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

冯方云

这座山，离我的村庄约莫有三四里地，山势起伏，连绵十余里，虽然海拔不高，然林木丰茂，层峦叠嶂。走兽和飞禽栖息于岩石间，山泉与野果镶嵌在树林中，鸟发啼鸣，也作张望；泉作叮咚，或奏潺潺；风抒柔和，有时却呜咽呼啸，其百姿千态，饶有野趣，这就是天籁的赐予。在我的少年时期，许多农家从中砍柴，用作燃料；伐木，用来建造房舍和家具；打猎，用来改善伙食，换取油盐，所以它是农家的矿藏宝库，当然也是我们农家子弟天然的乐园。

春有春风，秋有秋色。暮春与深秋是山中的黄金季节，这两个大自然的使者，携带着各自的拿手好戏，仿佛一歌姬的喉，一画师的笔，或是兼而有之，恣意地把个山林演奏得百啭千啼，装点得五彩缤纷，使人流连其中，怎肯离去。

草木已蔓，春山可望。暮春里，还没有入得山中，尚有半里路程，却已经是墨绿的一层层地铺陈开来，眼中顿是一泓清潭。远望尚且如此惬意，近览更是清欢有加，虽是淡绿的扑面，连呼吸之间，都已经感受到那沁人的清新。而进得山林深处，才知是绝佳好处在林间，可以就近感受那林间万物葱茏的繁茂了。

绿是春天的基调，红是春天的点染。这林间的树，在春天的阳光的折射下，槐有槐的古朴，松有松的苍劲，梧桐有梧桐的优雅，白桦有白桦的挺拔，它们随意地在站在一起，仿佛是设帐扎营放哨的兵士，彼此笑谈言欢，在说着它们之间才懂的话语，而那不同的绿色叶子，就是他们的戎衣。这林间的树木是如此众多，甚至遮蔽了阳光从天而至的照射，那一束束光从上而下地照耀下来，光是五彩的，把林间的雾气束成一个个光柱，如稍远地看去，氤氲之气腾跃在树梢与天空之间，云蒸霞蔚，宛在画中。而野花的红，是和树的绿夹杂在一起的，两者一高一低，一肆意泼洒，一娇羞歌吟。红有深红和浅红，深红有深红的浓烈，浅红有浅红的文静，那林间不知名的野花的红，是自然的随意之作，是恐怕这林间绿得单调才有意地被点缀其间吗，你看，这一红一绿，是多么相得益彰！真好，有几竿野生的竹子，一滴滴的清露，是夜雨的停留，从叶子上滴下来，滋润了林间的小草，连小草之间的乱石，都是湿漉漉的，而春意是无处不在的，即便是没有生命的石头，在山中的林间，都能与春发出和鸣，吟出春声来。

这山中的林间，鸟儿们是一个个精灵，绿树红花，已经是大地的画师了，偏偏自然嫌弃它们有点单调呢！一鸟不鸣山更幽，然如有一鸣，仿佛催发了众鸟的歌喉，有画眉的点点清唱、喜鹊的长长欢歌、啄木鸟的“笃笃”、麻雀的“啾啾”，如果有一只苍鹰在林间飞过，那么就是王者的驾临，引得走进山中的人们，驻足停留。

初秋的山里，枫叶红了，那叶子的气息像是红酒的味道，稍醺，微甜。梧桐肥大的叶子慢慢地飘落下来，再用松树的叶子一起可以用来铺作夜宿的席子，有松香，也有梧桐香。野生的柿子，到了这个时令也不用催，也纷纷地红了甜了，汁水又醇又多，是大自然馈赠给夜宿者天然的佳果。栗子也熟了，我们当地方言叫作“糠栗子”，在火堆里一烤，甭提多香了，用小树枝扒拉着，一个个烫得直笑直叫，可还是滋溜溜地往嘴里送。夜间，人们围成一圈，用野生的竹子烧起一堆篝火来，竹子在火中烧得噼噼啪啪作响，也吓跑了野兽。初秋的夜，多少有点微冷，火能给人们带来暖意，野营夜宿的人，谁都喜欢这熊熊的篝火。

如果说暮春的山中是灵秀的，初秋的山中是风韵的，那么，深秋的山中便是丰裕的，因为，深秋有秋实，深秋有收获。深秋走进山间，那松树上的叶子被秋风一吹，又细又软又轻，我们叫它“松毛”，是农家绝好的燃料。那时，果子红了，野鸡肥了，所以在深秋走进山中，根本不需要带粮食，可以随意取食这自然的馈赠。

