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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 犬

2023-09-22熊成禹

广西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孙野狗阿爸

熊成禹

文中出现的方言(广西白话、柳州话)注释:

点哑:谐音白话的“想怎样”

跪低:跪下

发梦:做梦

闻见:闻到

咁:这样,那样

毛衫:毛衣

朝早:早上

同埋:连同,一起

行:走

落:下

挨:被

木独:愣,糊涂

返:回

经已:已经

使力:用力

即刻:马上

惊:怕

识:知道

见:觉得,看见

进味:入味

除低:脱

面:脸

拣:选

够钟:到点

日头:太阳

几时:什么时候

老保:保安

赶急:赶着

揾食:找生计

撞彩:碰运气

踎:蹲

收声:闭嘴

工仔:工人

开片:打群架

晚黑:天黑

嗱:拟声词(指物或给别人东西时用)

劈友:砍人

天光:天亮

讫:置于动词后,表示动作完成

住:置于动词后,表示动作正在进行

后生仔:年轻人

今次:这次

烂仔:小混混

奶佬:对老年妇女的称呼

成:整(个)

倾偈:聊天,交谈

码工:做

那天,乔州还是个喊作中潭的县,刀、剑、斧这些武器被抛上板车的声抖震着那时跪低的民。长官讲王发了噩梦,要缴去全国的武器销毁,拿这些铜水铸成十二个铜人。不久,乔州人就闻见红色的锈味,他们想起三日前,遥远的北方,蹿起过条似柱的烟。那日还是在修渠,他们记得,不过这件事有个日期,秦始皇二十六年。才先孙宇关上的书似咁写,这时,他躺在凳忆着梦。

成天的云回溯着游过那个巨人的斧刃,缩成那十二粒铜蛋,是熔化乔州全部的钟表铸成。后来被巨人使斧劈开就飘升成了似云的时间,黏成一团,好快就流开去。

转头望见起身的狗,孙宇想起冷天找的那件毛衫。“妈,昨日穿的衫,找它不见了。”阿妈要他形容衫的样,他拿手比,“黄领那件,这么宽。”他妈皱了眉,讲那是他十岁时穿的,这时都二十了。还有今日朝早才放养心草的种进土,这时下午,就只剩枯干和败叶。

草种是叶佳送的,同埋那碗黄焖鸡中放进孙宇的手,是给冠状动脉硬化的老孙护心。连保温饭盒大概一斤重,后来孙宇用裹尸布抬起叶佳时对比了下,重了起码十几斤,再想下,她不似永远封进了坛。也就是几个钟,同她不见。

狗绕过凳脚行过来,抬个头,那个挨刀斜斩剩半边的头,留下个泛蓝的独眼。长久以来,孙宇总觉得那只狗眼好熟,不是因为日夜同住,而是在这以前就相识。

门响过后,孙宇拿了外卖。它还似哑。不似别的狗会尖叫,孙宇觉得,阿爸带它返屋的这几日或者是这几年,它只发出过胸腔闷着的那种低吼。所以就喊它,点哑。在乔州话,这名似个问句,好多次在街喊它的名,都会有人转过头望,冲的人就会想过来打架,不过对上点哑的独眼也就软了,放低乱舞的手,快快地行开。

“点哑,过来食点。”这句说话响在点哑的世界,它从投进阳台玻璃的光斑中起身。投进的云影游过狗背。到了板凳底,那种衰老才减轻,它觉得成身的骨头在那瞬间即刻生了锈,锈味逼进舌尖,似流浪的那时在乔北空压机厂的篮球架底饮过的浊水。

望见它趴在板凳底不动,孙宇去问阿爸:“昨日咬我的时候还有力,为什么这时会软成咁。”他爸挨问得木独,喊来孙宇他妈,问了同样的事。孙宇妈放了木杆拖把,拿过计算机来按,“都不识讲过几多次”,反反复复按了几次,她突然抬头,“再讲多次也得……”

