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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戏曲形态的冲突
——以《西厢记》和《牡丹亭》为例

2023-09-28王丽欣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230039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曲词宝钗西厢记

⊙王丽欣[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周汝昌先生说《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戏曲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你方唱罢我登场”,戏曲和《红楼梦》结合成了一个有机整体。《红楼梦》中出现最多的戏曲是《西厢记》和《牡丹亭》,它们的出现有着独特的含义。

一、《红楼梦》中的《西厢记》和《牡丹亭》

《红楼梦》中涉及《西厢记》和《牡丹亭》的内容主要以戏目、曲词、化用故事三种形式出现。

一为戏目。《西厢记》和《牡丹亭》戏目的提及,多数是在点戏环节。如第十一回,宁国府庆祝贾敬寿辰,用戏曲助兴,王熙凤点了《还魂》。第五十四回,元宵节贾母点了《寻梦》《下书》。《还魂》和《寻梦》是《牡丹亭》的折子戏,《下书》是《西厢记》的折子戏。尽管其中有些戏目已和王实甫《西厢记》和汤显祖《牡丹亭》的不同,但都是根据王、汤的剧本改编的,情节上大体没有改变。

二为曲词。这是三种方式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如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记》,黛玉独听《牡丹亭》曲;第二十六回,林黛玉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同回贾宝玉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再如第四十回黛玉行酒令,道出“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曲词的信手拈来,可见作者对《西厢记》和《牡丹亭》十分熟悉。

三为化用故事。较明显的是第五十一回,薛宝琴的新编怀古诗《浦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分别化用《西厢记》和《牡丹亭》故事入诗。“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小红是指红娘,意谓红娘瞒着老夫人撮合崔莺莺和张生。“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化用《西厢记》中《拷红》一折。“不在梅边在柳边”直接引用杜丽娘自画像诗的最后一句。这两首诗既是怀古,又各内隐一物,化用前人作品,自然又新巧。

《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戏目多是在宴会的点戏环节提到,在两本戏之中,提到最多的是《牡丹亭》的戏目,而运用最多的曲词是《西厢记》里的,除了探春、邢岫烟和陪酒女子说的,其余曲词都用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在宝、黛之间用的曲词和其他人的又不同,宝、黛读过《西厢记》的文本,他们用的曲词与他们的心境有关,引用《西厢记》曲词成为他们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而探春、邢岫烟和陪酒女子运用的曲词与他们自身并没有很大关系,邢岫烟只知那是“俗语说的”,并不知是《西厢记》的曲词。化用《西厢记》和《牡丹亭》故事,薛宝琴是为她的诗谜服务,而麝月用莺莺、红娘调侃芳官,是芳官的职业身份使然。第二十三回是关键的一回,此前没有提到《西厢记》《牡丹亭》的曲词,此回开始,除了提到戏目,更多时候出现的是曲词的引用或化用。

《西厢记》和《牡丹亭》就如一面镜子,《红楼梦》对它们的取用折射出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红楼梦》并不常用大段的内心独白来抒发人物情感,而是借助诗词曲赋。例如,第二十三回宝玉对黛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宝玉是在此情此景才有此言,这都是他无意识情感的流露,表达了他对黛玉的爱慕之意。第二十六回中林黛玉感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是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台词,也是黛玉此时的心情写照。作为舞台艺术,戏曲离不开戏子,作为戏子,理应是点什么就唱什么,龄官却不一样,她两次拒唱《牡丹亭》曲。第十八回贾蔷命她作《游园》《惊梦》,她以非本角戏为由不作;第三十六回宝玉央她唱“袅晴丝”,她推托嗓子哑了,并说之前娘娘叫她唱,她也没有唱。当梨香院其他人都期待在主子面前表现,以取得欣赏,龄官却不屑,可见她十分倔强和孤傲。《红楼梦》很少正面描写人物的性格,而是通过这些细节曲折地展现出来。

