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智慧研究
2023-09-26逯倩倩
逯倩倩,高 元
引言
黄河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传统村落孕育并发展了农耕文明。黄河沿岸传统村落承载着独特的地域文化与悠久的历史,是彰显黄河文化的有力载体与基础单元。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基作用,提出要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并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强调要深入挖掘黄河文化蕴含的时代价值,讲好黄河故事[1-2],延续历史文脉,实现黄河沿岸传统村落的全面振兴。
政府与相关部门已出台各类指导文件,将传统村落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工作纳入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中,进一步提高农耕文明的价值层次与基础支撑作用。但在实际的城乡建设实践中,因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及各方利益博弈,大多数乡村地区变成“为城市服务的农业生产空间”,村落原生的自然地貌、独具生产与生活智慧的功能空间与建(构)筑物、地域民俗风情等均在快速城市化与工业化的浪潮中受到冲击,传统风貌特色与乡土文化记忆逐渐消失。同时,一些村落在盲目开展乡村旅游中片面追求一时的经济效益,忽视对特色乡土文化的积极传播,对那些极具历史价值、科学研究价值的文化空间、历史遗址、文物遗产等采取简单粗暴的静态化保护方式,用一条“保护控制线”将散点空间孤立起来,与村民生活分割,其实是对文化空间保护传承的“不作为”。究其原因,核心在于人们当前的关注局限于物质文化空间本身,未从更深层次、更多方面认识文化空间内涵及其承载的精神需求,没有意识到文化之于个人、村落甚至更大区域的可持续发展价值,从而无法汲取其中的智慧结晶并应用到物质空间的活态保护中去。
基于此,本研究从村落文化空间建设背后的生成逻辑切入,从讨论文化场所及其建筑特色回归到挖掘文化空间,从立项到选址布局再到场所营造的原因上,对单一的物质空间营造技术与村落社会的人文观念进行关联分析,探索行之有效的传统村落可持续发展和文化振兴路径。
1 相关概念与研究区域概况
1.1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与营造智慧
《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条例》将“文化空间”定义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存在的场所或存在的特定时间”,具有时空双重属性。传统村落既是彰显农耕文明的珍贵物质文化遗产,又孕育并承载了无数非物质文化遗产,因而传统村落本身就是广义的文化空间,集内部物质空间、周边环境要素与地形地貌、历史要素、文物古迹遗址、非物质文化遗产等为一体。聚焦传统村落内部具体的文化空间,社会心理学将“文化空间”定义为承载集体活动的公共现象集合[3];李玉臻强调文化空间是文化行为、文化记忆和文化符号形成的基础[4];程逸认为物质空间源于生产需求,继而演变出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乡村文化空间是乡村生产生活与文化融合的场所,其功能、要素伴随时空演变和村民行为活动不断更新[5]。如此,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叠加了物质、时间、社会、感知等多重含义,相关研究已从简单区分空间物质边界拓展到探究空间与特定行为活动、时空动态变化甚至产业发展之间的关系等多个角度。
关于传统村落营造智慧的研究,当前已有“自然智慧”[6]“空间智慧”[7]“理水智慧”[8]“历史营建智慧”[9]“村落营造智慧”[10]“村落景观塑造意识”[11-12]等多个概念。其中,“自然智慧”“理水智慧”和“空间智慧”侧重村落各类生产生活空间在建设时观天时、察地利,因地制宜、尊重自然,与环境和谐共生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和建造方式;“历史营建智慧”“村落营造智慧”“村落景观塑造意识”则更多体现受独特地理环境与地方文化影响的人们在村落选址、空间布局、重要礼制文化建筑布局等行为中运用或创造的营造思想,是人们在长期生存实践中对理想人居环境和美好事物的高度追求。
