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节
2023-09-26翔虹
翔 虹
1
韦锡开车在高速路上,突然一个巴掌从背后捂上他口鼻,脖子被刀尖冰冷顶住,耳边荡开沉闷的断喝:这么爱管闲事,你就不怕自己摊上事啊?!
韦锡行伍出身,碰着这种突发事件,通常能对付。但近来疲惫叫他手脑迟钝,何况正抓着方向盘,只能任由人家钳住。僵持到快要窒息时他惊醒过来,身子汗淋淋的。原来是睡觉忘记摘口罩,做噩梦。
韦锡看手机已经快六点,临近闹钟时间,索性起来。他没刷牙,久闷口罩的大味,一下子险些将自己熏倒。他把口罩揉成团扔向垃圾篓。这段时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洗漱完走向矿区路口卡点时,韦锡感觉脚下虚飘。他刻意对齐水泥路中缝,生怕没了参照脚会走偏,滑进路外黑暗之中。
保安矿区是著名的锡都,有色金属占全国三分之一,提供的税收超全县七成。韦锡的老家就在矿区附近村子里,那年冬天父母去捡大卡车撒落的矿渣,他就生在路边草地上。矿区草木覆盖深褐色的粉尘,韦锡的产床是深褐色的。那年代农村还没预产期这词,农妇体格好,填肚子又第一紧要,干活干到孩子出生很普遍,不少小孩就生在路边、坡上、田地里。韦锡有个大咧咧姨妈,上厕所一不留神,他表哥直接蹦出来,从两块架在茅坑上的木板之间,“咚”地掉水里,像跳水运动员失手砸起大水花。幸好家人打捞及时,表哥捡得一条命。按说一出生就练水,表哥应该有跳水天赋,可惜呛脏水留下了病根,跳不了水,他每次在旁边咳,韦锡似乎都闻到粪坑味。
话说那天父亲拿小刀割了脐带,用外套包上韦锡,扶着母亲走回村里。进屋放儿子到床上,外套口袋里的矿石掉出来,他就顺便给儿子起名韦锡。不知道父亲是希望他长大捡到更多矿渣,还是寓意他能有出息,有朝一日当个矿长。后来韦锡没捡矿渣,也没管治这个地方。他现如今在这里,是带队来抗疫。这个点没哪家醒来,昏昏黄黄的路灯、矿井口的射灯、冶炼厂大门口的高杆灯依然亮着。因为有疫情,全矿已停产三个月,两万多人全闷在这。
疫情开始后,县里抽人成立八个督导组,分片包干防控。韦锡是其中一个组长,负责的片区最令人放心。好使的牛多拉磨,这不,矿区一有疫情,他就临危领命来了。三个月里他别说回县城,连两公里外的老家也去不了。他天天杵在这,春节也不例外。
转完各卡点,韦锡回到帐篷指挥部。屁股挨板凳还没贴暖,有两辆大货车运物资来到,他领几个干部卸货。物资运来先放这,再按需逐步分发。他们花两个小时才卸完,虽然寒风凛冽,干完活韦锡的秋衣仍然湿漉漉贴上身子。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长长的寒战。
他才端碗准备吃方便面,外边传来一声吼:老子今天就要出去,你们管得了吗?
众人赶忙出帐篷,只见有个粗壮小伙一阵一阵拧油门,拿摩托车前轮去顶卡口栏杆。韦锡上前问,老弟怎么啦,一大早在这急吼吼的?
我要上县城找我表舅,整天关在山窝里老子都憋疯了。
不行呀老弟,政策规定疫区封闭管理,这么久了你又不是不懂。还是回屋吧,大家都一样待着,以后再去看表舅。
你说啥也没用,老子今天就要出去!他又轰油门,顶得钢管栏杆向外拱。
老弟呀,好话你不听,那我只能撂话在先,谁都不许坏规矩,不然后果自负。
有种你们来拦啊!小伙子两脚蹬地,摩托车退两步轰开油门就要撞上来。韦锡使个眼色,左胳膊箍他的脖子,右手捏上他手腕。一个年轻人抓住他另一只手,第三个夺过车把。小伙子被架向帐篷,他一路嚷嚷,你们知道我表舅是谁?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不?!
等他被摁上凳子坐稳,韦锡递过一杯开水说,老弟你冷静一下嘛,你表舅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谁都不能出去,来,先喝口水消消气。
什么?你说我表舅不重要!他叫卢锐权,德悦集团董事长。小伙子没接杯子,把手扇过额前,要不是韦锡眼疾避开,杯子就打落了。小伙子气鼓鼓地说,你们,还有整个矿上吃的喝的,好多可都靠他捐。讲到这茬,他底气冒顶,涌上满脸鄙视:现在认识不?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我舅还不如把东西喂了狗!韦锡听他提卢锐权,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继续开导。
送走小伙子,快到中午十点了,韦锡这才感觉胃一直在疼,他拿开水冲已经干结的方便面,大口大口吃起来。
回到住处已经是半夜一点。韦锡进门赶紧摘口罩刷牙,洗澡的力气是没有了,他吃药躺上床铺,想早点休息。哪知人一放松,胃又疼起来了,一阵猛过一阵。他原来没胃病,进矿区后压力太大,寝食没个准,才挨的。
他用手揉搓,拿卷筒纸顶,不管用。后来肚子不光疼,还开始像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扭绞着。额头脖子和背后嗖嗖冒汗,他的牙关再也咬不住,开口大喊。隔壁工作队员闻声踹开门,把滚落地上卷成熟虾的韦锡送矿区医院。一查,胃穿孔大出血。
折腾到第二天下午,韦锡才有力气碰手机,没电。陪护的同事帮充上电,他听见妻子马悦芬一串接一串的语音,着急得不行。他打过去,轻描淡写说一直往户外跑,没法充电,现在才消停。挂电话后韦锡见朋友圈发有卢锐权的消息,这与他本无干系,不想理睬。可下一秒他突然想起昨天冲卡小伙子的话,手指头不禁去点开看了。
消息连着两条。一条是县里推荐卢锐权为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候选人,向社会公示。另一条是卢锐权又捐款支援抗疫,指定给保安矿区和锡都监狱。他每次都是一百万元,定向捐。此前两次,他分别捐给孤儿院、养老院和封控的学校。怪不得叫他表舅的小伙子话头那么硬嘎嘎。看第一条,韦锡纳闷怎么卢锐权这种人也能当先进?看完第二条,他像小时候表哥在旁边咳嗽那样,嗅出诡异的气息。卢锐权先在锡都监狱坐牢,后在保安矿区挖锡矿,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明摆着他是在玩金钱开路、慈善蒙眼的套路呀。
得此判断,不仅缘于战场上练就的敏锐,更因为他了解卢锐权。
2
韦锡当兵回来后,先在老家做村干。他忘不了上级领导来的那天。
为迎接领导,村委头晚开会到夜深,认真准备一份报告。大家列出村里最大的三个困难,巴望领导拍板拨款解决。这三个困难难倒全村多年,迫切得很。听说前阵子领导到隔壁乡一个村,就帮忙解决了类似的问题。韦锡早上踩单车去集镇买菜时,支书特意交代多割点肉,选好部位。
我拿自家熬的土酒来,放几年了没舍得开坛,再配上好菜,我们得让领导吃好喝好,明白不?支书戳韦锡的额头说。韦锡愉快地应答,吹起口哨把车蹬得呼呼带风。
看的点挺好,又听支书自信满满地介绍,一上桌领导就来兴致。他主动端杯敬了大家,见支书夹了一块三层肉和一块排骨给他,便把肉惬意地往嘴里送。支书放下筷子专注地看领导吃。
领导把肉咬两下,又咀嚼三下,然而,随着上下颌运动,他脸上慢慢地、慢慢地一层一层褪去悦色。再然后,他像川剧变脸一般,倏地泛起愠色。领导盯着支书说,这肉味道不对呀。说完,他张开嘴,“噗”地吐到饭桌上。
死猪肉!
一个声音从他喉咙窜出。不对,是支书发出的。支书几乎同一秒夹肉入嘴,只嚼一下就发声,充满意外、绝望。韦锡也吃出不对劲,但他判断力不行。而且他忒紧张,愧恨交加,哪敢吱声。他只是惶恐过头,冷不丁灌进支书的声音,误当成自己的了。
当时没人愿当村干,他复员回来第一天,乡领导就登门动员。韦锡想自己是党员,就满口答应。谁知还没为村里出啥力,反倒添乱。他听见胸腔心碎的声音。他不能像领导和支书那样吐肉,而是在支书尴尬的道歉中,把肉吞下去。像打落牙齿吞下去那样。照说吞死猪肉不比吞牙齿难,可韦锡感觉比吞牙齿难受。小时候他意外跌倒,一慌乱,就吞了磕掉的门牙。
全村希望落空,韦锡挨怼半年也没个完。尤其是支书,他的话头更是掺满恨铁不成钢的疙瘩:好你个韦锡,还整天说打过仗见过世面,买个肉也能搞砸。你跟哪个买的?
跟卢锐权买的,镇上有六摊猪肉,我只认识他。
认识?真是漏一句交代都不行,我的傻蛋仔哟,认识你还跟他买?
