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2023-09-28苒小雨
文 苒小雨
1
敲门声响了,周茉打开门,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大概有一米八,或者更高一些,双眼皮过于明显,鼻头发红,头上戴着一个波浪形黑色金属发箍。他不是她在等的送餐员。她一把又把门拉了回来,甚至有些用力过猛,但门没关上,它被一只手挡住。
每天上午十点钟,她身体里某个程序就开始自动运行,拿手机,找塞壬的头像,点单,一般是一杯馥芮白。
等待的时候,她会捧本书在房间里走路。
顶层,三室两厅的房子。两厅均装了满墙的书柜,书房阔大的门敞开着,里面也装了满墙的书柜,所有的书柜都满当当的。一个卧室她住,另一个卧室里家具一应俱全,但终日闭着门。厨房里也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冰箱在角落里茕茕孑立。客厅的尽头,是带有落地窗的阳台,窗前放着原木色小圆桌,两侧各放着一把藤椅,上面有浅蓝色的圆形布艺靠垫。这看起来不像一个家,倒像一个有些任性又不太合乎逻辑的存在。
她从这头走到那头,二十六步,从那头又走回来,二十六步。一般在第八十几个二十六步的时候,敲门声就响了——她拆掉了门铃电池,那种穿透力过强的声音总会把她吓一跳。拿到咖啡后,她把它放在小圆桌上,坐旁边发呆,她习惯坐右侧那把藤椅。脚边地板上有盆绿箩,不记得它的来处,好像搬进来就有。她常会把喝剩的凉咖啡浇给绿箩,但从未给它浇过水。它枯败萎靡,却又四处蔓延,藤蔓上长满褐色的结节,部分叶脉呈暗红色,仿佛生命在此凝结。它越来越像盆披头散发的妖。这让她受不了。
“您好!我住西户。”那个人笑着说。
她没做出回应。除了快递员和送餐员,她已经很久没给任何人开过门。
“你可能觉得我面生,但我们确实是邻居,我搬过来三个多月了。”他笑着解释。
她还是没回应。
电梯门打开,一抹黄色闪出来,送餐员终于来了,他抬头看一眼门牌号,然后看着周茉问:“您是周女士吧?”
她点头。
“您的咖啡。”
她伸出一只手接了,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把手。
“不好意思,我可能要打扰你一下。”那个人依然笑着。送餐员已经回到电梯里,她看到电梯门缓缓关上,那抹黄色最终消失。
“是这样的,我出来放垃圾,一阵风,门就碰上了。”他说。
她朝对面看了一眼,走廊一侧放着一个黑色垃圾袋。她也经常这么干,有时候几天不下楼,门边就会一溜排开放好几袋垃圾。
“我想借一下手机,给开锁公司打个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侧身退后一步。刚搬进来时,她也干过一次这样的蠢事,于是换了指纹锁——总不会忘记带手指吧。
他灿烂地笑着跟了进来。
她去找手机,刚走两步,听到砰一声,她骇然回头,他正站在门边的书柜前。
“看,风把你的门也关上了。”他说。
她看到他的笑容像透过玻璃的阳光,闪了闪。她的心脏怦怦剧烈跳动,毫无理由,她觉得自己正处于某种危险境地。她转过身,继续找手机。
“书可真多。”他在她身后说。
手机在右侧那把藤椅上的靠垫下面,露出一小角,它几乎从早到晚都在那里,被设置了静音。那上面有个未接来电,一串红色的数字,她滑动屏幕删除。她想了想,在东边那排书柜最南侧中间的一个格子里,翻出以前用过、后来忘记扔掉的开锁公司的名片,连同手机一起递给他。
打完电话后,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顺着书柜逐一看她的藏书。他在《西方美术史》前停住,抽出,饶有趣味地翻看。
“我叫陈尔东,搞摄影的。你做什么工作?”他说。
她重新去看他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干净蓬松,自然卷曲,刚好被发箍箍出一个绽放着艺术气息甚至还有一定旋律的造型。他的年龄看起来可能是三十岁左右,也可能是二十岁左右。
“其实我在公园见过你一次,我每天傍晚都去跑步,但你不太去,对吗?”他又说。
周茉坐回窗前,窗外三十三层楼下就是公园,她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个巨大的摩天轮。她前些日子是去过一回,为了某件当时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最终却未能如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请他过来坐。一张嘴,才发现了问题——竟然发不出声音,声带像被胶带粘上了。她干咳了几声,咳完后,又做了一次努力,但依然发不出声音。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他也谛视着她。这是十月份的最后两天,已经很冷,大概还需要半个多月才能供暖。他穿着一身浅灰色运动衣,脚上是一双蓝格子布拖鞋,手里正捧着一本从她书柜里抽出来的书,封面上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德国人。
她把头转向窗外,干咳了几次,再次暗暗努力,再次失败。她感觉脸发热,额头冒出汗来。她听到他也干咳了几声,好像翻了几页书,又翻了几页,然后合上,从书柜里换了一本,哗哗哗……极快地从头翻到尾,然后他又干咳了几声。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用手摸了一把前额,回头,他正看着她。她愣了一会儿,用手指了指对面的藤椅。
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说:“我出去抽支烟。”然后把书放回书柜,转身往外走。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你回避一下。一个声音说。好。另一个声音说。过了一会儿,前一个声音说,好了。后一个声音说,这么快?给我换个指纹锁吧……
周茉一直坐在藤椅上,开始看着关上的门,后来又看向窗外。
以前有过一天连续四个小时录节目的经历,声音都没出过问题,难道与那时候妈妈给她准备的润喉偏方有关?比如银耳雪梨羹,又比如妈妈从老中医那里拿到的方子:党参、麦冬、五味子、蜂蜜,诸如此类,每天用养生壶煮好给她备着。她当了五年节目主持人,妈妈换着样给她准备了五年,一天没落过。
后来确实很久没有碰过那些东西了。她想给妈妈发个短信,说一下情况。
手机上又有个未接来电,这些来路不明的未接来电像深渊一样漆黑,她能做的就是滑动屏幕再次删除,通话栏恢复空白状态,仿佛这样,就修复了地球上的某个疤痕。通讯录里只有一组电话号码——妈妈,在大写字母M 下面。她点开“妈妈”,再点开短信,看着输入框里跳动的蓝色竖线,最后发出一句话:您和爸爸都好吧?我这边一切都好。
我们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妈妈回复道。
上一次的对话内容同样,时间是9 月13 日周一17 点10 分。
再上一次的对话内容也同样,时间是8 月6 日周五17 点19 分。
再再上一次的对话内容她基本可以确定,也同样,时间应该在7 月上旬某一天的17 点左右,它和更早的那些短信一起,在她的旧手机上。
她放下手机,用左手手背揉了揉脖子。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离家的那个早晨,门缝里传出爸爸的咳嗽声,以及妈妈两只手使劲揉着太阳穴的样子。
2
事情本来不复杂,一个猝不及防的悲剧——某天晚上10 点多,一辆路虎疯狂地撞上路边停车位里一部白色Polo。Polo 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被120 拉进医院,第二天男人抢救无效死亡,女人昏迷数日后醒来,并无大碍。交通事故鉴定,路虎车司机酒驾,全责。但此事经围观者拍了图片和视频,上传网络,便成为头条新闻。女人是市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人,未婚,其父做房地产生意,在本市小有名气。男人是某局基层小职员,刚从一所中学调过去,已婚,有个两岁的儿子。事发地点就在媒体大楼附近。
高清的图片和视频,脑洞大开的推理和渲染,一部桃色闹剧沿着网络迅速蔓延,微信、微博、头条……在电脑里随便输入“Polo 男”“路虎男”“台花”“一姐”“周茉”,便铺天盖地挤满网页。
周茉从医院回来后,被台里通知休假,她主持的节目正常播出,但换了另一个主持人。
不是那样的。关于这件事,周茉试图解释。
你先休息,我这边还有事。台领导匆匆挂了电话。
真的不是那样的。周茉又给搭档打电话,他是校友,也是学弟,比她晚一年进台,平时接触最多,知根知底,仿若姐弟。
听台里安排吧。他说。
网络上流传的都不是实情。周茉说。
问题是,警察到的时候,你们俩都在后座,车停在路边,车里一团糟,围观者拍了视频,现在都挂网上了。他说。
你至少替我说句话,你了解我,那些视频和图片断章取义。周茉说。
