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场
2023-09-26方如
方 如
一
周末又是回娘家,煎炒烹炸做了一桌子菜,可再怎么细嚼慢咽、东拉西扯,也还是吃完了。她去厨房洗碗,女儿高举着手机跑了来,“《唐顿》嗳,老妈,要不要去看?”是希望与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再长些?她的眼睛一亮,当即表示同意,还学女儿的样子,故作兴高采烈,挥动着戴了洗碗手套的手,跑去客厅忽悠母亲,“妈,你啥时见过我看电视剧的?一共六季,将近六十集呢。《唐顿庄园》,这么多年我唯一追的一部剧啊。现在上了大屏幕,肯定非常非常好看呐!”
她母亲正佝偻在沙发里,双手捧着个大保温杯。
早在她要出门买菜时,母亲就讲自己不吃晚饭的。可她专拣母亲喜欢的做,做完,祖孙三个谁都没少吃。估计母亲是自觉油盐超标,喝杯热水,势在必行?她眼见母亲放下饭碗就端起来的那杯水,直到现在,也还被捧在手上。此刻,母亲正尖嘴,眯眼,朝前猛抻脖子,在保温杯次第浮动着的枸杞、红枣、西洋参之间,艰难地寻找空隙,一小口一小口,来来回回地轻轻吹。此刻忽听要去看电影,母亲顿时停了动作,朝她偏过脸,看了会儿才慢吞吞点下头。
就这态度,哪像同意,倒像不扫她和她女儿的兴!她心里有气,也只能回厨房去狠狠洗碗。哼,别的倒罢了,上电影院,谁还不是为她老人家?
她母亲最喜欢去影院的,很小她就知道。
小时她看过的所有电影,都是母亲带着去的。《阿甘正传》《真实的谎言》《狮子王》……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电视事业都在如火如荼发展,就连她家所在的这座地处胶东半岛的沿海小城都概莫能外。她那在电视台工作的父亲,每天不是忙着四处考察、学习,就是张罗要开新频道,办新节目,招新主持人、广告业务员。母亲却不能满足在家看电视,十天半月,必得去趟影院。自打有记忆起,她母亲就在电台工作,虽然是做毫无存在感的音乐编辑,掌握的信息一样不少,最近要上啥新片子了,口碑如何,剧情怎样,相当清楚。不过再清楚,也还带她看了不少“少儿不宜”。她不懂,也不敢问,母亲更是连提都不提。
那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没啥朋友。置身于邻里、办公室、公婆家及丈夫其他亲朋间的母亲,总目光游离,进退失据,恍恍惚惚总像隔着层什么,与在家时判若两人。
母亲在家,虽还可沿用她奶奶的话来概括,“跟谁都没话,干点啥都慢悠悠、轻飘飘的,”却绝不符合奶奶这话的结论:“有时候,你都能忘了家里还有她这么个人”。
她可永远忘不了那时节家中的母亲——做事,当然也还是慢的,洗个碗、拖个地,干啥都够干上大半天的,因为心思根本就没在手中的活儿上,而是在口中一首接着一首无休无止的歌儿上。歌被母亲哼着,压得极低,却愈加显出温婉、丰饶,加之缭绕不绝,每每总能让她从自己的事儿里分出神来,饶有兴味地去观察自己那仿佛被暖融融的声线层层包裹着的母亲。那时节的母亲,脸上惯常的表情和身体姿态,是那么沉浸、舒展,而又多变。当然,再怎么变,也都是在歌儿里。有时甚至会向前探出一条没在劳作的手臂,用饱含深情的目光注视那手臂,整个身体都朝向那手臂倾斜,将同样一段歌词,不厌其烦,一唱再唱。还有时则好半天一动不动,非但没了声音,整个人都僵在那儿,只微仰着脸,眉头紧蹙,目光悠远,让她常要看呆住,满脑子浮想联翩,暗自揣度着那会儿的母亲,心去了哪里,正经历着什么。
就这么个闭门不出就可自得其乐的人,要主动跑人堆儿里去,不跟她去,还能跟谁去?她父亲可是从不进影院的,虽然并不反对她们娘俩儿去。有时甚至还会在回家路上,让司机绕路去影院附近候着,接上她们一同回家。当然,这样的时候极少,大都是她们母女到家都睡下了,父亲也还是不回来。
“那就只能看午夜场了啊,行啊?”
她女儿的热情是在眼见姥姥点了头后才调动起来的,却又被她们母女给搞得无比烦躁。先是她提醒女儿不能靠前,说姥姥颈椎不好,没法儿长时间仰面朝天。姥姥本人又在那儿唠叨,说也不能靠边儿,上次身边有个喇叭,简直灾难。
上次陪母亲去影院是啥时候了?自己怎么就不记得挨过喇叭?难道母亲自己去的?她一边狐疑着,一边飞快地揩碗抹盘,不时还得抽冷子瞟女儿一眼。是她把女儿喊来的,让她站在自己身旁扒拉手机。那是她的手机。女儿上初中后好几次要求买手机她都没松口,哪能呢,就像现在,周末,答应了玩半个小时游戏,就把自己的手机给她用用。今天的定量已用完,再给手机,就得盯着,得时刻提防她借由子再玩。
“我说了不算,问姥姥去。”她低声吩咐。
“姥姥哪懂手机选座儿啊,以为我骗她呢。”
“以为”这个词儿女儿用得准。毕竟不是姥姥带大的,这些年又分别生活在不同城市,聚少离多,这一老一小彼此间的打量里,始终充斥着大量的“以为”。但此刻夹在其间,她最听不得的便是“以为”,心中不由一阵翻江倒海。可不,她防贼似的防着女儿,敬神般地敬着母亲,折腾得都快人格分裂了,都还不能算什么。最麻烦的是还得时时紧绷一根弦:务必力保这每周一次的相聚安定祥和地进行下去。
不过,再怎么说,对付自己女儿,她总办法多些。
瞬间拉下脸,她一把扯去了自己左手的手套,俯身下去,无声地将之探至女儿裆下,又去掐女儿大腿根部的肉。随着她的不断用力,女儿龇牙咧嘴弯下腰,却始终牙关紧闭,一声不吭,只紫胀着脸皮,老老实实听她压着嗓子和怒气呵斥:“别让我再听见你这么说姥姥,记住了?”
“记住了。”女儿的答话里明显带着哭腔儿,声音也饱含委屈,且几乎没等话音儿落地,就猛地推了她一把,悻悻然抢过手机,扭头跑回客厅去了。
她继续闷头洗碗,很快听得客厅里传来祖孙二人的对话。母亲客客气气的,女儿没一会儿也兴奋了起来,在不住夸张地说:“哎呀,哎呀,姥姥,这才一个礼拜,你又涨了这么多粉儿啊?哎呀,你这不都过了万了吗?”
二
她母亲何止只迷电影?
叹口气,她打算要把洗好的碗碟收进碗柜。之前回来就发现了,平日母亲自己估计只用一碗一碟,都用个托盘托着,摆在碗柜最前。后面那一摞摞的杯盘碗盏,应该是自打父亲过世,就再没碰过了。
一个人过日子,得多不容易,何况还是像自己母亲这样的女人!呆呆地望着母亲的托盘,她脑子里忽然晃过小时父亲喝酒回来,赶上满面红光、心花怒放时,必得笑嘻嘻伸出两个指头,对她和母亲讲:自己,有俩女儿。
年纪小小时,她就已深谙其中的深意,知道那是从来都维护自己妻子的她父亲,在难得地笑话他的妻子,笑妻子的生活能力都不见得比她这做女儿的强。父亲三个月前在高速公路上突发车祸去世,许多事都没来得及安排,就这么一股脑儿把所有的麻烦都留给了她,她简直就要撑不住了。
泪不知何时已泛了上来,眼前碗柜,化成了片片晃动的雪白色块。这算什么?她最讨厌自己这么矫情了。赶紧胡乱抹了把脸,反身就去拿洗好的碗碟。全是亮白的瓷,平滑如镜,没任何花纹,一大摞子端在手上,远没看上去那么沉。多好啊,现在她家也在用这种餐具了。那是她结婚十四年,终于登堂入室,成功做了主妇的标志。
起初,她丈夫,尤其婆婆,根本没法儿接受的,“一点色儿没有,哪好看呢?”结婚置办家当时,她的建议惨遭否决,不得不用了婆婆做主买下的那套镶红花嵌金边儿的。可后来,今年添置几个,明年淘汰几个,她到底把自家碗柜也变成了眼前这样一片雪白。有啥办法,每个女孩都试图要把自己的小家变成娘家的样子吧,如果她的娘家对她的影响足够深的话。
“平盘子盛菜多好,菜炒得再漂亮,也得让你那些深盘子毁喽。”
“你看哪个高级饭店的盘子还有色儿?当然是为了突出主题了。主菜、配菜,你都精心配过色儿了,干吗还再让盘子去掺和?”