他割肉上秤前我还特地讲,这肉买来有大用处,你得给我挑好的。韦锡好像迁怒卢锐权,又好像只是辩解。
意思是你讲清楚了?傻蛋仔哟,跟这个小杀猪佬讲得清楚吗?你呀,今后灵醒点,要不长眼珠子干吗。说着,弓起指头弹了弹韦锡的脑壳。韦锡越加憋屈,他想起卢锐权割肉前,把杀猪刀往肉上拍了拍,笑呵呵应他,当然要挑好肉割呀,我还能亏了锡哥不成?他连连叹气,让一个没识两字的小子坑,我韦锡真够衰废了。
过两年县里招干,韦锡入职分在乡工商所。工商所专门管市场,他对卢锐权之流掺杂使假、短斤少两的勾当逐渐明清。原先吃过哑巴亏,又职责加身,韦锡狠劲啃业务,练成硬活。一只鸡、一挂肉、半袋谷子,他拎起掂量掂量,说来的斤两八九不离十。黄牛肉水牛肉,马肉驴肉,好肉病死牲畜肉,他望一眼,拿手压压捏捏,一说一个准。口口相传,好多人不信,圩日专门跑来验证,没个不服的。商贩们直摇头,还有这等眼毒手利的牛人,厉害。他很快让领导刮目相看,破格换他当所长,把全县最乱的集贸市场打理得妥妥帖帖。
吃出死猪肉的领导刚好分管工商,听传闻也好奇,下乡专门绕个弯来证实,完了朝韦锡的胸口猛捶一拳表扬他,我就说嘛,我们当兵的人,衰不了。
次年底,韦锡调到县城所在地工商分局当副局长。其时改革步子大,经济活力井喷,店铺一家挨一家,市场摊位挤爆。人们买东西,不再简单说上菜市场,或去百货大楼,而是讲去某商场,去逛某某服装店,到哪个商业街淘折价货。讨价还价不再限本地话,闽赣粤语,川陕湘话,什么都有。双方从听不懂到听懂,再到会讲对方语言,喜欢对方美食。吃的穿的花样多起来,楼房开始在深山里出现,谈婚论嫁,谁嘴里再不小心蹦出三大件,铁定叫人笑掉大牙。大繁荣也衍生很多问题,主要是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和欺行霸市,工商分局管辖四个市场,两千多个体户,市场秩序混乱,怨气塞满每个角落。韦锡刚到任,就下决心扭转这种状况,担子刚好压对。
大年夜凌晨四点,韦锡带一队人马悄悄摸到屠宰场外。他们要抓给猪肉注水者的现形。在这里,临死的大牛肥猪又踢又嚎,操刀的大汉眼红筋暴。屠刀一捅鲜血喷发,利刃划开之处,五脏六腑现形。置身其中,牲畜的号丧扯得人心里一惊一乍,浑浊的空气麻木着嗅觉,裹着血块和粪渣的污水污染着视线。韦锡按上战场来对待这次行动,他带的人马只选两种,退伍军人和个大胆正的。事先已有两人悄悄进过屠宰场,他们刚调来,屠商还不认识。韦锡把人马分成两组,事先进场摸情况的两个人各跟一组。
韦锡这组进后门,分开走。大家都穿脏旧衣服,和屠商穿着相似。这屠宰场超大,左边栏子里能装上千头活牲畜,右边这块可同时宰杀两百多头猪牛。屠商头天把收购的猪牛运来,次日凌晨来宰杀、分割,拉到市场卖。屠宰场提供场地和水电,按头收钱。
进门几步,韦锡一眼看见卢锐权在杀猪。他跟随叔父从乡下来县城卖肉了,据说他给猪肉打水最拿手。今天他杀两头,一头已弄完摆在地上,另一头正在开膛。韦锡看见一根细胶管,从水龙头通向那头弄好的猪体内。不消说,猪身里的水管头套上小竹节,竹节一头削尖,插进猪心下端的黄喉。他们把控水量,合适的压力让水缓缓注入猪身,充盈各处,和肉混成一体。一头猪能打十来公斤水,消费者恨得牙疼的注水肉,就这么来的。当时一公斤肉六块钱,他们卖一头猪凭空多赚五六十块,差不多顶干部一个月工资。韦锡曾在会上说,我们是管市场的,如果听由他们这么打水,我们就是变相帮他们打工,甚至可以归为合伙坑消费者。韦锡不动声色,转往他处。一来,他在等卢锐权的第二头猪也打上水,把证据搞全。二来,顺便核实先前进来同事的情报,这活儿,得一掐一个准。
时机到,韦锡和另外两位同事绕回卢锐权身边。
卢锐权,你忙呀。韦锡拍了拍正蹲着弄猪下水的人的肩膀,一个同事“咔嚓”拍照。第三个人指了水管,又指向因为注水胀鼓鼓像四个冲天炮的猪脚,问卢锐权,你这是干什么?
卢锐权猛然挨这一招,愣一下,随即堆起笑脸说,杀猪呗。
同事一手一根,把俩水管从两头猪里拔出来,问这个也用来杀猪?
卢锐权有点磕巴,这个,这个用来冲洗。
韦锡说,老弟你先站起来。卢锐权站起来,刀没放。不但没放右手的刀,左手还顺起另一把。杀猪得两把刀,一把大点,用来捅杀、开膛破肚,小点的那把专门剔骨头。
现在,卢锐权提着两把亮闪闪的尖刀。他高出韦锡一个头,体形壮硕的他知道躲不过这次检查,眼光变硬,瞪着韦锡问,叫我站起来干吗?
老弟,你给猪肉打水,违反市场公平交易条例,现在请你跟我们到工商分局协助调查。
说我打水你们谁看见了?证据呢?证据在哪,在哪?卢锐权凶巴巴的眼神扫过三人,猛踢两脚胀鼓鼓的死猪。
老弟别装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都看见了,证据在相机里。你最好还是配合工作,到分局把事情处理好。
“咣,咣咣。”卢锐权将手里两把刀磕碰几下,提粗嗓门吼开:没什么好处理的,老子今天就是不去,看你们拿我怎样!
不要这么硬扛,你真不怕承担后果吗?韦锡大声说。
就不怕,我卢锐权怕过什么?他右手的刀“唰”地挥过脑门,凛凛寒光劈向屠宰场屋顶。警察来了,最后卢锐权因造假被罚款五百元,另外因执刀寻衅滋事被治安拘留。
在拘留所过春节出来没满月,卢锐权和邻摊屠商起争执,动刀子双双挂彩,进锡都监狱住同一间牢房,劳改半年。
吃完牢饭出来,卢锐权不卖肉了。他跟叔叔去乡下收猪,转手给屠商。每天倒手七八头猪,只用大半年,他成为全县屈指可数的十万元户。卢锐权越干越起劲,后来他干脆撇下叔叔单飞,主要干两件事:开酒楼和贩羊下广东。
卢锐权来工商分局变更营业执照,这个时候,韦锡已是工商分局的局长。他上任后大力整治,县城市场秩序焕然一新,一跃成为全省先进。
韦锡接过卢锐权递过来的材料,挺纠结。按说他生意敢闯敢冒是好事,可这小子忒不地道,怕生意越大幺蛾子越多。他就对卢锐权说,材料先放着,我们研究了再通知你。
纠结几天后,韦锡还是办了。给营业执照时他对卢锐权说,老弟呀,生意上道了做人也得上道,别再干坑人赚黑心钱的行当了。卢锐权点头哈腰,说锡哥教导得对,不干,不干了。韦锡听这腔调,和当年他割死猪肉前讲的一样,知道自己白费劲。
3
卢锐权开的店叫寿源全羊宴酒楼,位于澄江河永济石拱桥上。永济桥几百年历史,新中国成立后建了新桥,其交通作用不复,便在上边建图书馆。水上图书馆是县城标志性建筑,远近闻名。卢锐权重金租用三十年,装修一番之后,再请几个“羊肉师傅”,饭馆很快开张。在雅致包间里吃地道羊肉,看小河流水、柳竹依依,酒楼生意很快火爆,隔壁几个县的人都慕名而来。
开业就要搞宣传,如果是别人,最多是在县电视台打广告,要不就是往墙上电杆上贴海报或者请老头老太太穿广告服,转街吆喝,卢锐权不这么干,他请了十几个外来妹,也不知他从哪里请来的,个个肤白腰细,前凸后翘,走在小山城街上,走到哪都引起一阵骚动。更稀奇的是,他只提供住宿,不开工资。食客来,看中谁就点谁,陪吃陪喝陪唱卡拉OK,一人每餐二十块钱。酒楼大门两侧的沙发上,营业时姑娘们一溜儿坐着,花枝招展。她们最吸引人的不是能喝会笑,而是繁杂的喝法。把啤酒红酒白酒倒一块喝,叫“混合所有制”。男女互敬时端杯的手臂相交,叫“交杯酒”,手臂绕过对方颈脖,叫“交颈”。一个姑娘拿着两片破开的鲜竹节相接,再对准食客嘴巴,另一个姑娘慢慢倒酒进竹节,酒沿着竹节曲折入嘴,叫“三道弯”。当时打一天工也就二三十块钱,够点一个妹子。尽管如此,顾客仍然趋之若鹜。
坊间流传,有个局长召集七八友人来聚。猜拳灌酒正酣,局长老婆突然闯进来。她看见每个男人大腿上都坐着一位美女,便冲上去,一把将桌布连同碗碗碟碟扯落地上。然后,她屏气怒瞪几秒,才冲老公狂吼,你不是在加班吗?!
