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被“误读”的木兰
2023-09-25王伟滨
王伟滨
摘 要:从北朝民歌到戏剧、小说以及影视作品,木兰这一形象跨越时间、文化,影响深远。2020年上映的迪士尼真人版电影《花木兰》在掀起一场新的“木兰热”的同时,也饱受争议。本文尝试分析关于电影的几个“争议之点”,并提出:从木兰,特别是从用英语讲述的木兰入手,认识“同一”故事在不同语言所承载的不同文化中的“同”与“异”,有助于英语学习者更好地体会语言与文化的交融。
关键词:木兰;迪士尼公主;女巫;误读
《义务教育英语课程标准(2022年版)》在三级(7—9年级)教学提示中指出,应“指导学生坚持开展课外阅读”“辅导并支持学生开展如持续默读、阅读日志、故事会、戏剧表演和读书心得分享等活动”(教育部,2022)。课外阅读作为课内阅读的补充,教师在选择课外阅读材料的时候不仅要着眼语言素养,更要着手具体内容。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场合强调“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意义。在英语学习材料中加入中国故事,是个需要引起足够重视的话题。笔者对20世纪90年代高中英语教材选用的一篇中国故事《蚕花娘子》(“Lady Silkworm”)记忆犹新。今天的英语教材编写者也在不断探索如何以更适当的方式向学习者介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加深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认同。与此同时,聚焦中国故事的英语课外阅读资源也不断涌现。在众多中国传统故事题材中,尤以花木兰为代表。木兰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在经多次影视改编后,更在全球范围内广为人知,因此不少英语阅读材料会收录花木兰的故事。如外研社“丽声经典故事屋”系列图书、“书虫·牛津英汉双语读物”均选用了木兰的故事;《中国好故事》英文读本也可见木兰身影;针对对外汉语教学的双语版“彩虹桥”汉语分级读物亦收入木兰。其他以英语或英汉双语形式在海内外出版的木兰故事更是不胜枚举。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众多版本的木兰故事中,如何超越语言层面读出文化的深意,当是中国的英语学习者们要注意的问题。
虽《木兰诗》早在19世纪末期便被译为英文,但木兰这个形象在英语世界真正产生广泛影响,却是因为华裔美国作家汤婷婷出版于1976年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一书。在书中,作者结合岳飞、聂隐娘、蔡琰等中國历史或传说中的人物,将木兰塑造成一个超人般的女战士,并将作者自己在美国的现实生活经历与传说中的女战士进行对照、反思。此后,又有一系列以木兰为主角,主要面向儿童和青少年读者的英文图画书、故事书相继问世,且至今不衰。此外,迪士尼在1998年和2004年相继推出的两部动画片以及在2020年推出的真人版电影,更是将“木兰热”提升到新的高度。在真人版《花木兰》发行之际,迪士尼也推出了适合12—18岁青少年阅读的《花木兰》英文原版小说。 然而,真人版《花木兰》上映之后却引起了较大争议。这不禁引发我们思考:迪士尼推出的《花木兰》是否适合用来作为中国中学生英语学习的材料?读者,特别是中学生,应如何从多角度看待木兰这一形象?
