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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明亮

2023-09-26

文学港 2023年5期

古 岸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现在我要下山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 婚离了, 女人走了。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趁现在记忆满格, 细节丰满, 我想谈谈这段日子的人与事。

第一个, 我想起了山脚村委办公楼旁的一个老人, 除去我出差休息的日子, 我们几乎天天相见。 我第一天上班, 起了个大早, 车子刚弯上坡道, 就看见他端着一只白色陶瓷杯, 挪了把竹椅, 拦路坐着, 看见我一笑, 像是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久而久之, 我们有了某种默契, 我车子爬坡而上, 摇下车窗凝视。 车头快到他面前, 他预见式的单手挪动快要摔倒的旧式镂空竹椅子, 慢慢退到靠近高坎的银灰色铁扶栏边, 手肘往后支着, 身子微微后仰, 像极了我单位那棵历经台风摧残仍屹立不倒的老杉树, 恰到好处地摇曳着。 这样车子刚好能错身而过, 距离20 厘米左右。 后视镜里的脚面一闪而过, 他的起皱略显松弛的腿肚子由于用力, 绷得很紧, 并轻微发抖, 我生怕他的手一松, 一头栽向高坎。 所以, 开到他身边时, 我总是把车速踩得够慢, 慢到以秒计,透过后视镜仔细打量, 确认安全后, 全力加速, 车子 “轰”的一声, 替我发出舒心的呼喊。 我回头一瞟, 发现他又坐回原地, 位置调了个方向, 围着我行进的半径, 手臂和脚像时针、 分针慢慢地走着。

这是一条不起眼的山上小径, 经信徒们接续努力, 铺了石条、 碎石、 枕木, 成了坊间直通上面寺庙的捷径。 小径倾斜角度较大, 我认定为30 度左右, 这样正对着的办公室位置就是60 度, 不为什么, 似乎是对初中几何习题的怀念,每天上班我和车子一起复习那个简单的勾股定理。 那年中考, 全班就我错了, 数学老师敲了我两记脑壳, 第三次高高举起, 无可奈何地 “唉” 了一声, 他觉得我离谱得无从谈起。 我供职的单位就在路的上半截, 顺着山势蜿蜒而进, 从外面看掩映在一片葱绿之中, 灰色的房顶时隐时现, 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巨鲸。 一些认识我的朋友戏称山上。 这个说法听上去颇有些意味, “山上” 不是报销了吗? 再说, 路旁的小村住的都是老人。 曾经有一两次, 数量少得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在虚构, 我和朋友在 “鸟语花香” 的办公室里坐着聊天的时候, 猛然间听到爆竹声响起, 丛丛烟雾裹挟着硫黄味扑鼻而来, 我们不约而同停止了手头的活, 一起转头循声茫然谛听, 奇怪几乎没有听到哭声。 爆竹声更像是一声知会: 我走了。 这简直不能用落寞寡味来形容。 彼时, 我们的目光正对着办公室的那幅写意山水画, 疏疏淡淡几笔, 藏逆之间多半靠自己想象。 一个随便哪本古诗词书里都可以找到的潦倒文人, 坐在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松树下, 手里捏着一颗棋子, 似乎在沉思什么。 我的朋友盯着题款, 打趣说, 这很符合你的意境, 像是专为你定制的。 有时我听着蛮舒服, 有时又觉得十分刺耳。 我奇怪为什么只画了一个人。 这叫画中有画。 我的朋友故作风雅。 茶铛旋煮, 素瓷静递, 或匿影树下, 开卷吟哦。 他说了一大串, 我的心思不在他那里。 好几次, 我试图把墙上的那幅画摘下来。 它是我前女友送的, 她说希望负责我的男人爱上品位。 那时我的妻子正在向前妻过渡。

我在梦中经常看到自己摔下悬崖, 两只脚夸张地凌空舞蹈。 惊出一身冷汗, 醒来, 睁开眼睛, 又闭上眼睛, 默念几句: 眼睛明亮。 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执念, 12 岁时, 我的眼睛开始近视, 课桌从第四排换到第二排, 再后来,换到第一排也感到吃力, 在眼睛眯成的一条细缝中妄图窥见原像, 光学原理失效, 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的习题, 我需要借助同桌的嘴巴传输。 但我不敢明说, 那时, 不流行戴眼镜, 怕同学笑话。 我只能以帮同桌写作业作为交换条件, 同桌动口我动手, 而且成绩糟糕的同桌因心不在焉, 经常念错题目。 为此, 我苦恼不已。 无意中在一座倾塌的老屋里翻找到一本气功书, 其中有一章节是讲怎么治疗近视。 “眼睛明亮, 眼睛明亮”, 对着遥远的岛屿默念一百遍, 闭口生津咽吞三十次, 抚摸肚皮右五十下, 再换个方向五十下。 这个章节的若干页脱落, 我只看了三节半, 分别写着早上、 中午、傍晚的功课, 晚上的一节不见了。 残损留给我许多期待, 让我在无尽的时光里脑补。 效果只是醒来的几秒钟, 神不清目且明, 泪流满面后清亮的世界消退, 令人惊讶的准确与生动。 睁眼、 闭眼之间的清晰, 像回光返照般鼓舞了我, 没有想到, 一个人只要留下了期待, 接下去会有无端的麻烦与之相伴。 我以为关键在最后一节, 老虎拜猫为师, 留了绝招; 或者我没得要领。 后来, 我走进老人的房子, 发现他闭着眼睛, 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一支线香。 他说:你来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你是不是我。 我怕打扰他的 “功课”, 我学着他的样子, 眼睛紧盯着线香, 四周的物件清晰起来。 我似乎又想起了那本气功书。 我把这个老人住的破房子与我梦境中房子联系起来。 房子下面的海一片混沌, 夜深人静时, 像一架潜入深处的巨大钢琴, 在漩涡处兀自泠泠作响。 我本想找老人问问我们的姻缘, 一个月之前, 已是前女友了,我是问前一个呢还是后一个?

无须说, 这个夏天热得前所未有的过分。37 摄氏度以上高温天已经一个月, 且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 往年这个时候总有一两个台风光顾, 今年却不知去向。 有人戏谑说, 天上管事的官僚主义盛行, 躲在办公室里吹吹空调、喝喝茶、 打打牌, 发个文件, 忘了人间之事。中央气象台发出首个红色高温警报。 走出房间, 报复性的热浪, 像是西游记里火焰山的蒸笼, 直接把你扣在里头。 天气热得想哭。 天空也蓝得举目无亲, 凝固不动, 多盯一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白云伏在山脚像张开的少女围裙,清爽干净, 蓝白之间, 再也找不到第三种颜色, 纯净得如同西北某个边境旮旯。 我按了一张手机照, 想发给她, 意兴阑珊, 实在找不到恰当的搭讪字眼。 手机里还留存着我们忙里偷闲在内蒙古的室韦、 新疆的可可托海、 云南的大理、 青海的昆仑山口的时光碎影, 我们还相约要去一趟甘肃的河西走廊。 在她走后的一个月里, 我陆陆续续把20 集央视纪录片 《河西走廊》 重温了一遍, 当初她与我关系出现裂缝时, 无意中说起想去找张骞一样的男人, 来回十三年, 爱了, 她陷在平板电脑上弹幕的窗口里不能自拔, 36.5 摄氏度的嘴唇怎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这有点扯淡。 我把我们去过的地方能找到的纪录片都下载下来, 晚上空下来的时候, 一集一集地看, 一集一集地消磨, 优美煽情的解说词, 时空纵横, 荒漠、 戈壁, 草原尽头空空如也, 不可胜数的生命和遗迹旧痕, 我晨昏颠倒, 在断断续续的现实与梦中来回, 缅怀我们有过的情爱。