事发太突然,一阵咣当哗啦过后,现场静默。大腿上的女孩也愣着,忘了下来。
局长尴尬了一小会,马上推开外来妹,对身旁的副局长说,老弟呀,早都叫你别太小气,吃饭要摆够凳子,你不听。你看看你看看,现在搞出误会了吧?
局长的喝法叫“腿上宾”,这出闹剧广被戏传“河上狮吼”。
此种闹哄哄、醉醺醺的场所,引发多少夫妻睡觉背靠背。当时卢锐权简直成了老鸨的代名词,他也在这种场合里结识形形色色的人。酒楼前台结账时,单子上平添几道菜,多列几包烟几瓶酒,你说有还是没有?各种反映太多,县里组织工商公安文化联合执法组来检查。一队人马把店里角角落落都查遍,除了吃饭唱歌,没查出什么。韦锡查看卡拉OK碟子时,卢锐权在旁边说,放心啦领导,绝对没有黄色的,只有女人穿三点式。社会进步了,现在你到哪个村头都能见着。
查不到物证,就谈经营行为。卢锐权摊开他肥硕的双手辩解,我的客人只是吃吃喝喝唱个卡拉OK,最多算身体接触不太雅观,但他们没卖淫嫖娼,你们能拿出哪条证据?结果韦锡只能警告卢锐权,你们别太吵闹了,影响到居民不好。卢锐权呵呵笑道,好的好的,我们一定注意。但你们要全管完哦,街上那么多露天和室内卡拉OK,大音箱从街头吼到街尾,他们也得注意点。
执法组离开时,卢锐权让外来妹站一排挥手相送,嗲声喊着: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所有执法人员脸上都挂不住。韦锡那个感觉,可比当年见着领导吐死猪肉难受一百倍。
这带盛产山羊,卢锐权把黑山羊贩到广东去。为啥只贩黑山羊?这得从南方人好吃会吃讲起。这里一些地方饮食偏好挺新奇,不但吃羊钟爱黑山羊,他们吃蜂蛹,首选一种叫“地雷蜂”的。
回头说卢锐权贩羊。刚开始,他运一卡车出去能赚近万元,一个月跑五六趟,赚头在当时算牛了。可他不知足,又找到偏门,人们经常看见,卢锐权车上除了羊,还装红薯藤这类青饲料,差不多到目的地时他先拐进加油站,用盐水洒上青饲料,那些羊一路颠簸本来没食欲,一闻到盐味立马胃口大开,吃得死撑。花青饲料的钱卖出羊价,一趟又凭空多赚千把块钱。他是赚了,但买羊分批宰杀的人就亏大了,撑过头的羊消化不了容易死掉。按说这么干肯定没回头客,卢锐权基本上都是一锤子买卖,可是广东是个大地方,他一锤子买卖红火得很。
有一天,韦锡进办公室,桌上有份公函。一看是广东工商部门发来的。他很惊讶,我们这山旮旯怎会有广东来的公函?他没坐下就拆开,乖乖,又是卢锐权惹的祸。原来,前阵子货源缺,卢锐权收不上黑山羊,就压价收其他毛色的。拐进加油站时,除了喂盐水红薯藤,他还给每头羊刷上黑涂料,不消半天,整车羊换新装。夜路走多就撞鬼,这回的变色羊,没能帮他赚到黑山羊价差,别人买羊拉回去半路下大雨,涂料冲个稀里哗啦,黑山羊原形毕露。广东人办事效率高,很快逮住卢锐权。他那点脑汁在老家还行,在人家那转不赢,三两下全招完。他们新账旧账一块算,罚了好多钱。然后把一整套材料寄过来,让发执照的工商分局跟进处理。
韦锡看完材料,震惊得一屁股跌到沙发上。现在两广协作刚开始,人家广东给了我们很大的援助。我们本该知情回馈,把原生态靓货拿去交易,实现双赢。哪知不成器的卢锐权为几个黑钱,竟干出这勾当。
韦锡非常恼火,卢锐权当年变更执照,自己居然相信他狗改得了吃屎!真蠢啊。他马上开会,要按规定对卢锐权进行罚款,吊销营业执照。风声传出去,这下卢锐权软塌了,马上找上门来求情,同时动用酒楼里结识的关系网施压。韦锡没理睬。对此卢锐权很不爽。
…………
躺在病床上的韦锡,越回忆越添堵。他放下手机,在心里说卢锐权都能当全国先进时,竟然对自己获得的优秀市管员、先进工商所长称号,产生莫名的怀疑。之前他一直以此为荣,当作财富,压箱底的证书久不久拿出来看,宝贝得不得了。
唉!他轻轻叹一声。
4
被吊销执照那段时间,卢锐权消失了。等卢锐权重新出现,人们才知道他进军矿产和房地产业,玩时髦的“借壳入市”。他没执照了,就算执照在,他也没资质没能力玩这两样。他外出大半年,看准时机掏空口袋搞投资当股东,没几年,他就大发了,虽然不是法人,但占股多,名片两面印满头衔,各种大场面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卢锐权转行后,和工商分局没啥关系了。韦锡对他本来就头痛,现在终于省心,哪还有工夫关心他那些破事。房地产他在外地搞,人们不太清楚。有一次韦锡回老家,饭桌上表哥讲,保安矿区盗采滥挖,治安乱得很。好像卢锐权所在的公司养什么护矿队,一有纠纷就拉人马械斗。听说打一回伤十把个人正常,久不久还死人呢。表哥咽下一块五花肉,抹着流油的嘴角讲。韦锡听了直摇头,这个人做得再大,还是屠夫思维呐!
人们才适应卢锐权的新身份,他又转行了。这回他干农业,具体点就是种养,把种养出来的东西加工后再卖出去。虽说这和当年贩羊下广东有点沾边,可矿业和房地产干得好好的,他却挽裤腿下田,还是让人惊掉下巴。传言有不同版本,有人说天上那么多钱砸到他头上,他像范进中举,脑子乱了。有的说他一辈子忽悠人,现在让人忽悠进套。还有更玄乎的,讲他赚黑钱多了遭天谴,快要疯掉,梦中得启示叫他回头去干苦活,才能求宽恕。各种传言在认识卢锐权的圈子里传得很猛。但韦锡不想听,只要你卢锐权不在分局辖区混,干啥都不关我事。
卢锐权还走老套路,借壳。这回他借政府。就是跟风顶个扶贫帽子,借政府大势。他见着干部群众都动员起来,认为扶贫产业有市场,是个商机,就开始干。
受胃病折磨,躺在病床上的韦锡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反常态,重新关注卢锐权。接着一档“廉政课堂”电视节目,更让他费心琢磨。
主持人正在剖析扶贫资金被虚套诈走的案例。事情发生在隔壁县,韦锡外婆家就在那里。有个老板跑去找县领导,说自己公司可投资发展林下养乌鸡,搞“公司+基地+农户”产业扶贫。项目达产后,每年能出栏两亿羽以上。然后加工成特色旅游小吃,卖到全国。吹到高潮处,那人话一转,说领导,你们县里也要投资一部分,农业风险大,得共担。何况是搞扶贫,政府光吆喝不出工怎么行。
领导一听,鸡产业能带动两万户七八万人增收,提供大量就业岗位,打响“万寿谷”乌鸡品牌,他马上像乞丐碰上扣肉般来劲,说好好好,我们一起干。县里用一亿多扶贫资金入股后,老板翻炒一轮原来震惊全国的哈白兔养殖套路,丢下半拉子鸡舍,卷走近亿资金,没影子啦。最终,县里不少人挨处理,个别乘机捞钱的,进了牢房。广为宣传的“万寿谷”变成反面案例,社会上震动极大。
韦锡看着电视,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卢锐权干的不就这路行当吗?对呀,微信上说卢锐权发明“牛业兴旺”产业扶贫,正是他的公司出一半,政府出一半钱,引进优质牛种,与贫困户合作养殖,回购屠宰加工,卖到全国。我的老天,这不照抄“万寿谷”乌鸡的作业嘛!韦锡吓得屁股蹦离病床。他感觉左手上的吊瓶管线跟着摇晃,不,床铺都荡悠几下。这个低级套路,在隔壁县闹乌龙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县里怎么就没人怀疑?
也不怪韦锡生疑。两个县鸡牛模式太神似,更别说卢锐权的经商轨迹,什么时候少过邪门路数?韦锡拿杯子喝水,让自己安静下来,梳理头绪。陪护的同事已返岗,独处方便他更好琢磨事情。
刚进医院那会儿,韦锡老揪心防控。他经常给副组长电话,找各卡点了解情况。现在他纠结这个“牛业兴旺”,生怕下一秒就爆雷。要知道我们县贫困人口比邻县多三倍,政府对“牛业兴旺”产业的投入,能比他们少吗?我的妈呀,这太可怕了!
