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山色来云外
2023-09-22张欢
张欢
当绿色的火车穿过山洞,车窗瞬间明亮起来了,路边的树木隔着一扇玻璃窗与我擦肩,叶片的虚影还残留在雾中。巍山,一座云中的山城一点点在我面前铺开。此刻,李老师该是在巍山的大树下喝茶,又或者是在红墙灰瓦的院落里下棋,再或者,没有或者了,只是短暂一瞬,火车继续往前走,冲破了我的思绪。
李老师是我的高中历史老师,二十年前,他离开云中巍山,来到这所苍山洱海畔的高中,开始了教师生涯。二十年后,我也离开家乡,来到那所窗子里常挤满大理山色的州实验中学。
我和这所州实验中学只有短短三年的缘分,如今我远赴他乡求学,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知道下一次和在这所学校一起生活、一起拼搏、一起竭尽全力奔赴梦想的师友相聚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望春城景盛,忆苍山月明,去岁夏一别,一载未见君。其中,我对李老师尤为想念。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李老师,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用我稚嫩生涩的文字描绘出他思想的深邃。李老师比我的父亲年长几岁,剑眉星目,但儒雅的脸上已经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老师的身高颇具南方人的特色,有时候他走在路上,一只手拿着书,衣服被风吹起,像侠客。我一直覺得老师长得和杜甫颇为相似,我从未见过杜甫,但是想来如果书中的杜甫活过来,大抵就是李老师那样的吧。
有一次,我偶然读到严羽 《沧浪诗话》中的一句话:“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我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老师,因为我觉得长得和杜甫相似的李老师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外号,叫作“李太白”,这个外号是学长学姐取的,是学生对老师的一个爱称。
而李老师完全当得起这份赞誉,因为他有如竹子一样的风骨,如青山一样的心性,如风筝一样的情怀。
李老师会在夕阳把窗口的苍山白雪染成橘色时,在走廊的钢琴上把阳光揉碎。这时候,我们会站起来点歌,老师的曲调响起,走廊上,过道旁,我们小声地、大声地和着,裤子依旧黏在腿上,笔依然握在手里。风过,课桌上堆得高高的书本被一连翻动了几页,我趴在走廊上享受这片刻的放松,看着云在风里变化成不同的模样,梦想忽然在我心里以一种明晰的姿态浮现: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来自巍山的李老师有着比山更深厚的学识。上课时,李老师可以把一本历史课本讲活,他讲的不只是历史,还是文学,是地理,是过去长长的时间刻度上真真切切存在过的生活。我至今深深地记得,李老师曾在讲台上高呼“独立之思考,自由之精神”。我深深地记得,在办公室,当李老师问起我的故乡时,我将那嵌在大山里的故土告诉他时,他激动地为我讲述那些我从未听过的,有关于我家乡的过往。那一次,我被长久地触动了。在远方,我会说我的故乡是云南;在云南,我会说我的故乡是大理;在大理,我会说我的故乡在博南;只有在博南,我才会说我的家乡是桃园铺。因为我知道桃园铺太小,哪怕我说尽赞美之词,他人也难以从这陌生的地名中窥见它的深邃动人,但是李老师不同,他不会让你的任何一句话得不到回应,他渊博的学识始终激励着我。文学会在一个人身上展现出耀眼的光彩,而“光”自古都是引路人。
填报大学志愿时,我选择了师范类院校,期许着有朝一日能像李老师那样站上三尺讲台,以师者独有的魅力发光发热,让文学的花朵在贫瘠的大山里盛开。
如今,我到了离家更远的地方上大学,因为各类琐事,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和那些并肩走过高中岁月的师友相见了,哪怕如今路过李老师所居的巍山,也只是短短一瞬,便又向着远方奔走。希望在我的二十岁,在日夜轮转中,我们还能共历至少一次落日撞上苍山的时刻。
靠在火车的窗边,我恍惚间好像看到苍山在云里浮现,白雪皑皑的山顶挤满教学楼五楼的窗户,李老师站在讲台上,下关风将他的衣服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