从空调间出来, 灼人的热浪迅速渗入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似要浸透骨髓, 对面山道上的人影被热气蒸腾得弯弯曲曲。 老人已移到背阴的一角, 敞着衣襟裸着胸脯, 摇着一把蒲扇,时针和分针依然走着。 我想在告别之前应该去看看他, 顺便给他买些东西, 买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刚走到操场, 脚底心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才记起今天早上墨迹天气里说地面最高温度65 摄氏度。 我真想脱了鞋子在操场上跑几圈, 小时候玩的把戏, 眼前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 我走了几步, 恍如洗了一个热水面, 汗水嘀嗒间隙, 短路的思维激出火花, 我想好了买一箱矿泉水再买个微型电风扇, 我前女友出差路上经常贴在脸边的那种。 对我来说, 下山既是工作的告别又是情感的告别。 此刻她或许正坐着火车去河西走廊, 她一定会大失所望的,这年头哪有张骞一样执着的男人。 二十几岁的年纪, 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 分手是简单的事。 也许对她来说, 爱情就像冰块, 说化就化。 她曾说,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写诗。

即使千万个水果从高楼掷下, 没有一个会击中写诗的人。 击中的人是牛顿, 你是牛顿吗?

即使世界明天就要结束, 我也要栽我的痴念之树。

她投我以矛, 我还之以盾。

她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 我不明白, 她说。 我是一个极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长她十年, 故作轻松地安慰: 分手也是朋友。 她说依然爱着我。 对不起。 我又换了一套说辞, 我心里清楚, 这只是成年人的过场, 过了明天就不会是今天。 她说, 我没有像她一样爱着她。 这话已经说了上百次。 我心里特别难过, 我难过的时候就会抽一根烟。 她有的是时间, 这个年纪不需要纠结于现在的是是非非, 而我在拥有青春的时候却不知青春为何物, 失去青春的时候干什么事都有了摇摆, 35 岁需要背负很多的社会想象。 “我们具备爱情的所有元素, 只缺少一个夜, 我们并躺在梦里, 你慌张地藏起我的鞋。” 她离开后, 我写出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爱情诗句。

我闻到了老人与枯草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 记忆中的枯草在某个时辰异常温暖, 接着发生一场莫名的火灾。 当时, 我正拿着一面凸透镜把玩, 聚焦的小亮点一跳一跃, 我并没有熟练掌握其使用方法, 我先是对着一只蚂蚁,蚂蚁钻进草丛, 我调整方向用轻盈的光束追进去。 我不确定这火灾是否与我有关, 火起时我躲进了那间破败的老屋子, 在慌乱中睡了过去, 到第二天晚上十点钟院子里做道场, 绕着圈子跪下磕头时, 他们才发现缺了一个人。 我稀里糊涂地被母亲拖来, 稀里糊涂地绕着圈,祖父安安静静地躺着, 脚后头的小灯幽幽地亮着, 偶尔火苗一动, 像是祖父在轻微叹气。 一圈又一圈, 没完没了, 到后半夜, 我实在撑不住了, 偷偷地溜了出去。 之后我在无聊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溜进老屋子, 挨着柴禾堆, 像挨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沉沉睡去, 似乎祖父一直睡在老屋里。

祖父喜欢抽烟, 冬天像一条冬眠的蛇一动不动地瘫在院子南边的枯草丛上。 他喜欢摸摸我的头, 然后长长地叹一声气。 在我的童年时期, 所有人都在忙, 只有我们两个是多余的人, 有手有脚却不用干活。 我跟着祖父从房子的东头到西头, 太阳照在我们身上, 暖烘烘的, 香喷喷的, 像催眠药, 很快我就进入梦乡。 我为这样美好的时刻而做梦, 乱七八糟、无中生有的梦, 梦见一条蓝色的鱼在月光里发呆, 梦见一个人在荒凉的地方, 古怪的佛龛、行走的骆驼……我女朋友帮我解梦。 她说你缺少爱, 然后分析什么星座, 风火土水, 我不懂, 随她自圆其说, 见我没有反应一把扔掉我的手: 对牛弹琴, 了无生趣。 对了我就是属牛的天秤座。 后来她发来信息, 天秤座2022 年综述: 正念满盈, 为真爱磨砺。 5 月后走出陋室, 长袖善舞, 可能有天作之合。 6 至11 月有惊扰、 损失或别离。 几秒后又发来一条问你好吗? 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想必她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梦中一只猫闪着绿莹莹的光扑过来。 我伸出手使劲地拍过去, 拍在祖父脸上, 清脆而响亮, 把我吓了一跳, 祖父醒了, 转过头, 艰难地抬起眼皮, 对我笑笑, 支起手按在我的头顶, 他没有想好要怎么回应我, 含糊地说了两三句话, 话说得支离破碎, 声音逐渐低下去,出气多进气少, 他又睡着了。 他的身体与话语、 动作连不成一道, 一些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颇费周折, 他从床上起来需要半个小时, 带我去外面走一圈, 我先跑过去又跑过来, 折返好几趟, 他才能与我并肩而行。 我就像一只快乐的蜻蜓来来回回地停在他的旁边, 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快点, 可是他的脚就像长在土地里一样。 祖父晚年好像除了睡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他连话也懒得说, 每说一句仿佛要耗尽他在尘世的力气, 他养精蓄锐地睡觉只为换得残喘的生气。 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猫, 两只鸡, 先是胆怯地望望我们, 然后试探性地凑近, 见我们无所动作, 大着胆子和我们簇拥在一起, 再后来, 我们互相挨着身体, 像加穿了一件厚棉袄, 安静地听祖父温暖动人的鼾鸣。烟是祖父打通身体的能量剂, 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个本领, 闭着眼睛也能吸烟, 饶有滋味地吸一口, 手就缓缓地垂下来, 等烟灰快要落到枯草上了, 手如安了自动开关, 提上来准确地把烟插进嘴里, 再深深地吸一口。 其间, 他的呼吸错落有致, 匀速前行, 我会趴上去把耳朵贴在祖父的胸膛上, 咚的, 咚的, 咚的, 咕噜噜, 咕噜噜。 有时呱啦啦一声, 像一把走音的二胡, 把那只猫看得一愣一愣的, 伸出前爪想去抓, 它碰到我祖父呼出的气息, 茫然一悚, 似乎摸不准这个好玩的 “东西”, 倏忽停了下来, 转过圆滚滚的脑袋望着我。 我把它抱过来, 轻轻抚摸它发抖的身躯, 在细毛间爬梳, 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猫不放心的目光一直瞄着祖父的烟斗。 祖父咧开嘴奇怪地笑着, 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笑是怎么样的。 怎么样的, 我形容不出, 笑与哭很像。 我注意到祖父的眉毛是白的, 像他掉下来的漂白烟灰, 我担心眉毛会不会全部掉下来。 最后, 他连笑都没有了, 用眼神抚摸了我一下两下三下……阳光在祖父侧脸的皱纹上陷落, 形成一道道暗沉的裂痕。 日头移开了我们, 我在阴影里有点冷。我忽然想起袋里揣的一个凸透镜, 想把逃走的阳光收回来。 记得我掏出来的时候, 那只猫忽然睁大了眼睛, 支棱着耳朵, 竖起棍状的尾巴, 像是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 然后弹起前爪, 按住了我的手。 开什么玩笑, 我一把拨翻了它。 它打了几个滚, 冲着我叫了一声, 似乎在警告我不许轻举妄动。 我的祖父就在那天老去了。 多年以后我知道, 那是死亡的味道, 枯草的气息也是死亡的气息, 在余温里溃散得无影无踪。 记得祖父最终跟我说的话: 孩子啊,要记得回家路。 我们家的路很好记, 从高坎上下来, 弯进来, 你实在记不住了, 记得门口有棵大樟树, 大樟树下好乘凉。

我从小对大樟树有好感!