一喊妈,韦锡突然想起母亲。他历来一想母亲,就首先想到母训,“不做闲人,莫管闲事”。
母亲最瞧不起闲人。韦锡小时候见过闲人,干啥都不上心不卖力,大多时候村头寨尾瞎转悠。母亲提到最多的闲人是隔壁村卢继超。这人懒,滥酒好赌,还打老婆,弄得家不像家。老婆挨最后一顿打时,喝半瓶敌敌畏死了。不久卢继超去赶圩偷人东西,挨众人殴打伤口感染,他懒得上医院,也拖死了。韦锡长大后才知道,丢下的五岁孤儿就是卢锐权。
母亲可不许韦锡当闲人。不报废成闲人的头一条,她信奉读书。韦锡印象最深的是大年初一早读。这里人认为,初一干成啥,三百六十五天都干顺啥。每逢初一鸡叫三遍,不管多冷,不管头晚玩多困,韦锡都被母亲从床上拎下来,点煤油灯在神台前念书。一旦念不认真,不够大声,重来是小的,有时还挨揍。
像新年早读一样,母亲要韦锡干的正事,要干好,不许沾的闲事,要杜绝,否则铁定藤条伺候。所以韦锡的规矩意识,老早就养成了。后来他和卢锐权有扯不清的交集后,就想,卢锐权所为固然可恶,也有点可怜。要是他父母健在,好好管教,可能也不至于此。别看他现在老坑人,其实打小先是受害者。根子是他父亲当闲人。
“不做闲人”执行偏差会挨揍,可“莫管闲事”犯戒了,后果严重得多。韦锡就因为管了一次闲事,闹出过人命。他小时候母亲有个最铁的闺蜜,胜过亲姐妹。闺蜜在生产队猪场喂猪,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放工时偷偷揣十几个猪吃的红薯回家,恰巧韦锡碰见了,便去告发。那人被批斗,羞恨上吊,丢下未满半岁的女儿。母亲因此愧疚难当,郁郁成疾,一天天见重,不到四十岁就去陪伴闺蜜了。
这事对韦锡刺激很大,终生悔恨。几十年来他坚决不做闲人,战场上拼死冲杀,工作后千般劳累,就是试图减轻罪恶感。他也时刻告诫自己别管闲事,不能像梦里他人呵斥那样摊事上身。回忆中的韦锡突然灵光一闪,那天梦里捂嘴的手不知是谁的,刀子也不知是杀猪刀还是水果刀。但那声断喝,很像母亲的。对对,就是母亲心急如焚时,经常发出的训斥。想到这些,叫韦锡怎么不纠结。
药水已吊完,韦锡下床踱到病房阳台,在这能看到主矿区全景。韦锡在外边自我介绍是哪里人,讲市名县名人家都没听说过。他只能解释我家在保安矿边上,人家马上想起来,说,哦,有点印象,那儿挺出名。这方宝藏是老祖宗留下来,古时叫丹州,意寓炼丹之地。历朝术士在此炼丹进贡朝廷,丹炉山上有丹窑遗址,早成旅游胜地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由于滥开滥采和监管不力,让这里千疮百孔,顽瘴交织。发展到后来,有个矿窿透水淹死近百号农民工,官商竟然勾结瞒报私了。事情败露后全面铁腕整治,除矿霸,规范采冶,才有今天的局势。韦锡生长于斯,对坏祖宗脉抢子孙饭的事很痛心。他非常清楚,疏于监管就会让违法者有空子钻。矿区混乱,邻县养鸡,莫不如此。卢锐权曾经在这挖矿,蹲过锡都监狱。他的偏门活远近闻名,当年拿颜料涂山羊的事情露馅后,为了保营业执照,他多次提礼物找韦锡和县工商局局长。如果俩人不顶住,那卢锐权不就得逞了?
现在,心术不正的卢锐权正干着一摊大事。如果真如韦锡所虑,里边暗藏坏套,那本该用在老百姓身上的扶贫款,铁定人间蒸发。这太伤天理了!
这不是闲事,绝对不是!阳台上的韦锡挠了挠日见稀松的后脑勺,抬头望向山梁上的夕阳,默默对自个儿说,也对夕阳之上的母亲说。
5
韦锡痊愈出院时,这一带疫情结束了。
抽调督导疫情防控的人员已连续奋战几个月,县里让他们补休一周。闲不住的韦锡,回城次日早上就去局里。局长劝他,韦老您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先按县里安排休息几天吧。韦锡说我好了,不用休息。局长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顺手拿公文包给他,哎呀,韦老,我这也没啥工作安排,您老就回家歇着。还有三个月退休的韦锡,早习惯别人称他韦老。而且当韦老第一天起,他就是市场监管分局的韦老,不是工商分局韦老。市场监管分局成立那天,韦锡下课。现在,既然局长都关心到这份上了,再坚持可不妥。
他不想回家。妻子马悦芬从学校退休后,身心全扑在外孙女身上。女儿女婿忙,妻子负责接送外孙女上学。她早上六点出门去女儿家,午饭帮他们准备,吃晚饭后才回来。韦锡倒成了单身汉,不过他老抽调这抽调那,没几天着家,也顾不上家是哪种状态。
他顺街道,拐进红河农贸市场。韦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当干部,是改革开放后工商系统第一批考试入职人员,算是边远民族地区搞活经济的拓荒者。他对市场熟悉,有感情。记得2018年春一个晚上,韦锡看新闻,听到要撤销工商局,成立市场监管局。毫无心理准备的韦锡,一下子蒙了,情绪低落,莫名烦躁。往下的新闻他无心再看,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像在追究哪里气味不对。后来,因为妻子一句话,他无端挑刺,硬生生把平静擦出火,好好干了一场没道理的架。
等他自知理亏闭嘴,朋友圈已炸开锅,从不热衷参与类似讨论的韦锡,主动发声,凌晨两点多还在刷手机。
第二天刚好周末,大早起来他穿上最新的制服,和同事相约,赶在单位牌子摘下来前,变花样拍照拍视频。许多平时并不走动的同事,相继到来,好像牌子一撤,彼此就不见面了似的。妻子过后才知道他无端窝火的原委,戳他脑门取笑,你个犟牛,老都老了,还学什么小青年多愁善感。
市场里的摊摊铺铺,韦锡走了几十年,闭上眼都能轻易走对想去的点。此时他感觉已阔别很久,怕铺子里的人认不出自己。不单抗疫这几个月,不当局长后他下市场少了。没想今天一来,才猛然醒悟,自己早已属于这里,是它的一部分。他进来,就像老太太转自家菜园。说到菜园,韦锡觉得有点遗憾。当年城市还小,市场就在田地不远处,菜农拔完菜,到小溪边一洗,就挑来市场,方便、新鲜、放心。现在城市大了,市场宽了,卖的东西也不知从哪里来,心里没个底。连那些小溪都盖住了,成了下水沟。虽然有遗憾,可现在韦锡转在摊铺之间,听熟识的声音,想走过的路,今生足矣的感觉填满心里。
韦锡到市场东面大街时,晃眼看见一个身影从靠边的车上下来,拎个胀鼓鼓的袋子进了茶庄。他定神看,是卢锐权。
好奇怪,住院时生怕卢锐权“牛业兴旺”有诈,连连纠结。出院后忙着撤离矿区,忙总结汇报,注意力一转移,他似乎忘了这事。可现在,怀旧中瞥见卢锐权,又一下扯起深埋的那根弦。他快步跟上二楼。茶庄隔成一个个小包间,门口用帘子遮挡,外面人看不到里边。卢锐权径直走进最里边一号包间,韦锡不好跟进去,停在大厅里。他是临时起意想都没想就跟了进来,现在他得好好想,自己要怎么办。
正想着,一个人打身边过,直奔一号包间。韦锡认识他,是县扶贫办主任。他想,“牛业兴旺”是扶贫产业,似乎一下子明白什么。可具体联想到啥,他又把不准。不好在大厅傻站着,更不能贴上帘子偷听,一时没辙的韦锡只好转身下楼。
出茶庄大门,韦锡见旁边店铺走廊上有人摆摊擦皮鞋,他灵机一动,走过去时放慢脚步,用一只鞋底去擦蹭另一只鞋面,把鞋都弄脏。
韦锡一开始就和擦鞋老头聊,擦完了付钱也没起身,继续找话头。后面有顾客来,他挪到旁边矮凳,还聊。老头并不想多聊,韦锡套近乎,好比当年追老婆狠劲瞎编共同语言。
最后一位顾客走了,韦锡问,老哥,到饭点了,你打算怎么吃午饭?
我正要去吃一碗保安生榨粉,老头说。生榨粉是当地一大特色,源于保安矿区,所以叫保安生榨粉。
你每天都吃粉?
不吃粉我吃海鲜呀?
这样老哥,今天换个口味,我请你吃点别的。
你请我?哎,别、别……老头没反应过来,乱抖手中的抹布。韦锡起身往相隔两间铺子的沙县小吃店。不一会儿他提回几袋食品,有小笼包灌汤包、蒸饺煎饺、豆奶王老吉,还有几听啤酒。
老弟,你这是干吗?
