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稻田
2023-09-22多木
多 木
一
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山区公路上行驶。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山谷里的小河哗啦啦地响着。两岸青山,苍翠欲滴。空气清新得像是经过过滤一样。
这是2020年的秋天。作为扶贫联系单位的工作人员,我和其他三位同事正在赶往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香粉乡雨卜村的路上。
路虽然是弯弯曲曲的,但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种坑坑洼洼的泥石路,而是标准的二级路了,干净、平坦、结实。过去每次驱车经过这里,不是头发眉毛衣服一身的灰,就是被颠簸得头晕脑涨,甚至苦胆都要吐出来一样。如今,这条路却像一条银灰色的飘带,飘在这青山绿水间。
雨卜是位于广西第二高峰元宝山南面的一座苗族村庄,一条河水流到这里,拐了个九十度角的大弯,在拐弯处,自然形成了一片宽阔的池塘,涟漪起处,清澈见底。雨卜风景区就位于岸上一个相对开阔的地带,旅游给当地民众带来了一定收入。但是,实事求是地说,深藏在这大山之中,景区经济毕竟还没有形成较大规模的普惠型经济,民众通过景区得到的收益,还远远不足以脱贫致富。而在这崇山峻岭的怀抱中,聚居着三百四十多户人家,一千五百多口人,全村的耕地总面积仅有八百九十四亩,其中水田面积仅有六百零四亩,粮食作物以水稻为主,如果仅凭这样的生产条件,要实现脱贫,那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正因如此,这里的青壮年绝大多数都外出打工去了,他们像一拨拨振翅高飞的候鸟,每年春节过后,就成群结队地离开村庄,飞向一些城市灰色的水泥森林,飞向机器轰鸣的厂房,飞向高高的脚手架,飞向遥远的橡胶园,飞向城郊的果园,飞向鱼群出没的大海……村子里,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外出打工的人们,守着偌大个村庄,相生相息,矻矻劳作。
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奔赴那个村庄了,自从县里下文调整各个单位的扶贫联系点之后,我们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到那个村子一次,有时是去宣传一些政策,有时是去了解一些外出务工人员的情况,但更多的还是入户核对和录入一些数据,有时候,为了一些数据的确认,我们也曾经不胜其烦,但是,每当看到一笔一笔的款子确确实实打进了自己所联系的那些农户手中的存折时,就感觉自己所做的这点工作,也还是值得的。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被感动的人。就像长年沉浸在河床上的一枚鹅卵石,经过河水日夜冲刷,早就又圆又冷、棱角不再了。不过,即便是这样,每次行走在这乡间道路上,看到一些东西,还是感慨万端。比如,当我们看到远远近近的一幢幢别墅一样的房子,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在青枝绿叶丛中,呈现出一种富足的生活,展示出主人豪迈的气概,它们确实颠覆了我对乡村的某种记忆,刷新了我对乡村的认知。但也还有一些农户,住着一半是泥砖、一半是木质结构的光线昏暗的房屋;录入扶贫手册里的一些现金收入的数字,还是不够多……
二
雨卜村委办公楼是一幢钢混结构的两层楼房,坐落在一片经过硬化的地坪和篮球场边。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办公室里有几位中年男子,其中一位,个子不高,话语不多,人很沉静,姓贾,是村党支书。一位块头略大,脸色暗黄,说话干脆利落,姓潘,是村委主任。还有一位身材高挑、颇为豪爽的姑娘,姓罗,是从县委办公室下派来的第一书记;两位驻村的女工作队员,都是来自市妇幼保健院的医士,看上去都很认真、热情,有干劲。
“我们这次进村的主要任务,是深入到各自的联系户去,核实他们发展产业的情况,把真实的数据集中起来,交由村委统一报上去,以便上级把产业奖补资金发放到群众手中。”年轻的第一书记快言快语。