云行了,只有天光。点哑即刻跳上孙宇阿妈的脚,靠在她肩。他们讲话的声似蜂,好烦,点哑想,于是它跳落行开,躺返深棕色的光斑。当时云影游过背,它觉得牙松了,这时去舔,上面铸满结石。

窗外面的小孩玩扇卡片。他们趴在地,只眼闭,对着卡片和地面的缝隙。还有对面红砖房阳台的狗,短脚扑在石台边,一直叫,楼底的娃崽听见了,丢散卡,集体对那只狗叫,比哪个声大又尖。

煤气炉坐有开水,那是他们讲完要泡茶。又是片云,转过眼就游过去,水壶即刻喷出白汽,她放低海绵拖把的金属杆,按停电磁炉,答了孙宇的问题。

点哑跳落她的脚,跑进天光。那条狗经已躺在钢筋水泥砌成的阳台,苍老无比。毛褪成白,关节挂满肉疮。玩手机的他们发着烟,各人一口,用卡片引火,点燃香烟,望着即刻断气的狗。

水,它想。一行到碗边它就发现那个会叮当响的铁碗变成个绿色的盆,拿鼻子把碗闻一圈,不似铁、不似金、不似铝,不似以前它识的一切味道,那是种陌生的组合气味,分分钟都还在变。

它使力朝碗刨去,似几日前被孙宇阿爸从兽医院带返屋。好惊身边陌生的味,凭着荒野的本能寻到出口。但有块板。它用力刨,直到血浸透毛发才识那是铁,味似是血的东西。后来望见铁打的刀可以轻松斩断难用牙齿咬碎的猪、牛的腿骨,它就识了那种剧痛为什么会在血肉分离后才会来,而那散出强大气场的人为什么会简单地死去。

水浸透爪子,点哑在喘。他们依然喋喋不休,孙宇摩挲着手掌上的两粒肉疤。据阿妈讲,孙宇那时是站在乔北空压机厂大门公厕的那堵墙上,点哑从转角一冲出来就腾起咬进他的手掌,当时旁边的草堆跌有牛角刀和个泡血的稻草娃娃。伤人的狗应要即刻杀死,孙宇阿爸却是除低外衫,按住它的伤。于是,人血和狗血就混杂在那件衫上,渗成花的状。

老孙还是木独。事,还记得,是个工人捅死了厂长,他望见了血混着污水流出来。他奇怪的是孙宇他妈的说话,自己怎么会先帮条畜生止血而不管仔。可没想通,而想起了上次共孙宇偷偷抽剩的烟藏在哪。在橱柜的煲汤罐找见烟壳时,老孙见好怪,抬手比了比,就是平常顺手放东西的高度,为什么会忘记。阿妈经已进房间睡午觉,孙宇领会那边阿爸的眼神。两个抽了起来。

老孙问:“昨日你舅娘给的鸡中翅够进味咩。”

孙宇讲:“养心草今朝枯死了。”

“一年了,死也正常。”老孙打开水龙头冲着盆子里的烟灰。

“骨头的血都吃得出盐味。”孙宇用水珠冲灭两枚烟头。

后来,香烟刺激了哮喘,老孙吸进喷雾才顺过气;点哑也停了,收紧的气管挤出着哨音。随着苍老的强势寄生,黑漆漆的洞口吹出的潮气淹了过来,又耸起堵白胖的墙,里面走出枚坡脚的影时,它忆起那时还有句酒味的低语。老孙望着它使力地喘着,肚子大力地鼓胀,显出斑驳的骨痕。

刨过盆,点哑坐在大门,似是透视的连线汇出的点。不是它出去的时间,孙宇洗着手想。老孙拿来狗绳,脱了它的项圈。可能是点哑面上的决绝,孙宇觉得,这种决绝招来的却大多是皮肉之苦,阿爸好多次讲,畜生就是畜生,没道理来讲。