高坎下面有一堆刺蓬, 不知长于何年何月, 经过日子的浆洗, 熨帖地依缝攀附, 袅绕成好看的绿植披覆。 这条路是通往山上还愿寺的必经之道, 几个大日子一来, 怀揣各种目的的人群络绎不绝。 小城的人活得简单又混沌,吃不准的事、 希冀的愿望, 船只出海、 小孩大中考都喜欢到山上说叨一番, 说出来了心里踏实, 身子飘在半山中, 如同铺就了一条光明的栈道。 高坎上面再走五十步就是进还愿寺的门头, 人们走到这里总要歇一歇, 攒点力量, 往上还有很长的一段山路呢。 简易的龛炉, 终年燃着蜡烛, 檀香味四溢, 虔诚的人整理整理开始拈香叩拜。 下山之后歇一歇, 愿许过, 心事落地, 愉悦地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 饼干等垫肚子, 一边在高坎边站定, 一边调整呼吸, 稍作休憩, 手一抬把喝完的瓶子扔下去。 打回到现实, 所有禁忌烟消云散, 露出本来的世俗表情。

咦, 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单位? 仿佛这时眼睛明亮, 突然发现这处建筑。 说话声大起来,这里应该腾出个地方来办个养老院。 哦, 太旧了, 连标牌也脱落了, 这应该是个过气单位。他们随口而说, 我却听进去了。 想想也是, 我在过气单位里上班 (学校提议动迁N 年了,一直没有进展), 自然而然成了过气的人。 乍一听, 面孔发烫, 通常一只脚已跨出办公室的门槛, 马上缩了回来, 待他们走了后, 像做贼似地闪出来。 兼听则明, 我觉得是否哪里不对劲。 有人对我说, 菩萨脚下应该留些好话, 不能让菩萨听他们讲我们的坏话, 得有所表示。我本来不想有所动作, 话既然已经挑明, 总得意思意思。 隔了一段时间, 我把单位的匾额找人重新换了, 在侧面的办公室墙壁上刷了崭新的单位形象标语, 另一面架不上梯子的墙上,我叫人特意收拾一番, 其他杂草收掉, 留下一串无序的藤蔓, 像一幅印象派画作。 收拾完的几天里, 我抄着手, 美滋滋地看 “焕然一新”的效果。 路过的人评价说蛮有味道。 呃, 老话说, 从头再来应该是这个理, 环境会影响心境。 改了一样又一样, 隔一日, 他们另起话题, 我这单位是样样不入他们法眼。 有一天,他们为这个地方办个养老院还是五星级宾馆争论起来。

养老院恐怕不行吧, 地方是好地方, 但路不行, 这么高的坡度, 像女人穿的高跟鞋, 你叫老人怎么下去上来, 弄不好别一脚, 老骨头报废。

有车子专送啊,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车子专送, 总归不方便哦。 脚总是落地比较实在, 人是靠地气滋润而活着。 失了地离死也差不多, 为什么叫失地农民。 如果这样养老是不是养死了。

这话钻进了我的耳朵, 定时闹钟般每天在耳边响起。 我的睡眠因此变得糟糕透顶, 仿佛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朝死亡靠近。 前女友说这地方充满着老人的气息。 你不觉得压抑吗? 她说这话时, 也不管我们刚刚热烈亲热过, 她一边套着衣服, 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她说, 我每次来都提心吊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 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说这个地方好, 安静, 没人打扰。 她说, 路边有条大黄狗和一个老人, 怪怪的。 我说你放心, 我们是朋友, 他守口如瓶。她忽然厌恶地一把推开我: 难道他是哑巴不成。 她恨恨地说了一句: 再见。 我当然不能把与女友的分开怪到老人身上。 她说我这样上来很招摇, 我不想来了。 那个老人拦在路当中算什么意思, 好像每个上山的人都要向他报备。我觉得她的话是无理取闹, 她想分手就明说好了, 干嘛牵扯到别人呢。 她已经忘记当初来的含蓄。 她理想中的爱是一辈子能贴着, 我吞吞吐吐的态度让她极为不爽。 你不改变, 我只能自己改变。 我们分别时深情地对望了一眼, 彼此的瞳仁里都是满溢的对方写真。 我已好久没瞥见她的影子了。

他们继续在扯闲篇, 说在这里跟牢监有啥区别。

他们的定位准确得让我暗自惊讶。 单位的十多间宿舍经常被政法系统临时借去, 收押一些 “无理取闹” 的上访户, 等敏感日子一过,送他们下山。 半夜上来, 凌晨回去, 静悄悄地, 外人看不出所以然。 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竟然跟我成了朋友。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人。别人进入这个场地总要吵闹几句, 弄得响动很大, 非如此不显其无辜。 他不多说话, 像是我们单位无所事事的门岗, 或者没有预约贸然造访的客人。 时间无非是这几个日子: 春节、 五一、 国庆、 元旦, 加上上面重大会议期间。 别人休息的时候, 他来了。 弄得压阵的管理人员叫苦不迭, 对着我无奈苦笑, 法定休息日搭进去, 赔了夫人又折兵, 换谁都受不了。 少则七天, 多则两星期, 节骨时间一过, 他也下山。他每天绕着不大的操场溜圈, 也不知他有什么本事取得了管理人员的认可, 见到我热情地打招呼, 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听起来有些像西北人), 既不说为什么来, 也不弄得像怨妇般絮叨, 他提起说这个地方环境真不错。有一回, 他喊住我替我出主意, 比如绿化怎么搞, 假石怎么放, 办公室怎么布置, 宣传窗放在什么位置, 左青龙右白虎, 奇门遁甲一套又一套。 在他眼里, 我这里的花花草草、 瓶瓶罐罐好像都出了问题, 我担心接下去会说到我。那堵墙上的印象之作就是他的代表作。 我一度怀疑他是神经有毛病的艺术家。 我询问管理人员到底是什么事非得挑这么特殊的日子让他来。 他们说小事一桩, 弄成了大事, 非赖着我们丢失了他的宝贝, 要价太高。 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故意想跟我们作对, 到北京上访。 好不容易搞好思想工作, 又要提出去一趟西北, 我们能放心吗? 这世间稀奇古怪的人太多, 多得让我们无法理解。 我拍了拍管理人员的肩表示理解。 他们恨死他, 恶毒地咒骂他早点死掉。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想死老早就死掉了。 管理人员还跟我开玩笑说能不能帮助解决一个编制, 让他混入我们的队伍。 他以前搞过一阵山林绿化、 山林整治, 说不定在我这里大有用处, 一举两得。