在各类对“营造智慧”内涵的讨论中,龚恺总结了徽州古村落依山就势、因地制宜、相地构屋和就地取材的建设思想[13];张虹、高茜、梁园芳等认为传统村落建设需重视防灾避险、伦理秩序、适地适居、可持续发展及人工环境与自然环境的融合[9,14-15];杨贵庆认为传统村落营造智慧体现在安全防灾的系统思维、生存资源的可持续获得以及传承繁衍的整体性认知三方面[6];刘沛林、王树声指出和谐人居环境空间建设中“天人合一”的朴素思想与先民巧借自然之势、弥补地势不足的营造智慧一致[16-18];葛翔认为村落景观塑造意识的核心在于“以自然为先、以宗法为序、以人文为魂”[12];张元则认为传统村落人居环境的营建智慧在于平衡物质空间建设与可持续发展能力[10]。由此可见,传统村落物质空间营造与非物质人文因素息息相关,文化空间作为传统村落重要的精神文化承载场所,其营造建设与周边物质的、非物质的要素关联更为密切。
同时,也有很多研究从物质空间路径或视线联系角度分析了文化空间与其他要素之间的关联关系,但对深层次促成空间关联的原因和空间建设思想原则的讨论有限,更多聚焦村落内部的文化空间,对文化空间与村落外部环境之间的关联关系关注较少。因此,针对文化空间营造智慧的研究应进一步探究促成空间表征联系背后的深层逻辑,厘清空间营造背后的文化与社会化关联,在物质空间营造的基础之上叠加空间营造的人文观念,凝练其中具有普适价值的智慧思想,进而将其运用到现代文化空间的建设中。
1.2 研究范围与对象
关中地区是古代封建社会经济重心南移之前正统儒家思想与礼制文化形成发展的核心地区,毗邻京畿的村落社会受正统文化影响形成了严格有序的宗族礼仪制度。宋元至明清时期,伴随着黄河河运经济的发展,黄河沿岸的城镇与村落因商贸交易一度繁荣,成为连通陕北与陕南、山西与陕西的“桥梁”,极大推动了黄河两岸地域人口与社会文化的流动。多元文化思想在这里碰撞、融合,并在兴衰起落、纷繁复杂的社会进程中演变成特殊的空间语言与文化象征,以物质或非物质载体留存至今。这些传统村落既经历了封建社会的朝代更迭,又在时代变革中历经了新中国成立前动荡的战争年代、改革开放后快速城镇化时期和社会主义文化发展新时代。每个阶段的传统村落文化内涵及空间载体都经历了自我更新以适应社会需求变化的过程,同时各个时期的文化内涵又相互关联、承前启后[19]。
这些分布在黄河沿岸渭北台塬与关中平原上的传统村落因地理位置偏僻、对外联系不便而建设缓慢,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快速城镇化过程中资本市场的进入与过度的商业化开发,从而保留了原生态自然环境和丰富的历史空间要素,无声地“表达”着独特的空间特色和人文特征,是研究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与未来发展路径的优质样本。本文以关中地区黄河沿岸4个县域单元中25个中国传统村落为样本(图1),从文化角度重建人们对传统村落整体价值的认知框架,将文化与空间建设思想关联起来,赋予空间特殊的文化象征意义与精神价值,并在区域尺度下分析村落内外文化空间环境的关联逻辑,探究村落整体文化格局保护与传承策略。
图1 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中国传统村落分布情况
2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生成动因与分类
2.1 文化空间生成动因:承载多元文化行为活动
人的意识与行为活动赋予空间使用功能。今天我们将传统村落本身定义为彰显传统历史特色的文化空间,是我们在当下时空语境中对历史产物带有文化象征目的性的结论。传统村落每一处物质空间的功能都取决于村民生产生活需求,其中与人们的文化活动相关的物质空间就可以被定义为文化空间(表1),传统村落则是具体文化空间与无形文化行为的结合体。
表1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内涵释义
其中,村落有形的文化空间并非固定不变,有些空间物质形态留存下来,但使用功能或消失或拓展;有些文化行为活动延续至今,但开展活动的场所几经易地;有些物质空间因为某一特殊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而成为具有纪念意义的文化空间。先民因特定文化需求建设相应的物质空间,今天我们因新的文化需求或使用目的建设新空间。换而言之,不论历史空间还是新建场所,文化空间的生成都源于人们多元的文化行为活动,这些活动既有从古代延续至今的特定传统礼仪活动,如宗教祭祀、民俗祭祀、宗族祭拜等,也有日常生活中时刻发生的公共文化休闲与社会交往活动,还有新时代背景下因乡村旅游发展而举办的文旅体验和文化展览等活动。
