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戏
2023-09-26虞燕
虞 燕
粉墨登场
拉上碎花窗帘, 粉色皱皱纸围上白炽灯,灯光粉茸茸的, 我和芬的脸蛋也粉茸茸的, 像熟透的蜜桃, 空气里流淌着的甜腻味道, 来自方凳上一盒打开的唇膏。
唇膏是小姨送我的, 一盒里并排躺了矮墩墩的六支, 桃红、 淡粉、 粉紫、 西瓜红……那么鲜艳那么丰富, 两个小女孩围着它, 激动如拥有了世上最好的宝贝。 塑料边框的圆镜子在我们手里传来传去, 她挑粉紫, 我选桃红, 两张嘟起的小嘴上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可不舍得拿唇膏涂脸上, 那么, 老办法, 从抽屉里翻出写春联的红纸头, 沾点水, 于各自脸颊抹出红彤彤的两坨, 接下来, 忍着墨汁的臭味, 用毛笔画眉毛, 又黑又长, 直飞入鬓。 两两相望,再揽镜而照, 镜中人乐得合不上嘴, 粉腻酥融娇欲滴算什么, 要的就是浓墨重彩喜洋洋, 在我们当年的审美里, 这样才最大程度地接近了戏台上和电视里的小姐丫鬟。
那会还未读过诸如 “云鬓花颜金步摇”“玉钗斜簪云鬟髻” 之类的诗句, 但谁没看过几场戏文几集古装剧呢? 我们凭着记忆和想象为对方梳发, 头发必须分上下两部分, 上部分扎小髻编辫子挽成圈, 下部分任其如黑色泉水从肩头泻下。 技术不够, 头饰来凑, 各种花各种串珠链子往头上戴啊挂啊, 还要拿蝉翼般薄透的丝巾一盖, 总之, 只管珠翠满头只管飘逸华丽就好。 妆发完毕, 服饰得跟进, 绸缎被面作披风, 床单裹身, 曳地而行。 氛围营造好了, 芬立马进入自我陶醉状态, 迈着小碎步扭来扭去, 拿腔拿调地咿咿呀呀, 我老是慢一拍, 颠三倒四地跟上。 两人的词和曲调基本靠即兴自创, 无需听得明白, 重点在于学着戏里的样子甩甩水袖翘翘兰花指, 千娇百媚, 你来我往, 那一刻, 我们就是林黛玉、 祝英台、 孟丽君……
平日里, 我跟芬会收集添置一些 “道具”,项链、 戒指、 发夹、 丝巾扣, 绸带等, 准备“唱戏” 了, 两人均倾尽所有, 扮出美美的自己。 小玩意越来越多, 我看中了家里的麻将盒, 蓝白花纹的布面, 有搭扣, 特适合装这些零碎的东西。 芬捧着盒子, 用手指扒拉起我的“珠宝首饰”, 猛然抬头, 这不就是个百宝箱嘛! 此后, 麻将盒便归入了道具行列, 每回“唱戏”, 芬有了固定曲目, 左手托 “百宝箱”,右手将盒子里的饰品一件一件扔在地上, 嘴里念念有词, 搞不清是说还是唱, 眉头蹙起, 嘴角垂下, 一副哀哀戚戚的样子。
多年后, 我才想到, 芬模仿的莫不是那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芬只比我大一岁, 在这方面, 少时的她懂得比我多, “戏瘾” 也比我大得多, 我只能做个亦步亦趋的跟班。
大人们说芬好动如男孩, 力气也大, 上树摘果, 下河摸鱼, 背着我还能跑得飞快, 但就是这样的她, 扮起娇滴滴的小姐来, 竟挺像那么回事儿。 尤其是 “摘花” 的动作, 转个圈儿, 衣裙飘起, 摘到花后, 她翘着兰花指一会在胸前撩起, 一会向外翻腕, 眼随手走, 脚步绵软, 真有点戏角儿的范。 扮得多了, 难免渗透到日常中, 况且哪个小女孩不爱美呢? 芬变得文静了些, 爱穿花裙子, 爱扎公主头, 还在那年的立夏穿了耳洞, 戴上了心心念念的耳环。 