鸭舌帽朋友说, 在这里你得心平气静, 修炼自己, 在环境中创设自己, 否则你一天也待不下去。 他说的话, 我开始并不当一回事, 但事后一想, 其实说得挺有道理的, 按照他的指点, 重新布置一番, 竟然收到了奇妙的效果。看山是山, 看花是花, 但看山又不是山, 看花又不是花,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我感觉他一度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一旦你习惯了和别人一起生活, 重新独自一人过日子会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我的前女友最终与我分开或许与这个戴鸭舌帽的朋友有关。 有一年十一, 我在值班。 这一年的十一, 据新闻报道, 总共有10 亿人次在报复性消费, 一扫疫情后的晦气。 小城的人都出岛躺平去了, 我以为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 发了个微信给她。 等了15 分钟后她没有回, 事后她说她想给我个惊喜。 你知道我需要绕过三个关卡。 路口, 路灯, 影子, 山影婆娑怕兮兮。 我说你不来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全国人民都在热闹, 这里只剩下我们, 我们也热闹热闹。 我决定连哄带骗把她骗上山来, 聊聊诗与远方, 关键是醉翁之意。 她气喘吁吁地上来, 窗前影子一晃, 我就知道是她了。 我的窗前还有一棵高达十五米的水杉, 比这几幢房子的历史还长, 在一长溜灌木、 乔木及杂草中,愈发英姿飒爽。 风天时, 东一荡、 西一荡, 长长的影子会沿着墙壁闪过窗前, 像是不断地给我提示。 我连忙拉开门, 关上百叶窗, 拥她入怀。 她一面喘气一面说, 奇怪今天没有碰到他。 你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我说天知地知我们知。 你说有一天他会不会说出去? 我说他最好说出去。 她说讨厌的时候讨厌的事真的来了。 我的这位鸭舌帽朋友关键时刻又一次光临。 他一下车, 就开始嚷嚷校长好。 管理人员把他带到这里就算交给我。 他走了上来, 说看到我的车了。 他噔噔的脚步声把她的脸吓得煞白, 她用指甲狠命地抠住我掌心里的肉, 身子哆嗦着。

五星级宾馆, 你痴人说梦吧, 难道要鬼来住吗? 晚上连个鬼影找不到, 犯得着吗? 他们讲到这里, 那个老人快速起身, 把椅子搬到路当中, 他们不得不绕着他走。 我正在他斜对面四楼的走廊西侧, 像走在一个悬空的平台。 之所以这么说, 我办公的主楼是在山坡下, 依山势而起, 无论是从上向下看, 还是从下向上看, 都像是山脚长出来一块。 一楼已闲置不用了, 自从建校开始, 不用的课桌椅全部扔在那里, 叠床架屋, 缺胳膊断腿的, 找不出一副齐整的桌子。 二楼整个埋了进去, 采光不甚理想, 新分配的员工安置在那里, 潮湿、 阴暗,时不时有蛇、 蟑螂及说不出名字的虫子出没,小姑娘不时发出一长声惊叫, 如同一个蒙面人忽然闯进要非礼她似的。 这样的工作环境她们待不长, 一有机会就七考八考, 我这里年年招人, 年年缺人。 三楼勉强与坎面抵平, 从路边的角度看, 四楼才是二楼。 走廊也是另外搭起来的, 防止雨水进入, 外面镶了铝合金玻璃窗子, 密封条已经翘起干裂, 像一条爬进一半的蜈蚣突然死亡, 成了风干的标本。 这个地方绿化极好, 山上长着四季常青的松树, 一直蔓延到学校东、 北角。 西北角是一个废弃的广播站, 简单收拾一下, 临时充当收济站, 五年来, 只收济了那个老人兼任看门人。 会有鸟儿从没有关闭的窗户飞进来觅食, 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道, 闻见响动, 拼命向透明的玻璃发起一次又一次撞击, 留下一地残毛和鸟粪。 明知无用,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动物和人一样在危险突然来临之时, 害怕、 发抖、 挣扎, 不愿束手就擒。 未知引导着刺激, 刺激也必然承担后果。 我探手捉了过来, 它惊恐地望着我, 身子簌簌发抖, 一点也没有反抗能力。 我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在封闭的空间里荡出莫名其妙的回声, 撞在玻璃窗子, 把自己吓了一跳。 心里忽然一跳, 想起祖父临死前的笑容, 笑与哭很像, 一个向上扬一点, 一个往下拨一些。 这么一说三十年过去了, 想到这, 眼角湿润了, 等我抬起头, 那个老人不在了。 这他妈的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总是像个小偷。 爱情不就是小偷吗? 你能理解如此长久的孤单吗? 你会在夜半时分到外面把一只桶下到井里, 这样你就能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 她进来时会用刻意的屏息表明自己来此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此时我和前妻的关系还没了断。

鸭舌帽朋友随着别人的叫法喊我校长, 若无其事地投上居心叵测的一瞥, 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笑得我浑身不自在。 疫情期间, 培训班停了。 员工开始弹性上班。 这个夏天, 我,他和那个老人成为一种特殊恒定的三角关系。据说村里为老人申请了一份职业, 就是在我上头的废弃广播站管门, 从临时工变为长期工。他依然没啥改变, 白天在路上等我, 鸭舌帽朋友在学校里等我。 只是我不知道我在等谁, 我应该是等着谁。 鸭舌帽一清早拎了把椅子坐在操场的大樟树下, 另一只脚搭在木墩子上, 眼神茫然地朝向天空, 不知是在看树, 还是在想什么, 我有时会把他当成我画中那个潦倒的文人。 待我走到他面前, 他才有所反应, 略带歉意地把跷起的脚收回来。 他说, 你来了。 别人都去休息了, 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你不是也来了。

我又随了一句: 我放心不下你。 他这回是被我问笑了, 挺直了脊背。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托大, 耳根燥热。 话会找日子, 日子会找人, 想的时候, 沉甸甸地像一枚快要烂掉的果实。 “人活着, 总得找些事情做, 有时候是自己寻些事情做。”他并没有朝我疙瘩的地方意会。 我们无聊地无话找话, 我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一些日子不见, 我忽然觉得他不那么讨厌。 他说, 校长, 好像好久没听到鸟声了, 叫声像一个人的灵魂, 不叫的时候散落在其他地方, 你说是不是特别可怜。 他说的差点把我引哭, 我于是在木墩上坐了下来。 他说, 校长这里是个好地方, 我想在这里长住下来。 他低头停了停, 我已经找了很久, 总算把地方选定了。 这地方看似杂乱, 但适当整饬一下, 别有滋味。 校长,你不信, 我以前弄过山林工作。 我听后大吃一惊, 人闷了一截, 脸上的笑容凝固如人偶, 想象着自己顶着刺眼的阳光跨坐在一堵山墙上。

木桩椅说起来跟他有些关系。

操场本来有六棵大樟树, 在我到此工作的第三年, 7 月9 日下午, 肆虐的台风带来雨水, 从中午12 点多下到下午2 点, 如果再下半个小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简直是九龙狂舞。我敢肯定, 这是我见过的最长时间的暴雨, 天空从昏天黑地到如雾如烟, 我的视野简化成一张蠕动的白纸, 按理说学校建在山脚边, 通水是顺畅的。 那天, 天空像被谁敲破了一角, 哗哗地倒下来, 只知道是在下雨, 触觉、 视觉断片, 感觉迟缓, 笔直的雨帘像鱼排一道道布下, 分不清雨脚、 雨线, 一会儿, 漫过山脚,朝着低处窜去, 遇到阻挡, 汇集起来, 地变成了海, 我们的房子变成了孤舟, 几个女教师缩在一角, 吓得相互抱在一起, 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此时, 山下的道路已不能行车, 应急电话始终占线, 打相关部门, 回话说撤到安全地方。 我们不知哪里是安全地方, 瑟瑟发抖, 丧失了基本的判断与自救能力, 老人所在的广播站由于地势高, 他光着膀子, 趴在墙头向我们指指戳戳, 一众人循着他指点方向, 缩在靠山的硬地基边听天由命。 终于年久失修的操场倒掉。 “轰” 的一声, 再是 “哗” 的一声, 水流像一条巨蛇蜿蜒急下, 操场积水瞬即排空, 诺亚方舟大片落幕, 劫后余生的我们似乎还没从茫然失措中回过神来, 呆了一晌, 才默默地散开。 其实, 我也不知道操场到底是什么时候冲塌的, 等雨水停下时, 我的车子在操场上摇摇欲坠, 两只轮胎朝里, 两只轮胎朝外, 浸泡了水的土块一个个地掉下来。 我是在那时看见老人拿着绳子, 一改平时有气无力的样子, 急匆匆地朝我们操场走来, 一边走一面向我挥着手臂, 风有点大, 我听不清楚。 等我从办公室跑下来时, 正看见他把绳子往车头套。 车头稍微动了下, 他忽地往前一冲, 我本能地把他的身子抱住。 我们一起用劲把绳子一端拴在学校门口的大铁门上。 他围着救上来的车, 左摸右摸, 车子前头右车灯边已全部刮花。 他蹲下身子用手掌使劲来回抹着, 问我这得花多少钱。这时, 又听见沉闷的一声巨响, 像一个人刚发了声, 又被一块布塞住了嘴巴。 我和他一起倒在操场上喘气, 我看见他朝我笑了笑, 像是记忆中久违了的熟悉的笑容。 我掏出一支烟给他, 他没说什么, 接过来, 放在嘴上, 胸口急促起伏,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 老人给我带来了好运。