2.1.1 开展宗教祭祀、宗族纪念等特定传统礼仪活动
宗教是古代统治者用以进行社会管理、教化民众的重要手段,上至京畿州县,下至乡野边陲,都建有供养香火的寺庙道观。在社会生产力与生产条件相对落后的古代,农业耕作与自然环境、时令节气息息相关。先民崇拜自然、敬畏想象中的神佛,在人力所不能及时,通过求神拜佛等行为将希望传达给神灵、佛祖,以期风调雨顺,因此出现了形式多样的祭祀礼仪,这些特殊的礼仪活动需要在特定的固定或半固定场所举行。传统村落社会是建立在血缘与地缘关系之上的熟人社会,社会管理以宗族管理为基础单元,祠堂空间则是宗族社会文化活动的核心场所。
2.1.2 开展日常文化休闲与社会交往活动
先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常生活以生产劳作为主,各类与生产行为相关的场所成为村民在辛勤劳作之余开展社会交往等文化活动的重要空间,如农田、晒场、古树等自然空间和街巷、水井、桥梁、水口、涝池等人工空间是除礼制空间外人群集聚的重要场所,承载着丰富的历史记忆。明清时期黄河两岸商业贸易交流频繁,沿岸村落设置店铺、集市、渡口码头等专门场所用于进行商贸交易活动,随着人群行为活动聚集,这些空间的公共文化属性不断增强。
除了农忙生产之外,人们在农闲时期也有文化休闲与社交需求,由此出现了用于娱乐表演的戏台、戏楼、广场等空间,并在其中布置雕塑、石碑、牌楼等极具文化特征的构筑物,进一步强化场所标识,引导人群集聚。随着社会生产力与经济水平的提高,新时代传统村落新建了一批公共文化服务空间,如村民活动中心、党员文化室、图书室、文化广场等。
2.1.3 开展多样文旅体验活动
特色文化展示与体验活动是当前乡村旅游的重要内容之一,广大传统村落在推进自身旅游产业发展时建设了一批特色文化空间。一类是依托历史建(构)筑物形成的文化展示空间,如名人故居、粮仓、寨堡、城墙、哨楼、看家楼等,这些历史构筑物虽已失去了原来的功能,但具有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是体现古代科学技术、与历史对话的重要媒介。另一类是为适应现代旅游需求而建设的文旅体验空间,如经由传统民居更新改造而成的特色民宿、村史馆、遗址公园、民俗体验馆等空间场所。
2.2 场所精神价值承载的文化空间分类
关于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分类的研究角度与结论各有侧重(表2),人们对不同文化空间的认同感与归属感程度也各不统一。
本研究结合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的多层次需求与多样文化行为对应,其中生理、安全需求为基础生存层,社会交流需求为归属层,尊重、自我成就需求为信仰获得层,在此基础上以空间所承载的精神情感对村落各类文化空间进行价值划分[30],具体分为:一类精神纪念空间,体现村民最高精神信仰价值;二类日常休闲空间,体现村民社会交流归属价值;三类特色生产空间,体现村民基本生存安全价值。
2.3 致思致敬的精神纪念空间
将传统村落中用以承载重要文化礼仪活动、彰显村民精神信仰和整体文化思想、吸引村民聚集最为显著的文化场所归为精神纪念空间,包括庙宇、祠堂、名人故居、象征标识、重要遗迹遗产等。
关中地区黄河沿岸的传统村落均建有庙宇。一种为独立的庙宇建筑,其命名方式和功能与民众愿望相关,有保佑风调雨顺的龙王庙、河神庙,有代表生命繁衍的观音庙、土地庙,还有文昌庙、关帝庙等。另一种为简易的神位供奉场所,在墙面或地面用砖石围合,将神像和香炉放置其中,这类空间多见于古树、水井、涝池等与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场所周边。庙宇空间在选址时极为重视周边环境的清静与视野的开阔,以营造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的居所”。若村落内部没有合适的场地作为“神的居所”,人们就会在村外山野择址建设,这就让村落外围自然山水因其叠加的文化意义而成为人们寄托美好愿望与精神信仰的重要文化空间。