彼时的芬个头比同龄人高, 瘦瘦的, 塌鼻梁和鼻间疏落的雀斑反倒添了一丝娇俏, 我奶奶说芬, 这小人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那年月, 每逢过年过节或菩萨生日, 常有外面的戏班子来庙里做戏文, 板鼓堂鼓大锣小锣敲起来, 热热闹闹。 有一回, 戏班子应邀到附马宫演出, 附马宫就在小学附近, 芬脑子一热, 逃学去看戏了。 她母亲知道后, 免不了一顿打, 不过, 瞧瞧芬, 没一点难过的样子, 似乎一顿打换一场戏挺划算, 她跟我说起去后台偷看的事, 唱戏的人怎么戴绑带和发网, 怎么贴瘦脸的鬓角发, 兴奋地比划来比划去, 鼻间的几颗雀斑快要蹦起来。
从此, 我们又多了一样道具, “鬓角发”。用墨汁涂黑作业纸或白纸, 剪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条, 沾点胶水贴在鬓角, 两人头靠头照镜子, 笑得咯咯咯。
儿时玩过的所有游戏里, “唱戏” 的准备工作最为繁复, 化妆、 服饰、 道具、 场地, 甚至灯光, 还得尽量挑大人不在家的时候, 不然, 服装很可能到不了位, 大人最烦被面床单这类大件被弄乱弄脏。 当然, 事后多数也要败露, 但, 那又怎样? 我们小人只要有得玩, 挨骂挨揍不算啥。
时间充足才能玩得尽兴, 所以, “唱戏”基本在放假时进行, 场地很固定, 不是芬家就是我家。 “服化道” 越来越高级, 缀花边的发网、 乔其纱飘带、 亮闪闪的胸针、 绣花腰带、团扇、 眉笔、 指甲油……还有芬父亲用竹条编的小花篮, 我父亲从南京买的电子琴。 我坐在边上弹琴, 十指翩飞, 芬手挽花篮, 袅袅婷婷踏着小碎步。 我们连落地扇都没放过, 风扇打开, 芬的长发和 “披风” 飘扬, 她扬起的脸泛着柔和的光, 宛如晨曦里一片柔嫩的花瓣。
奶奶说得没错, 小人长起来很快的, 几阵风吹过就长大了。 我上初三时, 芬已毕业, 她母亲所在的电镀厂倒闭, 做起了米团子生意,芬便天天跟着揉起了粉团。 我上她家, 几乎每次都碰见她站在搭起的木板边, 长方形木板上堆了揉好的、 揉到一半的糯米团, 芬低着头,两只手跟白乎乎的粉团纠缠着, 她手劲大,揉、 捏、 捶、 打, 木板像有了呼吸, 一起一伏。 头发不听话地滑下, 她用手一拨, 脸上也沾了粉。
小时候身高占先的芬后来似被什么狠狠压住了, 压得略方正, 个不长, 肩膀倒宽厚, 身体也壮实了不少, 尤其胳膊, 线条算得上粗犷, 一用力揉粉团, 肌肉一跳一跳, 不像是女孩子的。 在最好的年华里, 日复一日地, 芬将自己禁锢在了不到两米的木板边, 趿拖鞋, 穿疑似她母亲的旧衣, 头发呈从未梳直状态, 话也愈发少了, 我简直怀疑, 那个爱美又灵动的小女孩已被慢慢打碎, 揉进了糯米团里。
某一年, 我回老家, 远远望见芬站在小店门口, 正自顾自嗑瓜子, 粗短的身子上挂了条围裙, 围裙颜色繁杂, 乍一看, 似染满了污渍。 店是芬开的, 她边 “噗噗噗” 吐着瓜子壳, 边跟我聊着, 说她母亲年纪大了, 早已不做米团, 小店生意还凑合……她的嘴巴一张一合, 那颗银牙一闪一闪, 闪得人眼睛不适。
芬不断以大拇指和中指捏起瓜子, 让我想起她当年翘兰花指的模样, 那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小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我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翻呀翻花绳