操场重修期间, 论证会议开了四五次, 技术指标我没讲一句话, 我对设计公司和施工队提的唯一要求是想方设法保全六棵樟树。 围坐一室的人以为听错了, 待我把要求重述一遍,他们惊讶中交换着眼色, 见我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当即爽快地答应, 感觉不讲几句不足以表达对我的感谢, 说, 学校学校, 应该有树,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 合上设计稿, 香烟像雨点一样朝我面前射过来。 他们精心准备的说辞并没有派上用场。 拐出楼梯时, 那个晒得黝黑的包工头黑皮说, 文化人啊, 眼光到底不一样。 我没理他, 他说再会时偷偷地望了我一眼, 压抑不住兴奋, 竟然哼了几句老掉牙的“甜蜜蜜”。 我以为这事板上钉钉, 没想到这一小愿望还是被砍了。 经过技术组再三论证、 监理单位慎重勘测, 得出的结论, 这么根系发达的大樟树不宜在落差那么大的操场边栽种, 当初操场掏空, 砌石毁掉, 诚然与来不及排水及操场施工工艺老旧有关, 但大樟树风吹时不断摇动, 也推波助澜加速操场倒掉。 他们把一张签字单拿到我的面前。 我拖了两星期, 最终还是把字签了。 一地鸡毛, 对此, 我非常沮丧。

施工队粗暴地砍伐、 平整场地让我很光火, 我对黑皮说, 你们弄的时候文明点, 保证它们作为一棵树的尊严。 黑皮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树还有尊严? 我说, 你懂个屁, 树也是一个生命。 几个干活的工人噗地笑出声。 黑皮瞪圆了眼珠朝他们吼道, 你们笑个屁啊, 树当然有生命, 比你们有用。 他吼完朝我解释, 我得赶工期, 你知道这树太大, 不是两个人可以抬出去的。 生意人精明, 前恭后倨, 好在钞票捏在我手里, 他不敢太多造次。 黑皮悭吝, 开头只叫了两个老头, 红头涨脸, 活像烤红的红皮虾。 握着长刀、 扛着绳索, 呼呼上山, 到树下已是汗水涔涔。 忙乎了大半天, 面对这庞然大树, 除了拿几根绳子缚住外, 一筹莫展。 我叫后勤小张打电话给黑皮, 黑皮黑着脸吼了一句: 滚。 两只眼睛瞪圆的黑皮, 当即唬住了这两人。 说起来运道也真好, 受了惊吓的鸟儿忽地飞出来, 慌不择路地拉了一泡屎, 刚好落在他的头顶。 他提起脚狠命对着树踢过去,“嘭” 的一声闷响, 黑皮跳着脚龇着牙原地转圈。 这时, 我们听见了一阵老鸭似的笑声, 老人正从上面的墙头探出身子, 笑得面容团在一起。 我被老人的笑声引笑了, 变本加厉成咳嗽。

黑皮抬头盯着树, 又看向老人, 目光凶狠, 见我在旁边不好发作, 停工一天。 第二天, 来了五个人和一辆3 吨重的小挖车。 黑皮乘着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呼地上来, 车门一推,蹦到我的面前, 向我张开一只手在空中握了一把: 放心, 我招来的全是专门人士, 人头费就是600 元一天。 他叉着腰, 人五人六地指挥起来。 一个工人爬上樟树, 擎着电动锯锯枝丫。长了四十年的树, 树冠如华盖, 树枝划过天空的云朵, 倒在地上, 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一阵叹息。 碧绿的叶子不甘心地想站起来, 等待它的是随意踩踏的脚步。 小半日过去, 操场上堆满了它们不曾老去的身体, 倒在地上轻微地抽搐。 接着, 树上干活的人再下来一点, 开始锯粗大的树干, 锯到一半, 够不着的地方, 用长刀砍, 上面枝枝丫丫弄得差不多了, 下面几个人用绳子缚住树干, 顺着大树的长势错开方向, 两边一拉, 咔嚓一声, 大樟树应声而倒, 四周弥漫着香气, 经久不息。 饶是如此, 这樟树的根系太过强大, 错综复杂地探入泥地, 小挖机派上用场, 震天动地一阵鼓掏, 操场一片狼藉。 收拾完这五棵樟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黑皮现场督工, 面色难看, 嘴里叨叨, 疼惜着钱, 快一万块了。 那帮干活的人迅速收拾战场, 准备把操场上的这棵仅剩的樟树收拾掉。 我喝住了他们。 黑皮看了看我,说, 施工图要求啊, 到时监理通不过, 我找谁要钱去。 我急中生智马上想到了鸭舌帽, 我说没有这棵树, 那个 “顽固分子” 待不住。 没承想, 这招居然管用, 上头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把五棵樟树的根部找人锯了下来, 简单加工一下做了五把树桩椅子。 椅子结实笨重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人坐在上面, 这棵树好像又活了过来, 在我身体里长满花花草草。 我将一把椅子放在这棵仅存的大樟树下, 另一把放在老人休息的路旁边。 一把放在门岗旁, 一把收在我的办公室里, 最后一把本来想送人的, 想了想放在四楼的走廊边。 在我最需要待的地方, 我每天都能看见它, 纪念我们曾有的日子。

没有了五棵樟树, 总觉得像缺少了什么。刚锯走的那几天, 每次进入光秃秃的操场, 以为走错了地方, 愣怔一会, 脑子里长满枝枝丫丫, 在虚构的树旁走过, 心中数着步子, 老大往左三米, 再过去两米老二, 老五从校门口起二十五米, 剩下的那棵是老六。 我总是围绕着这棵独苗大樟树下走一走、 看一看、 听一听上面偶尔光临的鸟的叫声。 学校比以前冷落了,此起彼伏的鸟声再也听不到了。 我无比珍惜剩下的鸟声, 无限欣喜地看着鸟儿飞过天空, 无限悲伤地看它们飞过山顶。 我真想自己也变成一棵树长在操场上, 和它们说说话。 这棵树上的鸟是不是原来的鸟, 其他的鸟流落到哪去了? 它的孤单我听得到, 我的孤独它也一定能感知。 这两年, 表面来看, 好像没改变什么,其实我已零落不堪。 现在, 婚姻结束了, 女朋友飞了。 她们都在不是时候的时候来了, 都在应该在或者希望再来的时候结束了。 对于生活我不是很好的射手, 或许快乐本源于悲伤, 悲伤都是为了寻找无尽快乐。 我还没来得及“作”, 水花已消逝不见。 波澜的折痕不能让我心如止水, 科技可以医治表面现象, 可无法根除情感内核的发酵。 用激光治好了我的近视,但依然想念那本气功书, 想念破败的老房子,想念祖父, 偎在那里的安全感。 我还是习惯性地念: 眼睛明亮。 眼睛明亮。 人总想努力地做出理性的选择, 但归根到底是荒诞的。 我既没有经营好现实, 又不敢冒险于将来, 一步一退, 直至孤家寡人。 我每天坐在这里看上山下山的人, 是否也成了别人谈笑的风景? 一个过气的人。