你好好休息吧,人没事就好。他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她感觉他还有话说,但他只说了句,我要忙了。电话就挂了。
最后,周茉还是给秦怡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后,眼泪先出来了。一进台,周茉就跟着秦怡,秦怡是台里的一姐,当时已升任副台长,对周茉赏识有加,她曾在公共场合说,这姑娘具备优秀主持人的所有特质——长相、才华、气质、心性,让我想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周茉跟了她不到一年,秦怡就让周茉接了她的节目。
不是那样的,师傅。周茉说。
现在,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没有人去关注是或者不是,那阵风已经刮起来了,一阵风会呼唤着另一阵风的到来。你之前的名头有多大,此刻的风就会有多猛烈。到了这个时候,你别怪任何人,有的人选择顺风而行,有的人还会煽风点火,都不容易,谁愿意顶风冒雪?台里,你是回不来了。秦怡久经沙场,什么风没见过?能这样说,周茉知道,她也是心疼自己,如果换成其他人,必然会是另一套更符合她身份的说辞。
可是,这太不公平了。周茉说。
公平?还是太年轻。听我一句话,好好保重身体。秦怡也挂了电话。
爸爸一直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饮食由妈妈按时送进去,自打出院后,周茉一直没见到他。她敲门的时候,门缝里溢出浓重的烟味。
别敲了。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妈妈,连你们都不相信我吗?周茉问。
妈妈一向精致,身材和皮肤都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但在那一刻,周茉发现妈妈的脸陌生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衰老是周茉看她的那一秒开始的,设置了快进模式,在她的目光里迅速发生着变化,皱纹、黄褐斑,松弛……她越惊讶,它们在她的目光里越清晰。
妈妈是被她看老的。
妈妈疲惫地指了指楼梯,她跟着她来到一楼客厅。
妈妈低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最后用手机点开微博,找出一则消息给她看:Polo 男家属得到路虎车主的巨额赔款后,又做了一件疯狂的事——男人的妻子、妻弟、妻妹以及其他亲属,聚集数十人,在医院围堵了主持人的父亲周先生,让他为其女儿的不耻行为道歉。情绪过于激动的Polo 男妻子,还掌掴了周先生。文字下,配发了九张图片,一张正面放大的图片,爸爸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从时间上看,那条微博发出时,她还处于昏迷状态。眼前的图片迅速幻化成一片刺眼的彩色光点。自然,评论区那些正义感十足的道德批判她也没有勇气去看了。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成为小三、荡妇。和她一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还有她的父母。他们愕然看着众人高举火把,怒吼着,叫嚷着,急不可待要点燃他们脚下的柴垛。
爸爸现在怎么样?周茉问。该死的眼泪不断地模糊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
当时,警察把他们都带到了派出所,让他们给你爸道歉,并做出相应赔偿。你爸拒绝了,你爸说死者为大,他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可是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他堂堂正正做人做事,乐善好施,一向受人尊重,可是……还有你,他一直以你为荣的。妈妈皱着眉使劲揉着太阳穴。
我一定要给他解释一下。周茉说。
什么都别说了,缓缓吧。妈妈说。
不,我一定要解释清楚,事实上那些都不是真的。
你消停消停吧,你都看到了,事实上是,你爸他受不了了。妈妈轻声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解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在误会我,可你们不应该。周茉突然大声喊道。
妈妈惊愕地抬头看她,两只手停在两边的太阳穴上,眼角被拉上去,那里堆砌出深深的褶皱,她的目光里是质疑、失望、痛苦。
周茉在妈妈的目光里感到绝望、窒息。她转身跑上三楼,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像困兽一样来来回回地走。晚饭时,妈妈上楼来喊她,她依着靠枕,抱着双膝坐在床上,麻木地看着自己的右脚大脚趾,那里裂开一条细细的口子,一串殷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妈妈走了。
第二天一早,周茉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厚重的布帘,打开门,走上露台,她看到楼下院子里几棵海棠树上挂满红彤彤的果子。一楼厨房里传来豆浆机的声音。二楼很安静。一阵恰如其分的微风吹落了些许叶子,周围的环境美好而平静。
可是,这个秋天让她无法忍受。
她从露台上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把脸,找出一个二十六寸的旅行箱,开始整理行装。卫衣、牛仔裤、大衣、深色的羽绒服、夏天的裙子、睡衣、胸罩、内裤、毛巾、香皂、卫生纸、卫生巾、充电宝、手机充电器,这些一一被装进旅行箱。她看了一眼梳妆台,没理会那上面的瓶瓶罐罐,只拿了一瓶补水喷雾。
提着箱子走到二楼时,妈妈站在楼梯口看着她。
她看了一眼爸爸书房的门,里面传出一声咳嗽。她仿佛看到明灭灼人的烟头。爸爸稀疏的头发有些凌乱,因为他不时会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从额头一直挠到脑后。地心引力拉扯着他,让他的眼袋和嘴角都往下垂着,精气神也垮了,他的脸颊深陷,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令人感到不安。
她害怕起来,怕那道门会突然打开。
妈妈也瞥了眼书房的门,又看着周茉,周茉什么都没说,提着箱子下楼。
早饭马上就好了,你昨晚就没吃饭。妈妈说。
周茉没有回答。
妈妈又在使劲揉着太阳穴,最近我一直睡不好,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真是折磨人。
周茉拖着箱子开始往门外走,她说,您和爸爸,都照顾好自己。
你不吃点东西再走吗?妈妈跟了出来,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你要照顾好自己。
周茉没再说什么,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堵在了嗓子里。
妈妈跟着她走到院子大门口,停下来,看着她离开。
她没有回头,但凝神听着,她以为妈妈最终会追过来,会流泪,会挽留她,会听听她的解释,也会劝爸爸听听她的解释。但妈妈并没有,而爸爸,始终都没有露面。拉杆箱的轮子在水泥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格外刺耳,她低着头,直到走出小区,走到街边,拦到出租车,她终究没再回头。
3
周茉的第一站是昆明,她相信那是个没有秋天的城市。她在百度地图上找了云南大学附近的一家民宿。那时候她身心疲惫,站在机场出口处,和民宿老板在网上沟通,她说她要一间朝阳的屋子,住三个月。
那间屋子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从门到窗户,一个狭长的空间,感觉人在那里面会被拉长变细。窗前放着一张单人床,窗外是另一栋楼的无数个窗户。下午的阳光从对面那栋楼的一侧斜过来,在飘窗上投射出一个瘦长的锐角。周茉拉上窗帘,换上睡衣,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
飘窗上的锐角在一点点变得更尖锐,等它被压成一条线,最终完全隐去后,周茉又走了一会儿,天就黑了。点晚餐的时候,她让送餐员顺便给她带了一包烟。饭后,点上一根,居然很顺利地抽完了。她怀疑在这方面从小就受到了爸爸的启蒙。但很不幸的是,几天后,她患上了和妈妈一样的偏头痛。她学着妈妈的样子,双手使劲揉着太阳穴,那是失眠造成的,她整夜醒着,透过薄薄的窗帘,看对面楼上的灯一盏盏熄灭。她觉得睡不着完全是因为这间该死的屋子,它把她的脑袋挤扁了,让睡眠无处安放。但她打算再忍忍。
手机常常莫名其妙响起来,让她感到不安。总有某个“正义”人士突然给她打一通电话,莫名其妙表达着对她的厌恶和威胁。她接到不少这样的电话,这让她意识到,她生活的城市居然有那么一群疯狂的无聊者。