老哥你老吃粉也腻,我呢,一个人也不懂吃什么好,哥俩聊得来,干脆相陪着吃。韦锡说着拿出一次性碗筷,在心里自嘲道,人家可没跟你聊得来。他管市场,太知道怎么和摆摊人套近乎、过招。
老头懒得再琢磨,他能图我个啥?两人就着包子饺子,喝起啤酒。一听啤酒下肚,老头放开来,主动找话。估计他觉得哪怕耽误下午的活路,冲这顿饭,也值。韦锡吃着聊着,眼睛一直盯茶庄门口。
一个多小时过去,卢锐权和扶贫办主任走出来。卢锐权的袋子瘪了,主任的公文包胀了。韦锡花一百块钱,瞅到他料想的情景,还顺带从老头嘴里听到很有价值的话。他说,我侄子是贫困户,参加什么“牛业兴旺”产业联养。前几天回去,侄子骂咧咧差不多半年没得分红。
合同明明白纸黑字写按季度分红,都是骗人把戏!老头愤愤地说,猛灌一大口啤酒。
韦锡留意到,卢锐权家在商业街,离自己单位宿舍不远。接下来的日子,他跑得最多的是县政府大院,还有种养基地、加工厂。他发现,这些天,卢锐权要么找县领导,要么找财政、发展改革委这些部门,大多都是拎个胀鼓鼓袋子去,提瘪的回来。他该不会是在送礼吧?韦锡转念想,又不逢年过节的,他怎会密密送礼。不管干啥,反正他的举动不正常。不正常之下肯定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擦鞋老头的侄子没得分红,就是印证。我得好好捋个头绪出来。
韦锡早出晚归,像往常上班一样,不,比上班还要忙。妻子马悦芬纳闷,几个月连轴转,刚回来也不得歇一会儿,单位对干部真够冷漠。她问韦锡,韦锡说碰上急迫任务,局里的人个个腿打绞,我老同志也不能拖后腿呀,对不?
马悦芬心疼老公,可她为了外孙女,想顾老公也顾不上,况且韦锡什么都不服输,当兵的人万事自己扛的性子,她早已习惯了。
6
周一上班,韦锡找到局长说,哎呀,我身体本来恢复挺好,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两天又闹上了。我想要是情况允许,您是不是可以批我补休半个月,我去搞点中药偏方试试。局长瞧他脸色不太像生病的样子,有点小疑惑。可局长太了解韦老这个工作狂了,这辈子他只有轻伤不下火线,学不来耍巧那套,前几天不就硬赶他回家吗。局长一口应允,好的,您安心把病治断根,时间不够还可延假。
请假头几天,韦锡的摩托车白烧油。卢锐权要么跑乡下基地,进冷链加工厂,要么继续找领导。韦锡对前两种场合不感兴趣,可专跟后一种,也没发现他们交往中确凿的“病灶”。
晚上韦锡随便对付几口剩饭,平时不会错过的《法治在线》也没看,对妻子说要弄材料,便躲进书房。他整个身子陷进转椅,一件一件、一环一环地梳理头绪。许久,突然计上心来,他拿手拍了拍皱褶加深的额头,就这么干!然后像当局长时谋成一桩大事那样,手掌又“啪”地击向桌面,起身走出书房,愉快地洗澡睡觉。
第三天韦锡打车来到城郊翠屏山下。他背个大帆布包,顺小道艰难爬上半山腰。这里有几眼破败的房子,以前是座小庙。当年韦锡读中学时和同学来玩过,如今早已废弃。他把大石桌擦干净,搁下帆布包。拿出高倍望远镜,走到房前空地上。韦锡透过望远镜往下看,离山脚五六百米的冷链加工园区一清二楚,有只猫走过都能看到。园区土地县里白给,卢锐权建设运营。说是园区其实规模不大,三十来亩地四栋三层厂房。造型倒洋气,全玻璃墙面,从外边几乎能把每个角落看到。韦锡看着工人赶牛进屋,屠宰,切割,分类,制成品,预冷,包装,整个流水线一目了然。气派的智能展示厅,冷链车进进出出……所有的一切都是卖点,吸引不少人来看新鲜,成为远近闻名的典型后,很多地方都组队来这里学习取经。像当年开酒楼一样,卢锐权从来不缺创意。虽说没准这个创意是学人家透明公厕,可透明不等于光明,韦锡更关心的,是里边有没有深埋的雷。
韦锡的望远镜慢慢移动,终于找到关键部位,就是山脚这边的三号楼附楼。附楼只有两层,下边办公,上边是内部小食堂,只摆一张大圆桌。
园区公路驶来五辆车,顺序拐进大门时,韦锡看到领头正是卢锐权的车。他放下望远镜,换上长焦单反相机,把一个车牌一个车牌,每部车下来的人,包括司机,全拍了。除了卢锐权,还有县领导和俩局长。外地牌车上下来的人,从他们衣着举止看,应该是商人。一行人参观座谈,然后上到小食堂。饭桌上菜品倒不多,也是家常系。但韦锡知道,关键不在饭菜。现在南方春意已浓,草木萌芽发叶,各种虫蝇上下翻飞,在韦锡身上窜着、叮着。他只能拿出战场打伏击的意志强忍,目不转睛。果然,他看到卢锐权分头给县领导和局长一个大号信封。
晚上,韦锡躲在书房,从相机里慢慢翻看照片。现在相机忒先进,虽然拍得远,但也够清晰。再乌漆的夜里用红外线相机,也一切搞定。更合意的是,每张照片都标明哪年哪月,几点几分几秒。他放大每个人的面部、衣着、信封上的字,眼睛像一台读心机探头。整个晚上韦锡打鸡血一般,到三点多才迷瞪过去。
早上妻子前脚走,他立马打车奔向山脚。虽然睡眠不足,人困乏,脑子却精神得很。昨天开个好头,往下差不了。临近中午,韦锡从望远镜里看见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凑在围墙边齐齐向山腰张望。突然,领头的指向山脚小路,又指他所在的位置,仨人撒腿往山上冲。他大呼不妙,赶紧转身进破庙收拾东西,挎起帆布包朝后山跑。这个地方他中学时来过,大概记得后山有条小路,但时隔太久,杂草遮盖,昨晚又下雨,韦锡跑得艰难,背上帆布包越来越沉,快到平地时,他绷紧的心终于落地。注意力一分散,乏累恍惚的韦锡脚底打滑,像一根木桩,“嘭”地重重摔倒在地上。
迷彩服满是泥巴,韦锡从地上爬起来,刚迈开腿,一阵钻心疼,他险些又摔下去。完了,脚崴了。再疼也得跑,他的宝贝在相机里,不能让人搜去。头些日子他买回器材,勉强学会使用,但没时间搞懂复杂的下载。原想着弄完后,再求侄儿帮忙下载保存。
进家瘫在沙发上,韦锡看见自己的右脚踝肿了起来。马悦芬走过来,看见了韦锡红肿的右脚,着急地问,你这脚是怎么搞的,你到哪里去了?老韦我觉得你这段时间总不对劲。
韦锡瞎编跟人家学摄影,不小心摔跤,不碍事。
摄影也得讲安全,去年我娘家有个人上山拍日出,踩空掉下山崖死了。你要是玩相机再玩出伤来,我可不答应。
听说过听说过,老婆我会注意,保证再不出事了。韦锡赔着笑脸,用手讨好地来搭她肩膀,马悦芬一掌拍走:别跟我耍花腔,这把年纪了,不摊事儿最当紧。
7
韦锡找到城郊养殖场,这里是卢锐权二十五个场子中最大的,号称有十万头牛。
闲杂人等进不来。韦锡穿制服,亮出市场监管督查证,门卫让他登记,走消毒通道进来。他在宣传栏前看养殖场布局、牛舍规模、养殖规范、进出栏标准,还有饲料和防疫等。他脑子里不禁闪过喂盐水红薯藤和给羊上涂料的画面,可韦锡知道,这些只不过是卢锐权发家初期的小儿科。现在他要干,肯定是一票大的。看他和各级领导照相那副德性,韦锡愈发确信。他感觉到山背后有无边乌云,正压向场子,周遭阴森气一下重起来。
场子太大,韦锡没法转完,只看了附近牛舍,就走出大门附近转悠。恰巧有个人踩单车从那边过来,他招呼截停,顺势掏烟点火,那人老练地接烟叼上。韦锡不抽烟,但有时得带上,这是管市场管出来的习惯。
老弟,听口音你是附近村子的吧?
对,他们请工都是我们这几个村子的。那人看似没怎么在意他,眼睛只盯他手里那包红塔山。
韦锡就着他的眼光递过那包烟和火机,问你是贫困户不?那人点点头。
听说公司也放牛出去给贫困户代养,还包供应饲料,养大再收回来。这个应该稳有赚头,你是不是也养?
不养。我今天来要卖牧草的钱。你以为伺候那玩意轻松?我叔我舅他们养,前面是赚点,现在公司没钱,好久不得分红了。
那人边说边收烟放进口袋。
韦锡忽视烟,只定定看他。
你不信?养牛户真拿不到分红,昨天丹阳村还有十几个人来找呢!那人看起来有点着急,两只手都舞了几下。
哦,那后来怎样?