我不再隐藏什么, 直白白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我有一个东西丢了。

丢了灵魂? 艺术家的灵魂。 我问他是不是西北人。 他点了点头。 我心头闪过他生活工作的场景。 他本来应该有个安定的生活, 一个遗憾, 心中的纠结却带来了不可挽回的转折。 他毕竟有勇气走出来了。 我有点妒忌他。

你没有把鸟儿丢了就好。 连着往昔, 连着郁闷、 压抑、 发泄、 指责、 委屈、 无助……种种情绪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他不是说过类似的话吗? 有一年元旦, 多年未遇的寒潮突然降临, 学校的水管子全部冻裂。 他搓着手在操场上慢跑, 他说, 这天气冷得把卵子冻僵了。 粗俗话后嘴里冒出白雾。 他说, 我的话都冻僵在嘴巴里, 很长时间都化不开来, 他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 好像要咬碎一个个冰块才能释放每一个字来。

你无法了解一个内心弥漫着失望的人。 这是第五个夏天了。 这是我在山上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似乎被我的话激怒了, 气鼓鼓地站起来, 校长, 你这是什么话。 眼睛像灯笼似地直视我。 我有什么可怕, 就那点破事。 你还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说你看见我跟一个女孩约会。你来上访, 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不用敲门, 还有一帮人伺候你。 我还要去上访呢!你把她给我访过来, 你把我的婚姻访过来? 她们在哪? 我们一起去找。 我的嘴巴再也关不住, 借景生情, 絮絮地讲着对一个人的思念,想挽回一段不愿结束却已经结束的婚姻。 我把所有能捞的子弹压上膛, 对着一个无辜的目标射出去。 说到后来, 我的声音就像一面破锣。我对自己很失望, 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一个不相干的人啰唆乃至和盘托出。

校长你在说什么? 我……他颓然坐下, 一下子失了重心溜到了地上, 背倚着椅腿, 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间, 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问他, 这次是为什么? 你给我说清楚。 他说, 我其实可以走了, 但真把东西丢了, 我的挂坠丢了, 如果不是他们不会丢的。 他又 “我……”了一阵。 舌头捋直后问, 校长, 你会丢东西吗? 他说得神神道道, 我也答得含含糊糊。 我们就像两个喝得微醺的人, 兴之所至, 避重就轻, 躲避过去生活失败的记忆。 樟树上噤声很久的蝉也加入了讨论, 如同急雨敲击地面, 提醒着我翻过缓慢而潮湿的梦。

门口车子喇叭嘀嘀嘀地响了几声。 一天中总有那么两次, 是邮车上山的时间。 今天来得晚了, 邮递员懒得下车, 把一摞报纸杂志丢在门岗的石阶上, 然后直开在操场来个标准的练车: 急刹、 变道, 调直车身, 又是一长串嘀嘀的声音, 他的手指一直按在喇叭上, 急吼吼地赶, 每耽搁一秒都觉得是黄金一秒。 在这里好像什么都可以省略, 没有人会来规整必要的程序。

说了太久, 我感到舌敝唇焦, 奇怪, 说出来后刚才的郁结一扫而空, 倒有了没安慰他的愧疚。 我拍了拍木桩椅, 指了指那棵樟树,说, 不管什么原因, 这些还跟你有些关系。 他略带羞赧地笑了笑, 说, 那边新种的树很快会长大, 到时我帮你再规整一下。 我心里想起管理人员对我说的话, 想想自己快要走了, 没有接上话头。 我说有些记忆只能停在原地。 他说, 校长, 你说得太对了。 人总不能活在记忆里, 对不对。 我请我的朋友到办公室坐一会。我们似乎想起了什么, 相视一笑。 我记得这里到楼梯是五十步, 楼梯旁边有一过桥, 过桥旁边有一棵大樟树。

从过桥步上你的四楼有十三个台阶。

从台阶到我的办公室有多少步? 我并没有看他, 自说自话, 有二十步。 如果依你的步子可能十九步不到。 他停下脚步, 身子打摆似地一抖, 右手快速地在脖颈间一摸, 一脸错愕地说, 校长, 我记不得了。 他嗫嚅着想要辩解什么, 语无伦次气结成几声叹息, 在我设置的语境里打滑。 步上四楼, 正对面就是老旧小区的北向楼层的厨房间, 相距不过五六米, 密匝匝地压迫过来。 向晚时分, 窗户里不时有人影晃动, 有两个家庭主妇正在准备晚餐。 八楼的一户人家一个男的呼地推开后窗户, 手往外头一伸, 随后听到沉闷的撞击声和类似瓶子碎在墙头的声音, 稀里哗啦, 掉在我单位一楼的院子空地上。 男人探出头向我们张望了下, 毫不顾忌地合上铝合窗, 拉亮电灯, 他在灶头抽起一根烟。 星火中黄昏如约而来。 鸭舌帽看了看我, 我没有任何表示, 这些年来我已司空见惯。 对面住户经常把没用的东西随随便便地扔下来, 前阵子还敲破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外地人小孩的头皮, 吵了半天。 外地人讨要赔偿而不得, 后来搬走了。 这样下去, 说不定真会砸死人。 我看了看他。

他身子往走廊栏杆边一靠, 说: 太安静了, 只在吃饭时间才能看到人。 不瞒你说, 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呵, 居然在这里还可以望见海。 可是他并不知道这地方正在死亡。 原先的小岛搬迁了, 搬到这里的人又在城里买房子, 像河水不停地更换, 逝者如斯夫。 晚风从山顶上盖过来, 那个笔直的水杉树晃了晃, 摇碎了寂静, 唰唰, 刷下变形的形状, 像是梦里的回音。 山上小径唯一的路灯亮了, 晕染开来, 杉木的影子矮矮的, 蹲在那里像一个人架着照相机。 它们摇晃的枝叶最终将与季节和解, 融于春夏秋冬。 我很担心今年台风来不来, 台风过后, 它是否能完好如初。 如果有一天你淡出了我的生活, 并不等于你就那样消失了。

我们伏在栏杆上看了一会, 天空从灰白到深蓝, 七八楼的灯又亮了几间。 傍晚宁静。 不久前的雨天, 一个小姑娘从还愿寺下来, 在此小径徘徊, 路灯幽幽地亮着, 闪亮的雨丝弯弯曲曲和风起舞, 她在木桩椅上坐着, 全身湿透了, 理想的丰满赶不上生活稀薄的趟。 有些事撑一撑就过去了, 几滴雨窜进了我的后领, 我打了个冷战, 顺便打开了廊灯。 过了一会, 老人也在上面打开了院子的草坪灯。 昏黄的光束撑开了山径的宽度, 小姑娘坐了一会下山去了, 没有做出过分的举动。 给她些光亮。 我们好像能做的只有这么一点。 那晚, 我和老人也对望了一会。

