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合的瞬间
2023-09-23阿痴
我再次感受到,当一名作者在写作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只操作具象情节和特定人物形象的积木拼搭大师,而是早在这之前,他已经对人生和生活有了确切的洞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解释人生、生活、人与人相处模式乃至人的生命本质的哲学体系,然后他被一个故事吸引,将这个故事陈述出来,以此来佐证、丰富自己的这个体系。在这个过程中,故事本身会生发出一些新的内涵,使得作者本人通过写作的过程,得以进一步深入洞察。
也就是说,别看一篇小小说也就一两千字,但它里面装载的,可能是作者沉淀了十年、几十年的感性和理性的体悟。从这点上来说,文学的衡量标准绝不在于字数。有时候一部长篇小说,几十万字,出场人物十几个,但读者读完好像始终隔膜着,并未被打动,也并未被开启。而有时候小小说里的一句对白,就能瞬间将读者从社会纷繁复杂的琐事中分离出来,搭建一条通往银河系中心黑洞的道路。
初看大正的《雨林蝴蝶》《行李箱》《体面的出轨》这三篇小小说,在被戛然而止的结尾震了一下之后,我感到还有些没有读透的地方,还有些没有读懂的地方。经过再次品读和思索之后,我赫然发现,作者原来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了他洞察到的一个现象:在那拟合的瞬间,情深意切并非虚假,而那缘起或者说基础之如露如电,终究令一切烟消云散,连余味都彻底消失。“拟合”是一个数学用语,原意是指拟出一个函数作图,力图将若干点连成一条线。在这里,我取它“拟将两点连成一线”之意。
在《雨林蝴蝶》中,我先是被前部关于蝴蝶的简练描述吸引,好奇心被勾起,很想知道这么一个“钩子”作者接下来打算拿它来做什么。紧接着故事进展到中部,面试环节铺开,都市生活的颓丧和失望并不少见,可是关于蝴蝶的交谈打破了读者的猜测,两个人因为蝴蝶进而衍生出介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同住约定,好像某种患难之爱就要萌生出来。读到此,我开始想,那个转折要来了,还剩下不多的篇幅,几行字内,作者要出剑了。啪,作者长剑一挥,一切都突然消失了。什么都没了。我这才陡然想起,回头去仔细看了看那个捏造的英文单词——哦,天哪,作者在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不存在的蝴蝶”。
读者被戏耍,故事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务。然后,文学的滋味开始漫散开来。两个人要在一起了,这两个孤立的、失望的、在城市里灰着心熬日子的点要通过一根线连接在一起了,故事似乎在假作的情境中要实现某种假作的结尾了,却在结尾时,这一场黄粱大梦突然醒过来了。故事是假的,人物是假的,蝴蝶是“不存在的”,一个关于生命的道理在作者的“剑影”里凸显了出来:不执着于梦幻泡影,关注当下。
是真是假?是你是我的故事?真假先不论吧,那拟合的瞬间,读者为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感受,是真的;那因为喜欢蝴蝶而吐露的真相、那约定好的未来的生活、那女子热切地渴望靠近的愿望,几如可摸的石块,踏踏实实地放在那里。而因为这一切存在的基础——那种蝴蝶是“不存在的”,一切便不由分说,轰然倒塌了。体会到此,笔墨之外的丰富意味开始弥漫在读者的心中,久久挥散不去。
人与人之间因为某个抽象的共同认定,坚定而愉快地并肩而行,这样的事情也是太多太多,乃至结尾完全改为“尽管这个蝴蝶不存在,可是我们仍旧可以去看其他数不清的蝴蝶”也同样可以。——我作为读者,由此想了很多很多,由那作者捕捉到的“拟合的瞬間”而任由自己的思路荡漾开去。
这一篇小说的阅读感受,让我想到曾经读过的许多经典的短篇小说,故事构成一枚万花镜,由此生发出多层意义。现代人的生活有种极其特殊和本质的现象:人们因为一种理念上的共鸣被一条线拟合在一起,而一旦共同理念出现问题,这个集合在一起的群体便分崩离析。正如这篇小说的故事本身,关于蝴蝶的共同期待不存在,暧昧的人际关系也就不存在;在阅读过程中,一旦读者清晰地看明白那个虚拟的英文单词(语言的刺破)到底说的是什么,故事所带来的第一重情境便轰然消失。随之,读者开始在头脑中营造第二重甚或多重情境。
我在反复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感到作者有中国哲学的底子,他在“有”中说“无”,在“无”中演“有”。读者可以反复解读:第一,品味那个瞬间的美,迷醉,如痴如狂;第二,尽管结局是一切消失了,但可追问这是否值得、这其中的意义是什么。同时我也感到,大正还可以写得更美——这个瞬间还可以写得更加令人心醉和爱慕,仿佛读者也那样爱到了,愉悦了,而在这酣畅淋漓之后,再让一切突然消失。那种心痛感会更加强烈。
《体面的出轨》讲了一场现代生活里的黄粱一梦,将情境从古时午睡的松下转移到了心理诊疗室。在催眠中演绎进行的第二种生活,原来也是如同第一种生活一样,烦恼,纠结,左右为难,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能真的得到。醒来后,男主人公发现原来生活总是如此啊,那又何必从这一处泥沼跃入另一处泥沼呢?在这里,拟合的瞬间——男主人公和美丽的心理医生拟合为一条线时,其他的危机也伴生左右:男主人公无法舍下的妻女、女心理医生提出女性在婚恋中的要求、两个人面对的诸多生活难题……拟合的瞬间是闪着光的,而那条连接的线很快就崩断。面对催眠术制造的一个又一个令人无法抽身的生活泥潭,男主人公始终不知道抬起的脚到底该迈出去,还是该收回来。好在,幻梦醒来,病已痊愈。
在《行李箱》中,奶奶和英奶奶原本是不需要通过什么外在的东西而仅仅是靠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实意就可以拟合在一起的,但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下,人的情感、行动、言语都被扭曲,两个人渐行渐远,不得不需要“行李箱”作为一条线将两位老人重新连接。
我惊叹于大正笔力的干脆利落、设计的巧妙沉着,也在他提出的议题中久久思考着。因缘际会结出的果实,终究是易散的还是持续的?拟合的瞬间产生的愉快释然宽慰,是易散的还是持续的?这样的问题没有究竟的答案,每个人都会在思考过后给出自己的回答吧。
我们日日生活在都市之中,享受着现代化进程中点点滴滴便捷的变化,但我们在描绘都市生活时,总觉得有些难:哲思角度何在?审美点何在?故事和主题的内在意蕴和外延性又该如何设计?每一个课题都是需要我们尽全力捕捉和洞察的。感谢大正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期待大正更多精彩的作品!
[责任编辑 冬 至]
阿痴,编剧,小说写作者,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编剧作品有《共饮一江水》《母亲》等,出版小说作品有《不必太爱我》《问道江南西》等,在《百花园》发表作品有《爱》《怀仁和尚》《回南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