怎样?还不是老一套,叫人家再等等,很快就会分红。这种事我见多了。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是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笑。
告辞时那人主动握韦锡的手,感谢他关心养殖业,关心贫困户,只忘了感谢那包红塔山。韦锡拐几个弯后停车,背起帆布包上到坡顶。这儿能俯瞰整个养殖场,看到不少牛舍空落落,他又一通拍照。
下午韦锡去看病危的老局长。老局长八十七岁,上周医院说没治了,让接回家。他见到韦锡,暗淡的脸上突然放光,用眼神示意服侍的家人出屋。韦锡坐上床头抓老爷子的手,前阵子他到医院探过,才隔十天,老爷子更虚弱了。他眼珠陷进深窝,脸庞那个瘦,好像从哪捡来一张干皮,随手罩上头骨。韦锡抓他的手,好比冷天里抓蒲扇。
他们对视。对视前,韦锡只问一句老爷子你感觉好点儿没有?而老爷子没吱声,只对他微微点头。贴切点说也不叫对视,只有韦锡目不转睛望他,老爷子大多时候半闭眼,有时完全闭上。韦锡感觉进屋后越来越凉,像是自己的热量通过手,一股一股被吸进老爷子体内。他一阵心酸。心酸使他走神。
给我讲讲过去吧。
老爷子总喜欢回忆他俩,还有工商局的过去。自打成立工商局,老爷子就在这个系统,直到从县局局长位子上离休。
韦锡开始回忆,讲他上班第一天,讲工作失误挨老爷子批评,讲老爷子费力说服其他领导,提他当分局局长。他轻声话语里,有数不清的趣事,也有掰不完的难,饱含对过往的留恋,对老爷子发自骨髓的感恩。讲着讲着,韦锡突然问道,老爷子您还记得卢锐权吗?就是杀猪贩羊开酒楼那个。
老爷子没应,但表情明示韦锡:记得,他怎么啦?
韦锡把卢锐权现在干的事,邻县的鸡事,自己的各种疑虑,一股脑全倒出来。说着说着,他就来劲了,两只手在空中作势。声音越来越大,身子也抖了起来。老爷子离休后,韦锡在他面前从不遮掩。
小韦呀,是人都犯错,可能他真改好,不再干蠢事了呢?这回老爷子睁开眼睛,韦锡也见着他的嘴唇在动。老爷子讲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也很小声,但韦锡听得很清楚。
他改不了的,长久以来他都心术不正,典型一块老茅坑里的臭石头。韦锡急着分辩,然后又把卢锐权的烂事,一件一件数起。每个细节,每件事的祸害,他都像录音机一样,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
韦锡讲呀讲,讲到下巴困得快要脱开,便停顿下来。一顿,他忽然觉得此刻再多的话,都回不了老爷子之问。这叫他很灰心。他看着老爷子的脸,在心里不甘地问,您真的不认同我的直觉吗?
老爷子也是军人出身,参加过解放县城的战斗,身体里还留有一颗弹头。他外表刚毅,话头少,和韦锡一样。两个相同性格的人在一起,自然非常亲近。确实是这样,韦锡心里一直相信老爷子对自己亲。他和他情同父子。
记得涂山羊事件后,卢锐权拎礼物上门。他见磨半天也不起作用,便凑近来低声说,不瞒你韦哥,我昨晚已经找过县局局长了。
哦,那局长怎么说?韦锡想,这小子比竹鼠还能钻。
卢锐权换个神秘的表情,腔调也更唬人,说局长暗示,他那关没问题,要我再找韦哥你聊聊,毕竟归你管辖嘛。你们领导水平就是高,就算有主意了,也要尊重下属一下,佩服!说着,卢锐权移走凑近来的大胖脸,饶有意味地对韦锡眨了眨眼。
韦锡迟疑一小会儿,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这些东西你必须拿回去,事情可以商量,但这个没得商量。
韦锡做决定时并没找老爷子。这事过后数年,两人偶然谈起,才知道彼此经历一样,都选择信对方。
可在“牛业兴旺”上,老爷子没和韦锡想的一样。韦锡看手机,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他停止纠结,又去抓老爷子的手连唤几声,没有应答,也没有表情,只有微弱的呼吸。
探过老爷子,韦锡心情低落至极。
韦锡已跑完卢锐权全部养殖场,状况大同小异,其他能打探的,也都打探完了。专程去看老爷子,就是想从他那获得勇气和能量,谁知事与愿违。此刻他又为母训和老爷子之问再次陷入纠结。纠结久了,还上升一个层次,那就是自己这么收集证据合规吗?他长期干行政执法,不管是什么事情,首先考究的是合不合法规。
韦锡像过电影那样,细细梳理收集过程,似乎也没哪条出格。况且,我只反映情况,是真是假由组织决断。他安慰自己,几年前云南九旬老干部长期举报贪官,最终证明都是事实。他一老人家,找证据的法子,也不会高过我多少吧?
对,顾不了那么多。母亲叫我别管闲事,可这事儿不能当闲事对待。老爷子的话……是不是他年纪大了不问世事,且凡事都往好处想?我不能因为这个,不管“闲事”。韦锡拿过稿纸,理了理头绪,开始写情况反映。
8
一大早,韦锡到信访接待中心上班。县里抽调退居二线、会做群众工作的老同志,轮流到中心来帮忙,每一批期限为两个月。
接访大厅人不多,声音却挺吵。来反映诉求的,大多心里窝火,讲着讲着情绪就上来了。韦锡他们耐着性子听,轻声解释开导。必要时,把诉求原原本本转给相关部门作处理,并督办直到事情解决为止。韦锡刚接访完一位口才超好的大妈,感到口干舌燥,拿起水杯喝个精光。水下肚,心定下来,他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我也要去反映卢锐权。
写好材料后,他叫侄子帮下载晒出相片,分两套送县里和快递往市里。推荐先进事关重大,市县都第一时间派人核实。几天后,组织派人当面反馈给韦锡,告知他反映的线索,只能说明卢锐权很早以前经商行为不当,坐过半年牢,他提供的材料经调查组核实,不能证实卢锐权在参与脱贫攻坚先进的评比推荐中,有不符合推荐条件的硬伤,明摆着,他的贡献大,推荐无不妥。
老韦呀,你要相信卢锐权,相信组织。市调查组组长临走前,握住韦锡的手说。
韦锡当然不信。市县公示结束后,省里又接着公示了,叫他很心急。傍晚散步他碰上调到政法委工作的老同事,打招呼道,老伙计近来还好吧?
好什么好,我们一把手挨抓,乱着呢。
啊,出什么事了?
扫黑除恶打掉的保护伞呗,听说被德悦集团卢锐权的堂弟扯出来。卢锐权还记得不?我们管市场时杀猪贩羊那个。
韦锡何止记得!你看你看,堂弟原先一直跟卢锐权挖矿,他都涉恶了,卢锐权脱得了干系?韦锡对自个儿说,我要上省城!
开车时韦锡看见高速路边有提示戴口罩的广告牌,突然想起那个蒙嘴顶刀的梦。他内心有个声音说,你这么执拗举报,是和庞大的德悦集团为敌,卢锐权手眼通天,他那杀猪的暴戾性子,说不定要起歹心,这么做,值得吗?何况省里公示,也要推荐县里作为脱贫攻坚先进组织,据说县里成绩单上的最大亮点,就是“牛业兴旺”产业。如果我举报卢锐权也顺着影响县里,那真不是开玩笑的。他想着,车速减了下来。过片刻他脑子里又闪过卢锐权历历邪门事,想到擦鞋匠和城郊养殖场外那人的话,还有“万寿谷”乌鸡事件,便再次笃定。他边加油门边默念,妈,我不能不管,您老人家会理解我的,对吗?
省扶贫办监察室主任接过韦锡的材料,慢慢翻看。然后他起身从文件柜里拿一大沓材料,说老韦,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关心,正好这几天也陆续收到反映卢锐权的信访件,我们会组织人下去认真核实,这可是严肃的事。一聊开,知道主任也是部队转业,见他态度诚恳,话也实诚,韦锡暗喜找对路了。
主任当真军人风格,隔天就来,他带的调查组兼顾各方,有审计有税务,还有纪检和政法部门的人,他们在县里忙了几天,细致得不得了。调查组回去后主任才电话来,韦锡心里别提多高兴。当晚他特地约几个老工商去大排档,像当年工商局撤并时那么主动。刚喝半碗汤,韦锡就站起来举满满一大杯酒,说老伙计们久不见了,我先敬大家头杯!完了仰头一灌,呛得连连咳嗽,泪水都出来。
老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没见过老韦这么个喝法呀,莫非第二春逆生长了,要不就是中大奖啦?韦锡当然没逆生长,倒是喝酒逆习惯,很快醉趴,账还是别人结的。被扶回家时,妻子马悦芬好一顿数落:你都多少年不喝多了,今天怕是吃错药吧?
那几天韦锡心里特美,接访哪个人,他都拿自己和他们比照,态度好得仿佛谁来都是大舅爷。散步经过河堤路,他忍不住跟着广场舞曲乱哼,五音不全的他往时对这些无感。马悦芬见着很纳闷,但没问。老公这头犟牛,就是做事太较真太上劲了,现在提前进入退休状态,好事。
“丁零零,丁零零”,电话把韦锡从午休中叫醒。迷瞪眼见是主任打来,赶忙下床接:您好主任,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韦哥,我们调查组前阵子到县里核查了相关情况,结论已经……
有结论啦?我没说错吧?太好了,太好了……
韦锡快嘴插上主任话茬,但他的话很快也被打断:韦哥您先听我说,我们调查组根据反映的情况,客观负责地一一查证,形成调查报告后,又组织相关部门研判讨论,才形成这个……
哎呀主任,您就直接说,我反映的有没有错?韦锡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他又打断主任的话。
韦哥您先耐心听我说哈,我们的结论是,没有证据表明卢锐权以不当手段获得产业扶贫资金,也没有挪用产业扶贫资金。县里入股和补贴他的企业,符合政策,没人从中特殊照顾和收受财物。受疫情以及大环境的影响,他的农产品销路不是很好,流动资金不足,一些联养户没得按时分红,这是客观造成的,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情况。至于卢锐权参与脱贫攻坚前的一些问题,需要辩证地看,改了就好。我们管干部都还有容错纠错机制,对吧?