如今,公婆偶尔来她家吃饭,丈夫已在如此为她力争,让她颇感欣慰。暗想,果然是“反者道之动”。类似观点,她丈夫第一次上她家来,她父亲曾一手颠炒勺,一手翻锅铲,倾情与之面授机宜。可后来为买杯盘与婆婆怄气,她却无论怎么暗示,丈夫都想不起来了。
那家伙,估计初次登门,就记得她家多舒坦了。可不,那要是在他家,早起,想多睡会儿还行?吃饭,还有人会问问你想吃点儿啥?她婆婆退休前在街道办上班,成天跟居委会大妈打交道,好媳妇是啥样儿、坏媳妇是啥样儿,举一天例子都不带重样儿的。你要是觉得她那是在讲故事,可就太天真了。人家往往是有感而发,甚至指桑骂槐,最低程度也是在敲警钟,提醒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她自己的母亲可从不这样,永远都是安静的、微笑的,与人、与己为善的。以至给未来的女婿留下的第一印象特别好。甚至都好过显然待他更热情、出力也更多的她父亲。
然而现如今她丈夫早忘了这些了,“你小心点儿哈,可别到老了,跟你妈似的。”这才是她父亲去世后,她丈夫最常跟她讲的话。
记得第一次听他如此讲时,她相当震惊,当即就反身追上去扯住了他,问他这话到底几个意思?丈夫素来就那副德行,她一较真儿,他便嬉皮笑脸的只敢惦记蒙混过关。后来那家伙赌咒发誓让她相信,自己不过就只有快活快活嘴巴这么一个意思。
再后来,她丈夫偶尔也会如此说,不同的境况,以不同的表情。她都再不当回事儿了。不过,女儿的提醒,她可不能不在意,“挺起胸来,老妈,你一哈腰就让我想起姥姥”。想想这些年母亲跟她讲过多少矫正体态的话啊,她权当耳旁风了。女儿不久前这么一句,却让她不觉间养成了走路时偷看路旁橱窗里的自己,及使用手机里镜子功能之类的习惯。每每看得心惊。自己也能发现自己习惯的体态、表情,已呈现出了几分母亲的影子。但是脾气、秉性,一点儿不像吧?她可是从小就视母亲为反面教材,坚决不要活成母亲那样子的啊!
那么,像自己的母亲,得啥样儿?头一条,她就会想到不爱做饭,尤其炒菜。
长这么大,她印象中的家,大都只有自己和母亲,整洁、清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早出晚归的父亲若能在家吃顿饭,在她眼中就等同于过节。她那高大、健壮,讲起话来仿佛都要掷地有声的父亲,就像一团火,只要他回来了,家中的温度、色彩,立马就会变样儿。她喜欢父亲的好动、爱说,喜欢父亲走路快,讲话快,讲个笑话都要等上一会儿她才能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便越发笑得恣意、夸张。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出去买菜,或者回家翻箱倒柜一起张罗做好吃的。做时,父亲手不停,嘴也不停,连吹带讲的,即兴飙金句、变花样,无比热闹。做完,熄火端上来,则要经由她刻意张扬的吃相,再将那阖家欢聚的幸福,攀升至简直让她眩晕的最高潮。
与此相比,越发显出只母女二人日日相对的寡淡无趣。拙娘巧女,上初中没多久,她就有本事操持母女二人的正餐了。为此没少得周围熟人表扬。父亲一向推功揽过,与人讲起,总讲是她母亲培养的她。这其实也不无道理。她不是一上手就做得好的,最初只是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又问又记。后来则是在母亲的鼓励下小试牛刀。无论多失败,母亲从不挑,总照吃不误,且还边吃边帮她总结她那东一句西一句的马后炮。更不要说做时,忙前忙后帮她打杂,饭后她一走了之,留下母亲独自来清理战场了。
“你自己去看看你做完饭那厨房。”婚后,她婆婆没少这样讲她。她每每一笑而过,丝毫不以为意。“你做饭好吃,是因为你从不洗碗,”丈夫也总抱怨,“所以你才不嫌麻烦,不肯省掉任何一道工序,也勇于尝试,才总能冒出新点子。”这话倒听得她一愣,想到这其实也是自己母亲培养的结果。何止她,她父亲做完饭的厨房也那样儿。而关于这麻烦,很早,她就跟母亲有过讨论。
“你随你爸,做饭总那么好吃,因为你们都不嫌麻烦。”
“家让你收拾得这么干净,妈,你也不是嫌麻烦的人啊,可你为啥总糊弄饭?”
“我没觉得打扫卫生多麻烦。打扫完了,什么都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看着就舒服。做饭,又是油烟,又得打皮擦丝儿,弄得到处乱糟糟的,我不喜欢。”
“再麻烦,吃的时候多享受啊。”
“我没觉得吃有多么重要。”
这会儿突然想到小时跟母亲不知进行过多少次的上述对话,让她不禁撇起了嘴。是想起刚才母亲吃饭时的模样:牙齿不好,吃得慢,却能吃得那么细致、沉迷,像只老猫似的,周身松软、觑眼舒额的。想想自己小时候很不能理解的,怎么还会有人觉得吃无所谓?对母亲这番解释,好多年她都将信将疑。如今不觉已四十岁了,已能用女人看女人的客观眼光重新审视母亲,却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她老人家在餐桌上倒真是爱吃的多吃,不爱吃的少吃,态度永远云淡风轻。
可她母亲哪是云淡风轻的人呢?她老人家其实是非常情绪化的,确切地说,是泪点低,是好端端就要哭鼻子抹泪儿。
“你妈这人啊,就是太敏感,不过也是她小时受了太多的苦。”
很小时,父亲就曾如此跟她讲过,讲她的母亲是苦命的人,还在学龄前,姥姥和姥爷就先后离世了,母亲和母亲的弟弟,是分别被他们的叔叔、姑姑收养长大的。“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妈妈当年得多不容易。谁要欺负你妈这样苦命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父亲这番话,她至今言犹在耳。她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六岁回到家时,自觉已很明事理。见母亲看书看报、听歌听曲,或是在看电视里的《艺术人生》《同一首歌》之类催泪节目时流泪,她也会跟着难过。当然母亲哭得最凶的时候还是在漆黑的影院里,甚至发出声音,甚至要惹得周围众人侧目、鄙夷。一旁的她,责无旁贷,总是以一个保护母亲、心疼母亲的勇敢者形象在场。她会紧紧抱住母亲,为母亲递上手绢,再不就是伸出自己的小手,为母亲揩拭眼角的泪水,甚至还会瞪别人,朝别人打出不许回头的手势。有次惹了众怒,是因愤然站起身来,指着前排一个女人高喊:“看什么看,不许看我妈妈!”
小孩子的心境和表现多少是有些目中无人在作祟的。渐渐长大,上了小学、初中,离开家,在外面的人群里反观母亲的时候多了些,她便也渐渐起了变化,一度也曾复杂过。
她一直记得自己小学五年级时那次家长会。有个外班同学的母亲上台去发言,分享孩子成绩提升的原因。那母亲显然没什么文化,她儿子也并非多优秀,只是那次的成绩一下从全年级倒数进了前一百名。站在台上,那母亲连声音,和高举着儿子为她写的讲话稿的手全都在发抖,颤巍巍念了几句冠冕堂皇的感谢话后就再也念不下去了,只是不住鞠躬,不住说着谢谢、谢谢。纪律彻底乱了,下面渐渐扬起隐约的窃笑,甚至后排已在躁动着即将起哄的苗头。组织活动的副校长阴着脸过来问报幕的她,“哪个班的,谁找了这么个家长来?”
可那时,她的心已是在为自己的母亲揪着了,羞得无法朝台下看,没勇气再像之前那样神气活现地念出那些受表彰的个人和集体名单。那是因为她的母亲又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简直比台上那位母亲还狼狈。母亲周围那些同学和同学家长各种尴尬反应的结果,逐渐演变成对站在主席台一侧的她的指指点点。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世界里为母亲蒙羞。之前不是那样的,之前她母亲身上似乎天然就有种孩子气,很惹她的小伙伴喜欢,喜欢得连她都嫉妒。是那次的经历,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长大了。可是,多可耻啊,自己母亲竟还滞留原地,在拖她的后腿。
“神经病!”那次活动结束后,她一次次躲避着母亲的肢体接触,满脑子只激愤地跃动着这三个字。再后来,但凡母亲有类似的表现,哪怕不是在她学校、她的小圈子,哪怕刚露出点苗头儿,这三个字,或类似的意思,也会在她脑海中上蹿下跳,呼之欲出。
好在这状态并没持续太久。再大些,她便也有本事抑制自己的情绪了。心里再气,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学父亲的样子,或闷头去做自己的事,或环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就是见怪不怪,只当一切正常。
三
“还有三个来小时呢,去睡会儿吧。”
刚把围裙解下来,就见母亲走了进来。是来刷刚喝完水的杯子。刷完水杯又顺手取抹布,要把水池上迸溅的水渍抹干。一拎起抹布,母亲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随即戴上手套,用洗碗精重新去冲洗抹布、洗碗海绵,甚至钢丝球。她就站在一旁冷眼看,也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母亲的气,“这会儿睡的哪门子的觉?”她这回话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忽听母亲一边揩拭碗柜的门,一边轻声说道:“我这就是强迫症啊,咳,招人烦呐。”她一惊,见母亲已扭过了头,哈腰仰脸,目光里有一种求饶似的哀恳,“看完电影就后半夜了,明天,你们还得起早走呢,去吧,去妈卧室睡会儿,啊。”
喉头蓦地哽住,她匆匆应了声儿,忙不迭离开了厨房。
客厅里,她的女儿被惊得差点儿喊出声儿来,裹着肉肉小身子的喇叭裙扭转着向上旋起,在她眼前旋出一片高速晃动的橙红色光晕。她定了定神,沉着地拂去那些糊弄人的障眼法 ,让自己利剑般的视线直指女儿胳膊,不错,那胳膊姿势很不正常,正硬生生与女儿起伏不定的小身子较劲儿,尽力朝后扭去。
死死瞪着女儿,她一步步慢慢走了过去,到底念及身后厨房的门还开着,孩子姥姥可能会听见,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才终于在走到女儿面前时强行把自己的火气压了下去,只劈手夺下女儿试图藏到身后的手机,冷冰冰轻说声:“赶紧给我睡觉去,小卧室。”
女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似的,浑身还绷得紧紧的,小脸儿煞白,嘴巴空空地张合了好几下,才到底又雀跃起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煞有介事汇报起来,“妈,我刚买的是十一点十八分的票。咱开车去,半个小时肯定能到吧?你和姥姥也好好休息休息。我上闹钟,到时我负责叫醒你们!”