从她接下来的详细讲解里,我们知道,稻谷种植也属于产业奖补范围。
我的联系户中,有一户,户主叫潘义福,四十多岁,有慢性病,还是个残疾人。妻子叫贾梅英,原本在相邻的安陲乡结过婚,生过一个女儿,那个家发生了一些变故以后,她翻山越岭、穿村过寨,改嫁到雨卜来,成为潘义福的妻子。两个人生了一个女儿,正在县城一所民办初中读初三,下学期就要毕业了。前两年,这户人家享受危房改造政策以后,在村旁山脚下建起了一幢水泥砖房,彻底解决了安居问题;全家仅有水田不足四亩,但在工作队通知,将对相关产业实施奖补之后,他们报来的稻谷种植面积竟达十二亩,远远超出了他们实有的田亩数。
“我们高度怀疑,他们是为了多领产业奖补资金,才夸大这个稻谷种植面积的。”一位工作队员说。
我很慎重地把这个疑问记了下来。
从村委出来以后,沿着山边的一条水泥硬化过的小路,我独自向前走去。路边的一些野菊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一棵枝叶茂密的柿子树上悬挂着几十个黄澄澄的柿子,像一个个小小的灯笼似的;一只黄毛犬闭着眼睛卧在路旁,几只鸭子正摇摇晃晃地从它的身边走过;收割过的稻田里有几片清浅的小池塘,一些肥胖的鲤鱼正在里边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正应了那句“秋风起,鲤鱼肥”的老话。
在一片葱茏的树林和层层叠叠的梯田之间,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水泥砖房。
一个妇女,正在门前咕咕咕咕地撒米喂鸡。随着她撒下的米,十多只大大小小的鸡也在咕咕咕咕地争相啄食。
她就是贾梅英,四十多岁,个儿不高,笑容里似乎总有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羞涩;一个东方的山区农妇,当然迥异于阿道夫·布格罗的名画《农妇》里的人物形象,可她眼神里的那一抹忧郁,却颇为相似。
我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见了我,就笑着应了一声,顺手把手中盛着米的盘子放在一旁的木架上,很热情地邀请我进屋。
堂屋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坐着看电视,不笑,也不说话,显得很木讷。
这就是潘义福。见我进屋了,他才慢慢地站起来,嘴里嗫嚅着,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然后,就缓缓地转过身,往厨房走去,完全是把家庭的“外交事务”交给妻子去打理的样子。也许,正因如此,贾梅英虽然面带羞涩,但人很麻利,说话也挺顺溜,就像是要弥补丈夫的不足一样。
我跟在潘义福身后,也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清冽冽的水一下子就哗哗哗地喷到镶着白瓷砖的洗菜池里。我洗了一下手,就关上水龙头,然后又走到墙边,嘀嗒一声,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墙头的电棒便亮了。
把灯关掉以后,我回到堂屋里。贾梅英请我坐下来,就要去打油茶。
我阻止了。
在核对一些数据,并把一些数字录入扶贫手册,让她签字、盖上手拇印之后,我才把那个可疑的稻田问题提了出来。
“我也晓得工作队不相信我种有那么多田。没关系的,我们现在就到田头去量一下。”听了我的疑问后,贾梅英并没有因为得不到信任而产生任何过激的反应,而是很平静地对我说,并且立马就站起来,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一阵哗啦啦的声响过后,就找出一个卷尺盒子,拿在手上,等我起身。
看她一脸沉稳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了远在故乡的姐姐的样子。在我姐姐的脸上,也经常出现这样的神情,能让人一下子想到佛家所主张的“至诚心”,想到《金刚经》里所说的: “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几乎是很自然地,我已经在心里倾向于相信她了。但是,既然她已经作出了到现场去丈量的邀请,作为专门入户做数据核实工作的人员,我当然也不能拒绝。所以,我也就随即站了起来,准备跟她出门。
可是,没有村干部同去,我又怎么能够认定去丈量的是她种的田呢?