最后,周茉只好在线办理了新的电话卡,重新注册了几个常用的App 后,把旧手机卡扔进坐便器按了冲水按钮。世界终于安静了许多。她的睡眠也好了一点。她可以在对面楼上的灯全部熄灭后睡一小会儿。可她的偏头疼越来越严重,还差三天将满一个月的时候,她忍无可忍,离开了那间狭长的屋子。
周茉从没尝试过在某个地方找份工作留下来。她戴着口罩走在路上,或者守在某个密闭的房间里。她后来又入住过几间奇奇怪怪的民宿,总结了一下,只有宽大的长方形房间,可以稍稍缓解她的偏头痛,但她知道,不可能总那么幸运地遇到长方形。频繁地过安检也会让她感到不适,到后来,她干脆把身份证正面朝下递过去,脸正对着摄像头,希望这一过程尽快结束。她遇到过多事的工作人员,在通过数据检测后,还要拿着她的身份证,再念一遍名字,这让她很恼火。
换了新的手机号码之后,周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家里联系。但是每个月,妈妈会往她卡里存一笔钱。她觉得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工作了那些年,她自己有不少积蓄。再说,吃饭、睡觉、行走,实在花不了什么钱。除了这些,对别的任何事她不再感兴趣。她坐过一辆中巴,从一段环山公路下去,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那里停满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汽车,什么牌子的都有。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她就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有一天,她来到一个色彩斑斓的客栈,在三楼的某个房间里。她扔下箱子,去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叫外卖填饱肚子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走路。那个房间是个狭小的正方形,她在里面走不了两步就得向后转,转完走不了两步,又得向后转,没一会儿,她就感觉头晕心慌。她干脆站在窗前原地踏步,照着窗户吐了一口烟——从没尝试过像一个老烟民一样,吐一串漂亮的烟圈,只是胡乱吐,吐出来什么样都无所谓——吐完后,她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布达拉宫,金碧辉煌的穹顶与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
她有些惊讶,望了半天。
楼下院子里有人弹着吉他唱道: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不为来生/ 只为你的温暖……吉他伴着浑厚的歌声,在那个傍晚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被设置了循环播放。她在循环播放的歌声里继续原地踏步。
之后,每天傍晚,都会有个瘦高的男人在院子里弹唱。巍峨的红宫上方澄澈的蓝天仿佛被六根琴弦拨弄,在不同的调子里,被音符赋予不同专注和色彩的浮云在那里流动,有时轻,有时重,有时洁白,有时灰暗,有时色彩斑斓……远处是雪山,更远处还是雪山。
有次听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调子,周茉突然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房门被敲响,前台女招待送来当地的甜茶,她说,这是专为远方来的客人准备的,这种甜茶可以预防高反。一直没见您下楼,我就送过来了。
不用,谢谢。她语气冷硬地说。
她盯着周茉看了半天,笑道,你脸色不太好,喝一杯试试。
周茉犹豫了一下,接了。
楼下每天都有,如果需要,随时下楼取。还有,远方来的朋友,初到拉萨,尽量别抽烟。她说完转身向楼梯走去。
周茉站回窗前,望着布达拉宫,最后喝了那杯甜茶,似乎确实好多了,头晕心慌的感觉减轻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她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这是换了新的手机号码之后第一次与妈妈联系:妈妈,您和爸爸好吗?我到拉萨了,我的窗外就是布达拉宫。
晚上10 点钟,妈妈给她发来一条很长的短信,短信里说,周茉爸爸已经从公司退股,他们到了海口,刚安顿下来。另外,妈妈给周茉卡里转一笔钱,让她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妈妈说,西藏很美,你到处看看,注意预防高原反应。
后来,周茉每天都去楼下取一杯甜茶。有天上午,她跟着手机导航来到玛布日山脚下,却被告知,布达拉宫的门票需要提前预约。她在那附近走了走,然后又跟着手机导航往回走。当她回到客栈时,听到前台女招待说,你瞧,确实是她,那个节目主持人,网上说,那个男人就是因为她死的。
你搜那些干吗?无聊。浑厚的男低音说。
之前微博上看到过那些帖子,又看到她登记的名字,我还去给她送过一次甜茶,那时候她没戴口罩,千真万确,是她。
别整天翻微博,跟你说多少次了,只管登记,其他的事少操心,你就是不听。男低音又说。
周茉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回房间收拾好行李,直奔火车站。在火车站买了拉萨到兰州的火车票,那是当天可以买到的唯一车次。上火车前,妈妈打来电话,她在铃声中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直到那组数字暗淡下去。在兰州的某个宾馆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在网上搜索下一个目的地,最后选定宁城。她选这个城市有两个原因,第一,可以直达。第二,名字陌生。
那天下午,周茉拖着拉杆箱,一边从火车站往外走,一边在手机上找住处。她开始对房间的尺寸,确切说,是对房间里可以走路的空间有了一定的要求。有人拦住了她,一个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的出租车司机,他的车就停在旁边,问她去哪。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手机还没有给出结果,她也不知道去哪。她朝他点点头,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她走过了一个绿灯,接着走过了第二个绿灯,又走过了第三个绿灯。这个中原小城十字路口的绿灯亮的时间够长久,足够人们从容地走下去。在一排高大的法桐树下,她又被人拦住了——一个穿着深蓝色西服,露出白衬衣领子的瘦小的年轻人,他递过来一份售房推介广告。旁边另一位同样着装的年龄稍大一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低声说,你没看她拖着行李箱吗,外地人,跟你说多少次了,就是不长心,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卖出你的第一套房子。那个递给她广告单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同伴,又看着周茉,嘴角尴尬地扯了扯。
手机里已经找到一家民宿,从图片里看,入户门到阳台有一条足够长的通道。她可以不用那么频繁地向后转了。导航显示步行需要十七分钟。
周茉接过了那份广告单。
4
“今天多谢你。我也换了指纹锁,这下方便多了。”中午,邻居第二次来敲门时,周茉又在房间里数步子。从这头到那头,二十六步,又从那头到这头,二十六步。她试着把步子迈得大一点,回来的时候,又试着迈得小一点,看能不能改变数字的大小,她发现有的时候能,有的时候不能。
那人送来几袋干果,外包装分别是红、绿、紫、蓝四种颜色。周茉没接。
“别客气,以后大家都是邻居了,你……没关系的,我有个师弟,比你严重,他是彻底的聋哑,但是画画得特别好。你好多了,你的听力完全没问题吧?”他说。
周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被他当成哑巴了。她沉着脸去关门。他已经一步跨进来,四周看了看,最后把干果分开,挨着书分放在书柜的格子里,然后又去看书柜里的书。周茉没理他,独自坐回小圆桌前。这中间他好像拿手机拍下了什么,最后从书柜里抽出他上午翻过的那本书:“这个借我,我想看看一个德国人是怎么写中国的。还有,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他拿着书走了。
关上门后,周茉在门边站着,再次试着发音,先是轻轻地,发不出声音,然后试着用足劲儿,感觉粘在声带上的胶带又被撕裂了一回,她想趁着那个裂缝再努力一把,如果可以,干脆把它全部撕裂清除。但她又一次前功尽灭。那胶带有魔力般,撕裂的部分会瞬间复原。她的声音被绑架了。