首先,就电影而言,20世纪90年代花木兰进入迪士尼的动画电影世界,与印第安女孩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即电影《风中奇缘》中宝嘉康蒂的原型)一道,成为迪士尼的第一代“非白人公主”,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广泛关注。动画电影《花木兰》在中国市场更是取得了不错的票房和口碑。然而2020年的真人版《花木兰》在中国上映后表现平平,甚至有颇多观众给出负面评价,该片的豆瓣评分至今仅在4.9分左右徘徊。当然,有不少学者看到了此片的积极意义。有论者指出,真人版《花木兰》有三大优势:一是对东方文化元素的充分运用,二是对1998年动画版故事的延续,三是“从世界文化的意义上说,该片借用中国英雄故事深度思考人类自身的发展,对追求人的自我价值给予肯定,一定程度上鼓舞着当前疫情影响下处于迷惘状态中的观众勇于追求个人理想和人生目标”(高晓鹏、邹赞,2022)。更有论者赞誉此版《花木兰》“既为我国‘文化出海’传递文化自信提供了全新思考,也以电影艺术的表现手法鲜活呈现了中华传统文化,为多元文化语境下文化共存与认同营造了良好空间”(郭珊珊,2020)。然而,笔者认为这些“正面”评价颇有对此片“过誉”之嫌——从国际范围来看,此片主要在Disney+流媒体上线,此外仅在少量影院短暂上映,且整体市场表现欠佳;影视评价网站烂番茄(Rotten Tomatoes)显示,此片的爆米花指数(观众好评率)只有48%,与豆瓣评价趋同;互联网电影资料库IMDb给出的观众评分为5.8(满分为10),也在及格线以下。不过,东西方观众批评真人版《花木兰》的原因却不尽相同。如很多中国观众批评此片是对东方文化元素的混乱拼贴,而西方观众批评的则是此片对“家族荣耀”这个概念的强调——视“家族荣耀”高于“个人自由和幸福”,是众多西方观众无法接受的价值观。以此影为“榜样”去研究“文化出海”,显然失之偏颇。
影片本身对东方元素的混乱拼贴尤其体现在花木兰的相亲妆容和突兀的土楼场景。相亲妆容的设计承袭自动画版电影,将动画里的滑稽妆容照搬到真人脸上略显荒唐。在影片和小说中,土楼都是开篇呈现的重要元素。实际上,结合整个故事来看,土楼作为故事发生的重要背景,其意义不容小觑。若从地理和历史的角度考究,将中国南方的土楼置于明确发生在中国北方的故事中,的确突兀;但若暂时放下考据的“放大镜”,来分析土楼的文化意义,则更为有趣。“福建土楼所在的闽西南山区……地势险峻,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盗匪四起。聚族而居既是根深蒂固的中原儒家传统观念,更是聚集力量、共御外敌的现实需要使然……(土楼)是一种自成体系,具有节约、坚固、防御性强特点,又极富美感的生土高层建筑类型”(郑珊云,2019)。土楼这种建筑形式构成一个相对封闭、独立的群落,这其中各个家庭彼此相连、相互制约,个人的私密空间让位于家族的巨大存在。
有趣的是,在影片中,土楼里最有权势的并非男性族长——事实上,男性族长在影片中几乎并未现身——而是媒人。显然,媒人因为在各个家庭之间发挥了“搭配”功能,所以成为“规矩”“标准”的制定者和“荣耀”与否的评判者。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花木兰所要反抗的并不是男性社会,因为影片中从皇帝、将军到木兰父亲的男性角色,都是能包容和理解他人的;木兰要反抗的是媒人所定下的“好女孩”的“官方标准”。当然,除了媒人定下的标准之外,影片还借军中将士之口说出男人眼中“好女孩”的标准,如漂亮、厨艺好等。而木兰所坚持的却是另一套标准,即刻在木兰父亲剑上的三个字——忠、勇、真。“忠”“勇”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核心内容,也是木兰的追求。但木兰对“真”的态度值得琢磨。在影片中,木兰随着将士们一起挥剑高呼“忠、勇、真”,但喊到“真”字便胆怯了。因为女扮男装自然无“真”可言,正是这个“真”字令木兰在军中生活时多了不少惊恐。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按照《说文解字》,所谓“真”,“僊人变形而登天也”,即“长生不死的人变化形体而升天”(汤可敬,2018:1170),与英文的true并无关系。事实上,中国文化中,对应true的应当是“信”字。据《说文解字》,“信,诚也”。段玉裁注云:“言必由衷之意”;司马迁也说:“言必信,行必果。”显然,“信”才是影片中所要表达的“表里如一”和“诚实”。