她也看出了我这个疑问,就说,其实她家是没有那么多田,她是种了别人的田,加起来才有那么多的。村里边有很多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没有时间种田,有的人家就把田让给她种了。
我问她,跟人家签有承包合同吗?如果有,就可以证明她确实种了那么多田。
她说,都是村上人,不用写那种东西的。
我问她,让田给她种的是哪几家人。
她就说了几个名字。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把那几个名字记了下来。
“种这么多田,一定很辛苦了。”合上本子后,我对她说。
“那不是咧,”她答道,“潘义福做活路又笨又慢,家里面又没有牛,犁田和耙田都要用人力来做,有时候真的是累得要死,回到家一睡下去就差点起不来了。”
听她说完后,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村支书的电话。我想请支书安排一个村干部过来,跟我一起到田头去,实地察看一下贾梅英种的田。
可是,支书在电话里说,因为时间紧、任务重,现在除了必须留一个村干部守办公室,其他的人全都进村入户去了,暂时安排不出人手来,让我先去其他联系户的家里走访。
我听了,只好暂时跟贾梅英告辞。
“下次来,我一定吃你家的油茶。”出门前,我笑着对她说。
“好呀,”她接着回答,“你放心,我是不会讲假话的。我公解放前种地主的田要交租,我爸以前种田要交农业税,现在我种田不但不要交税,国家还给我发补助。国家对我这么好,我要是骗国家,那我就太没有良心了。”
听了这几句话,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疼。
三
出门后,我又先后走进另外几个联系户的家。同样的,也是做一些数据核对和录入工作,核实他们的产业发展情况。
真实、公平,这是我们做这项工作的一个基本出发点。过去,在温饱问题尚未解决的年代,在极少数的一些地方,眼瞅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发到贫困户的手中,极少数村干部就优先把自己的三姑六婆猪朋狗友定为贫困户,一些脑瓜子“灵活”的人就给村干部送礼,千方百计把自己纳入贫困户的范围,导致对贫困户的认定确实出现过一些混乱的状况,某些该享受扶贫政策的农户没享受到,而不该享受的却享受到了。这种情况,在国家实施精准扶贫、对贫困户进行精准识别之后,已经消失了。但是,在一些问题上,仍然需要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譬如,我们正在实施的产业奖补政策,就必须在核定数据的基础上,才能落到实处……
古人说:公其心,万善出。不论我们需要处理的是多么复杂的事务,只要我们出自公心,就有可能迎来美好的景致。向扶贫领域的产业挹注资源,又何尝不是这样?
沿着河边的道路,穿过一片平地,我走进一家宾馆。它建在村子前面距离河床不是太远的地方,有三幢楼房,装修虽然说不上富丽堂皇,但在这大山深处,也算得上是豪华了。宾馆的对岸,往下游方向下去,大约三公里处,就是雨卜风景区。景区里,游客来来往往,时有喧闹之声传来。这家宾馆正是利用本地旖旎的风光、浓郁的民族风情和紧邻景区的优势建造起来的。老板姓蒋,是个中年男子,人很英俊、潇洒,穿一身描图白色唐装,显得颇为儒雅,他本是县文工团团长,在县里举办的一些大型活动上,他一度是当仁不让的主持人,前些年辞了职,到雨卜来投资兴业。
“别误会,这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做起来的。”因为是老朋友了,坐下来品茶,聊了没多久,他便笑着说。
我早就有所耳闻,他这个宾馆是股份制企业。
“听说,村里一些贫困户的扶贫小额信贷也都作为股本金,集中投进你这个项目里来了?”我放下茶杯,想起在几个联系户家里了解到的一个情况,就笑问。
他很爽快地就承认了,说:“把他们的扶贫贷款作为股本金投进这个项目,不用他们偿还,由宾馆按照合同代他们逐年偿还,他们每年只要等着分红就可以了。这是他们主动来找我们洽谈,要求釆取的一种合作方式,这个方式不仅能够保证他们的贷款安全,收益长久,而且能够实现贷款效益的最大化。”
“突围。要想尽一切办法突围出去。”——一部抗战大片里,一支陷入日军重重包围的抗日武装,在夜的丛林中肃立着。最后,经过浴血奋战,那支抗日武装终于打败了强敌,杀出了重围。
我感觉,在雨卜,也仿佛有一场突围战打得正酣。强敌的名字,叫贫困;突围的战士,是贾梅英,和那些跟她一样正在多方努力、争取脱贫的人们。