祠堂也是村落重要的精神纪念空间。祠堂建设一开始为一姓一祠,随着家族壮大与社会发展逐渐成为一姓多祠,分为总祠与支祠。人们在祠堂中设牌位、立碑刻牌匾、书族谱、列传记,并在特定时间开展宗族祭拜活动,既是表达对先祖的敬仰与缅怀,也是通过集体文化行为来强化家族统一的精神价值追求,维护家族稳定,从而保障村落社会得到有序管理。在非举办纪念活动期间,人们会将祠堂作为学习读书之地,并不吝啬于对公众开放,开办义学,成为重要的文化教育空间。
此外,那些代表性的名人故居,以匾额、碑刻、照壁、楹联为装饰的象征标识,重要历史遗迹等空间也是承载人们对先贤致敬之情的文化场所。
2.4 致知致乐的日常休闲空间
将传统村落中用以承载人们社会交往等行为、展现文化生活场景的场所归为日常休闲空间,包括戏楼、广场、村民活动中心、村委会、各类文化构筑物等。
古代的戏楼一般位于庙宇之中,作为祭祀礼仪表演空间。随着文化礼仪的民俗化,戏楼逐渐成为人们日常举办民俗活动的空间。在新时代传统村落的建设中,宣传推广传统文化的力度不断加大,民俗活动和戏楼空间的规模不断扩大,并常与村落文化广场相结合。
除历史文化构筑物外,在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导下,传统村落也建设了一批基层公共文化服务设施,这些设施成为人们日常休闲活动的场所。
2.5 致生致用的特色生产空间
将传统村落中满足村民基础生存需求、保障村落经济发展的场所归为特色生产空间,包括民居建筑、街巷、涝池、水井、桥梁、田场、林地农园等。
街巷空间将传统村落中的居住空间与生产空间连接起来,村民可在“生产—生活”的交叉节点处进行丰富多彩的社会交往活动。自然环境设施则承担着村民的基本生活活动,人们辛苦劳作之余的休闲娱乐活动往往在其中进行。今天,水井、涝池等空间的生产功能逐渐弱化,但作为历史要素具有文化展示作用;田园林场等依然是村落重要的生产空间,同时又因现代农业发展与生态旅游开发而具有一定的观光体验功能,可展示传统村落特色农作物、传统加工技艺等生产文化。
3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智慧分析
文化空间因人的需求出现,在人为干预下发展成为稳定的物质场所,这一干预过程即为文化空间营造,其中直接反映在物质空间层面的营造方法、技术等属于表征经验,而指导人为活动的思想理念则是空间营造的内在智慧(图2)。承载不同精神价值的文化空间在营造过程中关注的重点不同,其所运用的思想理念和采取的空间应对方法也不同。
图2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智慧解析
本文通过文献法与调查法(田野调查)相结合的方法讨论各类文化空间的营造智慧,并通过绘制典型文化空间的组织结构、空间关联等加以分析总结。
3.1 精神纪念空间营造
3.1.1 主次分明的布局智慧:强化村落社会人文秩序
“礼”是中国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用以加强管理、稳定民心的有力工具。在乡土社会中,人们尤为重视宗法制度与儒家思想,并由此构建了具有明确秩序的村落社会及族群伦理关系。这种无形的礼仪制度主导了村民的精神文化生活和行为。人们明确不同等级礼制建筑的形制规模,选择适当场所营建庙宇、祠堂、塔楼等文化建筑以耦合族群社会等级关系,反映在有形物质空间层面,就呈现出主次分明的文化空间布局与紧密关联的自然与文化要素关系。
首先,构建以祠堂和庙宇为核心的文化空间结构。以祠堂、庙宇为代表的精神纪念空间是传统村落中凝聚人心、统一信仰的场所。在单姓村落,人们将家族祠堂建在村落中心,建筑形制有别于周边居住建筑,为围合式院落或独立的殿式场所,附属有碑刻、雕塑等要素,随着家族壮大或他姓家族出现,祠堂数量增加,分别位于各居住建筑群落中心,以此强化宗族凝聚力。那些代表家族精神文化的碑刻、牌坊等象征性构筑物也逐渐丰富,分散在祠堂周边或村落重要的公共空间中。
庙宇代表村落整体精神追求,以区域内统一的宗教或民间信仰为主。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庙宇类型多样,等级高的庙宇为独立建筑或建筑群组,大多位于村落中心。以自然神灵为祭祀对象的庙宇分布在自然要素周边,或地势低洼处或村落制高点或河流、桥梁一侧或水井旁等,建筑形制简单,常见为一间房屋或一处内凹式的龛坛。大多数村落中不止一处祠堂或一处庙宇。一般而言,祠堂是族群社会中心,庙宇是村落共同的信仰中心,二者共同承载着人们不同层次、不同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图3)。
图3 传统村落精神纪念空间与族群社会秩序关联