点哑才来的时候,不肯屙在屋。打过,也饿过。最后阿爸关它在厕所七日七夜。终于,第八日的朝早,里面有打滚、抓瓷砖的声。一开门入去,只是对上它还清澈的独眼。和老孙对视几秒,点哑就翘脚射出轰隆的尿柱,再跨在尿液上,耸起背,放出黝黑的屎。那时老孙放低按在皮带的手,讲,畜生就是畜生。

而这时,老孙拣的是妥协,还悄悄讲:“是够钟了。”出到外面,老孙也是给它走在前,自己在后面跟。打开大门时,湿凉朝上回旋,吹往他们在的七楼,满墙乱飞着斑斓的广告纸。点哑一阶一阶落,走得好慢,孙宇望见,阿爸背着手,狗绳一甩一甩,远远的那边有巨型搅拌机在转,还有沥青味。

街乱了,那时走出小区路口的老孙讲。刚铺好沥青的路挖得坑坑洼洼,工人往里面塞着钢筋,背后还有斜上角挨铲平的林子和土坡,硕大的豁口背后竖起许多水泥墩,桥面从乔江对岸爬着过来。

“几时成的咁样”,老孙指着厂。以前一落班就会喷涌出上万个工人的大门,这时只横道生锈的推拉闸,不断吹出来荒凉和湿气。背着蛇皮袋的几个娃崽绕过打瞌睡的老保,偷偷入去。

老孙跟孙宇讲厂子的曾经时,点哑经已过了马路,动作却灵动轻巧。烫风一扬,云就浮过来。那些母马摩托过去后,一群孙宇只在相片见过的汽车就开了过来,阿爸拉住孙宇的手,力道不如前,甚至不如昨日,孙宇觉得。

孙宇越行越快,老孙见,入去推拉闸时,他就似了个宽厚的点,往着那些长得荒蛮的野草而去。墨蚊乱飞,撞散了天光。那天,把点哑的牙和孙宇的手分了开,就拿工作衫裹住跑出来,血一路洒,经过的工友还以为他在公厕旁边 狗,赶急返屋下锅。

因为那时有好多野狗在这里晃,来饮水、翻垃圾揾食。大概两个月前,十几条野狗死在这里,似是抢地盘。狗肉香又壮阳,但是贵啊,所以工人就来抢,拿刀过来当场剥皮取肉。有个人的刀钝而斩不落狗头,就拿铁锤来砸,飞溅的碎骨划伤了手,只是用水冲。估不到就一个晚上,伤口就流脓发烂,中午时就发狂追着人咬。他们讲是食狗肉惊了盘王,就请来茉县的跛脚道公。他浸了张符入水,拿盆对着一泼,发狂的人就即刻断气扑倒,化成堆起霉的骨。

不过,他们还是想去撞彩。靠近一看,弯曲出来的污水是紫蓝色,掺有狗血,他们那时估,就转到污水流出的红砖墙,才发现厂长倒在那里,攥着牛角刀,浑身穿了七个血窿。一个没头的稻草娃娃在血中肿胀、圆滚。忽然,墙背后好似有刀刮响石头,他们朝着走过去,那里踎有个小孩,拿裁纸刀在砖上划,似是花瓣的形。他们过来背后时,他木木地转过头望,似张沙皮狗的面。

好静,老孙到这时见,点哑坐低着,孙宇踎在它旁边。前面就是那堵墙,望着他们。这种呼吸都听得清楚的时刻好久都没再有过,上次是捧着它跑出厂大门,点哑未喊过一声。兽医用镊子分开衫布和点哑的血肉时,它剩下的独眼动也不动。那时老孙还是想它叫两声以证明还未死去。可出声的,只是呼吸,同埋心脏那柔软、矫健的跳动。

云影盖过来,满是霉菌的墙吹出潮气。点哑抬起前爪,想朝墙刨去,成身却摇晃。孙宇比着高度,用鞋尖蹭落菌斑。一朵刀刻的紫荆花,入石三分。那时刻完花的小孩丢刀跑开,起先工人没在意,都赶急去抬厂长进救护车。他们返来解手时发现了小孩跑过的地方有血脚印,远远朝厂里面延伸。