四
父亲去世后,她一直坚持每周末必回母家。每次回都带着女儿。总是周五下班接上女儿就往火车站赶,动车上晃荡四五个小时,半夜到娘家,陪母亲待上两天两夜,周日下午再动车返京。
当初她还庆幸多亏自己抓得紧,女儿钢琴十级已考出来了。一上初中,她就把女儿的国际象棋、外教之类的培训全停了。可这个周五下午,她被女儿的班主任约谈,不得不改签了周六一早的动车票还在其次,关键是老师建议她给孩子补数学。现在作业那么多,除了周末,还能什么时候补?周六一早刚带着睡眼惺忪的女儿上了火车,偏偏又接到单位通知,说周日下午中层要开会。
最初发愿每周必回母家时,她何尝不知道这计划实施起来会很困难,却还是没想到,这才是第十四个周啊!进了房间,她长长舒了口气,灯都没开,就直接把自己扔到了床上,这才知道真累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觉出酸胀。一翻身,摊开双手,她把自己摆成个“大”字形。父母的大床可真是又宽又软,她一直喜欢这床的,父母都偏瘦,唯独她是个胖子。没结婚前每次回家,她都会站在这张床前,跟父母戏谑:“这家里哪能缺了我呢,隔段时间,就得需要我帮你们压一压床啊。”没生孩子前,哪怕跟丈夫一起回来,她也会在这屋里赖很久,所谓的要压一压床。直到有孩子了,才不得不直接带女儿去自己出嫁前那个小卧室的。
最近一次在这床上睡,是回来给父亲办丧事那次。
那次,她请了事假,又休年假,亲戚朋友陆陆续续都走了,她丈夫也回去上班了,她独自留下来陪母亲。就在这大卧室里,她和母亲商量让她跟自己走。
“你没法儿一个人过的,妈,哪怕就当去散散心呢,这次你也得跟我走。”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想试试。”
“哎呀妈,你这个人咋总这么麻烦?人得面对现实啊。我爸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自己绝对不行的。”
“我是在面对现实。荷荷,接下来我一个人的日子,很可能不是一年、两年,不能总拖累你吧?你还有自己的日子呢,有家,有事业。”
“事业?妈,不就上个班儿吗?我每天不过就是传话儿、打杂儿,为赚钱养家。我早知道我让你失望了,请别再惦记让我光宗耀祖了。”
“光宗耀祖?荷荷,妈啥时候跟你说过这话?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妈的心呢?这么多年妈跟你说的,不都是活出自己,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吗?”
“您老人家说得太多了,我哪能全记住?再说把你一个人儿扔在这儿,你让我怎么喜欢自己?”
“我是人啊!荷荷,什么叫扔在这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那天,她和母亲越说越僵,到后来,都哭了。是的,若父亲在,有个挡箭牌,还可以缓冲一下。现在父亲毫无预料就撒手而去,留下她们娘俩儿针尖对麦芒,伤人害己。已经多少次了,提前准备多充分都没用。每次一跟母亲面对面谈起这事儿,她就搂不住火。连母亲说话的样子,遣词造句的方式,都让她头疼。
这头疼,其实由来已久。想想自己,小时应该是很喜欢母亲如此说话的。尤其刚从奶奶家回来时,觉得母亲讲话简直就像是给她念的故事里的人一样。后来越来越不喜欢,也是因为长大了吧,不断发现生活不是故事,发现母亲的说法、想法不过是因为在现实面前的低能。
母亲自己当然不会这么看,就像她越长大,对母亲越不满一样。她很知道,母亲对她,其实不满更多。
“妈从小可没你这么多小伙伴儿,更别说玩着玩着,还能让别的小朋友都围着你转了。人家都喜欢你,也是你有想法儿,点子也多。这点你是随你爸了,比妈强。”
长这么大,她觉得这是自己的母亲唯一对自己的表扬。类似说法,直到今天,偶尔还会听到,只是如今已有年迈者对上有老下有小、正值壮年者的体恤味道,当不得真了。她至今仍怀念这表扬最初出现的时光,是她刚上小学不久,感觉相当受用。她认定那时母亲如此讲是发自内心的。到后来,确切说,大致从她上了初中直到高中文理分科前,这表扬便演变成了一顶大帽子,要先给她扣上,只为接下来讲出那些“但是”。
“但是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为啥不珍惜呢?荷荷,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啊。”
“但是荷荷,你太爱热闹,太在乎别人的说法了。要知道你在乎的那些好话,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不过就是临时应个景儿,把那些话都当回事儿,你就是傻啊。”
“但是还有一种死法,就是选择太多。荷荷,你这个人,其实不过就是看着机灵,好像啥都行,其实啥都浅尝辄止。还记得妈以前给你念的那个面前有两堆草,却饿死了驴的故事吗?那就是你,你给自己倒腾出来的草堆,比那头驴还多。”
母亲口中为数众多的“但是”,认真归纳总结起来,不外乎上述这么仨观点。现在回头来看,她认为也依然还是母亲情绪失控的产物。大都在她犯错时出现,偶尔也会出现在本该被表扬时,结果她的态度又惹得母亲不满了。出现频率,越往后越密集。呈现状态都是从彼时彼地具体事由出发,大都琐碎、杂乱,故弄玄虚,不接地气,毫无逻辑。偶尔言之成理,便要曲曲弯弯一路奔向这三个中的某一个观点。母亲讲时虽不至于哭,表情却每每夸张得让她哭笑不得。还有时,干脆她是连听懂都没听懂,不知自己错在了哪儿,不知母亲要让自己怎么做才好。
“你是坏妈妈,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天天捡你喜欢听的话说就是喜欢你了?荷荷,总有一天,你才会知道谁是真的为你好。”
是早年在奶奶家寄养的经历,让她和母亲不亲,还是母亲说话做事的样子,都让她觉得不如奶奶更切实、有力,让她不服?她至今都说不清,却很清楚地记得,当年母亲如此讲时她相当不屑。就是如今,已为人妻、人母多年,回头再想起母亲那些年那些“碎碎念”,也依然不觉得对她好。不错,如今遇上烦心事,这些言辞也还会在她脑海中浮现,却并非觉得母亲多有先见之明,反倒更生气,气这些话简直就是魔咒。物极必反,自己越讨厌,越宿命般地塑造出了她性格中自己也反感的那一部分。
是的,如今她也承认,自己是欲望太多,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了。是个事儿就想要干得漂亮,事儿妈似的,娘家婆家、上司下属、老公孩子、大事小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揽,搞得一天到晚疲于奔命。就像不喜欢母亲要把她规训成的样子一样,自己最终长成的样子,其实她也同样不喜欢。
每每情绪低落时,她常会想到这些,想到的结果便是暗暗发狠,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是的,培养女儿,她早就明确了一点:凡事指令明确,绝不絮叨,更不虚无缥缈讲什么故事,搞什么微言大义。再就是,遇到问题,不唠叨,不抱怨,从问题本身出发务实苦干。哪怕误入歧途呢,也是试错,是成长的必由之路。
这第二条,其实是这次回来的路上才想明白的。确切地说,是她这次在动车上和回到娘家后一夜无眠的结果。没错儿,也源自回头细捋自己的成长轨迹。
是记起来母亲那些碎碎念,其实自打她上了小学,就已如催眠曲般存在着了。可当时为何就不觉得呢?也是自己太风光了。不错,从小她的语言能力就发展得好,人又长得好些,加之乖巧解事,周围老师邻居、亲朋好友哪个不夸?母亲夹在其中,偏要另调别弹。她基本都边听边忘了。初中后觉出刺耳,其实还是因为遇到了问题。是的,发现学习不再能像从前那样玩着玩着也第一第二了。尤其初二,理科显出劣势。
初二学科陡然增多,又要临近中考,老师抠卷面抠得更严,不少之前也跟她一样在人群中出挑、扎眼的同学,也都有些找不着北了。别人的家长都是如何应对的?有心安理得说什么女孩还不都那样的,也有找班主任、任课老师请教,再不就是猛买参考书刷题的。她读初中那会儿还不像现在这么兴补课,就算兴,她母亲也是不会给她补的。就是向老师请教、跟她同学的家长交流这种事她母亲都没干过。她老人家,从来都是闭门造车、独自死磕的做派,遇上难题,撑不住了,就掉泪、唠叨,再不就是一边掉泪一边唠叨。
那会儿的母亲,早不在她写作业时唱歌儿了,接个电话都搞得跟干特工似的,力求低低几声语气词搞定。蹑手蹑脚,绝不干扰到她。数学成绩下降后母亲开始了闹腾,一会儿跑过来要帮着她看表计时,一会儿又过来让她看看自己不知从哪儿抄来的那些学习技巧,折腾得她不胜其烦。
其实,连她母亲自己都说过,他们两口子像她那么大时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初中都等于没毕业。虽然后来她父亲被推荐上了大学,学的也是中文。母亲则是读师范,学音乐,她不会的题,他俩同样也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母亲永远无视自己的不足,对她,甚至她老人家自己,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遇上难题,就直接撂那儿了,我说你明天问问别人怎么做啊。”
她倒听话,也去问,问完还能把解法抄错题本上。考试前还拿出来看。我说你这不是‘背题’吗?出题的稍稍换换花样,你不还得蒙啊?