影片结尾,父亲的剑被毁,但皇帝又赐了花家一把新的剑,除了原来的“忠、勇、真”之外,在这把剑的另一面还加了一个“孝”字。据《说文解字》,所谓“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换言之,“孝”就是善于侍奉父母、顺从父母。中国历史上,木兰确常被尊为“孝女”,因为替父从军确实当得上“孝”字。不过,在影片中,木兰是背着父亲偷偷离家,难谈“顺从”。“孝”这个字用英文表述为“devotion to family”,即“对于家庭的忠诚”。显然,此“孝”不同于彼“孝”。有研究者指出,“孝”,“曾经是儒家文化的治国之本,而今却也成了迪士尼影业称霸世界之本”(韩晓强,2020)。因为迪士尼公司一贯打造“合家欢”的电影类型 ,影片结尾的“孝”字,“是借助于中英文转换的技巧来实现一种概念偷换,从而将中国的孝道和迪士尼的帝国幻想潜在地缝合在一起”(韩晓强,2020)。这样的分析不能说毫无道理,但“对于家庭的忠诚”恐怕并非迪士尼所“独揽”,用它来对中国文化中的“孝”字作不同阐发,哪怕是“误读”,也未必是坏事。
木兰从男女遵循“规矩”——媒人定的“规矩”——的村子(土楼)里跑出来,以男性身份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她所尊崇的“标准”,其实是男性的标准——当然,在木兰看来,那应该是适用于“男女”的标准。木兰女扮男装,不够“真”(“信”),但“忠、勇、孝”俱备,也算“大礼不辞小让”了。“女扮男装”是木兰的故事中一个重要的元素。在唱出名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豫剧《花木兰》中,木兰在军中也是男装扮相,她在为女性辩护的时候,也是假借着男人的身份。“易装”“隐藏身份”是传统木兰故事的要素之一。当然,这些也合乎最初《木兰诗》的描绘——“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木兰最后以女装示人,令“火伴皆惊忙”的画面,也颇有几分幽默感。
而或许是为了加强戏剧冲突的缘故,迪士尼各版本的木兰都是在军中便暴露了女儿身——动画版是在受伤之时,而真人版则是在面对女巫仙娘之时。无论如何,这样的暴露几乎都给木兰招来杀身之祸。《女勇士》中,在有关木兰的段落也写道:“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实情。旧时,一个女人要是胆敢假扮男人混入军队或参加科举考试,哪怕她英勇無敌,或金榜题名,都是要被处死的”(汤婷婷,2018)。然而中国历史上,女子虽然一般不服兵役,却也并没有女子若混入军中将被处死的律条。而且,中国历史上偶有女子参与军事的记载——最为人熟知的大概要算南宋的梁红玉助丈夫韩世忠抗击金兵的故事——而女兵、女将更是经常出现在传奇、戏剧、小说里。
真人版《花木兰》中,“真”(“信”)可以说是影片的核心内容:是否该以真面目示人,是每一天都在折磨着木兰的问题。而逼迫(引导)木兰去面对自己真实女性身份的则是女巫仙娘——一个在动画版中没有的角色。仙娘法力高强,有强大的“气”——一种据说只有男人才能拥有的力量。她既可化为鹰,也可附体到他人身上,是个几乎与这世上所有人——特别是男人——为仇的女人。仙娘仿佛是木兰更“极端”的一面:木兰自小也能操控“气”,但父亲一直告诫她要隐藏,因为一个女人如果拥有“气”,那便是“不正常”的,是“妖邪”。木兰生命中也有一只鸟,但不是桀骜不驯的鹰,而是超凡脱俗的凤凰。仙娘这个角色,可能是创作团队根据明末清初小说家褚人获的小说《隋唐演义》中五十六至五十九回有关木兰的段落创造的。该书故事设定在隋末唐初之际,木兰是突厥可汗治下的胡人,替父从军是因为突厥发兵攻打唐境。从军途中,木兰阴差阳错与地方豪强窦建德的女儿窦线娘相遇,两人结拜为姐妹,想来电影中的仙娘便来自这位线娘。而且,在影片和《隋唐演义》中,木兰都是在线娘(仙娘)面前展现出女儿身的。《隋唐演义》中,线娘倒是比木兰更勇敢——她一直以女儿身示人,而且还率领一支女子军队上阵杀敌。在窦建德被唐朝擒获之时,也是线娘舍身救父,感动了皇帝,才终于免了窦建德的死罪。当然,《隋唐演义》中的线娘得了个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结局,与影片中的仙娘是截然不同的。