其次,完善村落整体文化空间结构网络。除祠堂、庙宇外,广场、戏楼、商店、集市、场院等村落其他类型的文化空间也呼应着社会秩序关系。人们在村落中心或主街建造祠堂、庙宇,在周边利用广场、雕塑、戏楼、涝池、树木等构筑物或环境要素限定核心建筑统领的场所边界;在主街两侧的支巷中建造支祠、书院、学堂、饮水井、塔楼等公共空间,经由路径联系形成核心文化场所,并与村落内外的自然特色空间共同架构起“点线面”结合的整体文化空间网络(图4)。
图4 传统村落山水人文空间精神秩序
在此基础上,随着新时代乡村文化服务设施类型的不断丰富,传统村落新增的村民活动中心、舞台广场、学校、文化室、村委会、党群中心等新型文化空间进一步拓展了原本以历史空间为主的文化空间体系(图5)。
图5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体系典型模式与动态发展变化
3.1.2 整体关联的风景意识:强化空间视线路径联系
古代先民重视“风水”,在空间营造中,建筑的朝向、高度、规制、色彩,场所的形态、亭台楼阁等构筑物的选址等均与周边山水、自然地物有所关联。特别是在“风水”薄弱的场所,往往采用自然要素与人文要素互补的方式,如在河口、山体等位置筑桥、立亭或修建庙宇、风水塔、观景台等构筑物以“培地气、补风水”。究其本质,“风水”是人们在物质空间营造中主动适应自然条件的和谐思想的体现,在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之间建立稳定的呼应关系,塑造村落独特景观。在具体空间营造中体现为强化空间关联和强调空间艺术性两方面。
首先,强化空间关联。人们在营造庙宇、祠堂这一类标识性强的空间时,优先选择村落内外视野开阔、视线畅通的场所,继而根据周边标志物的方位确定文化空间核心建筑的朝向,将环境关键势位与人文核心节点对应。例如村外山坡上或河流旁的庙门与神像一般都朝向村落方向,寓意守护;村落内部的庙宇和祠堂正堂则会朝向外围山峰最高点或山脊夹峙处。
针对两相呼应的空间,有意识强化空间关联。一种为路径可达,通过建设桥梁、石阶、山道等将距离村落较近的山水环境纳入村落文化空间;另一种为视线可达,针对非日常出行可达的区域,通过对景、框景、借景等景观塑造手法,在村落与周边环境联系的主要街巷上设置门洞、牌坊等文化构筑物,形成空间转承节点,强化内外视线联系,与更远的山水呼应,展现宏大的空间意象。
其次,强调空间艺术性。古代传统村落外围是风景更为秀丽的原生态乡野,先民对自然草木赋予独特的情感价值与文学情怀,在营建村落及其精神文化空间时注重对美的追求:或通过路径、视线联系的方式将外部景观纳入村落环境;或为某一空间进行文学创作,营造诗情画意的人文氛围;还有文人墨客对村落历史遗迹、自然风光、人文传说等凝练总结出“八景”“十景”(如相里堡村精忠水洞、稀奇古树、龙凤滩坡等),升华空间意境,达到空间景致与文学艺术的统一。
3.1.3 日常休闲空间营造:功能复合集聚的空间最优功用智慧
传统村落村民文化生活与生产生活具有高度重合性,其空间营造多以解决实际问题为主,物质空间在实际使用中不限于单一功能,而与村民各类行为活动关联,具有多重作用。例如:作为生产设施的水井因人群聚集性活动逐渐成为村落日常交流的场所;作为村落寨堡防御构筑物的看家楼或塔楼,具有较强的空间引导性和集聚性。
生态要素与文化要素复合布局是传统村落常见的空间组织形式,其中多见庙宇+涝池的空间组合。庙宇是人们为了开展祭祀活动而专门建设的精神文化空间,最开始的祭祀对象多为神化的自然物,因此人们将庙宇与自然要素结合,意在镇龙脉、聚灵秀等。涝池本身既是村落生态空间,也是重要的公共休闲活动空间,庙宇和涝池的结合提高了场所的文化属性,使其成为凝聚文化信仰与人心的重要载体。庙宇+井口/水口、庙宇+戏楼、祠堂+戏楼等要素复合布局也是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常见的文化空间组织形式(图6),既实现了空间的高效利用,也因功能复合而更具集聚效应。
图6 文化空间功能复合模式与典型村落
3.2 特色生产空间营造
在村落建设伊始,选址尤为重要。首先要观察周边环境,把握环境特征,选择最适宜生存的场所;进而采取与环境相适应的建造方式营造物质空间。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中有19个村落位于渭北黄土台塬,有6个村落位于关中平原,至于每个村落的周边环境又各有区别,或依山傍水,或沟壑环绕,或靠崖,或地势平坦。不论整体村落的空间选址,还是内部文化空间的选址,都需要适应村落生态、生存、生产、生活的实际需求。
3.2.1 依山顺水的整体选址智慧:保障村落生产生存安全