那盆绿箩已经开始往小圆桌上攀爬,右侧那把藤椅也未能幸免于难,它的一条腿已经被色彩复杂的藤蔓抓住。总有一天,它会坐在她的椅子上。可是,它是怎么跑到她阳台上来的?装修公司送的?或者物业送的?以前,妈妈倒是喜欢花草,院子里、露台上、阳台上、客厅里,到处是她辛勤劳动的成果:蔷薇、牡丹、月季、桂花、梅花、紫茉莉,花香四季不绝。妈妈没有跟她提起过,在海口,他们住的是怎样的房子,是不是也可以种那么多花?而她,只通过短信告诉妈妈,她已经安顿下来了。至于在哪里,怎么样,只字未提。周茉拒接几次后,妈妈不再打电话过来,她们只偶尔发个短信。
得去买把剪刀。她看着那盆奇怪的绿箩突然想。
这次她没有网购,决定去人群中走走。在外面流浪的那半年,因为避免不了要经常和人说点什么,她的声音还是自由的。后来偶然接了那份售房广告,买了房子,做了装修,接着搬进来,两梯两户的单元,她在这一层住了两年,除了定期去楼下扔一下垃圾,几周前去了趟公园,吃饭、穿衣,各种生活缴费,她都是在手机上解决,现在,没有手机解决不了的问题。七月底她换了一次手机,也是在手机上解决的。那这样算起来,直到那人出现,这两年里,除了和那个换指纹锁的人沟通——第一次是打电话开锁,第二次是打电话换锁——她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单元门前并排立着三个绿色的塑料垃圾箱,大概一米高,上面用白色的大字写着“×××物业”。午后,周茉提着一袋垃圾出来时,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老太太,折叠着身子,趴进第一个垃圾箱里,她的身材过于单薄,乍一看,像挂在那上面的一件旧衣服。周茉往垃圾箱那边走的时候,她的身子慢慢直起来,双手从里面拉扯出一个污迹斑斑的纸箱,抖了抖,放在脚边,又从里面拿出一个矿泉水瓶,抖了抖,放进纸箱里。接着,她侧走两步,打开第二个垃圾箱的盖子,趴上去,一边把手缓慢地伸进去,一边说:“俺闺女忙得很啊,他们在广东做珠宝生意,卖翡翠,绿油油的那种,老贵老贵的……”就像第二个垃圾箱里藏着她的老朋友,她要先和对方握握手,再好好聊聊她的现状。
周茉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打扰她,再往前走几步,把垃圾扔进下一个单元门口的垃圾桶。
小区很大,绿化做得很好,周茉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终于在经过湖边一段红色木地板铺就的弯弯曲曲的长廊,又走过一个小广场后,来到大门口,两个保安并排站在大门一侧的工作台前,低头看着手机。小区对面就是一个大型购物中心,地下一层是超市。
事实证明,网络世界真的比现实世界更加有条不紊,也更加便捷。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走了一大圈,最后才找到剪刀。货架上的剪刀有三种,她选了一把弧形手柄上有红色塑料外膜的拿在手里,感觉还算不错。如果在网上,买一把剪刀最多需要三分钟,她想。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她又接着往下逛,总有需要跟人说点什么的时候,看看那时会发生什么吧。她希望日常生活的节奏可以证明,发生在她身上的意外,与她当时的情绪有关,它还没有形成某种令人忧伤的模式。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了规律,超市分着区域的,有新鲜蔬果区、酒水饮料区、洗漱用品区……她干脆找到一个购物车,像其他人一样推着,又往里面放了一袋核桃、几个苹果、一个软籽石榴,排队称重;再拿了一包抽纸、一块香皂、一瓶沐浴露;换一个区域,拿了牛奶、面包。接着突发奇想,换了区域拿了银耳、蜂蜜,又拐回鲜果区拿了雪梨,到电器区拿了养生壶。刚好有润喉茶被她遇到,看成分,里面有党参、麦冬、五味子。她毫不犹豫拿了两包。大概超市里每个角落都被她逛了一遍,用去了不少时间,直到结账出来,她发现,真的没什么必须要与人交流的。她想与人说点什么的愿望就此落空。她提着两大包东西,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接着,她就释然了。
发不出声音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对于这个世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5
那盆怪异的绿箩还是令周茉不知所措,它简直毫无美感。剪刀备好了,但是,剪?还是不剪?她蹲在窗前拿不定主意,那个人又来敲门,一边敲一边喊道:“是我,陈尔东。”
周茉蹲着没动。昨晚她又做了那个梦,它莫名其妙开始于一个象声词——“乓!”座舱的门关上,声音不大,却很突然,她伸手朝前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有抓到,只好算了。她坐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凳子上,脚下踩着透明玻璃,四周也是透明玻璃,头顶也是透明玻璃。她被关在一个透明玻璃做的正方体里,吊在摩天轮巨大的圆形框架上,那上面还吊着无数个这样的东西,看起来很带劲。很安静,很稳,缓缓上升的过程中,她试着伸出双臂,在将要伸直的时候,手指触到两侧玻璃。她开始找窗户——密闭的空间总是令人不安,哪怕它是透明的——但没找到,只有左右两侧的玻璃墙壁偏上的地方,各有一个三级魔方似的九宫格透气孔。那也好吧,她想,总不至于缺氧。但她还是看到前方玻璃里映出的那张脸走了样。于是她转身,换了一个方向,这次她看到一条河最流光溢彩的一段。当那条河缓缓流到远方的时候,摩天轮好像停止了运转。它在等什么?她想。她抬头,头顶上有一朵棉花糖一样的白云,离她很近,看起来是甜的。看样子,她已经到了这个巨大的圆形框架的最顶点,可是,它究竟在等什么?她从白云上收回目光,又换了一个方向,她看到一只鸟朝她飞来。那应该是一只善良的鸟,一身翠绿色的羽毛,鸟喙是橘黄色的,她有点担心,因为它正朝着一面透明玻璃飞来。“透明”这个词对于一只鸟来说,有着致命的欺骗性。但它还是飞过来了,它尖尖的喙“咣”一声撞在玻璃上,她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她惊愕地发现,周围的玻璃从上至下,渐渐碎成颗粒,像泡沫一样消失,她的衣服也渐渐碎成了颗粒,消失……最后,她赤身裸体被留在空中,和那只鸟对峙着。她在它的目光里试图用手遮挡自己。然后,她看到它优雅地转了个身,飞走了。她开始感觉到耳边的风越来越大,她在迅速下坠……和上次一样,她还是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惊醒。醒来后一身冷汗。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她还是蹲着没动。最近,过于频繁的梦让她感到不安。那人频繁地敲门也会让她感到不安。
有时候,梦里又会回到台里:7 点钟起床,洗漱、吃早饭,早饭不能吃得太饱。8 点30 出门去台里,上午的时间一般是开会,做准备,如果需要,还要去录外景。然后是吃午饭,午饭也不能吃得太饱。饭后可以稍事休息。下午3 点左右,和导演碰头,沟通晚上的节目。5 点50 之前,必须化好妆、换好衣服,6 点开始录制节目,接下来一直要忙到晚上10 点——这样她早上醒来会有种刚下夜班的充实感。可那已经不可能了,她已经成了一个哑女,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再开口说话。
周茉用剪刀碰了碰其中一条藤蔓,正是它,用极细小的根须,抓住了藤椅的一只脚。
敲门声再次响起:“周女士,您的咖啡。”
周茉打开门,先看到她的邻居,而后是送餐员。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他跟了进来,神色紧张地问道,“你要再不开门,我就报警了。”
周茉愣了一下。那种感觉很陌生,如死寂的湖底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她早已经不习惯有人关心她怎么样了。
“没事就好。”他又笑了,转身把那本头发乱糟糟的德国人塞进了它原来所在的位置,接着又看起了她的书柜。他在《博尔赫斯全集》前停下来,一本一本翻看着。
她拿着剪刀又蹲在落地窗前,看着那盆绿萝。刚拿进来的咖啡放在小圆桌上,那上面还有一个淡蓝色的陶瓷水杯,水杯上印着白色的“milk”和一头卡通奶牛。或许应该叫它牛奶杯,但那太费劲儿了。
“我明白了,”他看着她说,“你等会儿。”他把书放回书柜出去了。她听到对面的房门打开,接着关上。他又进来了,搬着一个瘦高的实木花架,他看了一圈儿,把花架放在落地窗左侧的角落里,把那盆绿箩从她面前搬走,地板上留下一个正方形的深色痕迹,她用手指在一条边上搓了搓,什么也没搓掉。她坐回右侧的藤椅,皱眉看着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凭什么自作主张?