主任呐,你们当真原原本本搞清楚了吗?我提供那么多线索,就没一样是真的?韦锡想自己费尽体力脑力整理材料,也没法从众多疑点中理出丁点儿铁证。像捞上几大筐沙子,拿大磁铁去吸却吸不出半颗铁砂,他逐级反映情况,本身就巴望引起组织上的重视,查个底朝天。而主任的工作态度和调查组的结论,已让韦锡没话可说。何况,主任身上的军人底色,韦锡不会看走眼。
难道真是我搞错了?韦锡整个下午沮丧、游离。他接访中言不及义,跑偏走神,惹得到访的大爷一顿好怼,旁边的同事都感到稀奇。
晚饭后韦锡看电视,一条新闻吸引了他,主持人说,为帮助市场主体纾困,国家在落实前段补贴政策基础上,对农牧渔业、居民服务业等行业,实行存量留抵税额和增量留抵税额退还政策。韦锡管市场几十年,最初不但猪牛肉上税,连农村老太挑篮菜摆地上卖,也收三五角钱。后来,自产自销的不收,再后来,营业额不到线的不收。现在,许多行业非但不收税,或先缴后退,而且还补贴上了!这形势变的,我这个老工商也跟不上趟。
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社会进步和政策变化可以如此,但一个人,怎么可能一下子脱胎换骨。韦锡长叹一声,又去挠他稀疏的后脑勺。
9
见韦锡走进来,卢锐权挺意外。他们交集多年,又多年走在两条平行线上,正脸瞧一瞧、侧脸瞧一瞧的机会很少。但这次,他一眼认出韦锡,虽然韦锡发福了。
韦锡也很意外。从他走进这幢楼,上到八层卢锐权的办公室,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照说资产超十亿的德悦集团大厦,不会这么低调。面前的卢锐权,不见了能吓哭小孩的壮圆模样,瘦了,脸色憔悴。
哎哟,大局长怎么突然来企业指导,荣幸,荣幸啊!卢锐权毕竟见过大世面,打起哈哈伸手来握。这是俩人第一次握手。
卢锐权,好久不见。韦锡不想给他握久,抽出手自己拉凳子坐下,说我早已经是下野局长了,今天来和工作没关系,就是想找你聊天,不知大董事长有空没有。
看这话说的,你来了我能没空?何况这段时间焦头烂额的,能和老朋友聊聊还真求都求不来。
谁和你是老朋友?韦锡暗忖这人江湖混久了,脸皮厚得能在上面切菜。不过他讲出嘴的话却转了个弯,说你要真这么想,我们今天就好好聊一个。他顿了顿,端杯喝一口茶,盯着卢锐权问,你怎么想到转行搞扶贫产业?
卢锐权没想到韦锡会聊这个,不假思索回道,我打小当孤儿,没得好好读书做人……
为什么就不能读好学好?韦锡也曾叹惜他幼时境况,此刻见卢锐权讲起,便想听个究竟,就打断他的话头。卢锐权听出话里责怪之意,也明了责怪缘由。这样的问题,他已无数次被问起,答过无数遍。今天既然韦锡问到,再复述一遍又何妨。
卢锐权小时候,自家前面是堂伯父的房子。堂伯也赌钱,但他赌博干活都兼顾,手气好,人丁又多,所以家境不错。而父亲只嗜赌滥酒,啥活都不沾边,霉运连连的怎可赢钱。母亲弱肩扛起这个徒有四壁的家,血气不旺,面色青黄,卑微地存在。自从父亲还不上伯父的赌债开始,两家就起了嫌隙,平日不往来。堂伯后屋茅厕的粪井满了,经常任其外溢,流上卢锐权家门前晒坪。淘粪口旁边还搭一排鸡笼,鲜鸡粪味混着粪坑臭味,整天灌进卢锐权家堂屋,弥漫在卧室里。童年的卢锐权走到哪,都是一身臭味,那味儿可比韦锡堂哥咳嗽味还难闻,他愈加被嫌弃。他们怎么交涉,堂伯家都不理,说粪坑鸡笼在自家地上,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大清早母亲带卢锐权去自留地摘菜,不一会伯娘牵牛走过来。伯娘远远见着母子俩,就一脸的鄙视。走近他母子俩跟前,她放慢步子,本来绷紧的牛绳松垂下来,饿了整晚的大黄牛把头一歪,长舌卷起一株小白菜进嘴里,惬意地吧嗒。
哎呀嫂子,你把好绳子哟,牛吃菜了。母亲喊一声。
伯娘好像没听见,她停下脚,眼睛转向别处,拿手整理她乱蓬蓬的头发。那饿牛多精,立马偏头又卷起一株菜,学主人仰头,享用的同时牛蹄还迈进菜园来。这下母亲急了,跨几步过去,嘴里大声喊“唷——唷——”,两只手慌乱去赶牛。得主人纵容的大黄牛,斜眼看见冷不丁冲个人来,吓得蹦出菜园,撒腿就朝山脚跑。伯娘没防着,牛绳把她的手猛地拽离头顶,带起整个人踉跄两步,急一声“妈呀”差点跌到坎下。牛跑了,她不去追,怒气冲冲走到母亲跟前吼开:你干什么撵我的牛?!
它都跑园子里吃菜了,你没看见吗?母亲火气上来,嗓门变大。
它是畜生它懂什么,你又不是畜生,干什么要同它较劲?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动起手来。吵闹声引来伯娘婆婆,她们二对一,抱腰,扇脸,踹肚子,扯头发,母亲个子瘦弱,哪抵挡得了,一回回倒地又爬起来,又挨打倒,狼狈不堪。过了好久,睡懒觉的父亲闻声赶来,几乎同时,堂伯也后脚跟到菜园边。父亲冲到他们中间,伸手就去扯开婆媳俩。突然堂伯一声断喝传来:卢继超,女人干架,你个大老爷们瞎掺和什么,也不怕人笑话!
父亲听闻,愣了。他一愣,那婆媳俩越起劲,下手更狠。母亲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堂伯见了,脸上涌起可恶的笑。刚停手的父亲瞧见,血冲脑门,一个箭步冲向堂伯,抡起拳头。可他的拳头高高举起,举到合适的位置却定下,因为堂伯的话头把他拳头镇住了:
卢继超你敢!大半年不还钱你还这么冲?有种现在你掏钱来,我们两家两清!堂伯面对比自己高大的卢继超没半点害怕。赌徒之间谈钱,要么胆壮,要么腿软。
卢继超现在就腿软。腿软了巴掌哪还动得了,他只有觍起死猪肝色的脸,再次愣住。堂伯见状又嘿嘿笑上,他喝住老婆和妈妈,一家人迈着胜利的步子离开。
杵在原地的卢继超越想越窝火,过了半晌,他突然冲进菜园里,不由分说狠狠揪住老婆开始揍。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狂揍,三岁的卢锐权就在地头看着。父亲残暴的拳脚和秽语打上卢锐权心头,砸上他脸面,他瞬间头眩心悸。母亲的哀号,像把杀猪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肺腑。卢锐权不知道自己倾泻而下的是泪水,还是刀口出来的血水。这阴影伴随他一生,长大后他杀猪,每次都体会一刀一刀下去的畅快,好像要靠这种畅快,消幼时的伤痛。刚才女人打架,他曾跑上去拉扯,帮母亲,那俩女人不睬他,只顾打。此刻,万般不解的卢锐权痛恨父亲,哀怜母亲,但他只能哭喊,不敢阻拦。打记事起,他就见识太多这样的场景,知道干涉的后果。就算有时没靠近,父亲扭头看见他,都会对他拳脚相加,把气撒他身上。像打红眼的搏击手,见着生人更激起杀欲。被一拳打翻、一脚踢飞的感觉,卢锐权终身不忘,常常在梦里惊醒,直到现在。
在这块菜园里,母亲先挨别人打,再让父亲打成更重的伤。父亲打到手脚困了才停下,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离开。卢锐权直到他背影消失,才敢起身冲过去,紧紧抱住瘫在地上的母亲。她满头满脸是血,已经哭不出来。卢锐权也哭不出,母子俩就在畦沟里抱着,手儿抖抖地帮对方擦血迹,抹涕泪,没讲话。之后,大山恢复静寂,仿佛喧嚣的世界突然哑火,下一秒就要毁灭一般。
打那以后,嗜酒滥赌的父亲,不再是发火时才打老婆,而是想打就打,不需由头,不分场合。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好比打老婆是他失败人生里,唯独可以证明能耐的方式。生在这个家庭,卢锐权从来不受小伙伴待见,经常被嘲讽欺辱。后来母亲喝毒药死,父亲伤口感染死,他跟光棍叔叔过日子,在外边遭遇冷眼,逆来顺受,哪有心思学好习善。小学没读完,就跟叔叔到集镇卖肉。
卢锐权在集镇上学到不少歪门道,进城卖肉后更是偏活猖獗。比如吃秤头,他割完肉,用秤头的拉钩钩起它,从台面猛地往上提,肉块的瞬间反向力,把秤尾一头撬起,配合手上娴熟的动作,一斤肉能称出一斤二两来。上提越快,重量越多溢。如果偶尔挨识破,他还有个阴招,称肉时,食指钩住秤杆上的圆环,正常提起,中指却巧妙地稍稍点压秤头这端,一斤肉也能多二三两。这烂活干熟了,人们就习惯了,自然得好像古来就这么称东西。
开始时卢锐权卖肉不注水,他的肉越卖到下午,肉色越暗淡,人家见没光泽就怀疑是病死猪,不买。但隔壁摊位的肉色一直鲜亮,招客。后来喝酒时有人不经意泄密,他才知道注水肉耐看好卖,有点像如今整容挫骨的人,揽得回头率。他不但一学就会,还琢磨出怎样注水才注得多的方法。他刻意多备一些旧抹布,没事就擦猪肉切口和台面,看似勤快讲究,其实是巧妙抹去偶尔渗出的水,让猪肉完美呈现。
大家都痛恨猪肉注水,结果不注水的猪肉倒反卖不出。拿肉回家炒出水了骂娘,第二天进肉行,还选注水肉买,老哥你说奇怪不奇怪?卢锐权讲着讲着,脑路又岔开,语气跳跃起来,仿佛这样做才显出能耐,如他父亲把打老婆当能耐一样。韦锡听到这,可不想让他兴奋下去,便把茶杯往桌上“啪”地一搁,说可惜后来你打伤人挨劳改,不卖肉了,这些阴招就派不上用场了,对吧?
