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 账
2023-09-23唐风
唐风
皖南的太平縣,民间亦称为“仙源”。
仙源城,灯芯路七拐八拐,延伸到一条巷子里陡然变宽,像一条平躺的瓜子形鲫鱼,称为“鱼肚街”。鱼肚街上有一家茶馆,青石台阶,朱红门窗,门额一帧书匾:猴魁好茶。
茶馆的大掌柜亮爷对茶设、煮茶、吃茶十分考究。猴魁茶,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两叶抱芽,白毫隐伏。清晨,茶炊青烟袅袅,亮爷特别关照跑堂的伙计文火慢煮,红泥小火炉上猴魁茶的清香味儿一点点溢出来……
茶客入座,亮爷宽阔的衣袖折叠一层,袖管里的手臂露出约五寸许,躬身斟茶。亮爷斟茶有些讲究,右手端起紫砂壶,左手扶着壶肚,高高扬起,长长的茶线犹如一条金丝线,茶盏里泛着油亮亮的细碎的茶花。“浅茶满酒”,冲茶,茶盏切不可太满,七分满为宜,留下三分,一是便于茶客观赏两叶抱芽的茶叶舒展、沉浮,二是茶客亮盏时不至于烫手。偶尔,跑堂的伙计过来续水时插一嘴:“冲茶就是,何须如此劳神!”
亮爷脸一沉,摆摆手:“有道是,‘坐,请坐,请上坐;茶,看茶,看好茶’。七分茶,三分敬。你不懂,退下!”
茶客有各色人等,未免有诸多欠账之事。“欠账”一说过于粗俗,亮爷雅称“欠账”为“挂账”。挂账,一为“穷挂账”,二为“富挂账”。县衙的陶县令,喜茶,其茶斋名曰“清雅悠客”。陶县令闲时,三五好友相聚,品茶作赋,激扬文字,言谈甚欢。闲茶闷酒,闲时便离不开茶。茶尽,陶县令便吩咐家人去茶馆取一壶猴魁尖茶过来。取茶,家人来去匆忙,未免忘记付账的事儿,亮爷也不便多问,取来茶饼上的账簿记下来。“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月底,陶县令便指派家人过来一并付账。
陶县令为“富挂账”,章先生则为“穷挂账”。
茶馆百步许,有一凸凹不平的胡同,貌似人耳,又似蚌壳,其名“珍珠巷”。珍珠巷徒有芳名,居住的章先生却是一贫如洗。章先生本名章劼,巷子里的人之所以尊称其为“先生”,是因为章先生读过私塾,又远赴京城读过洋学。章先生原本就职于一家报馆。据说,章先生曾受上海《申报》之邀,撰文抨击时弊,态度激烈,其中写到袁世凯颁布的“洪宪”年号,不知章先生是笔误还是故意为之,见诸报端的是“洪害”。自古道“千古文章千古事”,章先生预感前途不妙,故而隐归故里珍珠巷。
章先生有句口头禅:“一饭二茶”。饭前饭后,章先生都去猴魁茶馆,呷口茶,舒口气,书生意气,不胜感慨:“猴魁好茶瓢饮也,吾生何求!”
章先生一腔豪气,却是囊中羞涩。饮茶过后,章先生搓着细长白皙的手指,唏嘘而笑:“说来寒齿,今日之茶,暂且挂账吧!”
走下青石台阶,章先生回过头来依然朝向亮爷拱手作谢:“好茶本不该挂账,无奈,天不助自弃之人也!”
忽一日,跑堂的伙计告知亮爷:“章先生另谋生路,走了!”
亮爷深深“哦”了一声,有些怅然。
约是过去了三年,跑堂的伙计翻看账簿,不禁说道:“还有章先生的挂账呢!”
亮爷沉思良久,吩咐道:“打探一下章先生的去处!”
跑堂的伙计嬉笑问道:“怎么?讨还挂账吗?”
“不不!”亮爷取来十块银圆,“真不知章先生境遇如何,把这十块银圆给章先生汇去吧!”
“既然要给章先生汇去银圆,茶馆何须还存留章先生的挂账?”言罢,跑堂的伙计欲抹去章先生的挂账,亮爷喝道:“银圆汇去,挂账不能抹去!”
“这就奇怪了,汇款给章先生,章先生的挂账却存留下来,钱在二者之间又有什么不同?”跑堂伙计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亮爷吩咐:“照办就是,无须饶舌!”
言谈的当儿,忽听得铜锣响亮,邮差送来一封信函。
信函为章先生邮寄。
信函的大意是,章先生弃笔从戎,已是抗日将领吉鸿昌将军属下的一位军需处长。一日,章先生与吉将军言谈猴魁好茶,嗟叹道:“宁可三日无饭,不可一日无茶!”言罢,章先生取来猴魁尖茶与吉将军小酌怡情。吉将军把盏品茗,连连赞叹:“好茶!”而后,凄然北望,说道:“铁血男儿理应有家国情怀,凡抗日杀敌有功者,无论长官士卒,均奖励猴魁好茶一斤!”吉将军言出必行,当即命令军需处照价付款,办妥此事……
亮爷大喜过望:“吾国吾家,我食我衣,猴魁好茶能成为‘功绩茶’,助前方抗日将士一臂之力,仰仗章先生了!”
跑堂的伙计取来账簿,近身问道:“章先生如此功高,挂账抹去吧?”
“不不!”亮爷的目光沉得像石头,“章先生的功绩方可载入猴魁好茶的功德碑,不过,馈赠归馈赠,挂账归挂账,一码归一码,售出的猴魁好茶须得真金白银,这是猴魁好茶的茶道!”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