一根粗细适中的绳子, 结成个圈, 手指与之纠缠不休, 压、 挑、 勾、 翻、 撑、 穿、 拢、扣、 绕、 放, 这指尖的舞蹈, 编出了无尽的花样, “愈出愈幻, 不穷于术”, 怪不得古人称翻花绳为闺房之绝技。
翻花绳的绳并不讲究, 毛线、 尼龙绳、 棉纱绳等均可, 实在没有, 从织网的姑娘婶子那剪根网线下来便能用。 此游戏分单人翻花和双人翻花。 绳圈套于双手, 十指灵活协作, 翻出降落伞、 飞机、 五角星、 织布机、 蝴蝶、 电视机等, 翻完一个, 还原, 再翻其他, 这种单人翻花的好处是, 可选择自己便于掌握的类型。但我们最常玩的却是双人翻花。 一人以手指将绳圈编成一种花样, 另一人用手指接过, 翻出不同的式样, 相互交替, 直到一方翻不下去为止。 你手指上造出个大桥, 我一接, 成了渔网, 继而你来我往, 穿绳走线, 谁也不甘示弱, 面条、 牛槽、 酒盅、 轿子、 双十字……花式由简入繁, 又化繁为简, 千变万化, 玩游戏者或游刃有余, 或山穷水尽, 或有惊无险, 一根简单的绳子挑翻出了充满变数的世界, 让人着迷。
我的兜里常揣一根绳子, 课间、 放学路上、 走亲戚、 饭后, 等人……都可以见缝插针地即兴娱乐。 不相熟的两个小人, 一见绳圈,便心领神会, 一头栽进纵横交错的线条里,眼、 脑、 手并用, 各种花样争相绽开于指间。翻花绳的两人既彼此刁难, 又互相配合, 都想翻出一个新颖复杂的花样惊住对方, 但若一方盯着这个花样愁眉不展, 另一方又会及时提醒、 鼓励, 让游戏顺利进行下去。 往往, 两个翻花绳高手较量过一次后, 便成了朋友。
夏日里, 夕阳还流连于院子一角, 我们已早早吃了晚饭, 洗了澡, 大人们正忙着刷洗、打扫、 浇菜, 离看电视还有蛮长一段时间, 那就先玩自己的。 这个时候的女孩儿大概是一天中最清爽漂亮的, 擦过香皂, 换上了心爱的花裙子, 头发湿漉漉披着, 这样的我们当然不宜玩诸如捉迷藏扮家家酒之类的游戏, 会出汗,会弄脏衣裙, 那么, 翻花绳无疑是最佳之选。
若人数为偶数, 正好, 两人一组, 两三组一起来; 为奇数, 那就一人在旁等待, 谁先翻不下去, 自动让位。 在翻花绳上, 男孩儿一般技术欠佳, 就是凑数的料, 而有一个人, 却是连凑数的资格都没有的。
那个外号叫 “小尼姑” 的女孩住河对岸,她得绕一片田埂才能到我家, 周边的人都知道“小尼姑” 较鲁钝, 学什么都慢, 成绩回回倒数, 就连翻花绳也没学会。 每次, “小尼姑”都巴巴看着大家翻, 我们翻得兴致盎然, 她在边上显得挺开心, 咧着嘴, 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天, “小尼姑” 嗫嚅着表示, 想跟我们学翻花绳, 另两个女孩说, 多看看就会了啊。然后, 便不再搭理她。 “小尼姑” 只好瞅向我, 她有点斗鸡眼, 眼型细长且微微下垂, 像两颗蔫了的黄豆芽, 那一瞬, 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可怜, 便答应下来, 她立马拍了下我的手, 热情地嚷嚷, 要以鱼籽干回报我。