“想想都怨我,我就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电话号码从来记不住。带荷荷出去买东西,都是人家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从来想不到要自己算算。现在想起来,荷荷小学时速算就不大好了。可那会儿题量小,分数反映不出问题来,我就没当回事儿。咳,现在说啥都晚了。”
这类“碎碎念”,母亲大都是冲着她,她烦,就转而倾倒给自己晚归的丈夫。她看得出来,父亲也烦。然而父亲每每悄悄地朝她眨眼睛,“更年期,”父亲说,“这是一种女人都会得的病,荷荷懂事儿哈,要体谅妈妈。”
母亲二十七岁生的她,那些年不过四十出头,怎么就更年期了?可那时她不懂,只知烦,烦母亲那些丧气话不过就是些弱者的逻辑。仿佛她这辈子就只能认了。遇上难题绕道儿走,不肯钻研、不能心无旁骛。这都还是表象。最可怕的是经她母亲判定:她这人的个性很成问题,凡事贪大求全,爱慕虚荣,此生,注定将一事无成。
五
“老妈,你睡了?”
“没,怎么了?”她猛地翻过身来,见自己的女儿正站在门口,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拉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着身子,一副生怕惹恼了她的样子。
“刚才我忘告诉你了。我在手机上看见有个叫‘初中名师一对一’的人要加你好友。我不小心点了下,你现在可能已经看不见了,得上通讯录的‘新的朋友’那儿找找,别耽误了事儿。”
“哦,好,我知道了。”
“老妈,你真要找老师给我补数学?”
“你想补吗?”
“我知道我这次单元小测没考好。可我不是不会,我其实,其实是不喜欢刘老师。”
“那你可就傻了。我上学的时候,有个物理老师我也特别不喜欢。可我就不像你这么想。越不喜欢他,我就越得把他那科学好、考好。连他都得服气,这样才觉得是战胜了他。”
“嗯,我明白了,下次不会这样了。老妈,我还想跟你说,我知道班上不少同学在补数学。听他们说,有个老师,外校的,可牛了。上课特别逗,他也一对一。我可不可以去跟那个老师补?”
“上幼儿园大班起,妈就让你学国际象棋,帮你建立数学思维。学速算那会儿,你还总拿奖金呢。都忘了?我是觉得,你数学该问题不大。联系机构是想测试测试,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你自己觉得呢?”
“我也觉得我没问题。再说就一次考试,刘老师怎么那么爱打小报告?”
“不许这么说。妈很需要通过她及时了解你的情况,这样才能及时帮到你。我还不知道她反映的情况只是她个人的意见,当然更信赖你的意见。好歹这次我们先去她推荐的机构测试一下,给她个面子,你觉得呢?”
“我觉得对。老妈,你放心吧,我肯定没问题,随便他们测。”
“那就好。”
“老妈你好好休息吧。我都上了闹钟了,到时我来叫你。”
“好的。你也去睡会儿吧。”
六
再躺下来,她心情好多了。不错,自己一手培养的女儿正稳妥、受控地行进在茁壮成长的康庄大道上。
一个人全身心信赖自己的父母,接受来自父母的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影响,时间不会太长的。她对此深有体会。因此,现阶段对女儿已是分秒必争。心底还总有个声音在催:快点,快点,就快了……毕竟自己就是自初中后开始烦母亲要挣脱母亲管束。她很知道那一天早晚会来,会比她当年更要声势浩大地来。想想自己始于初中的与母亲的对抗,大都是腹诽。且就事论事,不翻旧账,不肆意发挥。一旦母亲开始唠叨,即便嘴巴噘得再高,她也不会斗气回嘴。这该是他们这些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孩子心底尚存的对家庭伦理的厚道吧?如她女儿这般生于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孩子,你还指望他们也如此?
任何人都很难逃脱自己所处时代的框定的。像她父母,都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个时代的人,尤其像她父母这样多少还算读过些书、重视孩子教育的,但投入到培养孩子身上的精力和经验,也根本没法跟自己这代人比。
早早看清了这一点,她早早就下定决心要自己带孩子。
二十八岁那年她生的孩子。就在那年春天,她母亲退了休。公婆比她父母都大,早退了。她怀孕后,两边家里都问过要不要帮忙。尤其婆婆,都在自己家布置出婴儿房来了。她却谁都没用,连坐月子都是母亲和婆婆轮流去她家照顾的。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毕竟她一个同盟没有。最初也很忐忑,直到在医院里,一夜失眠后,她告诉大家她给女儿起了个乳名:馒头。众人据说是被医生所谓的产后抑郁一类的词儿唬住了,竟都表情复杂地未置一词。她便知自己赢定了,做了母亲,她的人生就此翻了篇了。情绪化的母亲、强势的婆婆,无论妈还是媳妇,只要对方一瞪眼顿时就立马缴械投降的她那丈夫……在养育孩子这事上都彻底让位了。
赢得地位,事实上不过是挑担上身,后面也还要不断翻山过坎。勉强能帮帮她的唯有丈夫,可那家伙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尤其在家庭生活中,面对生活突然出现变化,秩序需重建的时候。她随她母亲,奶水不够,又舍不得彻底放弃母乳。偏女儿嘴又灵,喂个奶粉跟打仗似的,又要看时机,又得拼速度。丈夫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自然想好好表现表现。可惜实力又不够,折腾到后来,态度都不够了。
她其实也不是没犹豫过。孩子生病也吓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却依然不肯露怯,是清楚但凡自己稍一松动,就得全线溃退。自己的小家,就不知要被雨打风吹摆荡向何处了。
一个家,总得有个主心骨。女人即便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事者,性别带给她们的外在表现,也貌似会是个出头者、背锅者。她总觉得自己跟母亲不睦,最根本的原因是奶奶带大的她。先天的、毫不怀疑的信任和依赖,她都给了奶奶。六岁时要上学才回到父母的家,她总有种做客,后来根本就是看客的心态。与奶奶家相近似的气息,父亲身上还有些,母亲却截然相反。因此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只要寒暑假,总惦记回乡下奶奶家去。大二那年奶奶去世后,连寒暑假她都觉得不对劲儿了。在心里,她是一直把奶奶当作母亲了吧?
至今难忘初中毕业那个暑假,因说起上高中后想住校,第一次跟奶奶讲了几句自己母亲的不是。奶奶那反应——那是印象中奶奶唯一拿她当大人的时刻,即便后来她嫁了人当了妈,奶奶都再没那么与她倾心相谈过——上前一把拖住她的手,满脸惊喜,恍若苦尽甘来般,细数对她母亲的种种不满:从生产时,那不知羞耻的阵阵惨叫开始,到月子里这不吃、那也不吃,再加上针线活儿、上灶,全不像回事儿。跟远亲近故相处,更是薄情寡义。“你爸当年,挑着样儿找,最后竟然挑了你妈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人,每次一想起来,我真急着掉泪儿……”一向刚强的奶奶竟当场掉下泪来,她只能轻声解劝,结果奶奶又跟她说,“当初她还跟我保证说能带好你呢,还没出月子呢,你就满脸蜡黄地住了院。就这么一根独苗儿,奶能信她?骗鬼去吧!”