滔滔不绝的卢锐权一愣,知道失态了,他赶忙应道,对对,那时年轻真够冲动的,有教训,有大教训!
卢锐权你还是告诉我,怎么干上扶贫产业吧。
好,好。后来我一天天变老,就开始懂点事理,琢磨着人总得干件正事儿。卢锐权又穿越回四年前。
10
那天县长召集三十多家规模企业负责人座谈,说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靠着这片土地和自己努力把企业做大。现在脱贫攻坚困难很多,需要全社会,特别是企业家大力支持,每个人都尽一份力,那我们县扶贫就好搞了。晚饭时卢锐权听大家聊,听得出没人感兴趣,都说大不了捐二三十万块钱交差。那晚卢锐权失眠了。次日他把业务交代清楚,开始一个人开车转大石山区,跑外面市场。忙乎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走进县领导办公室。领导起身招呼,哎哟,大老总不都睡到自然醒吗,这么早来指导?
领导,我想搞扶贫。
哦,你是不是要捐款给贫困户?太好了,太需要了,谢谢卢总,谢谢卢总!他正为扶贫资金发愁,连忙站过来再握手。
不是捐款。
不捐款你还能哪样子扶贫?
我要搞种养。
搞种养?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的领导,我们县农业条件不差,养菜牛有传统,蔬菜水果也一直卖到省城,我们只要扩大规模,标准种养,品质好了就进得大商场大饭店,销路没问题。
哦,你打算怎样搞大搞优?领导听着有理,可他更关心门道。
卢锐权把厚厚一沓材料放到桌面,《“牛业兴旺”带动贫困户增收项目建议书》映入领导眼里,领导眼前一亮:不是说卢锐权是土鳖暴发户吗,他会整建议书?还整出新概念“牛业兴旺”!
“牛业兴旺”产业模式,是企业牵头、政府扶持、农户代养、牛业兴旺、滚动发展,政府投资搞基建占股,企业投钱引种牛育牛犊,分给农户养大,企业再按市场价保底回收,每头牛增重产生的效益归农户。
卢锐权见领导看得入神,凑近来解释,我们设想的操作流程,就是农户从企业“牛银行”贷款——领牛,养大后回收——还贷得利润,政府补贴企业——付利息,政府帮农户的牛买保险——兜底。卢锐权讲到这,双手一摊提高嗓门说,领导你看这样做,所有风险是政府和企业的,农户只管养牛收钱,是不是叫扶贫?
“牛业兴旺”只是德悦集团扶贫产业模式的一种,他们还设计其他种养模式。这些模式领导闻所未闻,看得一愣一愣的。喜悦慢慢出现在眼里,出现在脸上,最后连连感叹。他放下材料,站起来又伸两只手握着卢锐权,说谢谢你啊卢总,如果能干成,真是贫困户的福气呐!我们马上研究。
很快,以“牛业兴旺”模式为代表的产业扶贫覆盖县里的村村寨寨。德悦集团除了改良本地菜牛,还引进国外安格斯、西门塔尔和鲁西黄牛等品种。几十个养殖场每天都有牛犊运到千家万户,收回一批批肉牛,屠宰加工,发往各地。这带是瑶族聚居地,一时间,“瑶山牛”系列生态产品进饭店商场,上城里人餐桌,成为网红产品。
为什么我听说有的联养户拿不到分红?韦锡随着卢锐权穿越,一度沉浸。可他很快回神,打断对方话茬。
是有这种情况。卢锐权语调沉缓下来:实话说老哥,干了之后我才知道,农业真不好干。他喝一口茶下去,倒大桶苦水出来。这几年气候反常,又有非洲猪瘟,最后还来个新冠病毒疫情,对养殖业冲击太大了。
去年五月,卢锐权押着三千多万元的产品去广州,准备发往国外。谁知产品都进集装箱了,订单国突然疫情紧张,宣布闭关。他在广州耗了二十天,产品也出不了关,走投无路只好就地折价处理,一千多万元钱就这样扔进海里。
韦锡听到这,心想谁叫你当年贩羊老坑人,那块地记着呢。下一秒他便怼自个儿:韦锡你这时候还幸灾乐祸就不太地道了。
老哥你是不知道,我都熬得秃顶,熬得血压高了。卢锐权叹口气接着说,要不是政府及时伸出援手,我们公司就歇菜了。好多回我都想撒手不干,可我害怕,不是怕前面打拼的钱打水漂,我一个孤儿,光溜溜来,真玩完了就当从来没赚过钱。我是真怕拖累几万家联养户,叫人又骂我大骗子。这辈子我卢锐权已经挨骂太多了,再戴不起新的大帽。真的。
卢锐权帮韦锡续茶,把眼睛转向窗外,继续讲,这几天银行钱到账,才开始恢复给联养户分红,我这心才安稳一点。再拖,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得住。他一直侧脸看窗外,可韦锡见着他眼泛泪光,声音也有点哽咽。
这是韦锡头一回听到卢锐权讲实诚话。捕捉到他此刻的神情,韦锡硬凸凸的疤结突然酥麻开来,讲话声也软和了:
刚才你说慢慢懂事理,那能不能告诉老哥,你什么时候开始懂?
老哥想知道,今天我就告诉你。卢锐权转过脸对着韦锡,又回忆当年。
当年卢锐权进了锡都监狱后,特别不服从管教。有位管教大姐就留意他,她告诉卢锐权自己也从小没父母,靠残疾的鳏寡伯父养。那时自己很孤僻怨世,常伤伯父的心,后来懂事了才改,考上大学当了警察。
你没法想象,除了母亲,大姐是这辈子第一个和我这么说话的人。我爸我叔只知道喝酒赌博,哪会这样对我。卢锐权语速放慢,韦锡点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出来以后,大姐还常联系,每次都叫我学好学好,不能白吃半年牢饭。
这下又刺激到韦锡,他语调上扬,卢锐权那你为什么不听大姐的?
唉,老哥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况,假冒伪劣满天飞,金钱诱惑整天像苍蝇叮着,我哪管得住自己。
韦锡没接茬,端杯喝一口茶,茶水下去,像瀑布溅起水花,他脑子里又闪出卢锐权当年的各种伎俩。卢锐权没注意到韦锡表情变化,继续往下回忆。
在保安矿区挖锡矿时,有一天他上门看大姐,哪知她罹患癌症,已经让医院退回家。大姐见到他很开心,费劲地伸手来抓他的手,说锐权呀,我怕是没几天日头了,大姐多希望你做人能上道。有时候躺在这胡想身后事,觉得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福分见着你真正改好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呐!
大姐提声费力说完最后一句话,累得直喘。喘着喘着,泪水从她眼角扑簌簌下来。她才五十岁,病痛把她的脸折磨得糙皱如耄耋之年。卢锐权拿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大姐的泪水,哽咽应她,大姐,我改,我一定改!大姐你不会死的,你是好人,是活菩萨,你能好起来!他想,大姐比亲生父母还关心自己,不离不弃,义胜再生,我怎能还这么刁顽下作。再辜负菩萨大姐,我卢锐权要挨雷劈!想着,他像五岁时伏在断了气的母亲床头,埋头大姐枕边号啕大哭。
韦锡让回忆带进伤感,也不禁鼻子酸。能遇上大姐这么个贵人,这卢锐权得有多好的命呐。这不单是他之幸,也是社会之幸。韦锡定了定,看着卢锐权说,前段公示你当扶贫先进,我一直在举报你。
啊?!我也听说一些话头,没想到会是你。讲实在的,产业难成这样,我哪有心思去当什么先进。卢锐权转而问韦锡,那你今天来是……
能带我去看看大姐吗?
能,现在就可以去。
我马上办退休了,能来你的公司打工吗,不要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