果真, 之后, “小尼姑” 过来, 都会捏串蒸熟的鱼籽干, 鱼籽干鲜而香, 吃了人家的嘴软, 总要认真教一教。 我让她先练习单人翻花, 从简单的降落伞、 蝴蝶翻起, 她的手指白皙且肉乎乎, 还蛮可爱, 只是不大乖, 要么跟冻僵了似的, 好不容易费劲弯过去, 颤颤巍巍勾住, 刚要穿出来, 手指却突地直了, 绳子弹回原位; 要么互相闹别扭, 不肯合作, 比如翻蝴蝶, 有个步骤是, 两手小指跨过绳子上方,穿过前面的小圆圈, 再将最前方的绳子挑起后挂于小指, 她倒好, 小指一开始行动, 勾着圆圈的中指就直接松开了, 我 “啊” 了一声,她慌了, 十指一通乱弹, 绳子竟被打了个死结。 更可气的是, 历尽万难, 已到了最后一步, 只要转动下手, 让大拇指朝上, 图案就显现了, 结果, 她转动的时候, 让绳从拇指上滑了出去……好了, 前功尽弃。
好在, 对于翻花绳, “小尼姑” 还蛮上心, 真正的绳圈不离手, 人家不用时藏于兜里, 她干脆缠在手腕上, 好似戴了个手环。 有小伙伴嘲讽她学个翻花绳比造飞机还难, 她不恼, 也不脸红, 自顾自翻了拆, 拆了翻。 我有时候急了, 态度不大好, 她就把斗鸡眼一耷拉, 嘴巴抿紧, 但没过几秒又嬉皮笑脸起来,眉毛一抖一抖的。 没辙, 继续陪她翻吧。
终于, “小尼姑” 的手指像解了冻, 变得柔软灵活起来, 她挺得意的, 到了傍晚便蹦蹦跳跳地过田埂, 一进我家院子, 迫不及待晃起手里的绳圈, 要跟大家玩双人翻。 她的技术属于入门级, 基本款花样还是能坚持几个来回的, 和她玩时, 翻什么我会挑过, 尽量翻她能接得上的。 旁边有大人夸 “小尼姑” 进步大,她摇起脑袋, 轻快地甩出一句, 那可不, 梦里都在翻花绳呢。
很多人说加强手指活动就是开发大脑, 翻花绳是能变聪明的, 益于学习的, 但这个好像在 “小尼姑” 身上并未应验。 她翻花绳倒是愈发熟练了, 然学习成绩更加糟糕, 应该说是一塌糊涂, 到初一时, 门门课个位数, 索性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 在家织网, 跟着其母亲种地浇菜, 我经常看到她出现在河对面那几垄地里, 偶尔还高一声低一声地问我, 番茄要吃吗? 黄瓜要吃吗?
我没注意 “小尼姑” 是何时走出我的视野的, 初三的日子过得紧锣密鼓, 时间被挤压成干瘪的枯叶, 一日日倏忽翻过。 突然有一天,邻人提及 “小尼姑”, 说笨笨的人胆子倒挺大,竟然跟人家退伍兵跑了……我惊愕良久, 心里一阵怅然。
大概一年后, “小尼姑” 又毫无征兆地站在了河对岸, 她剪了短发, 变黑了, 胖了不少, 无袖连衣裙因裹得过紧而皱巴巴的, 我有点儿激动, 喊了声 “小尼姑”, 她慢慢转过头,似乎是向我微笑了下, 因为有一丝光迅速闪过, 我猜测来自她洁白的牙。
那几天, 周遭的人变得甚是多话, 围绕“小尼姑” 议论来议论去。 “小尼姑” 是逃回来的, 男方那里穷, 家里养了好几头猪,“小尼姑” 得每天四五点就起床, 煮猪草, 准备一大家子的早饭, 然后干农活。 “小尼姑” 学东西慢, 笨手笨脚, 男的认为她偷懒, 打了她……因为割猪草不得法, “小尼姑” 一刀劈在了自己手上, 导致有个手指落下了残疾。 听到这个,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一下, 我想起她白皙的肉乎乎的手指, 想起她笨拙却努力翻花绳的样子……
不久, 男方找上门来认错,“小尼姑” 躲着,不愿意跟他回去。 她父亲掀了桌子, 说这肚子都五六个月了, 不跟去在家里丢人现眼啊?