她于是再不插一句嘴了。即便那样也兀自后悔不迭。她又不傻,频频来往于奶奶家和以母亲为主的自家,母亲和奶奶间的貌合神离,从小她就看在眼里。然而就像对母亲的失态要视而不见一样,奶奶那番失控,她自然懂得该听而不闻。
如此这般心事重重长大,自己做了母亲,心中自然已有了成形的定见。她认定两代人不可能合作教育好下一代,认定上一辈的插手,必将是母女相处中最难缠的绊脚石。
当然,一点儿不插手也是不可能的。尤其也住在北京的公婆家,逢年遇节,自然不免要带孩子回去。但她尽量不让女儿离开自己视线,就怕孩子受老人影响太多。老人不能常见孩子,见了面,自然格外亲。前阵儿她已感到婆婆的有些说法干扰到了她对女儿的教育了,采取的办法是尽量接公婆到自家来相聚。再后来,父亲出了事,她又顺势总把女儿往娘家带了。
不过,再怎么闪躲腾挪,她也没像自己母亲当年那样,把“总有一天,你才会知道谁才是真对你好”这类话挂在嘴上。是觉得这话里有她不屑的,不肯服输,便不要讲理的死缠烂打劲头儿。现在你都做不好,就已说明你的方法不合适,还要指望孩子长大成人后再理解,怎么可能?他们充其量也就能可怜可怜你、同情同情你。
她才不要在自己女儿的生命中扮演那么没出息的形象呢,她希望自己尽可能长地与女儿的思想保持同步。当然了,若将来女儿叛逆,会指责她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吧?但那还不是因为她自己吃过亏,因为矫枉必得过正?她觉得自己不但摒弃了母亲与她相处中那些无谓的情绪、故事、虚头巴脑的鸡汤,更摒弃了母亲所谓的温柔体贴。世人对你的方式也许五花八门,可能有几个会像你母亲那么对你的?她对女儿的态度,无非在简明扼要模拟自己所理解的社会环境,是希望女儿尽早认清现实,早点抗摔耐打,百炼成钢。
叹口气,翻了个身,她眼前突然晃过一个男孩子的身影,那家伙能算自己的初恋吗?长大后她再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了,这会儿却如此清晰地都想了起来。
他曾是她初中同桌,眉清目秀,细脚伶仃。因上课总偷看桌洞里的武打小说,又细又长的脖子便总是低低朝前抻着,自带喜感。成绩平平常常,嘴巴却讨巧得很,常惹得一些本来是要批他的老师,反倒给他哄得乐呵呵发不出脾气。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到他偷偷递过来的字条时的莫名其妙,起初她对他真毫无感觉的。可后来怎么又跟他去操场卿卿我我了?还不是他那张嘴,他一本正经说出的那些深得她心的溢美之词。自己果然是母亲口中所谓的听不得好话的人啊!记得当时她就如此感慨过。如今想来,却是一阵心慌意乱。不错,自己已是母亲了,她不敢想象,将来自己的女儿也要面对这些,在这比她青春期时还要复杂、凶险的社会环境里,面对这些。
七
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是母亲!她一跃而起,顿时想到自己还穿着做家务的衣服,烟熏火燎的,母亲可不允许这样子触碰她的床单被褥的。可她的睡衣都在小卧室啊,情急之下,三下两下她就把自己扒得只剩内衣短裤,刚钻回被窝,就传来了“吱呀”一声门响,赶紧偏过头,一动不动,佯作睡熟。
却是好半天声息全无。悄悄睁开一只眼,门的确已开了条缝儿,客厅里柔和的光线正呈扇状,流泻进来。可怎么会不见开门的人?犹犹豫豫坐起身,倒撞上了“弟弟”——家里那只老猫,停在门口,欲进不前,水汪汪大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神情,正一眨不眨观察着她。
去去去,她冲它无声地又是咬牙切齿,又是探身挥拳。弟弟轻蔑地白了她一眼,旗杆般竖起又粗又长的毛尾巴,扭动起肥胖的大屁股,不紧不慢地走了。她也很快随之光脚下地,从门缝里看见母亲已在客厅沙发上和衣躺下了,弟弟也过去伏在老太太的腿边,软软地趴下来。
“你看你,我根本就睡不着,你倒跟着瞎遭罪!”她的火腾一下蹿起来,气急败坏直冲过去一通嚷嚷。老太太紧张得什么似的,直比画让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说自己刚刚去看过,馒头也睡了,又问:“明早几点车啊,你们?”
“七点四十,”她咕哝一声,一屁股坐到母亲对面的小沙发上。母亲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自己几近一丝不挂,顿时瑟缩起来,双手交叉挡在胸前,一低头,偏又看见自己肚子那儿嘟噜下来的一圈圈丰肥的赘肉,“进屋睡去吧,妈。”不觉间,她早没了底气。
“我就躺会儿,你自己去吧,”母亲不看她,只边说边蜷缩着又往下躺,“咳,”闭着眼,母亲叹气道,“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都打起呼噜来了,耽误你休息的,你自己去吧,啊,睡不着也歇会儿。”
你有啥好特殊的?快七十的人了,打个呼噜还不正常?有时我还打呢。她心里没停嘀咕,身上也没停动作,已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弟弟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正斜斜朝她偏着脸,撞上她的视线,又厌恶地白了她一眼,把头扭向一边——那德行,简直就是幸灾乐祸!
八
弟弟是她丈夫送来的。
她生孩子那年,正赶上母亲退休,得知她也不打算回娘家坐月子,丈夫有次告诉她,有个朋友家的猫要生了,他打算要个小奶猫。
“你妈退了。再过五年,你爸也得退。咱这一不回,至少也得等孩子上了幼儿园才方便再回吧?他俩受得了?”
“哎哟,还真没看出你这么贴心呢。不过我爸妈可不像你爸妈,他们可没啥权力欲,不至于一没班上就找不着北。再说我爸帮我妈联系上老年大学去教唱歌了,我看我妈那状态比上班还好呢。哪来工夫养猫?”
“唉,你还别说,我还真就觉得,你妈能喜欢。真的,你别不信。我跟你说,那母猫的样儿啊,跟你妈特像。”
“胡说,你妈才像猫呢!”
然而,并没多久,连她都觉得弟弟像她母亲了。
不错,外表柔柔弱弱,其实骨子里主意最正,永远都我行我素,不买任何人的账。一双大眼睛孤立、高冷,容不得细看,因为内容过于丰富,看久了,心要慌的。当然,这些还都是表层,在她看来最像的还是处事的逻辑。她有次曾冷眼旁观过凌晨时分,最为活跃的弟弟,看得她心惊肉跳,觉得那才是它和她母亲最像的时候。不错,他们都对这世界抱有好奇,甚至有时兴趣还格外浓厚些,但本质却是弱者,内心胆怯,安全感缺失。因此,只肯远远地隔着玻璃窗观望,外界的任何一阵风吹草动,以至电闪雷鸣,他们常比别人更敏感地先感知到,并迅速做出反应。不是浑身绷紧,匍匐在地上,就是怒目圆睁,弓腰塌背,貌似又潜伏、又进攻地折腾得比谁都欢实。可说到底,却不过是些花花架子,纯属自娱自乐,根本于事无补。
她当然不会跟母亲说这些,却眼睁睁看着母亲跟弟弟越来越亲。等女儿三岁后,她再回娘家,发现她的家已成了弟弟的主场。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一提到弟弟,她就气不顺,话儿赶着话儿,常闹不愉快。
起初是因弟弟的名字。据说是母亲起的,每每与她提起,前面还必得加“你”字。
“你弟弟这周开始能吃干猫粮了。”
“到底要不要给你弟弟做手术啊?我真有点儿舍不得啊。”
“别折腾你弟弟,它这阵儿不舒服,前两天尿尿跟血似的,都快把我吓死了。”
“看看,看看,它都上了饭桌子了,你们也不管管?就这么惯?”
“喂它吃个猫条儿看把你幸福的,我吃东西的时候,可从没见你有过那种表情。”
“我小时候第一次上游泳课,你忘了你咋训我的了?再看你给它洗澡的样儿,当初我遇上的是后妈,它才是你亲生的呢!”
猫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似乎能嗅出她对它的不友好,从来也不跟她撒娇要好吃的,不肯挨着她躺着,她强行抱抱,它也要扭着头,长长地伸着爪子推她。
然而毕竟是宠物,就是逗主人说话的,不时为弟弟斗斗嘴,她觉得没心理负担。现在回头想,却发现那时的自己和母亲,都有点像喝多了酒似的,兴奋得嘴欠,真真假假,跃跃欲试,好些话不过像借酒盖住了脸,在倾泻连自己都不深想的真言。
印象最深,是在娘家训孩子那次。
她女儿比她小时还好动,总惦记四处疯跑,洗脸从来都是三把两把撩点水花儿搞定。那次她一把扯过女儿,一边用手指轻轻刮孩子的脖颈子,一边忍不住大发脾气。母亲正拖地,来来回回从她身边走,后来像是忍不住了,回头笑道:“你呀,真得去跟弟弟它妈好好学学,人家怎么帮孩子建立的习惯呢,没事就舔毛儿,总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干净。”
“弟弟它妈是谁?你还以为真的是你?”
她突然掉过头,把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的母亲。客厅里,连她老公带她父亲都目瞪口呆地朝她们看过来。空气一时变得稀薄。她自己都觉出呼吸受阻,母亲更尴尬,笑干干地僵在脸上,可怜巴巴望着她,满肚子话要说似的,却欲语泪先流,借着洗拖把的由子,进卫生间不出来了。
她给吓坏了,若是从前,母亲再来上一通“碎碎念”倒也罢了,可那次母亲竟不战而逃,倒让她彻底没了主意。尤其是眼见自己的女儿正小大人儿似的瞪着眼睛看她,又去看众人,一句话没讲,目光却复杂得让她无法坐以待毙。
“差不多行了,劝劝你妈去。她呀,就是个老小孩儿,得哄着来。我还没告诉你呢。你妈早跟我说了,咱家就只弟弟的脾气秉性最像她,谁都不许欺负弟弟,欺负弟弟,就是欺负她。”
后来是父亲进了卫生间,再出来,笑眯眯对她们一家三口如是说。
她撇嘴笑笑,心想父亲真够可怜的,就像上辈子欠了老婆似的,凡事不论是非,明里暗里,只知站队、维和。
“馒头都上了幼儿园了,你得尊重她,学着跟孩子做朋友。”
那次她进了卫生间,刚来到水池边母亲的身后,正抹泪的母亲便对她如此开讲了。似乎还有再多讲讲的意思,是她的眼神和情绪泄露了什么?母亲到底没讲下去,只过去低头清理拖布,她则敷衍地抱怨了几声自己的臭脾气,便抢过母亲手上的拖布,出去拖地了。
做朋友?母亲真跟她做朋友了吗?从来没出手动过她一指头就能算?还说什么“全家只弟弟最像她”。所谓的全家,不就他们仨?自幼父亲忙,她的教育基本由母亲完成,如此高抬一只宠物猫,母亲难道不是在表达遗憾,遗憾到底没把女儿培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吗?可见,连她母亲自己都认了输了。
还不止教育孩子,再早些,对她婚姻的选择,母亲的反应同样与唠叨她学习时大不一样。当然,那事儿经历的时间长,态度颇为波折。
“你希望自己将来跟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辈子?”