走出宾馆大门时,我听到一阵芦笙嘹亮的声音,仿佛来自下游的河面,又像是从云外飞来,动人心弦。
四
回到村委时,看到办公室里确实只有一位村干部在忙。
支书、主任和工作队的同志都入户去了,还没回来。村干说。
我把贾梅英提供的那几个让田给她种的农户名单递了过去,并作了一些说明。
村干把名单接了过去,顺口说了一件让我也觉得啼笑皆非的事儿。
原来,为了给贾梅英一家增加收入,村里给她安排了一个村级道路保洁员的公益岗位,每天只需要把村幼儿园到她自己家门口的路面打扫干净,由她丈夫用手机把她打扫卫生的场景拍成图片,上传给村里就行了。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活儿,工作量也不大,村里只给她一个人发公益岗位的工资,可她却向村里提出,要给她丈夫也发一份工资,因为她丈夫每天要给她拍照上传,也算是参加公益岗位的工作了。
这个要求当然遭到了村委的拒绝。
她是个不知足的女人。看了看我递过去的名单,那位村干又说。
村干这句话里隐隐约约包含着对贾梅英的轻蔑和明显的不信任。但他也表示,村里会对她种的稻田面积作进一步核实,必要的话,还需要跟那几户外出务工的人取得联系才行。
虽然感觉啼笑皆非,但我并不因此就取消对贾梅英的信任。这份信任来自哪里,我一时还真的说不上来。是她那张略含羞涩的脸呢,还是那句“我要是骗国家,那我就太没有良心了”的话?我不知道。
黄昏来了。大块大块的晚霞,给四周的田园、树木、河流和农舍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微光。山川肃穆,人世安稳。层峦叠嶂里,似乎有一种古意,引人遐想。
一辆微型车满载谷物,从村外的公路上突突突突地驶来。我们一行四人也上了车,往城里的方向驶去。
透过车窗,回望薄暮下的那个村庄,和那座袅袅炊烟下的水泥砖房,想着那个可能种了那么多田的女人和她的残疾丈夫,我默默地送上一个美好的祝福……
“你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四周一片阒寂,突然间,手机响起了这首熟悉的来电铃声。
是贾梅英打来的电话。我按下接听键。
没有太多的废话。她说,她女儿打算明年初中毕业后要去读职校,问我可不可以帮她贷款。
我皱了皱眉头。那个村干部说她是个不知足的女人那句话,又在我耳畔响起。有一种抵触情绪在我心里悄悄蔓延。但这不是我拒绝为她提供这个帮助的理由,而是因为,她这个要求确实超出了我的工作权限,不是我所能为她做的事儿。不过,我还是轻轻地告诉她,到时候会有一个“雨露计划”,可以为她女儿读职校提供资助。此外,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用于解决她女儿继续就学的经费问题。
她哦了一声,又说,那到时候,还要请你帮我写申请。
这个没有问题。我说。
深夜静坐。一个念头,忽然像一道闪电划过头脑的星空。我突然怀疑,自己在对贾梅英不知足这个问题上所持的看法是否人道。虽然《道德经》中有言: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清代曾国藩也说:“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但那都是把知足与贪婪联系起来相对而言的,这些古训要告诫人们的是,人不可以贪婪,须知足知止。可是,当一个人并不是出于贪婪,而只是出于摆脱某种困境的需要的时候,要求他知足,这是否也是一种残忍?早在十九世纪中期,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就说过“俄罗斯人对财富永不知足”那样的话,我们又怎么可以用轻蔑的目光,去看待一个大山深处的妇女改善生活的渴望呢?当我们在优渥的生活状态中以知足常乐为荣、并因此而认为自己灵魂高尚的时候,我们是否想到,还有许多人依然处在根本没法获得满足的困境之中,需要找到一只手,把他们拉出那个凭着一己之力确实无法跃出的深渊?
为深夜里的这道闪电,我暗暗一惊、一怔。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了,它明晃晃的光芒照在融江宽阔的水面上,使江面呈现出一派浮光跃金的景象。我打通村支书的电话。支书说,村里已经找到那几户人家核实了,贾梅英多种的田,确实是他们给她种的。现在,乡里已经按照她实际种的稻田亩数,把产业奖补资金打进她的存折里了,她和丈夫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