“小尼姑” 走后, 我望着河对岸发呆。 玩花绳时, 面对他人编出的图形, 我们的脑子迅速运转, 是翻成这样还是翻成那样? 想象方式不同, 手指翻动的方法也就不一样, 每一次的选择都影响接下来的走向。 曾经, “小尼姑”不满足于那几个基本款, 屡次要求翻更精巧好看的花样, 让自己多点选择。 那她的人生呢?
瞌瞌娘子
一幅幅花布瀑布般从云天直泻而下, 阳光下, 变幻多姿的图案和颜色不停闪耀、 跳跃,纷纷扬扬, 斑斓了整个天空。 睡醒后的我颇失落, 若能把那些布从梦里偷出来该多好, 就可以给我的 “瞌瞌娘子” 做许多漂亮衣裳了。
瞌瞌娘子就是自制的小人人。 最初, 由奶奶做, 一小团棉花搓圆了, 用白色的布包裹起来, 缝衣线一扎, 鼓出个汤圆似的脑袋, 下边的布随意垂下, 即成。 我也会做, 还在成品上画上圆圆眼睛和弯弯上翘的嘴巴, 瞧着就很乖。 看 《聪明的一休》, 惊喜得语无伦次, 那挂在树上的晴天娃娃不就是瞌瞌娘子的放大版吗?
问奶奶, 为什么叫瞌瞌娘子呢? 得到的回答是, 它不能动, 只能每天躺着打瞌睡, 就叫瞌瞌娘子了。 所以, 给它打造一张舒适的“床” 是多么关键, 双宝素和青春宝的盒子为上佳之选, 我挖去盒中琴键似的间隔, 放上亲手缝制的 “床单” “枕头” “棉被” 等, 自认为布置得甚是温馨, 盒盖就不要了, 那会把瞌瞌娘子闷坏的。 又找来方正的盒子作为 “衣橱” “衣柜”, 我的瞌瞌娘子可是个美丽的姑娘, 必须置办多套服装。
周边的小女孩都有属于自己的瞌瞌娘子,有时候, 大家凑一起, 让瞌瞌娘子们串门、 聚会, 这样的场合, 当然得好好装扮, 作为它们的主人, 纷纷拿出十八般武艺, 不断给 “自家姑娘” 换装, 旗袍、 连衣裙、 背带裤、 披肩,帽子等轮流上, 挖空了心思要争奇斗艳。 当然, 我的瞌瞌娘子即便不出门, 不参与什么活动, 亦是每天盛装, 一直美美的。
它是一个随叫随到的伙伴, 它也是一部分的我。 夜晚, 它的 “床” 在我的床上, 我们一起睡觉; 清晨, 我起床穿衣, 也为它更衣; 我有了新衣服, 必到处找碎布头缝一件给它; 我出去玩, 它安静地待在口袋里陪我; 孤单了,托它在手心说说话; 高兴了, 便来个抛举, 它如仙女般翩翩飞舞……
于我, 有瞌瞌娘子的最大乐趣是, 可以为它设计和缝制各种服饰, 复古的、 时尚的、 淑女的、 可爱的、 仙气的, 我特别留意电视里画报上的女子着装, 尤其动画片和漫画书, 喜欢的就会画下来。 裁剪缝制时并不一定按照所画的, 我常常去掉繁杂的、 不易实现的, 加入自己的构思, 那或许不应该叫构思,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偏爱和固执。 偶尔在缝制了一半时, 灵光一闪, 便不依着原来的了, 改动一下又何妨? 那种随心所欲的发挥让我激动和满足。
平日里, 如燕子衔泥般, 我搜罗了各种材料, 布料、 蕾丝、 扣子、 毛线, 金线银线、 绣花线……通通塞进大布包里备用。 来源无非是母亲用剩的边角料, 隔壁裁缝店剪下的碎布,以及从其他女孩那换来的货。 母亲会裁缝活,家里的缝纫机时不时 “哒哒哒” 响起, 衣橱下方的两个抽屉攒满了涤纶、 毛呢、 的确良、 乔其纱、 棉布等边角料, 花花绿绿, 形形色色,那真是巨大的诱惑, 母亲一不注意, 我就兴冲冲把脑袋埋进去, 在那里头翻啊找啊, 不敢拿稍微宽大的布, 母亲要派用场, 我的主要目标是小块的颜色艳丽的布, 这类碎布头, 母亲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随我便了。 有一回, 弟弟的红色尼龙袜少了一只, 母亲翻箱倒柜依然不见踪影, 便断定是我偷去给瞌瞌娘子做衣服了,好些天后, 那只袜子出现在床头柜底下, 准是老鼠干的, 我这才洗清冤屈。 母亲说, 唉, 谁让你总是盯着布料两眼放光, 跟见到金子似的, 怎能让我不怀疑你?