母亲第一次如此跟她讲时,她还在上初三。石破天惊,绝没想到她老人家会如此直白。她知道自己谈恋爱的事儿败露了,班主任找她妈了。她妈却好几天不动声色,直等她父亲回来,跟好吃好喝,一同摆上桌面。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低头不语。父亲显得自信些,嘴不停讲,标榜自己如何与时俱进、体恤下情,凡事都尽可畅所欲言。见无效,又与她母亲讨论起他们当年。说他们是下乡时知青点认识的。自己第一次见,就觉出她母亲的与众不同,相处后,越发喜欢她母亲安静、内敛的个性。母亲则显然有几分底气不足,不过说起自己也渐渐轻松起来。说自己是在见到她父亲前就知道了他的,他写的广播稿,他编的黑板报,都先于他本人,让自己起过仰慕之心。
“男人,有才华,我最在乎的,”母亲深深地望着她,“荷荷在乎什么呢?”
她又是笑,又是吐舌头,就是不接母亲的话。现在想来,那时她已清楚自己正遭遇父母二人精心编排的双簧,心怀戒备,自然很难与之共情,更不要说从小她就不信什么王子公主,自然不会轻易信他们的“说”,而要更依赖自己的“看”了。
她早就看过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母亲是真的美,那种美,今天看来都不过时,端庄、秀雅,更加之身材窈窕,在人群中很难不被一眼看到。因此便想到,能发现她母亲不同的,应该绝不止她父亲一人。至于父亲那时的样子,倒谈不上帅,却气宇轩昂。连父亲自己都讲那时他大会小会常受表扬,干得相当红,要不也不会后来被推荐上了大学。由此她认定,母亲对父亲,其实也不乏彼时此人正风光无两的盲从成分。
情感,说到底都是经不起条分缕析的吧?可为人父母,却偏自不量力,要现身说法。只可惜子女都是近距离,不脱烟火气地全程打量,再完满的如花美眷,也得有撒气漏风的时候。
母亲再跟她讲起此事,便遭逢了这样的尴尬。
那已是她高二下学期了。先是徐晓悄悄告诉她,说老师罩不住了,他妈那天一早就被请进了主任室。“你妈肯定也得接到电话,肯定也得来。”
果然那天她下了晚自习后回到家,一进门,但见锅冷灶凉。母亲当窗坐着,手里举着条大手帕,眼肿如桃,“荷荷,你这孩子,你可让妈咋办啊?”
只这一句,母亲便涕泪长流,放声号啕起来。从小到大,她爱哭的母亲可从没那么个哭法,仿佛一直在努力维持着的什么东西塌了,整个人再也无从依傍,绝望地不管不顾,足以扰得四邻不安。她吓得都忘了自己的麻烦,要给父亲打电话,母亲却及时阻止了她。“将来,你一定也要结婚的。荷荷,记住妈妈的话:男人,最重要的是肯负责任,不能像你爸……”
母亲那天这句戛然而止的话,是她老人家面对婚恋选择时真正的肺腑之言,还是仅仅是情绪失控中的信口贬低?作为女儿,初听时,她大受震动,整个人都傻在了地当中,呆呆看着自己那神色无比慌乱,像自悔失言,也没了主意的母亲。
徐晓告诉过她,那件事后来是她父亲又去找了他们班主任,一通检讨保证了结。不过父亲从没跟她讲过。想来是大考将至,唯恐伤了士气。后来父母也是如出一辙,都没再跟她提及此事,她便也渐渐不再计较,彻底放了下来。这当然不能算什么,亲人相处,这些年还不都这样?到底是骨肉至亲,总是想着你好的时候多,好了伤疤就要忘了疼。尤其她母亲,话从来就是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就好比当时大家最在意的她那成绩,高二文理分科后,重又突出起来。周围家长再次环拥而至,这次不再像她小时那样只是钦羡的客套,已成了更为急切、具体的求教。她母亲每每当着她的面,就能心安理得、大言不惭地讲:“是我们荷荷自己懂事儿,长这么大,我真没怎么为她操过心。”
只是,作为女人,以后的日子,她常会想起那时节的母亲,心中认定那就该是女人更年期的表现,多可怕!那时节母亲情绪极不稳定,动不动就能发现她老人家在默默垂泪,或毫无来由发火,甚至摔东西。当然都不是冲着她,而是冲她父亲。高中时她家里变化很大,最初原是她想住校,结果却成了母亲到她考取的那所高中附近租房子陪读。午饭、晚饭她都在学校吃。母亲把心思花在每天她六点半上早自习前,还有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后,想尽办法要给她补充营养。父亲只周末来,提起就让她列好菜单,来了大做一通好吃的。租的房子条件差,她不时劝母亲回家看看。母亲一次都没有,只说不能把她一人扔下。
然而她清楚真实的情况是母亲无法与父亲共处。一家三口团聚,父母间都没什么话,她一走,父亲也立马起身,因为不管多晚,母亲从不留父亲过夜。那段时间她很为父亲不平,但父亲总说,“你妈这是病,咱总不能跟病人置气吧?”
九
突然一阵铃响,手忙脚乱一阵倒腾,到底把手机从被子里翻了出来,她听见对方在叫她的英文名苹果。
“怎么了,水晶?”
怕吵醒母亲,她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接电话。水晶当然也是英文名,人家叫宋春丽,是她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当年她们宿舍六个,俩出国,一个因车祸去世,还有个跟她互生嫌隙,断了来往了。这是这些年仅存的一个始终互通有无的,之前都直呼大名。两年前,这家伙没找好下家就瞎跳槽导致失业,哭哭啼啼给她打电话。做人事经理的她,费尽心力把她招进了自己公司。自此,便都以英文名互称了。
“苹果,你知不知道明天开会干啥?”
“干啥?”
“我都打听了,一个老外没叫。看样子前些日子传的那些话不是谣言啊,洋鬼子真要溜了,你知不知道啊?”
“你跟谁打听的?”
“凯文给我打的电话,说他都问过琳达、布卢斯,还有盖瑞了。”
平日开会都是总经理或她这个人事经理挨着个儿打电话通知,这次却是财务经理琳达通知她,且毫无征兆选在周末,公司执行用工制度一向严格,她就职这么些年,就没突然通知周末开过会。接电话时她就觉蹊跷,现在看来,果然是有人要搞事情。
“水晶,你在给人当枪使的呢,知道吗?”
“得了吧你。我跟你说,这种时候,你得赶紧站队。哪凉哪热,你分不清啊?当时我要上你们这儿来时,我老公就说了,外企工资高是高,效益一不好,人家老外止损相当及时,说撤资马上就撤,才不考虑你呢。你这个人啊,水晶,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到晚,你就知道听话、干活儿。自己人想偷偷开个会商量商量怎么对付老外,公司就咱六个中层,人家谁都叫了,就你,开始都犹豫要不要叫呢。”
“别激动,水晶,你听我说。上周凯文让一个供货商举报了。这周法国总部已经在跟我沟通具体辞退方式了。查账的时候,琳达好像也有些问题。”
“啊,真的?那,那老外到底是不是要溜啊?公司会不会散?我负责市场我还不知道嘛,今年效益就是下滑得厉害。”
“别瞎琢磨那些自己都做不了主的事儿好不好?真解散了,我知道了第一个就得告诉你。行了,行了,别烦我了,好容易才歇会儿,一会儿我还得出去呢。”
“难道你这周没回你妈家?”
“在我妈家啊,怎么了?”
“拜托,快十点了,这么晚了,出去干啥?”
“陪我妈看电影。”
“天呐,真的?苹果,阿姨,阿姨可真是我心中永远的YYDS啊。”
“少来,买票买晚了,要不谁看午夜场。”
“下周你再回娘家,求求你把我也带上吧。苹果,真的,我昨晚睡不着,还猛刷阿姨的头条号呢。”
“不是老胳膊老腿儿的跑步拉伸,就是打扫卫生种花喂猫,说话假模假式的,我都不好意思看,倒亏得还有你捧场。”
“怎么叫假模假式呢?苹果,你应该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懂不懂啊?你这种人啊,我反正是真想阿姨了,很需要过去看看她。这段儿公司、家里,忙得我心力交瘁,只有阿姨这种文艺青年,啊,文艺老年,永远的文艺女神,才能疗愈我……”
十
她读大学时,她母亲去过他们学校一次,是送她去报到。都是头回见,她宿舍里的姑娘和姑娘们的家长后来再见到她,几乎都会跟她讲讲对她母亲的印象。
“荷荷,你妈真漂亮哈。”
“人家荷荷妈妈那不叫漂亮,那叫气质好,风度好。”
“都不对,要我说,阿姨那是有文艺青年的范儿。单听听她给咱芷荷起这名字,多有感觉啊。”
讲这最后一句的便是水晶。大学期间,以看海为名,不少同学来过她家。她知道,有天傍晚,在阳台上,水晶跟自己的母亲相谈甚欢,但时间并不太长。可那之后,水晶就称她母亲“文艺青年”了。水晶毕业第一年就结了婚,她去石家庄参加人家婚礼时还捎去了母亲的一份礼金。水晶见了那礼金,激动地紧紧拥抱了她,“是阿姨教我相信爱情”,水晶正色对她道,“要不是阿姨,我跟他,不会走到今天。”
人对人的影响真是奇妙,为这话,她问过水晶好几次,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母亲在她第一次带老公回家时的表态,她可听得明明白白。
“我找对象的时候,觉得该找个踮起脚尖儿,才能够得着的人,这样你才能跟着他一起进步。”
她一听就知道,母亲不仅对她失望,对她的未婚夫同样失望。
“我觉得小陆不错,人踏实,脾气也好。”是见她脸色不好吗?父亲来圆场,母亲随即也就放弃了,“是啊,你都这么大了,肯定要比我更了解自己。更何况,你跟妈的个性也不一样,选择当然也不会一样。”
事实上,在那之前,她母亲行之有年的“碎碎念”便已销声匿迹了。衰老,是对人最大的打击吧?从小到大,她清清楚楚看着母亲是如何在自己生命中一步步不断撤退的。最初是情感丰沛的耳提面命,接着便是所谓都为你好的指手画脚,近年已是表情复杂的欲言又止、渐趋沉默了。那会儿尚处斟酌着语气和措辞的语重心长阶段。母亲本就欠缺行动力,言语再有顾忌,便不免让她觉出生分来。
不能如此,不该如此啊!现在,躺在母亲的床上,她再次开始了自责。这情形,何曾相识。是的,她想起来了,是她刚离家时,离家去读大学时。是那年的秋天,她们宿舍六个姐妹集体出游,夜宿怀柔九渡河,她喝了两瓶啤酒,给折腾得整宿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想起自己小学六年级时,母亲第一次带她去配眼镜。她像选头花、发夹似的在不同色彩、质地的镜框里挑花了眼。到底选了个圆形黑框的戴上,乐呵呵跑去照镜子。明晃晃的眼镜店里,众目睽睽下,她的母亲竟捂着嘴,泪水涟涟,“荷荷,你的大眼睛多漂亮啊,戴上眼镜,很快就会变了形了啊”。
一时又想起小时候母亲如何带她四处验光、求医。想起高中时有次体育课,她被一只排球正好砸在眼镜上,眼镜碎片划伤了脸,去医院母亲说什么也要挂眼科,其实不过就是看着惨,只是皮外伤。母亲却讲,“这可是伤在脸上了啊,就是缝,眼科医生缝得也好,不至于留疤啊”。……往事滚滚而来,很快便泪湿了枕巾,她蓦然惊觉,母亲已多久没在做家务时哼歌儿了?母亲从前,何曾有过与父亲的冷战?
