被男人所使用的语言加以定义,甚至拉康在试图批评菲勒斯中心主义时,他也把文学过程定义为阴茎之笔与处女膜之纸。⑬这种文学传统规定了男性在创作中是主体,而作为被动的创造物的女性只是一种缺乏自主能力的次等客体,被男性作家强加着各种各样的含义。而作为艺术品、创造物进入到历史中的女性形象又会作为一面无处不在的巨镜,进一步影响着现实中的真实女性,逐渐地将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以及成为男性的创造物这一性别意识形态内化为自身的需求与欲望。

以伊萨克·迪尼森的短篇小说《空白之页》为例,故事讲述了一个修道院中装裱了许多印有血迹的床单进行展览,用来证明皇后在新婚之夜的贞洁,然而朝圣者们却对一张未标明名字的雪白床单最感兴趣,因为这张“空白之页”里面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逾越故事。一张被展示的有血迹的床单是男性(作者/国王)的创造,床单上的血迹是证明皇后作为一份由父亲传递给丈夫的有价财产的价值象征,也是皇后们在男权话语体系的规训下默许自己成为交换物的象征,而那一张雪白的床单则代表着女性以拒绝被书写的姿态逃脱了男权社会的凝视与审判,拒绝进入既定的秩序,恰是女性主体性与创造力的表现。因此,众多女性作家都在坚持通过重写经典(男性)作品、寻找女性文学传统、书写女性的生命体验来试图在男权话语的苍穹下努力发出作为他者的声音。但语言在出现之时就已经是男权文化的表征,大他者规介的力量实在是过于强大,它规定了包含诸种律令/规范在内的一整套符号性坐标,以至于对主体拥有绝对的权力使得主体不自觉地服从、取悦于它。即使是一位女性主义批评家,也因为潜移默化中阅读了大量的男性文本,而在一定程度上内化了男性中心主义的阅读策略和价值。正是在此意义上,女性试图在一直被边缘化、他者化的历史中寻求自我的确证显得格外艰难。

进入现代社会,中国当代女性逐渐从家庭的桎梏中寻求脱离,却依然难逃男权文化构筑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不可避免地落入“花木兰式境遇”中去。“花木兰式境遇”由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在《中国妇女》中提出,指的是:“女性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却不得不以男性作为行动参照或者假面。”

女性依然只能以“女扮男装”的方式进入社会秩序中去,作为本体的女性依然在男性话语体系下是被拒绝、被排斥的,正如戴锦华通过影片《人·鬼·情》,进一步确证了当代女性普遍面临的性别困境与自我困境:“对于当代中国妇女,‘花木兰’、一个化妆为男人的、以男性身份成为英雄的女人,则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中、女性的最为重要的镜像。”⑭

女性一直面临着性别角色与性别体认的撕裂,试图逃离男权话语的叙述,摆脱被失语的处境,却往往在僭越中走上扮演男性的道路,对女性宿命的反抗反而成为对男权文化的再度守护。但实际上,男性主体也无法通过他者化女性获得自我呈现和自我决断的权力,拉康的判断在此显得尤为正确,一切主体都难逃预先存在的话语体系。

四、结语

拉康带来的结论无疑是悲观的,他揭示了主体对自我产生的预期和回溯都在被镜子的幻象所主导,背上一副异化的、虚幻的身份盔甲,其对自我的确认本质上就是一场误认。所以当女性在男权文化的苍穹竭力追求自我主体性的确证时,拉康早已宣判了在镜像对本我的异化、他人目光的构建以及语言的规训下,本我在诞生的一刻就已经被“谋杀”,“‘镜像理论’的主题并非主体的认同本身,而是主体在认同中所实现的‘我’的功能构型,或者说自我与主体的离心化本质”。想象界的实质是一场自我的误认与自欺,用伪我来遮蔽自我的匮乏,在这里自我为了再次获得想象中自我的统一性和完整性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拉康称自我为“异化主体”——主体正是在其自身的存在中遭到异化的。

在窥见主体性的真相之后,女性又该如何在“父法”的阉割之下自处?或许保持个体独立的理性思考,并且拒绝为男权社会所定义,直至拥有一个成熟的、多元的女性文化模板才是出路。拉康的“镜像理论”使我们认识到了自我构型中虚构和异化的本质,固守于镜像魅影中无法获得关于自我的真相,只有平视镜子的存在,才能迈出作为主体祛魅的第一步。

①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法〕拉康(Jacques Lacan):《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陈歆、曹建斌:《试论拉康的镜像理论》,《江苏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4—6页。

④ 〔美〕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4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曲芳莹:《父权体制下的受虐者与施虐者——重读〈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名作欣赏》2017年第5期。

⑥⑦ 张一兵:《从自恋到畸镜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⑧ 〔日〕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王小峰、李濯凡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

⑨ 冰心:《冰心精选集·小说卷·超人·去国》,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1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⑩ 张一兵:《从自恋到畸镜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⑪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李强译,西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⑫ 陈李萍:《波伏娃之后——当代女性批评理论中的女性主体性批判》,《宁夏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

⑬ 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年版,第165页。

⑭ 戴锦华:《雾中风景 中国电影文化 1978-1998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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