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大多形成于宋代前后与元明两代,这些时期的北方社会环境相较南方更为动荡。黄河沿岸战乱频仍,因此防止自然灾害与外来入侵是人们选址的首要考虑因素。渭北黄土台塬上不乏地势陡峭、易守难攻之地,高矗的山崖、台地与连续的沟壑是村落外围天然的防御屏障。先民们在地势陡峭、易守难攻的台塬顶部建设寨堡,在四周关键位置建设角楼、哨楼等构筑物,外围建设高大坚固的堡墙作为村落的第二道防御屏障(图7)。
图7 关中地区黄河沿岸村寨组合型传统村落“古寨—新村”分布
此外,街巷组织也与村落的安全防御息息相关。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街巷形态多为棋盘式(图8),结合自然高差与水平变化,主街与辅巷纵横交织,其中辅巷以丁字路居多,且宽度较窄,仅容1—2人通过,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村落的防御、防盗功能。在出现现代化排水管网等设施前,街巷还是村落重要的排水空间,人们在铺设街巷时采用中间低、两侧高的形式,将村落内部积水由街巷引导进池塘或外围河流,避免在雨水充沛时期出现洪涝灾害。
图8 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整体布局形态与周边环境特征
3.2.2 劣地优用的空间选址智慧:统筹村落土地资源利用
在生产力与生产空间有限的古代,人们综合考量村落内外山体、地势、河流等自然要素可能带来的有利条件与不良影响,以发挥土地资源最高利用效益为导向,根据环境条件确定最优使用功能,将靠近河流、地势平坦等条件最好的土地用来耕种以获得粮食,在地势高处建屋居住,避免在黄河汛期可能出现的洪涝灾害(图9)。
图9 不同地形地貌传统村落垂直空间功能分布
人们在统一营造思想指导下进行空间建设的同时又尊重村落各自环境本底特征,因此各个村落文化空间的格局形态并非完全统一。但这些传统村落文化空间的营造始终遵循物质与社会、局部与整体、内与外之间的关联思想,统一谋划、协同构建自然格局与人文格局,有形空间与无形文化相互依存,凝聚村落人心,显示出人们对社会伦理秩序的重视和对理想生活空间的浪漫追求。
4 文化空间营造智慧的现代传承路径
4.1 继承传统规划价值观念:从村域山水人文整体关联到区域集群统筹发展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需要在宏观视野下考量文化空间与周边山水的呼应,注重对特色地理和人文环境的塑造,遵循山水人文要素整体关联与协同布局意识,统筹村落内外自然环境与人们的生产生活,这既是对国土空间全域全要素的整体规划,也扩大了村落保护发展的物理区域,强化了村落在宏观区域内的可识别性,从而提高了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在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中的重要支撑作用。2023年4月,住房和城乡建设部、财政部发布的《关于做好传统村落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示范工作的通知》提出要以传统村落为节点,连点串线成片确定保护利用实施区域,明确区域内不同村落的发展定位和发展时序,充分发挥历史文化、自然环境、绿色生态、田园风光等资源优势。
因此,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建设,尤其是重要历史空间的保护及开发利用定位和新建文化空间的功能定位要立足区域文化格局,打破村落行政边界壁垒,统筹不同传统村落文化空间之间的差异与联系。一方面要区分不同村落的发展方向,建设差异化的文化空间;另一方面要根据区域历史线索串联不同村落的文化空间,挖掘区域性、线性历史文化遗产,打造主题体验线路,促进区域文化空间协同发展。
4.2 遵循传统选址布局原则:从历史秩序轴线到未来稳定发展结构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实现了在同一场域中协调生产生活功用需求与文化需求的目标,通过各类要素的强弱关联不断完善村落空间结构,打造村落社会精神文化与伦理秩序网络。这一秩序网络是可以向未来延展的,其节点不仅包括历史文化空间与现代文化空间,还包括未来将要建设的文化空间。