那年寒假,她等不及地回家去,一路都在琢磨如何撮合父母言归于好。到了家却发现,就像父母已搬离了那座陪读的房子一样,家中一切恢复如常。母亲似乎把更年期的坏脾气一并都抛在那破房子里,自己纤尘不染,抽身而归,重又回归了温雅、自得的主妇形象。非但如此,那次母亲还跟父亲团结一致,把矛头共同指向了她。
“天啊,荷荷,你咋还能胖了?”
这当然是她母亲的反应,如大白天撞见了鬼一般。父亲只是笑,不过后来也挺不住了,到底曲折地表了态:“刚过集体生活嘛,可以理解,不过,我闺女真的还是苗条些更好看。”
她憋了一肚子要跟父母讲的话,这下全用不上了。后来落座吃饭,母亲的嘴,又像收音机似的打开了,这个要少吃,那个得多吃,如何管住嘴,如何迈开腿……她不住地噘嘴抗议,其实心底还是欢喜的。只觉得好、踏实。毕竟家还是从前那个家。父母,也都还是让她有安全感的老样子。
大二那年她跟徐晓分了手。徐晓——直到今天,偶尔跟丈夫生气,她也还是会想起他。总觉得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徐晓更懂自己的人了。只可惜,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真正懂得徐晓。此生,为了这不懂得,她是缴了学费的。
徐晓是她读高中时班上的学习委员,从单相思到互明心迹,再到后来高考的重压,他们都携手挺了过来,还一起都如愿考到北京念大学。直到分手前,也还每周都能见上一面的。然而,那曾让她如沐春风的恋情,有天却突然变得比北京的春天还含沙带石。是徐晓提出的分手,看出她不舍,徐晓说:“别瞎猜,我其实不是没喜欢过你,也不是从前喜欢,现在变了心了。我是终于看清了一件事,像咱俩这种小地方出来,对生活又总那么多奢望的穷学生,如今是再没机会像父辈那样赤手空拳上演一遍咸鱼翻身的传奇了。你对我将来留学是不可能有任何帮助的,同样,留在这儿,我也帮不上你。要我说,你最好的出路是找个北京当地的,将来落户,结婚、相夫教子、事业顺遂……”
她绝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即便哭,都没当徐晓的面哭。但那次失恋严重打击到了她,好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只觉得饿,就惦记往嘴里塞吃的,仿佛不把肚子填满,心就要发空。多年后,已身为人母的她,疑心自己的女儿患了多动症,带她去看医生。在医院候诊时,听一位母亲讲自己读高中的儿子那所谓的暴食症,听得她心有戚戚。回想自己当年如何走出来的,竟已模糊不清,能记得的,只是如何跟母亲死杠了。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她家里也大事不断,先是奶奶的去世。父亲还得上班,母亲吃住在医院,照顾了大半年。奶奶走后不久,父亲又查出胃癌,好在是早期,跑来北京做手术。升斗小民的艰难,失恋的孤苦无告,让她那段时间里跟重病的父亲一样变得脆弱、无力,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瘦弱的母亲倒元气满满,再忙、再累,也总不忘指教她。
“荷荷,读大学这四年,很可能是将来想起来最值得回忆的时光,总不能是这副样子吧?脑满肠肥你知道吧?人越胖,就会越懒,慢慢学习都会受影响的。”
“你让你爸说说,他要是个小伙子,会找个大胖子当女朋友?”
“我听说现在有些单位都明文规定,体重超标,会影响提职提干。其实根本不用规定,反正你现在让我去招聘,我也不会要个体重不正常的。一个人,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还能指望他什么?”
“就算你不在乎形象,也得在乎身体吧?要知道,这个年龄发胖,会影响到你的内分泌系统,会导致月经不调,多囊卵巢……”
“在家时你不这样啊。上了大学,让你自己管理自己了,你看你把你自己管成了个啥样儿啊?”
碎碎念再次卷土重来。在她年少懵懂时,呈现出来的面目是高深、玄妙的。她已二十岁,自觉有了经历、眼界了,却回归到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且这次密不透风,因为父亲都被母亲调动着掺和了进来。
然而父亲没啥说服力。术后医生就告诉父亲及早运动,出院后更得加强锻炼。母亲为此没少对父亲发泄不满,嫌他娇气。那年母亲还没退休,是被丈夫的病提醒了?从北京回家不久,她就去办了健身卡,从此风雨不误按时去上课。没过几年,尤其退休后,收核心、靶心率、乳酸阈值之类的词儿张嘴就来。对丈夫每天晚饭后去小区遛个弯儿那种运动相当不屑,说他一走那么久,耽误那么长时间,汗都不出,一点没效率。母亲自己倒有效率,有次游泳回来,直接晕在小区门口,让个保安给送回家的,狼狈透了。
父亲退休后,没那么忙了,在家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不过母亲的日程安排相当紧,每天执行严格,为了空腹跑步,早饭都无法同吃。尤其这些年,据说是六十五岁后的老人健身房不允许报大课,只能约私教。母亲嫌贵,便转而回家来自己折腾,又是瑜伽球,又是哑铃、弹力带的轮番操练。本就瘦,掐腰劈叉举腿,不时伴有咔咔声,好在隔着屏幕,她那些粉丝也听不到。
母亲何时开始拍视频,做起自媒体来的,她都不知道。只记得见过她老人家跟丈夫学PR时的几起几落。后来不知怎么到底开窍会了,常见她戴着老花镜,闷在书房,一边泡脚,一边对着电脑,一坐好久。
“觉不觉得我像个青蛙?”有次她站在母亲身后看母亲剪片子,屏幕上她老人家正跟头把式地做波比跳,姿势怪异。见她来看,不好意思,便如此自嘲。那时母亲已放弃唠叨她锻炼减肥了,没了压力,她倒也佩服母亲的坚持,就竖起拇指赞道:“青蛙,也得是只勇猛的青蛙!”
父亲路过,也说,“勇猛倒未必。可你妈这辈子啊,一个人就能找乐儿,自嗨,咱俩都得服气。”
十一
“老妈,老妈,”她一惊,猛地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光,看见了夜色中自己女儿那亮晶晶的大眼睛,“老妈,咱还去吗?”女儿热热地趴了过来,耳语般轻轻问。口里哈出的热气,倒垂下来的蓬乱发丝,都让她一阵发痒,彻底醒了过来。
“当然去,几点了?”努力不让自己显出慌乱,她轻轻坐起了身。
“别,别,”女儿急切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姥姥睡着了啊,都打呼噜啦。她好容易睡着的,不能叫,对吧?现在离开场还有四十分钟,刚才我查了,票能退,就是得扣点手续费,行吗?”
“行,”一阵欣慰,她微笑着朝女儿点点头,女儿也笑了,还软软地向她靠过来,仰起脸儿,禁起鼻子撒娇,“怎么样,老妈,有我这样的女儿,你幸福吧?”
“幸福,”她也笑学女儿的样子压低嗓子说话,还帮女儿理了理头发,便轻手轻脚去到门口,见母亲果然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后的吊灯不知何时也调暗了。这情形让她猛地记起,父亲去世后,自己每次回来,母亲总是这样在那个沙发上躺着等她的,见她进门,第一个动作便是起身把灯扭亮。这么说,每次回来,自己都会把熟睡中的母亲惊醒?母亲睡眠一直都不好,常说自己好容易睡着,只要一醒,就再没可能睡了。近年来回家,若赶上母亲某次气儿不顺,父亲总悄悄告诫她,“别惹你妈哈,她昨晚没睡好。”
父母家的房子不算小,可毕竟卫生间就紧临着客厅。她略一迟疑,果断把女儿拉进小卧室,“咱也睡吧,馒头,不洗了。”
“真的?”女儿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睛,雀跃着高举双手,向她扑过来时半路突然顿住,“那,那每日复盘还做不做?”