“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好多了?你多久没给它浇水了?”他拿起她的水杯,去卫生间接了一杯自来水,溜着正方形白色花盆的边沿缓缓倒下去。
“先给它解解渴吧。其实给植物浇水是有讲究的,自来水氯气太足,不能直接浇,最好先找个矿泉水瓶,接一瓶,放一放再用,而且浇水要沿着花盆的边沿浇,这样不会冲刷到植物根部的土,可以让根须扎得更牢。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他把水杯放回小圆桌上,然后一片一片摘着藤蔓上的干叶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摘完后,他拍了拍手,拉着她往外走。她用力想挣脱,他没松手。他帮她关上门,然后拉着她从电梯旁边的步梯走上去,走到尽头,打开一扇铁门,他们到了楼顶平台。
她被他带到平台最南侧,趴在高至她胸部的围墙上,这个季节,风把一切都吹乱了。她看到晚霞一样色彩斑斓的树林,树叶一样绿油油的湖水。红色橡胶跑道围绕着矮山,像给它戴了一条鲜艳的围巾,山上有亭子,小得像在电影的远镜头里。摩天轮在被湖水围绕的小岛上,岛两侧有曲折蜿蜒的大理石桥通往陆地。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一直不知道这个公园这么大,呈月牙形,环绕着她居住的小区。她陶醉其中,不自觉闭上眼睛,风轻轻拂过,有种飞翔的感觉。
“我闺女在广东做珠宝生意,这个点,她生意正忙……”
周茉回头,看到一身黑衣的老人提着一个纸箱向这边走来。
“她天天都在念叨这个,你说,她真有个做珠宝生意的女儿吗?”他低声说。
“真的,她天天忙得不行……”老人又走了几步,抬起头,仿佛刚刚看到他们,大声打着招呼,“你们也在啊?这地方不错,看得远。”
“是啊,看得远。”他笑着大声说,然后拉起周茉往楼梯口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似有些依依不舍,居然忘记了挣脱。
6
第二天上午,送餐员敲门的时候,她的邻居站在门前。他提着一个大购物袋进来,从里面拿出一束白玫瑰,又拿出一个透明的圆口矮花瓶,灌了水,把花插进去,放在窗前的小圆桌上。他退后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说:“这样是不是就好多了。”
接着他又从购物袋里拿出八个精致的小玻璃花瓶,洗干净,灌了水,擦干底部,分别放在书柜不同的格子间,然后,他从那盆绿箩上挑着剪了若干藤蔓,分别插在那些小玻璃瓶里。他像变魔术一样,这间死气沉沉的大书屋一下子充满了生机。
“这个借我看看。”最后,他从书柜里抽出《小径分岔的花园》走了。
接下来的那天上午,送餐员敲门时,她的邻居又站在门前。他进来后,先挨个欣赏了一遍他之前的杰作,发现它们都像他希望的那样长势良好,他满意地坐在了周茉对面的藤椅上。
“我以前还真没读过博尔赫斯,但知道这位大神被称为‘百科全书’,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奠基人。不过,这个,我被绕进去了,要是能跟你聊聊就好了。”他举了举那本书说。
周茉安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周茉,突然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我再借一本读一下。”
他把手里的放回书柜,又抽出一本,向她摆了摆手出去了。接下来他每天来一次,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一会儿,知道她开不了口,他说话的时候也变得小心翼翼的。离开时换一本博尔赫斯带走。中间他带来一盆盆栽茉莉,这个季节,居然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那天上午周茉鬼使神差点了两杯咖啡。
“谢谢。”陈尔东笑着说,看着那盆茉莉,“你父母应该喜欢这种花,没猜错的话,你的名字就来自它。这花确实美,我刚才站那边,感觉书柜里都藏满了花香。”
周茉突然不安地看着他,她从没跟他提过自己的名字。
“想知道你名字还不容易?我去物业问的,当然他们一般拒绝透露业主信息,不过总有办法。”他得意地笑着说。
周茉放松下来。茉莉的确是妈妈最喜欢的花。
陈尔东离开后,周茉在屋子里又数了一会儿步子,突然想起上次买的养生壶,跑进厨房找出来,开始研究。浅粉色的底座上有功能标志区:烧水、花果茶、水果茶、养生汤、银耳汤、绿豆粥、红豆粥、虫草、冲奶、除氯水。那时候完全没有关注过,但根据标注,她逐一对照着记忆中的味道。后来周茉又去了几趟超市,对应养生壶上的功能买了食材。另外还添了一台带台面的集成灶,以及全套的厨具。
周茉第一次尝试的是冰糖银耳雪梨羹,在网上查的详细做法:银耳一小朵、红枣五个、莲子十个、雪梨半个、枸杞若干。接下来又尝试了各种在网上可以搜到的润喉的羹汤,养生壶每天都没闲着。遗憾的是,她还是不能发出声音。
这天上午接过送餐员递来的两杯咖啡时,没见到陈尔东。周茉无声地关上了门。
她又开始在房间里数步子。落地窗前的绿箩枝繁叶茂,桌子上的白玫瑰娇艳欲滴,书柜里的水培绿箩已经生出了细密的白色根须,它们给整个屋子增添了生机。两杯咖啡并排放在玫瑰花前。
她低着头,继续数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打开门,陈尔东笑了笑,提着一个购物袋直奔厨房。周茉跟了进去,看到他一样样拿出里面的东西,有牛肉、土豆、大虾、鱼、油麦菜,还有一小袋大米。她好奇地看着他。
“你去外面等着,一会儿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他把她轻轻推出来,关上了厨房门。周茉一会儿数步子,一会儿坐窗前看书,她摸了摸咖啡杯,完全凉了。她带着咖啡的凉意继续数步子,或者看书。不知数到第几个二十六步时,她突然想,好久没给绿箩浇咖啡了。她端起一杯,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倒进了花盆,接着把另一杯也倒了进去。刚倒完,陈尔东喊她帮忙端菜。
四菜一汤,两碗大米,玫瑰花暂时被挤到了地上。他们面对面坐在小圆桌上,油焖大虾和牛肉炖土豆里,她吃出了妈妈的味道,没忍住,吃得泪流满面。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放下筷子,椅子拉过来,坐在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他身上有极淡的古龙香水的味道。时间在他手腕上那块圆形的手表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内心开始变得笃定。
关于博尔赫斯,接着又读了几本后,陈尔东好像失去了兴趣。
“记得有人关于博尔赫斯作品说过一句话:远看是一个壮观的城堡,走近,会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大概是这个意思。这些日子读下来,我有同感,不读了。”陈尔东说。
听到他的话,周茉摇头,非常坚定地表示了她的不认同。她认同略萨的说法——博尔赫斯是无与伦比的创造大师。
“我明白了,你有不同意见,我还真想知道。”他说。
周茉看着他,突然想,她得去找个医生看看。
当天晚上,周茉在网上预约了第二天上午医学院一附院的喉科。想了想,又写了一张字条,鉴于目前的特殊情况,她觉得这非常必要。那张纸是一本书里的最后一页,她撕了下来,因为找遍了房间,找不到一张白纸。
7
第二天早上8 点钟,周茉就出门了。
电梯门打开,那位黑衣老人站在里面,突然喊了一声:“出去啊?”