二、唱曲:《西厢记》和《牡丹亭》的表演形态

“关于中国古典戏曲,历来有‘唱戏’和‘读曲’之说,这意味着戏曲在场上被演唱的同时,还具备置于案头供阅读的功能。”①《红楼梦》中出现的戏曲正分两种形态:文本形态和表演形态。各种宴会上的戏曲演出属于表演形态,宝、黛共读的《西厢记》属于文本形态。

对于《西厢记》和《牡丹亭》,禁止看文本而容许舞台演出,一为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一为人们惶恐的淫秽读物,同样的故事内容,却因不同的呈现方式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态度。究其原因,是形态不同的戏曲有所差异,并且贾府戏班乃家班,受自家管理,戏班的表演会受到更多限制。因此,“很多折子戏经过了艺人和文人的加工而不断丰富和提高”。《西厢记》《牡丹亭》在书中以表演形态出现的都是折子戏,如第十一回的《还魂》、第十八回的《离魂》和第五十四回的《寻梦》与《下书》。这些折子戏又多是独角戏,如第五十四回,贾母叫芳官唱《寻梦》,叫葵官唱《下书》,便是独角戏。而且,“对于这类‘冷静’戏,贾府诸人更倾向于听曲,而非‘看戏’”。《红楼梦》中很少写具体看戏的情节,往往只是交代点了哪些戏,一旦涉及具体写看戏的情节,总是与“曲”有关。如第二十二回在看戏期间,宝玉认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闹戏,并说从来都怕这些,但听过宝钗说曲词的好处,他也称赏起来。第四十回,贾母让家班到水亭子上演习,认为曲子伴着水音更好听,也是侧重听曲。第五十四回具体写到舞台演出:芳官唱的《寻梦》,是“只提琴合箫管”,葵官唱《下书》,也不用抹脸。贾母还提起小时候一场演奏方式新奇的《西厢记·听琴》。看戏实则是听曲,就像文官说的:“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②

然而,即便看戏重听曲,还是和剧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贾府一方面为了标榜‘大家风范’,禁止女子看《西厢记》《牡丹亭》;另一方面为了满足自己的享乐欲望,自鸣风雅,却又要看。”在元妃省亲这种大场合演出《离魂》,贾母虽批判才子佳人模式,但还是点了《惊梦》和《下书》。贾府形象地反映了当时上层社会的虚伪和对这两本戏的矛盾态度:批判而又沉迷,禁毁而不以身作则。

三、读曲:《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文本形态

尽管《红楼梦》中经常演唱这两本戏,人们却十分抵触文本。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诗,化用《西厢记》《牡丹亭》的故事,宝钗以史上无考为由建议宝琴另作,黛玉却认为连三岁孩子都知道这两本戏,李纨也说:“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男女老少,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可知这两本戏流传甚广,有多种传播途径并被大部分人接受,文本却看不得。表演是大众的,而文本受众只属于识字的人。虽允许戏曲演出,但一旦变成案头文学,就被认为是邪书,遭到禁毁。所以,茗烟买了外传和传奇脚本给宝玉看,又害怕被人知道。在以仕途经济为上的社会里,不与科考有关的书籍都会被批判,更何况不利于教化的戏曲,读书人不能翻阅,闺阁中被禁。因此,贾政认为宝玉读书首先应在《四书》下功夫,《诗经》读再多也没用。诗词尚且被贾政排斥,对戏曲的态度可想而知。“科举在《红楼梦》中也是人物价值评判的标准,反映了社会文化中人们对科举普遍而深重的崇拜心理。”③这种观念成为普遍的社会意识,女性也难免受其所害。第四十二回宝钗教育黛玉:看了《西厢记》等杂书会移了性情。对于女子和男子,作诗写字等事都不是分内之事。