每日复盘,是她从女儿上幼儿园开始一直持续至今的睡前项目。娘俩躺在床上,各自总结一下各自的这一天。原是想以此了解女儿的生活,也借机对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强调强调。当然了,偶尔有自觉不妥的地方,也可借机与女儿缓和。小时她母亲睡前都是给她念故事,后来改成俩人你一段我一段地念小说,差不多折腾到初中,不了了之。她自觉自己这项目比母亲安排得更现实、有效。只是孩子一大,同样也不好坚持了。
“从简吧,”她边说边率先钻进被窝,经常在女儿面前袒胸露乳,她倒不觉尴尬,只觉得有点冷。女儿也就穿着小睡袍,很快像条小鱼似的扑腾着滑进来,冰凉地黏在她的肚子上不再动了。“今天做错的事嘛,是不该玩手机超时,不过就超了不到半小时,无须受罚。高兴的事儿,是我告诉我爸你明天开会,我爸说正好他那导师临时有事,他明天下午的课也取消了,可以带我去买文具。然后晚饭咱们一起回奶奶家。没了,该你了。”
“妈妈今天心情不好,嗯,是发愁,你说真要给你补课,那以后周末咱回姥姥家的时间不就更紧张了吗?”
“我早够了。老妈,你不放心姥姥一个人在这儿,为啥不让姥姥跟我们一起住?”
“我会尽快说服姥姥的。到时候你是想跟我们住一个房间,还是跟姥姥住一个?”
“啊?我,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儿……嗳,妈妈,我都上中学了,该有自己的房间了。”
“我们家就那么大,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不……老妈,我跟你说件事儿吧?不过你得先答应保密。”
“我答应,怎么了?”
“我奶问过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妈打算让你姥姥咋办。”
“你咋说呢?”
“我当然说不知道啊。我说我妈没跟我说过啊。这么说对吧?”
“嗯。”
“我爷还埋怨我奶,说你咋就那么多的闲心呢?为难孩子干吗?我奶就过来跟我说让我给她保密了。后来我还听见他俩说,人老了,有个伴儿,日子还好过些。像我姥这样剩一个的,就难了。尤其我姥还不合群儿,难上加难。”
“找机会跟你奶说一声儿,你姥不是只剩一个,她还有女儿呢。你就说,这话是你妈说的。”
把已睡得热乎乎的女儿从自己肚子上往下挪时,她突然想起女儿小时,有次复盘,忽然跟她讲:“我知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肚子给我当房子,才故意吃这么胖的。”
“胡说,我上大学时就胖了。”
“真的?可这是我姥告诉我的呀。她还说,她的肚子也给你当过房子。可那时她臭美,没像你那么吃,所以你以前的房子,没我以前的房子这么好。”
“没那事儿,”她心情复杂,却并不领情,“你姥就爱讲故事,讲多了,就真假不分了。你自己动脑筋想想,她生我,那是啥时候,那时想吃,她能有那么多好吃的?”
一时又想起,有次跟母亲抱怨,“弟弟作为一只猫,还不比我作为一个人要更胖?”
从用奶瓶喂,到后来骗着去做了节育,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地胖起来,弟弟如今的体重一直在十六到十八斤之间晃荡。母亲折腾过出去遛,买激光笔之类的引逗,都没怎么奏效。不过,不管何时,只要见了,永远笑逐颜开。哪像见了她,又像忧心,又像嫌弃,一张脸,苦大仇深,总拉得老长。
“说来说去,无非是你妈希望你怎样,你偏不怎样。你自己希望自己怎样,想过没有呢?”
好好的,怎么倒又想起徐晓当年这话来了?她知道自己今晚是又要睡不着了。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很快,客厅传来响动声、说话声。透过门缝,她知道,厅里的灯,又被母亲扭亮了。
十二
“妈,没事儿吧?这么晚了谁打电话?”
“没事儿。网约车司机。我看你俩都睡了,就把订单取消了。”
“怎么还网约车?咱家车呢?”
“我让小王拿去卖了。”
“小王是谁?都怨我,这段时间忙晕了,那车修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你要不要卖的。”
“是,得卖。刚才是不是我先睡着了?你们没叫我?咳,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睡这么死。耽误你和馒头看电影了。”
“怎么叫耽误我?我又不急着看。”
“馒头生气了吧?”
“那家伙,她其实更喜欢跟同学一起。”
“好事儿,说明她大了。你以前也这样。慢慢地,都要这样的。这样也好啊,你就可以轻装上阵,一心一意做自己了。”
“你刚才说哪个小王?我爸以前单位的?怎么好像没听说过?”
“荷荷,你不急着睡吧?明天可以动车上睡的。馒头也大了。”
“不急啊,怎么了妈,有事儿?”
“我其实,其实一直想跟你说的,就是没想好该怎么说。现在,事儿都处理完了,我也要走了,是得跟你说清楚了。”
“上哪儿,妈,说清楚什么?”
“你爸出车祸,不是一个人。他车里,还有个女人。跟了他好些年了,我还以为早断了呢。”
“说的什么呀,妈,不对,车祸的事儿,不是小陆去处理的吗?”
“小陆知道的,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你的。”
“什么?你怎么这样?妈,我是你女儿啊,小陆都知道,这么长时间,你就瞒我一个人?哦,别别别,妈,妈你别哭,我不是怨你,我,我就是……”
“这件事儿,给你陪读那年我知道的。那个女人的丈夫,姓王,咱这儿电业局的。那年,他找到我,我才知道的。那个女人,是你爸他们单位一个主持人。那会儿孩子还不到三岁。后来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听小王说,女孩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那年去的英国留学。现在孩子妈妈没了,等于孩子在国外没了供应,小王也不能不管啊。当然他也结婚了,也有个儿子,今年上高中……”
“咱不管别人的事儿好吧,妈。那个小王,他跟你要钱了?”
“也没有。”
“那咱家的车?”
“我不想再看见那车了,荷荷,这房子我都不想待了……”
“好好好,妈,妈,你别哭,没事儿,不是还有我吗?这么大的事儿,你该早点跟我说的。”
“那时你得高考啊。后来,你爸反复跟我保证。我其实也不是完全信。可荷荷,那时你还没结婚啊。将来人家听说你爸妈是离婚的,要耽误你找婆家的。再后来,又有了馒头……稀里糊涂的,我真是,荷荷,时间不禁过啊,人要早点下定决心做自己……”
“小时我爸总跟我说,谁都不可以欺负你,可他怎么……”
“我也恨过你爸。那时,我看都不想看他。他跟我说什么,我都不听。就想着等你考完大学就离婚。可我一个人……荷荷, 妈一直告诉你要活出自己,要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寄托,你现在该明白妈的心意了吧?千万不能像妈这么一辈子啊……”
“妈……”
“好荷荷,你哭什么啊?都是妈妈自己没出息,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恢复高考那年,都考上了,我没去念,就因为结了婚了。其实就是后来也不该把专业扔了,要是一直在文化宫,也不至于……”
“都过去了,妈,你太较真儿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事业吧?像你退休这些年,我就觉得你状态挺好的。”
“是的,得锻炼,荷荷,运动对人很有帮助的,尤其情绪。你爸的事儿,我能走出来,多亏了运动。你也是,荷荷,你也四十岁了。人这辈子,下半场,不容易的。我跟你说件事啊,你一定得支持妈妈。我在网上认识了个大姐,比我大两岁,她是因为家暴,老公总打她,就开房车出去自驾,一年多了,一直在云南。我关注她的号很久了,跟她说好,处理好自己的事,我就飞西双版纳,跟她一起,搭伴儿自驾。”
“你的驾照不是一直都给爸和我扣分用的吗?你还能开车吗?”
“这两年开过。其实最早逼着自己上路,就是因为知道了那件事,后来以为过去了,就又不开了。荷荷,让妈去吧,好不好?妈就快七十了,现在摆在面前的主要就俩事儿。第一要有个好身体,将来不给你添麻烦。第二就是得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儿。真的,妈什么都准备好了, 包括你弟弟,一有空,我就拴上绳子出去遛它。荷荷你知道吗?寿命长的猫都有个特征,就是得常去户外活动,我这次走,给自己定的计划是先去一个月,至少得发现你弟弟也喜欢。你,不喜欢吗?荷荷,你怎么了?”
“不是,可是……”她的心,乱极了,父亲的事已让她有些找不着北,偏母亲又要作妖。然而麻烦还不只这些,早在母亲念叨开车时她就发现小卧室的门开了。总不至于自己没关吧?已是午夜,电话铃会不会也把女儿吵醒了?越想越怕,到底抛下母亲,屏息敛神,悄悄去到门口,果然见女儿正站在那儿,瞪着大眼睛,自知来不及跑了,眼睁睁被她抓了个现行。
“老妈,我错了。”
“上床睡觉去。”
“老妈你放心,我不跟任何人说。”
“睡觉去。”
“跟你,我都不会再提了,”女儿飞快钻进被窝,仰面闭上眼,嘴里却还在信誓旦旦一刻不停地唠叨着、唠叨着,直到她冲了过去,又要把手探到女儿裆下。忽听女儿恍若叹气般又说了声,“你就当我,当我又梦游了好了。”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女儿真的就像小时梦游似的,最后那几个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趋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