周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个点,我闺女也出门了,广州那地方热闹。”老人又说,“她做珠宝生意,主要卖翡翠,老贵老贵的那种,天天忙死了……”
周茉又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预约,还是等了很久,才排上号。接诊的是个中年女医生。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那张字条没用上。几乎不用她说明什么,对方给她做了个详细的全面检查,该上的机器也上了,可最后得出结论是,她的声带没有问题,可以影响声带的其他器官也没有问题。
这个结果是她没有想到的。她看着医生。
“没事。”医生强调道。
这个时候她只好拿出了纸条。医生疑惑地看看她,接过字条读道:“我是前些日子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很久以前是好的,也就是正常的。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试图解释,但没人听,我感到很无奈,自此以后,就没了说话的欲望,大概有两年,我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突然就发现不能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医生读完看着周茉。周茉点点头。
门诊室里还有两个男的,穿着和医生不太一样的白大褂,站在一旁,头向前探着,应该是医学院的学生。有个中年女人排在周茉后面,一直用手揉着脖子。他们此时都好奇地看着周茉。
“死人的兀鹫是个例外,那兀鹫张开翅膀等待日出,然后收拢它的羽毛十字架,飞进了茂密的鳄鱼林。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六日脱稿于加拉加斯。”医生翻过纸张又念道,“这是什么意思?”
“《人间王国》里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学生说,“写海地黑人故事的一部长篇小说。”
“这么冷门的书你都读过?我甚至没听说过。”另一个学生小声说。
“别忘了,我女朋友是研究拉美文学的,要不下点功夫,能把她追到手?”那个学生说。
“这是真事吗?听着跟电视剧似的。”排在周茉后面的中年女人说。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中年女人,周茉也回头看着她。
“我喜欢看那种剧,过瘾,最后坏人都得死,好人都能赢,比现实生活过瘾。现实中哪有那么好的事?做个好人难死了。”中年女人又说。
没人搭茬,诊室中忽然陷入一片寂静。两个学生一起望向医生,等待她的诊断。医生的镜片反着光,很难看清楚她眼睛里的意思。
“字写得怪好,学过书法吧?”那个中年女人此时已不再排队,她不知什么时候绕过周茉,站在了医生旁边。
“字确实好。”医生终于开口了,“别担心,各项指标都显示,你真的没事,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周茉愣了几秒,收拾起检查单站起身,在她出门的时候,听到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又响起,饱满而洪亮:“哎!你们说,她是不是在写剧,来体验生活?我见过这样的人,我们福利院常有艺术家去采风,她有那个气质,这玩意藏不住的。”
“你哪里不舒服?”医生问道。
周茉没去找心理医生,她把那些检查单塞进包里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她没打车,手机导航搜了一下家的位置,想走几步。有多久没这样在街上走过了?天灰蒙蒙的,风很冷,仿佛这个城市一直都很冷,太阳似乎很努力,但雾霾实在太重了。
马路对面有家书店,很气派的一长排落地窗,即便隔着整条马路,也能看到里面是多么令人惬意。于是她通过斑马线,走向了马路对面,然后走上人行便道,刚好从书店落地窗的这一头开始,经过了一个二十六步之后,从第一步开始,又经过了一个二十六步,她心里一直在重复这组数字。大概经过了十几个二十六步,书店被落在身后,她没有回头看,继续往前。然后是一面很长的水泥围墙,墙外种着桂花树,此时花已经被冻得垂头丧气,只余若有若无的残香缭绕。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水泥围墙和桂花树还在继续。在她基本上认定,这条路上的水泥围墙和桂花树还没走完,她就会累得想打车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周茉。”
周茉抬头,看到她的邻居站在那里。
“你怎么在这里?”陈尔东拿着一盒烟走过来,“我来找一个朋友,他在这里工作。”他指着旁边一个大门又说。周茉看到“宁城学院南门”几个大字。
“要不一起午饭吧,马上饭点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
她摇摇头,想继续往前走。这次就医的经历真是让她无话可说,她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哪哪都没有问题,但是她没有办法说话了。
“别拒绝好吗?好歹我们也是朋友了。”陈尔东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他的车停在学校门口,周茉跟着他走了一段,一辆黑色途观的尾灯闪了一下。他发动车,先倒出车位,然后向左拐了一把,又向右拐了一把,上了大路。
这是一家旧上海风格的餐厅,房间里的布置很是讲究,温度适宜。陈尔东脱下长款外衣,放在身边的沙发上,身上是一件深蓝色衬衣。
“你来这边有事吗?”坐定,点餐,服务员关上门出去后,陈尔东又问道。
周茉也在暖光里脱了大衣。她穿着卫衣和牛仔裤,还是当年离家时装进旅行箱的。这些年她几乎用不着外出的衣服,衣柜里只添了若干套不同季节的家居服。她的头发已经长荒了,乱蓬蓬披在身上,发梢长满了分叉。她朝四周看了看,没找到纸笔,于是在手机里打出一行字给他看:我来看医生。
他像被这几个字吓到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可以陪你去,我是说,你,你这种情况,面对很多事情可能会不太方便。”
我来看喉科,我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那你怎么会……”陈尔东诧异地看着她。
不知道。
“医生怎么说的?”
说一切正常。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一切正常就好。”
可我发不出声音了,这太奇怪了。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半天。服务员敲了敲门,进来上菜。他喝了口水。服务员出去后,他才说:“你是说,你原来是可以说话的?”
她点了点头,从包里找出写给医生的那张条递过去。
他念完问:“你这是给医生看的?”
她点点头。
他翻过去,念完,“这是小说里的?”
她又点点头。
“这都是真的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举着那张纸。
8
周茉一直拒绝想起那个人,在后来的这些年,那是一场又一场噩梦。可他总是从密密麻麻的数字里挣脱出来。
现在想来,他大四时应该就患上了抑郁症,只是那时候他自己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学历史的,却着迷于写诗,尤其在焦虑的时候。他的诗写得晦涩难懂,一首都发表不了,这又加重了他的焦虑。
一个周日的下午,周茉在市图书馆和他偶遇了。那时候周茉大一,在新闻与传播学院。市图书馆离家近,是她节假日喜欢去的地方。
那天她正在读一部长篇小说,一个人坐在了她对面,把一份打印好了的,分了行的毕业论文给她看,你说,如果我这样写毕业论文,还毕得了业吗?那双询问的眼睛无比真诚。
周茉低头看了几句,完全看不明白,于是真诚地回答说:或许你的诗写得很棒,但这样写论文恐怕不太好吧。
她读过爸爸当年的毕业论文,那份论文规规矩矩放在书房的一个书柜里,标准的行楷,洋洋洒洒几十页。当然那些东西早就不用手写了,但这个署名吴建强的论文,也太过于标新立异了。
你真的觉得这诗写得好吗?那人惊喜地问道。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那么惊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其实我们见过。他说。
是吗?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几年前,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去过你家一次,为了感谢你爸爸,是他一直资助我,从小学直到高中毕业。
哦,想起来了。现在你都快大学毕业了。
周茉记得,当时他郑重地告诉周茉爸爸,他说,周叔叔,我已经年满十八岁,考上了大学,往后您不用再往我卡里打钱了,接下来我可以自己完成学业。他走后,妈妈还夸他有志气。但爸爸却忧心忡忡地说,这小子性子有点倔。
想不起来也正常,但我记得你,刚才一进来就认出你了。谢谢你今天肯定了我的诗。说完,他拿着他的分行走了。直到几年之后,有天晚上她下了节目,从台里出来,被一个人喊住。
周茉。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觉得他面熟。
吴建强,写了分行的毕业论文给你看的,那时候你大一,在图书馆。他提醒说。
哦,我记得,你后来把那篇论文交了?她一下子笑了。
那不能,我认真重写了,怕毕不了业。我这种人,没资格任性,接下来的生活还等着我去奋斗呢。你没变,越来越好看了。他说,没事,我过来办事,顺路看看你,行,你快回家吧,不早了。说完他就走了。
后来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在媒体大楼前出现几分钟,说他来办事,和她聊几句,然后离开。再后来,他坦白了,其实他不是来办事,他患了抑郁症,应该是早就患上的,现在越来越严重,他怀疑是从那些该死的诗开始。
我现在还写诗,还是一首都发表不了。其实每次我都是专程绕大半个城市过来,我工作的地方离这挺远的,就是想跟你聊几句,能聊上几句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没什么朋友,同学都不怎么来往,没人知道我患了抑郁症,我不敢说,一说就全乱了。也就敢跟你说说,知道你会替我保密的,没理由,就是知道。我在一所完全看不到前途的中学,整天面对一群闹哄哄的中学生,真是让人受不了。
那时候,周茉惊愕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先慌了,说完都没来得及告别,匆忙走了。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过来,但后来又来了。
我媳妇家里比我家条件好,工作是老丈人帮忙调的,再不调动我就疯了,可我没想到,新单位的人事关系更复杂,我觉得我又快疯了。他说。
你应该去正规医院接受专业治疗,抑郁症可不是小问题。周茉说,要不要我帮忙联系个医生?