对面的山径小道被夜色洇染, 没落的晚霞恋恋不舍地隐入山头, 逐渐与山脚的树木连成一道, 黑森森的轮廓若隐若现, 远处可以看到城市小区的顶, 沿港路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了, 灿灿亮地为夜色铺开了暧昧。 对头不知哪间房间里有人拉起了二胡, 刺拉拉, 不成调子。 一个由老人、 外路人组成的老旧小区, 争吵也难得听到。 庞大的建筑体量, 像一头沉默的怪兽伏在那里。 一天又要结束了。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会坐在这里,他没有子女吗?” 看到我一直朝老人常坐的位置瞭望, 他打破了沉默, “一个人住着其实挺寂寞的, 有个亲人陪陪就好了。” 见我不答,他顾自说了起来。 “他一定也有难言的心事。”“你是在说自己吗?” 记忆在瞬间生成, 又绵延久远, 又将未来置放在现实中考量。 我像是被无端的情绪触动, 由此及彼。 被我抢白, 他讪讪地正了正帽子。 我问, 你为什么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 不热吗? 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换在平时有些唐突, 此番瞅准机会, 夹枪使棒。 他抽了抽鼻子, 似乎在整理情绪。 “你是个徒步爱好者?” 不是头上有疾, 就是热衷于户外,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两个, 他的年龄还没沦落到戴着老头帽, 穿着中式麻衣, 捻着珠子。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 抽出一根叼到嘴里。 他说你抽得太凶, 少抽为好。 这样的忠告我听得多了, 我对他在这个问题上的陈词滥调感到失望, 有失 “艺术家” 的水准。 敲出一根烟给他, 他并没有拒绝接了过来, 放到嘴里嗅了嗅。 我问他去过山上的还愿寺吗。 他默了一晌, 说, 去过。 是个好地方, 登上山顶, 吹着海风, 仿佛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心逐渐活过来了。 的确是个好地方, 求索心愿, 禳解邪祟。 这是小城的最高点, 天气好时全城风貌一览无余。 我告诉他, 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段容易分辨, 一是庙宇, 二是部队废弃营房, 可以梳理小城的地理地貌与历史沿革, 经过海禁, 后来成为海防前哨。 我好久没上去了, 最近一次就是和前女友避开人流在凌晨3 点半上山, 没想到这么早上山, 还有比我们早的人, 我们匆匆地进了大殿, 潦草地履行了参拜仪式。 前女友还要爬上最高峰看日出, 我不好堂皇反对,胆战心惊地跟了一圈下来, 天空已从灰黑变为蛋清。 下山路上竟然会碰到那个老人。 我们低着头快速避走, 我想他不至于和我一样, 为了一段感情, 这也太俗套了。

本来把我的挂坠供在哪里, 他们一定要查我的身份, 匆匆把我带下来。 “也许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你真的是西北人?” 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快速地在脑海里盘算着故事的大致走向, 或许我们有某种程度的相似。

“校长, 你很奇怪吧, 一个西北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并且不走了。” 我点了点头。 事后想, 有些事不需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如今识得愁滋味,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也许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们有的是时间, 以后我慢慢说。” “如果我说, 我戴了帽子想把自己保护起来, 你会信吗?”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毁容。”

“不, 最好的方法是死去。” 听到这, 后背一阵凉, 我可不想摊上这破事儿。 要死也再过多几天, 几天后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 我张了张嘴, 没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他, 我想到了那幅画。

“你当然不会信。 我害怕见人, 你会信吗?或许你也不会信。” 他看向我, 慢慢地把目光运送到我身上, “你也许不信, 在这里我找到了安全感。 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这样讲过话了,原本想把最后一件事办好, 就把自己结束了。”

“我在2020 年除夕前两天到了还愿寺, 没想到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对于过去的两年, 从哪一端切入都是死胡同, 所有的形容词、 副词失去了概括力。 事非经过, 感同身受又过于轻浮。 由常识、 自尊、基本的思考力构成的处理原则失效。 你只知道此刻, 不知道下一刻会是什么。 每走一步都是巨大的坑, 说不清楚的东西一直捆在身上, 迈入市场经济、 成为房奴, 现在又活在口罩下,仿佛它已经成为脸孔的一部分。 我明知不合适, 但还是跟他讲了一句玩笑话, 你没有当成弟子?

你或许没想到, 这是我内心最为安宁的时光之一。 起初的一个星期, 人整个抓狂, 干什么都没有着落, 不能下楼, 不能聊天, 在一个不到10 平米的厢房里。 对, 失去了自由。 无事可做的夜晚, 一个人数着心跳。 我以为自己先前碰到的最为倒霉的事, 跟这一比都不算什么。 他的嘴唇浮起了笑意。

我继续促狭道, 你开悟了。 他大度地回之一笑。

变化总在不经意中到来, 话怎么说来着。他搔了搔帽子的沿。 关上了一扇窗, 又打开了另一扇窗, 看到的景致完全不一样。 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 我打开小窗子, 正好看见你的单位, 单位下面的一片海。 夜深人静时, 像一架潜入深处的巨大钢琴演奏着迷人的月光曲。 此后, 一个月封闭的时间里, 我没有下过一次楼。 你说奇怪吗? 管理我的人感到不可思议,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了。

你不想走了? 我脑子马上闪过在学校走廊里的囚鸟。 他似乎找到了囚鸟的破解之局。 独自应战人生此刻的仓皇, 无谓的牺牲只是牺牲。

我想我看到了一个词语——海阔天空。 身处其中, 我想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等到解封的时候, 所有人欢呼雀跃。

只有你一人不愿出来。

校长, 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疫情期间, 不该发生的发生了, 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没有什么想不到的事情。 命运就像一首恐怖的交响曲, 两三年了, 我一时还回不过神, 恍如梦中。 当初, 我托了很多人都买不到口罩。 学校布置疫情防控会议时, 同事跟我讲了山上的事, 说有一个外地人一开始想硬闯死活也不想待。 原来说的就是他。 我打开手机翻了那年的日记:

1 月24 日 (除夕), 雨。 从没想到, 会碰到这样的一个春节, 这几天做什么事都有些心神不定。 年三十本来不是自己值班, 面对满屏铺天盖地的疫情报道, 忐忑不安, 便到单位去看看。 想起邓恩的一首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心绪变得莫名差, 窗外陆续有鞭炮声传入, 这时节听来, 与往昔截然不同, 竟有些凄凉的感觉。 凡事心境最为重要。 果不其然, 一到单位, 上头通知处理一些事情。 想必一些一线单位, 更加忙碌, 别处可想而知。 个人的力量实在微弱, 唯内心虚弱地祈祷。

临近下午五点, 雨越下越大, 前两天L 刚动了小手术, 家里日用品也没置办, 从众心理, 庸人自扰, 想买些口罩、 消毒酒精及一些日常品, 跑了几家店都说没。 其间, 遇到几个熟人也急煎煎进来购买, 不禁相视一笑, 开涮一句。 晚上在石马岙吃了年夜饭, 放了一只烟火, 小孩子热闹一下, 除夕,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1 月28 日 (初四), 雨停, 上午出太阳,下午阴。 小区及街上行者寥寥。 药店里口罩、酒精、 手套依旧紧缺, 采购不到。 没有粮草,怎么做到出门戴口罩, 宣传是跟上了, 落实难。 小区边的几家超市, 方便面等都空空如也。 这个春节, 注定是没有亲戚往来、 没有聚餐、 没有影院、 没有景区、 没有咖啡室、 没有游乐活动、 没有棋牌室等一切娱乐活动的春节。 到单位转一圈, 感染人数已突破4000 例。看了几个过年文章, 见字如面, 算是过个文字里的春节。 抄丰子恺的 《过年》 片段。

2 月3 日 (初十), 晴, 气温回升。 今天正式上班, 昨天对防疫工作做了安排, 一切按计划进行。 上午安排了线上开会事宜。 早上后勤对卫生间进行消毒, 门卫加强外来车辆及人员把控。 县里发的通知, 均结合学校实际作了安排落实。 校园比往年安静。