木兰与仙娘,可以看作是一个反抗者的两条道路,而两条道路的交汇之处便是木兰垂下头发以女儿身与仙娘对峙之时。她没有像仙娘那样选择对抗男人——所有男人,包括暂时与仙娘合作的单于,而是坚信“家”的意义和力量,不管是父亲代表的“小家”,还是皇帝代表的“大家”。这种不同的选择也注定了两个女性的结局:仙娘悲惨死去,而木兰最终拯救了皇帝和她的国家。结尾处,皇帝承认木兰有资格成为一名将军,愿意让她继续在军中服役。但木兰却坚持她的位置是在“家”,她所做的是“为家族带来荣耀”,而不是要证明“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样能做”。这究竟是对主题的升华,还是思想的倒退?或许兼而有之。当然,若把木兰的功成身退看作“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客气度,也未尝不可。
影片未对仙娘的身世作详细交代,于是令这个角色的言行未免显得突兀,好在迪士尼同步推出的电影小说中,仙娘的故事饱满了不少。以笔者之见,仙娘带有西方世界的贞德的影子。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保家卫国的故事,历来被西方拿来和法国女英雄贞德相提并论。只不过,贞德却并没有木兰那般好运:她率领法国军队解奥尔良之围,多次带兵抵御英格兰侵略者,但最终却被她所捍卫的法国君主出卖,被英格兰当局控制下的宗教裁判所扣上异端与女巫罪,并被施以火刑。仙娘仿佛贞德的化身,能力出众,却饱受非议,受尽排挤与白眼,最终变成无家可归、背负“女巫”恶名、满腹仇怨的孤魂野鬼 。
说到“女巫”,恐怕又牵涉到误读了。据《说文解字》,“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简言之,“巫”就是女性通灵者,可见中国传统文化对“巫”本身并无恶意。但在西方文化中,“女巫”却是一个可怕的形象,是必须被铲除的。木兰的家人和乡邻怕的并非她在军中暴露了 “巫”的本事,而是怕她在军中与男人们厮混,做出丑事。在《女勇士》的开篇“无名女人”一章,记载了妈妈告诉“我”关于通奸而怀孕的姑姑的故事,尤其详细描述了在姑姑偷偷产子的那一天,村民们围攻“我”家的可怕场景——他们大吵大闹,把姑姑的衣服扯碎,一边把“我”家砸得稀烂,一边骂姑姑是“猪”“鬼”。还好,小说中的村民没有动用更凶狠的私刑——把犯了通奸罪的女人拉去“浸猪笼”;他们大闹一通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去了。当晚,姑姑在猪圈里产下了孩子;第二天,母亲去打水时,看到姑姑和婴儿死在了井里(汤婷婷,2018)。这样的描述像极了西方世界里曾经的“捕猎女巫”情形。在中世纪的欧洲,宗教裁判所给宣扬“异端邪说”的女人,甚至任何“不听话”的女人(比如贞德),都冠上“女巫”的名头,并严厉惩罚。捕捉和处决女巫的场景,与《女勇士》中的村民惩罚通奸女子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尼尔·盖曼的小说《坟场之书》(The Graveyard Book)中“女巫的墓碑”一节便对“猎巫”进行了详尽的描写:一个漂亮的孤女,可能仅仅因为漂亮、不合群,就得罪了村里嫉妒的女人和淫邪的男人,于是他们在某个早上忽然冲进她家,喊着“你是个女巫”,把她绑在惩椅上,扔进池塘里(盖曼,2020)。如果她沉入水中淹死,那她就不是女巫,因为据说水会排斥女巫;如果漂在水上不被淹死,那她就是女巫,就再把她捞上来,给予她女巫应受的处决——烧死。
有关女巫的内容,在西方文学,特别是儿童故事中比较常见。以“丽声经典故事屋”系列为例,其中的《芭芭亚加》(Baba Yaga)讲的是俄国民间传说中一位住在长着鸡脚的房子里,红眼睛、钢牙齿、尖指甲,专吃小孩的邪恶女巫;《李尔王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Lir)则讲了一个表面慈爱、内心邪恶的女巫化作王后将李尔王的孩子都变成天鹅的故事。在经典儿童小说《绿野仙踪》(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中,女巫被分为黑女巫和白女巫——一个黑女巫(东方女巫)开篇便被多萝西用从天而降的房子压死,另一个黑女巫(西方女巫)则被多萝西、稻草人、铁皮人和狮子一齐打败并杀死;而白女巫(南方、北方女巫)则在冒险之旅中屡次帮助多萝西,并在故事结尾指引她找寻到回归家园之路(鲍姆,2007)。在近年来的故事重写中,女巫的污名明显得到了洗刷。在取材自《绿野仙踪》的百老汇音乐剧《魔法坏女巫》(Wicked)中,西方女巫是个善良的人,多萝西的三个伙伴都曾经得到过她的倾力相助。但由于西方女巫绿色皮肤、长相丑陋,因此她不断遭到污蔑和霸凌,所做的一切都被人們曲解,甚至被冠以“邪恶”之名。迪士尼也参与了女巫故事的重写——《冰雪奇缘》中能够挥手成冰的艾莎被所有人误解,被怀揣恶意的汉斯王子陷害,显然也是对《冰雪女王》和《纳尼亚传奇》的某种另类解读。