我给瞌瞌娘子备了四个 “衣柜”, 春、 夏、秋、 冬, 每个季节的衣物都有专属柜。 衣物种类款式繁多, 开衫套头衫, 连衣裙背带裙半身裙, 背带裤长裤短裤, 上衣分短袖中袖长袖,裙子分百褶裙蓬蓬裙一步裙……我乐颠颠地捏着划粉, 学着母亲的样, 在报纸上划, 在布上划, 剪刀卡嚓卡嚓, 缝衣针绕来绕去, 从指间捧出的每一件, 都缝进了我的巧心思。 锦上添花的事也常有, 镶上花边, 绣一朵简单的花,完成后摊在手上瞧了又瞧, 给瞌瞌娘子穿上后再瞧半天, 小小的心像陀螺, 得意地转起了圈圈。
都夸我做的小衣小裙好看, 周边一些女孩会来学式样, 那些宝贝我盯得可紧了, 生怕她们弄脏弄坏。 有个小女孩摸着摸着, 竟摸到了自个衣兜里, 我一点不留情面, 当场让她交出来, 她涨红了脸, 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 此后, 对向人展示我家瞌瞌娘子服饰这个事儿,我颇为抗拒, 更喜欢一个人在纸上画一画改一改, 而后, 裁好的小纸片覆于布上, 沿纸的轮廓剪下, 耐心缝制。 一款接一款, 乐此不彼。
某日, 西屋奶奶的孙女阿雪匆匆过来, 手里握着一条丝边, 央我做裙子。 用丝边做裙子实在太简单了啊, 围成喇叭状, 两端缝上, 便是一款很仙气的半身裙了。 丝边是那种雾蒙蒙的白, 紫色包边, 褶皱细细碎碎, 我做了两层, 裙子蓬蓬的, 惊艳极了, 像电视里的芭蕾舞裙。 我纠结了一个晚上, 最终贪婪占了上风, 谎称丝边被我弄丢了, 为弥补自己的愧疚, 我送了阿雪几件新做的。 那条惊艳我的裙子, 一直未套到瞌瞌娘子身上, 每次看到它,我的脑海就会出现那个羞得满脸通红不住冒汗的自己。 索性, 我把它塞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待再大一些, 我的心思发生了转移, 开始热衷于给自己设计衣服。 也是在报纸上涂涂画画, 然真正的衣裙, 裁剪和缝纫难度太大, 只能求助于母亲。 缝纫机的机头支起, 上针、 穿线, 母亲坐于方凳上, 双脚踩动踏板, 脖子略前倾, 眼朝下, 紧盯送布牙、 压脚及针板部分, 车好的布料缓缓往下滑, 很快, 衣服的雏形便出来了。 真是个神奇的过程。
在我的少女时代, 曾渴望成为一名裁缝师, 我想象着自己操作起了缝纫机, 它那么顺服那么卖力, 踏板有节奏地起起伏伏, 机针鸡啄米般点着头, 布料滑动得行云如水, 一款又一款新颖的衣裙从缝纫机里吐出来, 穿在了我的身上, 我跟我的瞌瞌娘子一样, 坐拥美衣华服, 想想都幸福。 我尝试过坐在缝纫机前, 但双脚跟我的意识拧巴着, 怎么也使不上力, 母亲叹了口气, 说等以后医学发达了, 治好了我的腿, 就可以踩缝纫机了。
就这样, 我的裁缝梦刚萌出芽儿, 就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