脚印消失在配电房的门口,变成一大片发霉长毛的血。跟着入去,一枚沾血的稻草娃娃从配电箱背后滚出来,他们绕过去,靠有个成身渗血的人。小孩托着面踎在旁边,直勾勾地望。

小孩是肥德,根据他的身形起的花名,孙宇用指尖感受着那紫荆花的纹路,这是乔北会的符号,是蚂 请他设计的。孙宇递上样稿时,蚂 讲:“怎么搞,我的白扇和香主都没你个红棍有文化。”那两人在旁边抽烟,朝校门口穿短裙的女孩吹着口哨。

白扇、红棍,讲起都好笑,孙宇想,那次从荆省高中放学返屋时路过块工地,突然有个工仔喊住他:“小宇,我的红棍,我是大哥,蚂 啊,搞个二三十块来食烟啊。”不等孙宇讲话,工头就吼:“蚂什么卵 ,要不要再请你去蛙小侠。收声做工。”那时,孙宇望见蚂 剪了寸头,鼻子晒成坨黑肉。

后来,忽然有个肥佬擦身行过去,好似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刮过手肘,孙宇记得。那张面转过来,囊囊的肥肉挤出阴惨的笑。七日过后,孙宇听讲了乔钢宿舍北楼死人的事。是肥德杀的。因为宿舍修水管多收了他十块钱,肥德就趁夜晚睡觉,劈死了同屋的四个人。那时孙宇不可思议地感觉手肘长了冰,直到这时触摸到花上刻痕的力道,那种感觉才完全消解。

肥德杀人,他们讲了好久。时间的长度超过六年前厂长挨捅死的事。特别在乔州空压机厂公厕外的墙边,工人解手出来就叼起烟讲:“你莫讲,以前拿刀划墙,这时都敢拿刀划人。”之前,这堵墙底讨论得最久的是那次开片,被称作桥底之战。乔北街的学生如果挨烂仔追打、抢钱,只要讲,我有个打过桥底之战的哥,便可大摇大摆地脱身。

那是乔北会和乔南帮开片,至于原因,孙宇到这时都不识。有种版本讲是蚂 在烧烤摊咳嗽时,喷了根鱼刺进乔南帮大哥的酒杯,两个掀桌大打出手,最后蚂 把那根刺戳入对方的耳膜。不过另一种秘密流传的版本孙宇觉得比较可信,是蚂 撬了乔南帮老大的女朋友。人家捉奸时,他从三楼跳窗逃跑,差点跌死。

日头未落,两个甩着钢管、单车链条的马仔过来找孙宇:“有出勤,二十块一个人,去咩?”孙宇识,乔北会要去开片。其实讲是开片,都好少有人敢动,不过是比两边哪个的人多、声大。所以,他们就用钱雇人去站场充数。孙宇故意问,会不会见血?他们摇头。望见孙宇就走了,留了句说话,“不见血的不去”。

那几年乔北区搞拆迁,倒落好多旧楼。凝着钢筋的红砖铺开的荒原旁边,围满人力三轮车。有人从荒原扛出大袋废铁、断钢筋,往车里丢;荒原也在开垦、生长,许多蓝色的铁皮围板中长着混凝土的芽,轰鸣着绽放。

不识为什么,孙宇那时也出没于此,不过是和别人从铁皮围板的缝,往外抽着成捆的钢筋。一得手就即刻跑去两百米外的废品站,一根拇指粗的可以卖五块。

有次老孙赶跑了撵他们的工仔,便饶有兴致地问起,孙宇讲是想体验生活。没有打骂,老孙只留低句说话:“要真的讲义气啊,你。”不久,孙宇就识了阿爸的意思,因为都没几多人识,入乔北会就是要从偷东西开始。