经典故事是在被反复重述、重写的过程中成就其经典地位的;因为讲述者的不同,这些重述、重写自然会呈现不同的模样。归根结底,“讲好中国故事”不可能由外国人来实现,应当由国人担当重任;而我们在努力讲中国故事的同时,也需对西方人讲述的“中国故事”持客观、宽容的态度,有必要与愿意讲中国故事的西方人展开平等交流,求同存异。
有论者提出《花木兰》这部电影所引发的争议是典型的“电影返销”所带来的问题,与《阿拉丁》《阿童木》《艺伎回忆录》等此类影片一样,“在故事发源地均不同程度地受到当地观众的批评”(王婷、刘乾阳,2021)。不过,其实早在迪士尼讲述的木兰故事“返销”回中国之前,汤婷婷在美国用英文写成的《女勇士》被翻译成中文,且在中国形成阅读和研究热潮,便已经算是“返销”了(Dong,2011)。文化产品的“返销”是个由来已久的现象,“返销”也并不等同于“劣质”。不仅在全球化的当下,即便是在历史上相对封闭的年代,文化的多向、反复传播也并非新鲜事。中国故事经历了异国文化解读之后再“返销”回中国,人们对这种现象并没有焦虑甚至去抵制的必要——横山光辉的《三国志》漫画不会“垄断”三国故事的讲述,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也不是元朝宫廷生活的唯一展现方式……同样的,迪士尼的《花木兰》也不会从此取代人们心中所有的木兰形象。当木兰这样的中国形象越来越世界化,我们不必盲目地感到欣喜或忧虑,而应该在坦然接受的同时,作出理性的评析。
所以,回归到本文开篇的问题,迪士尼版《花木兰》是否适合用来作为中国中学生英语学习的材料?答案显然不是简单的“是”或“否”。迪士尼的木兰,甚至英语世界的木兰,必然是被“误读”的——包括她的出身、她替父从军的目的,等等。然而,正像木兰宝剑上的“真”字本身就是一种“误读”一样,木兰的故事在其问世后的一千多年里也在不断被“误读”中成长起来。木兰之“忠”,究竟是“忠”于谁,历来便有争议。《女勇士》中,花木兰是汉人,所抵抗的是蛮敌和匪徒。然而,学界公认《木兰诗》是北朝民歌,那么木兰大约是北方游牧民族,甚至可能是北朝的鲜卑人,而非中原人。亦有学者提出,即使木兰之家原为鲜卑民族,也早已汉化,并举出“木兰当户织”和木兰还家时家人的喜庆礼仪等为佐证(邓小军,1992)。而《隋唐演义》中直接表示木兰是随单于入侵唐境的突厥人了。无论如何,木兰故事是中国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正如著名学者乐黛云教授所言:我们既不能要求外国人像中国人那样“地道”地理解中国文化,也不能要求中国人像外国人一样理解外国文化,更不能把一切误读都斥之为“不懂”“歪曲” “要不得”,其实,误读不仅难于避免,而且往往在文化发展中起着很好的推动作用(乐黛云,2004:32)。
综上所述,以笔者之见,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并不适合不熟悉木兰“其他面目”的中国读者,特别是中小学读者;但对于具有一定的中国历史、文学知识,并对英文电影(包括动画片)耳濡目染的小读者,这版《花木兰》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选择。
在当今的国际局势下,真人版《花木兰》强调回归家庭和传统价值的主题,自有其积极意义。2020年笔者曾参与一期小型读书会,全场孩子同唱电影主题曲“Loyal Brave True”(《忠、勇、真》)的一刻,相信在场每个人都能体会到歌词的现实意义。我们可以从木兰这个人物出发,阅读不同文本,不忙着说“是”或“否”。这样的阅读,不仅可以看到从电影或小说中传达的价值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也能训练学生批判的眼光,为他们今后的学习打下良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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