他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头说:不用,正在治,可卵用没有,治不好的。说完后,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马上向周茉道歉,不好意思,我说粗话了,但我忍不住,有时候真他妈想从单位顶楼跳下去。
Polo 原来是他媳妇开,后来家里又买了一辆比这好的车,Polo 就归他了。
那天他的状态相当不好,车停在媒体大楼附近,坐后座自己哭——至于他为什么坐在后座,而不是驾驶室,周茉当时面对一个哭成那样的男人,没太注意这个细节,后来也一直没搞明白——周茉站车边劝了他两句,没管用,他还哭,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扭着身子在车里找,却找不到纸巾。旁边总有人经过,奇怪地看着他们。周茉觉得再站在那里不合适,转身走也不合适,就坐进去了,把包里的纸巾掏了出来。他一边擦着一边嘟囔了一句,真想死了算了。
接下来,一声巨响,他终于如愿以偿。而周茉的生活,则被撞离了原来的轨道。
9
“你怎么了?”见周茉愣在那里半天不动筷子,陈尔东问。
周茉摇了摇头,那一切压在她心里,繁冗而沉重,恐怕这辈子她都无法讲出一个字。
“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陈尔东又举了举那张纸。
周茉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菜。突然感觉,她是不是哑巴这件事,看样子她是解释不清楚的。她也没勇气听那个中年女医生的建议,去看心理医生,那会让她不断想起已经死去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你别着急,我联系一下专家,再陪你去看看。把你的电话给我,再加一下微信。”他说。
周茉想了想,打开微信二维码,加上后,把手机号给他发了过去。这个过程中,她发现微信“新的朋友”那一栏里有个红色的“1”,点开,发现居然是妈妈,她想了想,点了通过。
小茉,你这孩子,还跟妈妈记仇了?电话也不接,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天冷了,你要多注意身体。妈妈发过来一句。
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跳入眼帘,周茉没忍住,眼泪出来了。
“你怎么了?”陈尔东看着突然落泪的周茉,不知所措地问道,拿着纸巾过来给她擦泪。
周茉躲开,接了纸巾,一边流泪一边推他让他坐回去。他疑惑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你在昆明对吗?妈妈在微信里问。
没有,我在宁城,中原的一个小城,这个季节每天都有雾霾。您那边怎么样?
妈妈连着发来几条语音,周茉没戴耳机,看了看对面,急不可耐地直接点开:海口这边还很暖和,我们住的房子不大,在离市区有一定距离的一个园林小区,环境非常好,里面生活设施齐全,像个世外桃源。其中一间屋子,装修风格和你那三楼的房间一样,只是比那小很多,这是你爸爸的意思。我不再种花草了,因为这周围一年四季都是花花草草。你爸爸现在每天上午去楼下健身房游泳一个小时,傍晚还要拉我出去散步,他现在可爱运动了。
妈妈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温和沉静,她听了一遍又一遍。
茉茉,发一张你现在的照片吧,你爸,你爸想你了。妈妈又说。
她打开相机,看到一双红肿的眼睛,脸色蜡黄憔悴,头发像荒草一样披在身上。这不行,她想。于是回复道:妈妈,晚会儿发给您好吗?我现在正忙。
好好,那就晚会儿。妈妈回复说。
不好意思,我要提前走了,你自己慢慢吃。周茉发过去一句话,站起来开始穿外套。
“我刚好下午没事,可以陪你,看样子,你需要先去做个头发,再出去逛逛,买些必需品。”他说。
周茉想了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默许。
“先吃饭,一会逛街需要走很多路,饿着肚子可不好。”他说。
其实就是洗洗,简单做了修剪,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接着去商场,在一楼买了各种瓶瓶罐罐,都是从前摆在她梳妆台上的那些。
“可以帮她化个淡妆吗?”陈尔东突然问,热情的导购员同意了。
再接着是上楼买衣服。他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只是选。他选一件,她就试穿一件。他的眼光不错,挑选的衣服都很适合她。她穿着一件新衣,对着一面试衣镜笑了笑,原来,笑容并没有像声音一样离她而去。她拍下了镜子里笑着的自己,给妈妈发过去。
陈尔东看着她也笑了:“第一次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
刚刚,微信里,那是我妈妈。她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我听出来了。”
我给你爸爸看了,你爸爸激动得眼睛都湿了,他想你了。妈妈发了一句话。她感觉嗓子一阵紧,看了半天。
可是,不知道那些东西还在不在网上。她在心里想,然后鼓起勇气,在百度里输入“周茉”,翻了几页,没有看到那些可怕的内容。但她不放心,接着往下翻页,翻了很多页,手指都酸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些内容。她松了一口气,这么久了,或许那些已经不在网上了。
“再试试这件,我觉得它最适合你。”陈尔东拿着一件红色毛呢大衣说。
她听到声音,慌忙抬起头,手机掉在地上。
“怎么了?”