那天晚黑在乔北立交桥底,孙宇拖去的麻袋就要满时,天的另一头就响了枪声。野狗四散,电车光柱乱扫,还有个成身血污的人跑过来,求孙宇救他。孙宇望着他估了下,即刻倒空麻袋给他钻入去。孙宇望见满地的垃圾,又塞返了些水瓶、报纸,垫在外侧。

真的有人来了,拿刀尖点着袋子,问,里面是什么?孙宇讲是垃圾。那人听完就走了,走出不到三步,即刻转身拎刀戳进麻袋,戳了三下没见血才咒骂着离开。警笛远远响起时,麻袋里才钻出那个人。这时孙宇才看清他身形细瘦,又垫有东西,所以捅不到。再转过头,人经已跑了。

半个月后在街边的地下铁门口,有三个人拦住孙宇,站在中间的就是他。一头金毛顺滑,鼻子高耸爽利。他讲他是蚂 ,乔北会的扛把,以后孙宇就是乔北会的红棍。然后蚂 介绍旁边的两个人,一个是白扇,一个是香主,他们没有望孙宇,而是不识望着街上的什么。后来有人问起过他们,孙宇实在记不起,但好似一个是罗锅,另外个,是结巴。

蚂 递过来奶茶讲:“入是入了会,看过《古惑仔》吧,要有投名状。嗱,进来当草鞋的我要他七日内去偷够一百块。你是红棍,那就揾条狗或者猫,每天去踢它一脚,踢够个礼拜就换人,每天掴他一巴掌,掴够七日。得不得。”讲这些说话时,孙宇剥着吸管的塑封,砰的一声戳穿奶茶的封口,吸珍珠入嘴,接着全部吐去。随后,就扔落句“得”。

狗,他定了目标,就是在屋背下水沟的、似哑的那条,经常自己在那里饮阴沟水、不似人家会拉帮结派去抢的那条。孙宇到了下水沟边,污水漂着烂叶和针头。八条野狗躺在沟的上游,裹在一起晒太阳。那条狗还是自己,蜷在下游,用牙齿剔落肚上的蜱虫。

靠得越近,孙宇就越觉得它似块旧抹布,首尾不分。他拣块带尖的碎石砸过去。没动,狗还剔着蜱虫。又捡小木块砸,它开始望过来,吐出虫尸。最后拿树枝去捅,它便伏着身,两个前爪缩进下巴底,两个后腿踏在两肋边。见它似哑,孙宇快步上前,朝它的左肋甩开脚,咚一声踢上去。还是不动,孙宇定心了。往后的六日他就这样,踢了它六脚。它都是似开始的那个姿势,动也不动。

十三日后的一个未天光的朝早,一股腐臭惊醒似发噩梦的孙宇。推开大门,两边高高的红砖墙不断渗出蛆,白糯地蠕动着。阿妈喷完了成瓶的杀虫剂,讲,屋背的下水沟死了八条野狗,烂得鼓胀,其中一条京巴还炸出了它的肠肠肚肚。

孙宇又记起两堵白得肥亮的墙,不过那时,他把蛆认错成了蚕。这时有枚红色的蛾围在点哑的头边飞,忽上忽下,只是一爪,蛾就被拍落地。才先点哑的动作让孙宇逐步想起那天发的噩梦。

先是一团潮气缠着,后来成身地发汗时孙宇就挨阿爸拍醒,拉去了阳台。那个位置,刚好可以望见屋背的下水沟。京巴叫喳喳,在其他七条野狗的注视下,去抢独狗的食。它没作声,还是那种奇异的姿势,一直到京巴叼走鸡架都没变。孙宇望得好困,月都似在转。老孙掐了掐他的屁股肉,孙宇顶着往外望。那七条野狗都睡了着,摆得横七竖八。它还是不动。京巴食讫又瞄见它身后剩下的散骨,大摇大摆跑过去,叼骨时是背对它。

动了,它即刻腾起咬进京巴的颈,左右一甩、朝地一按,京巴就软了下去。接着,静静抽出牙齿,它一口一个,七条野狗死在了梦里,全被甩进下水沟。最后是梦的末尾,是阿爸笑得意味深长……