《红楼梦》中大多数人对《西厢记》和《牡丹亭》的认知是通过表演形态,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读过文本,他们对这两本戏的感受就与旁人有所不同。宝玉将其视为珍宝,态度几乎无变化。黛玉和宝钗却非这般,她们的态度经历了转变。虽然评论薛宝琴的怀古诗时,她们和没看过曲词的李纨等人都觉得不该看《西厢记》《牡丹亭》的文本,但她们一开始并非如此。宝钗小时候偷看禁书,遭遇打、骂、烧等极端方式才丢开。若不是宝钗亲口说出,很难想象极力排斥那两本戏的她会有这样的经历。宝钗在长辈调教后放弃看禁书,而黛玉是经过宝钗的教导,从称赞“戏上也有好文章”到认为是“外传”。她们的态度都是由教化后才发生转变。仅经一回教育的黛玉尚且如此,更何况一直以来深受封建礼教浸养的女子。如探春、李纨,她们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折子戏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响,更不用说有黛玉那样的共鸣。她们赞赏宝琴的怀古诗,也不过因为是“新编”的,觉得新奇罢了。第四十二回是“以宝钗批评黛玉的方式表达对宝钗世故、虚伪、压抑自己真情实感的否定和批判。当然,黛玉明明喜欢《西厢记》《牡丹亭》,却不敢在宝钗面前承认,于此可见封建正统道学思想影响之大”④。

四、结语

案头与场上的矛盾正反映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红楼梦》的叙事中,作者以不同方式暗示故事与《西厢记》《牡丹亭》的关系,将他的生命经验、思索与前人的呼声相映照。大观园时代以《西厢记》《牡丹亭》开始,随着大观园被破坏,这两本戏的出现便越来越少。《红楼梦》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观园里面的乌托邦的世界,一个是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⑤,宝、黛之恋是在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重构的崔张、杜柳故事,只有在大观园,才可以上演外面世界禁止的宝、黛之恋,而与外部世界一接触,就会遭到破坏。作者深谙戏曲,他建造的大观园颇有戏曲后花园的意味。在中国古典戏曲里,后花园有特殊的意蕴,它是一个没有纷扰,与现实隔离的自由、美好的爱情环境。它是戏曲里面的理想世界,无论是《西厢记》,还是《牡丹亭》,都有这么一个后花园。崔张故事在寺庙发生,但后花园至关重要,张生酬诗吟和,崔莺莺拜月焚香,都是在花园中进行。《牡丹亭》中,花园的作用更为明显,启迪着主人公的青春觉醒。大观园也有戏曲中后花园的作用,但大观园不止是充满诗意的理想化花园,它扎根于外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密不可分。外部世界的摧毁力量的强大,加上宝、黛无意于仕途经济,因而大观园中的宝、黛最终绝不像崔张、杜柳能顺利冲破种种障碍,有情人终成眷属。《红楼梦》突破了传统大团圆结局的藩篱,但它对传统戏曲的超越,不在于给人以悲剧,不仅在于表达人生无常之理,它的更可贵之处在于认清现实并探索出路。作者肯定《西厢记》《牡丹亭》的意义,同时也察觉到隐藏在个性解放后面的危机。从《西厢记》到《牡丹亭》,不断鼓舞人们斗争、反抗,而结局并不像戏中那么美好,尽管这两剧对当时及后来的社会有极大的影响,但带来的只是追求自由的空想,有多少人能有崔张、杜柳的机遇?黛玉因情而死,再不能因情而生;在阻力强大的贾府,紫鹃再同情她的小姐,也只能是试探宝玉,而不能像红娘般发挥更大的作用。贾府就是当时社会的缩影,黛玉为情而亡反映的就是大多数女子的命运走向。传说俞二娘因读《牡丹亭》断肠而死;商小玲因演《牡丹亭》伤心而亡,张金哥、司棋的死也就说明了这些“有情人”都不被社会容许,与崔张、杜柳故事相互比照,更体现出现实的残酷与作者的洞见。

总之,《西厢记》《牡丹亭》在《红楼梦》中出现,作者赋予其新意,体现了他的创新意识和探索精神。

①黄冬柏:《东瀛论西厢——〈西厢记〉流变丛考》,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56页。

② 〔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41页。

③宋巧燕:《君子之泽斩,科举之力显——〈红楼梦〉中科举影响力探析》,《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2期。

④ 伏涤修:《〈红楼梦〉对〈西厢记〉的接受和评价》,《淮海工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⑤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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