新文化空间要在延续历史秩序的基础上稳定并发展村落整体结构。首先,明确新文化空间所要承载的村落社会精神价值与空间规模,遵循人文优先的选址原则,将重要的文化要素优先布局在关键场所或关键势位中,以此完善村落空间网络结构。其次,场所营造要把握空间要素的在地性特质与要素之间的关联性。一方面要挖掘历史要素,修复历史格局,延续重要轴线关系,创造可达的场所联系路径或可见的视线廊道;另一方面要强化人文要素与自然要素之间的呼应,尤其是在建设代表村落整体精神价值追求的重要文化空间时,要强化其与村落内外山水环境的人本感知。
4.3 拓展文化空间功能利用:从最优功用效益到多元价值创造
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在使用上重视对功能的复合利用,以此实现空间利用效益的最大化。不论生态+文化空间组合、生活+文化空间组合,还是生产+文化空间组合,都与人们的生产生活需求相适应。新时代,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在承载日常生产生活与文化休闲展示等功能的基础上,还具有高度的科学艺术研究价值和文化产业经济价值。与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深度关联的传统村落特色文化资源价值链正在向“产业+”“艺术+”“农业+”等多元方向拓展。
落实到传统村落具体的文化空间营造中,一方面要激活历史文化空间,既要更新物质要素,使其匹配现代化生活需求,也要重视空间背后蕴藏的精神文化情感与特色文化要素,通过历史事件重现、历史要素活态演绎等创新方式确保创造遗产的人与文化空间共存,提供“活”的文化内容供给;另一方面要统筹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建设与生态型、农业型、旅游型等空间建设,优化以农业、手工业为主的传统村落产业结构,确保村落各类空间平衡发展、相互支撑。在此基础上推进乡村特色旅游产业发展,通过打造独特文化IP、文创产品等提高传统村落文化的吸引力。
4.4 创新空间社会治理模式:从乡绅精英控制到全民众筹共建
中国传统乡土社会高度认可由读书人构成的乡绅精英群体,赋予他们管理村落社会的特权,诸如庙宇、祠堂、私塾等重要文化场所的建设一般都由乡绅决定。随着社会的发展,“乡绅之治”在现代社会中消解,新时代的乡村建设更加倡导基层社会自治。但在实际建设管理中,受限于村落社会整体文化水平,民众自治能力有限,村落相关建设很大程度上依赖上级政府的政策指导和外部技术支持,村民缺乏话语权,容易出现建设结果与村民实际需求不匹配的矛盾。
因此,培养村民自组织能力是确保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良性发展的重要支撑。外部专业团队在介入村落建设时要注重对村民空间营造技能、创新发展能力的培养;政府要重视村落非遗等传承人群体的生存保障;在诸如村落文旅开发、特色产业引进等事关村民利益的公共事务上,要避免开发商全盘决定和政府全权指导,重视村民意愿,积极探索构建全民共建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实现传统村落文化空间有效保护与发展。
5 结语
文化空间营造智慧是传统建造技术、空间组织思想的集中体现。新时代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既要保护具有历史价值的物质空间,也要继承并创新传统思想观念与科学技术,将其运用到传统村落新文化空间的建设中来,构建从区域到村落、从历史到未来、从物质空间层面到社会意识层面的整体保护与传承发展框架。
首先,坚持整体关联统一和区域统筹的原则,明确黄河沿岸传统村落在更广泛的黄河文化区域内的节点作用。其次,强化传统村落文化空间结构,延续文化场所秩序,凸显村落特色人文内涵[31],创新发展黄河乡土文化中所承载的人与物、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社会等独特智慧。最后,将原真保护与活态创新融合,依托传统村落文化特质,活化旧空间、创造新空间,激发村落原住民的文化认同感,群策群力,创新演绎民俗艺术、非遗记忆等“艺术+”活动,提升传统村落文化感染力。
总之,关中地区黄河沿岸传统村落文化空间营造智慧是先民生存实践与思想的集中体现,村落未来新文化空间建设要根植于地方特色土壤,在城镇化快速发展中永葆传统村落文化活力。本文从历史—当下—未来的时空叠加角度拓展传统村落文化空间的内涵,旨在将历史空间活化利用与现代空间建设相结合,构建文化空间完整发展脉络,以期让新时代传统村落文化空间建设能够溯得到源、寻得到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