2 月18 日 (廿五), 晴, 下午阴。 院墙外的三角梅开了……

我把那段轻声地念了出来, 他顿时眼睛一亮, 说, 三角梅恣意泼辣地盛开着, 寂寞无主不无主有什么要紧,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不因人世沉浮, 它灿灿烂烂地孤独着,提升了两边厢破旧房子生气。 我立即被它们吸引过去, 明亮的枝叶, 美好的心念滋生, 暗自欣喜, 以此映照, 仿佛上山的心愿达成。

那个挂坠或许就在那丢废物的院子里。 有空我得去找一下。 我将信将疑, 时间听上去很生动, 除了器物, 肉体, 剩下的全是。 我一脚撩开办公室的门, 摁亮电灯, 他立即被我墙壁上的一幅画吸引了, 立到画前, 仔细地端详起来。 怎么这么眼熟, 像是山上的还愿寺。 还愿寺很灵的, 你跟它有缘分。 我说送给你吧。 他连忙摇手, 脖颈泛起潮红, 生出偷窥般的歉疚。 我把他想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 这路程总是要走到尽头的, 有的人掉了下去, 有的人走了上来, 还愿寺只是我们的寄托, 你相信它就有, 而这生活永无止境, 就像你去爱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就这么看着, 有时候张了张嘴, 没有说话, 错而再错。

他默了一晌, 说, 我看中了老马住的地方, 就在你的上面, 五间房子, 还有一个大庭院, 里头还有一个假山, 山上的水一部分就从那座假山的涵洞里流出来。

老马?

嘿, 就是那个老头嘛。 他今年九十六了。

我似乎又一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你比我还了解清楚, 我工作了五年, 还不知道他的姓。 这时我的手机嘀嗒一声, 打开微信, 前女友发出一张照片。 我问她你认识一个张骞的人吗? 她眼中闪出恐惧的神情。

校长, 你怎么知道? 我从来没跟人说起过。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 碰翻了旁边茶桌上的杯子, 他没有丝毫感觉, 双手抱头, 又移下来不停地搓着脸。 我暗暗吃慌, 只能误打误撞到底。 我的儿子就叫张骞, 7 岁的那年暑假, 我带着他从张掖出发到玉门关, 没想到……

他的故事让我不敢触碰, 戴着帽子是为怕于见人, 把内心的伤痕掩藏起来, 穿过十多个省,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如同高烧谵妄的 “梦见” 中醒来, 抬起头时, 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我把打火机凑到他的跟前, 他说, 我戒烟了。 瞬间, 我猜测他为什么戒烟, 开车途中一边放着音乐, 一边拿烟拿打火机, 车子就在此刻撞上去。 她也喜欢这样做。 我点亮那张照片让他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 张掖。 我心马上一沉, 各种坏的可能性逐一变形和放大。爱就是爱, 有时就是一道伤痕。 我发了一个消息给她: 开车的时候不要抽烟。 发完, 我长吁了一口气。 屋子里的灯光在蓝色的夜空中绽放。

校长, 这是你女朋友? 我说前女友。 我觉得自己心肠太软, 总是舍不得过去的时光, 舍不得过去时光里的自己。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那次事后, 我妻子跟我离了婚, 我抱着儿子的骨灰只身来到了这里……惨白的白炽灯下, 他脸上堆了几层变幻莫测的皱纹, 将他的整个脸盘化为一种由内而外的苦相。 他说, 我活了四十年, 唯一的遗产就是纪念物, 我竟然把它丢了。 你说我能这样下去吗? 我知道, 能开口说出的不足以表达他的全部。 他的事太过突然,我一时无法消化, 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张骞是个好男人, 我前女友就是想找那样的男人, 有担当, 执着……

校长, 想明白了其实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是在说自己还是在安慰我, 说得我鼻子一阵发酸, 努力地控制住情绪。

你这里樟树砍掉的时候, 我很难受, 我本来想把它埋在这里……

你的确与众不同, 让人很不省心。 那么,现在呢? 其实现在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跟他住在一起似乎有一种不确定的隐患。

他很狡猾地笑了笑, 说, 校长, 你难道忘了我是一个搞园林的人, 我总有办法让它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我喜欢这里的晨钟暮鼓, 在晨钟暮鼓中终老。 环北路快要到底右拐, 矗立着一块寒碜的牌子, 上头黄底黑字书写着 “极乐下院” 四个字, 箭头一勾向上, 抬见便能望见本岛的最高峰, 标志性的佛塔, 云端与尘埃的界限刹那明朗。 侧耳倾听, 塔峰之处, 隐约可以听到钟声; 若在夜晚, 那便是暮鼓了。 他又抬头看了看那幅画。 于是, 我把它摘下来送给他。 此刻, 他的神情有一种敌暗我明的优越感。

我对他说, “极乐下院” 这块不起眼的牌子, 是山上的僧人立的, 约在提醒路人, 回头是家。 僧人的出发点, 多半找存在感, 其实指给外地抄近路的人看更管用: 由此向上, 直达……

你找到了家, 会不会对另外一个人来说有些不公平?

怎么会呢, 我很好相处的。

是吗? 我不觉得大樟树下好乘凉。 他对我说的话不明就里, 我心里犹豫着该怎么对老马说。

一觉醒来就出了大事。 小城的警车呼啸而上, 小径道上拉了警戒线, 警察对老旧小区的居民逐一排查。 据说, 晚上哪一层的住户把一把椅子扔下来正好砸在一个人的脑袋上。 当时, 我正在办公室里打包整理, 听见响动跨步倚着走廊看热闹。 阳光像块块瓷片般落下。 细长的杉树在窗口摇曳, 千万缕细发, 像她的面孔贴在窗外。 她说过要是我们在樟树下谈一场恋爱, 后半生都能闻到樟树的香味。 所有人的不幸都能使我流泪。 我在对面的山径上看见了老人, 有一段日子不见了, 老人换了衣裳像是刚从医院出来的病号, 整个人胖了许多。 他胸口别了一个牌子, 安然地坐在我送给他的木桩椅上。 我差点忘了那件事, 从壁橱里拿出小电风扇, 快速地跑下去。 老人定定地望着我, 我看清了胸口的牌子, “马松年, 联系号码:13906211410”。 我的手心里顿时渗出一丝汗来。 我喊他, 老马。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 他没有表示, 满脸慈祥地望着我, 失去听力的老人, 除了慈祥从没奢望过余生其他的事。 事情结束得猝不及防, 一件偶然的事解决了镇里的老上访户, 那几个相识的管理人员按捺不住兴奋, 看见我对我挤着眼睛, 我没有睬他们。 我正要转身, 老马忽然拉住了我, 他指了指上头。 我搀着老马进了他的老屋, 屋里漆黑一片, 等我稍微适应了些, 摸到灯的开关, 像一颗马上要掉的牙, 摇摇晃晃。 老马没有拉灯,点起一根线香。 老马颤颤地说: 你来了正好。我瞬间跟着他跪了下去。 他摸索着从木柜里掏了一阵, 摸出一个挂坠。 那些过往的物事犹如跌下来的意象。 我有些后悔, 我不应该把鸭舌帽要住到他那里的事告诉他。

我对老马说: 老马, 我们到还愿寺去许个愿吧。 老马点点头。 他看人的眼睛, 忽然有了东西。 我默念着: 眼睛明亮。 眼睛明亮。 我们走出屋子的时候, 我意外地看见了我送给鸭舌帽朋友的画, 他到底是打算长住下来。 也好,他总算长住了下来。 一些事, 离开了它就彻底抛弃了过去, 一些事, 离开它了, 在心里一直牵挂着, 像一个水中的鱼钩, 钩住了风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