她摇摇头,捡起手机,退出网页,把它装进衣兜里。
陈尔东把红色毛呢大衣披在她身上,镜子里,她的脸被那个颜色映衬着,像回到了遥远的记忆中——第一次上镜,师傅帮她选的衣服,就是一套红色的裙装。
周茉让导购给她打了包。
晚上他们一起回来。走进单元门,等电梯的时候,听到几个声音在聊天。
“真没想到,就那样拉走了,也太草率了。”一个声音说。
“是啊,连垃圾箱一起拉走了,不然,这个单元,以后谁还敢去扔垃圾。”另一个声音说。
“她就像有意把自己扔进垃圾桶里的,你没看到,惨得很,头朝下,两条腿直挺挺朝天蹬着。”前一个声音说。
“当时围了不少人,打了120 后,她就是在围观者的目光中一点点蹬直腿,又一点点凉下去的。”第三个声音插话说。
“她不是说她有个闺女,在广州做珠宝生意吗?怎么还天天捡垃圾?”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又一个声音说。
周茉想起那个一身黑衣的影子,早上出门时电梯里还跟她打了招呼的。她感到头皮发麻,抬头看了陈尔东一眼,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叮咚一声,电梯门又关上。仿佛从一个世界换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那几个人,但谁都不再提那件事。
进屋后,陈尔东放下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说:“好了,你休息吧,我会联系好医生,再带你去看看。”说完他转身走了。
10
第二天,陈尔东带周茉去了省城医院,“我让朋友帮忙约了一位老专家,据说很神,早过了退休年龄,医院不舍得放,返聘回来的。”
老专家老得名副其实,他颤巍巍给周茉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上任何机器,最后给她开了七天的药。
“一天三顿,等药吃完了,如果还没好,再来,要是好了,就不用来了。”老专家说,他没戴医用口罩,他的一缕白胡子蓬松着垂下来,每一根都与宇宙万物平起平坐,这让他显得无限权威。
从医院出来后,周茉还有点不敢相信,疑惑地看着陈尔东,这也太简单了,就这样?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越是这样,我越有信心,相信医生,也相信自己。”陈尔东说。
接下来的几天,陈尔东每天按时提醒周茉吃药,经常会给她做清淡的家常菜,避免她点外卖。傍晚会拖着她出去散步。
突然有一天,“黑衣老人”和“翡翠女”成了网上炙手可热的关键词,网上可以搜到高清图片,连垃圾桶都上了热搜。
文章说,身价千万的女富豪对母亲不管不顾,致使老人靠捡垃圾为生,最后惨死在垃圾箱里,还配了图,有老人捡垃圾的照片,也有老人栽在垃圾箱里的照片。另有文章说,女儿确实是千万富豪,但并非置母亲于不顾,买了房子,还每月给她转钱;老人捡垃圾不是迫于生计,而是闲极无聊;老人的死也是一场意外。同样配了图,有老人居住的房子,大而宽敞,用的都是红木家具。
每篇文章下面都是七嘴八舌的评论,有人谴责女儿不孝,有人埋怨老人多事,有人替女儿辩解,有人为老人哀叹,还有人提出了空巢老人的养老问题……总归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让周茉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她打开百度,输入自己的名字,翻了很多页,都没有找到那场车祸的内容;又输入“polo男”“主持人”“台花”等词条,关于她的那些不堪的内容统统如石沉大海,杳无踪迹。在这个过程中,她惊愕地发现,陈尔东的朋友圈居然发了很多她的照片,标题是:一个哑女的独白与对话。最早的那条,居然是十月底发出的,也就是他找她借手机的那天。
周茉愤怒了,当即把截图发了过去,质问:为什么?
很久没有回复。
十几分钟后,陈尔东坐在了左侧的藤椅上。他看着她,好像有些难以开口,但最终还是开口了:“最初的时候,我确实只是为了拍你,这个题目已经不新鲜了,但还是可以打动人,就在你这一屋子书中。”
她似乎明白了,或许他就是因为那个于她而言相当不可思议的名词——哑女,产生了拍她的念头,其实一直以来,他只是想表达那个名词。
周茉咬着唇,沉默着。
“不,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最初发现你不能说话的时候,我特别震撼,缺憾的美,我毫无抵抗力地被这件事打动了,一位哑女和一屋子书。那么,你读书,绝不是为了消遣、学习,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你读书是因为你需要倾诉。可是,为什么呢?世界如此丰富多彩,你为什么只钟情于一屋子的书?我对你很好奇,你很孤独,像个谜,不用工作,没有亲人来往,似乎又生活得很安逸。那个谜底太令人期待了。但是我那时候还不想知道,至少在拍完那组作品之前,那会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那时候信誓旦旦与人签了约,作品完成后,对方会给我丰厚的报酬,但如果完不成……”陈尔东说,“可是,后来我真的,真的想每天都见到你,那种感觉是从我们第一次上天台那天开始的,当时你安静地闭着眼睛,唇角上扬。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美丽的面孔。”
远处,摩天轮在无声地旋转着。
“但是,我还是不小心知道了你的很多事情,你不是哑女,那么,《一个哑女的独白与对话》系列作品就不存在了。我会和对方说明的。”陈尔东说。
你刚刚没有说完,如果作品完不成,会如何?
“没事。”陈尔东说。
你坐过摩天轮吗?
“没有,我恐高。”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心神不安。
周茉盯着他看了许久,才低下头。手机上输入提示音噼噼啪啪地响着,很久也没有停。
我也恐高,从小没坐过摩天轮,但是我常常梦到自己在摩天轮上,很奇怪的那种摩天轮,每次在梦里被它吓得惊心动魄,太可怕了。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就去过一个公园,就你看到我那次,其实我就是为了去坐摩天轮。那个梦重复了很多次,每次都是那个结果,像个魔咒一样解不开。那天几乎没什么人坐摩天轮。只有站在近旁,你才能感觉到它的巨大,实在太高了。我先认真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圆形框架和我梦到的完全不一样,它看起来可靠多了,哪都实实在在的,被一些线组成的各种几何图形密密麻麻支撑着,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座舱有红色、蓝色、黄色三种,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应该坐哪个颜色的,那时候,我的梦已经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因为梦里全是透明的座舱。最后我选了黄色的,我一直觉得,黄色是开心的颜色。不用排队,从对面的小窗口买到一张票,四十块钱。我先走上三层台阶,那里有个穿红色工装的工作人员,我不用说话,指了指后面缓缓转过来的黄色座舱,他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他打开门,扶我进去。我一点都没害怕,那是坚固而冰冷的钢铁做成的舱体,配有透明的玻璃窗户。里面两边各放着木质长凳,如果挤挤的话,每一边的长凳上都可以坐下三个人。我坐在了右边。可是,那个象声词突然出现,砰!我一下子就慌了,拼命地推开门,跳了下来,接着被工作人员一把拖到了旋转区域之外。他怒气冲冲瞪着我,我落荒而逃。
我同意你拍我。最后她又发了一条。
“真的?”他惊喜地看着她,开始环视她的屋子,“我已经拍了很多,但最想表达的还没有表达出来。就在那个地方,那个角度最好,搬把藤椅放那里,你就坐书柜前,可以拿本书,也可以不拿。我觉得还是不拿,身后的背景已经说明了一切。你随意坐着就好。其实我有些紧张,怕抓不住你的眼神。”
她看了看他指的地方。
“你现在可以坐过去试一下吗?如果可以,我们现在就开始,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我这个手机就是最好的相机,完成拍摄完全不成问题。”陈尔东说着,起身搬起他刚刚坐的那把藤椅,往他选定的位置走去。
她看着他头上波浪形的黑色金属发箍,感觉那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存在,把他脑袋上以及他脑袋里理性与意识的樊篱搞得乱七八糟。她跟着他走过去,坐在那把椅子上,但显然,她知道照片发到网上后,很可能会被以前的同事或者熟人看到。她惧怕再回到流言蜚语中。她突然紧张起来。他看出了她的紧张。
“你不用紧张,你什么都不用做,随意坐那里就好,相信我。”
她先是紧张地看着他,然后闭了一下眼睛,再然后,就麻木地坐着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
“好了。”她听到他说,“照片里,你真的很美。你可能不理解,看到你后,我无法控制我自己,那是艺术在生长,在努力破土而出,是有生命的东西,我不能扼杀它。现在,我终于完成了。”他一张张翻看,整个相册里全是她。
“现在,我把这个系列作品完完整整送给你,朋友圈里的,刚刚我已经全部删除。”他把那个手机放在她手里。
她摇头。
“放心吧,这个是纯拍照手机,这个才是我日常用的。”他从兜里又拿出一个外形差不多的手机。
她还是摇头。
他笑了笑,低头轻吻她的额头,转身离去。
她闭上了眼睛,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你的手机在我窗前桌子上,门锁密码是262626。我去海口了。
第二天上午10 点,周茉发出一条微信后,关了手机。透过飞机舷窗,望着缓缓向后滑行的跑道,接着,她抬头看天,期待一朵棉花糖一样的白云。那朵云应该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