突然,砖塌了出来,露出里面的钢筋骨骼。云影划过,后面有塔吊和装脚手架的声。老孙讲太久,塌了。点哑抖落灰,朝大门行去。老孙喊孙宇跟着,自己慢慢走。孙宇即刻跟着它的背影,穿过厂门口焊起的脚手架时,有两个人吵架。一个是推水泥斗的罗锅,另一个,是接电线的结巴。

点哑穿过吵闹的音场,某种粗犷的气味群对它呼唤着。头顶高高扫过钢铁巨臂,一串蓝色的光点滴落来,是火的味。过了嘀嘀作响的柏油马路,它返到了那条经已净化、改造过的水沟,流出的秀丽水带滋养了新生的玉兰和茉莉。孙宇跟在后面。点哑扑在荫下,低头舔着肚皮的绒毛,灰尘舔尽时,身边围满了流浪狗,有稻草的霉湿味,远远地还有抹红色的云,跟过来的孙宇见,他们似等什么,似几日后的自己在餐桌等着阿爸。他一言不发,只是急躁地扒饭。

云影碎落得到处是,耳中散发着酒味的低语吸引着,所以点哑催动着生命的残火,闯了进去,红云也抹了过来。野狗们耷拉了尾,散落着离开。后来,人和它都到了防空洞。尽管变成老人打麻将、抽八一的地方,湿热的潮气却还在。那些飞了毛边的蒲扇,都摇得昏昏欲睡。

接到蚂 通知前,孙宇在教学楼的垃圾角等肥德,过来的黑影却是口罗锅。白扇硬要讲悄悄话,瓷砖只得刻上两枚灰黑的问号。罗锅行开时与匆匆的肥德擦身而过,孙宇望见,他成身裹着金色的光,散出股肥肉味。今次,肥德没有躲,直接伸面过来,还似挑衅地把面斜向上,摆出方便孙宇使力的角度。真不动手,肥德半眯着眼,孙宇宽广的额头上流动着残阳的余光。

肥德经常是沉默,挨罚。以前课间雷暴雨,他跟着伙伴一起狂奔在雨底,对雷声大喊。经过座蘑菇状的垃圾屋时,一块从屋顶淌落得顺滑的水皮吸引了他。雷声硕大,他也没有注意到同伴的消失和他们的提醒,只是望得似痴。后来,只有他挨老师罚站在讲台,两颗枣红的乳头吊出肥肉,从湿衫透出来。

不管骂和笑,他只是低头、沉默,因为成绩差,不识上去了几多次。每次挨罚完,他都会去到条水沟,踎低来,陪着独犬。这一个月,总会有八条野狗来抢食,它却未动过,只是饮沟中的污水充饥。陪得久了肥德就捡屋的剩菜、碎骨来喂。有时也会似它伏低在地,当自己作它,盯着八对绿莹莹的狗眼。

半个月前桥底的开片,肥德听他们讲过,有人挨割断喉咙,血到处乱喷,警察扣枪才止得住混乱。烂仔讲的是他们参加过,还拿钢管断了人家的手脚。不识书读得好的为什么也中意讲,似怕别人觉得他只是个读书仔。他们讲那个割断别人喉咙的人是自己的哥,似是孙宇,他就讲他救过乔北会的老大,人家来报恩,招自己当了红棍。

又过了三日,那件事的生命在乔州的舆论依然蓬勃,就算傍晚经过那些卖菜的奶佬,肥德都还能从她们尖而含混的声中听见。他放低装骨头的泡沫碟,那边的八条野狗眼鼓鼓望,有条京巴总想过来抢。它食的时候,他一直学它,灼灼地盯着,一直到它食讫。

肥德行到转角时,那边就有了石块和木头落地的声,转头一望,是孙宇使树枝朝它戳过去。肥德的肉抖震着,却是不敢阻止。他是读得去书的人,还同乔北会的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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