在山中，春日里可以品鉴自然的洒脱；在山中，秋夜中可以感知月华的洗练。山，春有春发的华彩；山，秋有秋色的雍容。一春一秋，几春几秋，在演绎着山的故事，在奏鸣着山的乐曲，在书写这座山的风华。

而我们尤其喜欢这山中的月色，最好是春月，为了看它，甚至在山中露宿了一晚。

那一晚，山月骄傲地挂在天空里，周围的云彩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山月清冷地挂在那里，也没有星星的守护，许是这月亮的光华太炫目，星星们很是知趣，悄悄地避开了。风吹起来了，是清澈的风，清风总是伴随着明月，而风只有寒热之别，这“清”字何解，完全是人们心中的描摹。这清风只有在明月之下，才能有它存在的意义吧，就如利剑之于虎贲，美玉之于君子，宝钗之于仕女。山月，有点冷傲，有点孤寂。它有时躲在树梢，被大树的影子裹在中间，影影绰绰的，忽明忽暗的，忽隐忽现的，有时以为它隐去了，忽然它又出現了，换影移形，而且比之前更明亮。有时它挂在山顶，一动也不动，就离山顶这么一点点高，好似一跳起来就够得着，如果一捞就捞到怀里，可不就是个白玉的大银盘。有时它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的就像一颗大大的星星，可就是不闪，就这么有气无力地照着，是夜深了，它倦怠了吗？有时它就停在脸上，月亮的光影覆盖了睡眠人的脸，人们的脸上都是满满的清辉了，睡着了的人们，哪里会知道曾经有这样的美在妆饰着自己呢？有时它也悄悄进入林间，于是树木在夜色里也能读出年轮，林间的月色是那样温婉柔和，宛如一个有着丰厚阅历的睿智中年。它有时也走进云层，于是厚厚的云也变薄了，它穿透了云层，云层也变得有光彩了，云换上新衣了。它从云层里又走出来的时候，如同一个化好妆的演员即将走上舞台，明媚、清新、脱俗，令人眼睛一亮，气场强大，令人赞赏仰视。

那以后，我当然也经历过许多的月色，可是，城市的月色没有那般纯净，乡村的月色又多了几许烟火气，水边的月色仿佛是个轻佻的女郎，惟有这山中的月，不知道为何，许多年了，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单纯的山月，似一个山居的樵夫，一个得法的老僧，一个辋川行吟的王维，一个泼墨画梅的王冕，一泓清澈的林间深潭，一双少女的明眸善睐的眼睛，一只滴着朝露的初夏的荷叶，一卷散发着油墨清香和历史沧桑的古老长卷，一杯明前的嫩嫩的西湖龙井，一张婴儿的苹果般的脸庞。而山月于山，最恰当的比拟是美人眉心的一颗美人痣。

虽然是在山中，却不全是陡峭的地形，有一片白桦林占据了很好的地势。约莫有小半亩的平坦的地面就是它的栖息地，而且向着太阳，独具形胜之势。在少年时代，我就非常迷恋这片白桦林。秋天，那一日我到山中去，记忆里的白桦林和眼中的白桦林还是如此形似，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我站在一棵白桦树下，深情地抚摸着它，那挺直的树干上，是斑驳的一片灰白。或许是风吹的缘故吧，树皮有的翘了起来，用手一抹，就簌簌地掉了下来。这斑驳的灰白中间，有着好几个黑点，酷似水墨画中的点染，一个个的黑点，是在记录这棵树生命的历程，还是在叙述一个人生命中的不如意。我仰起头，这棵树长得很高了，它直冲蓝天，那蓝色分外的静谧，分外的空灵。秋天的阳光照射在桦树的叶子上面，有的仍然是碧绿，有的已然是微黄，有的已经是枯萎的黑色了，同一棵树的叶子，在同样的阳光下，展现出不同的风貌，就如同一个人生命中的青年、中年和老年的照片同时展现在一张相框里似的。这棵白桦树，这棵深山里的白桦林中的白桦树，与村庄里、街衢中、道路旁的白桦树明显的感觉不那么一样，少了烟火气息，多了云雾熏染，它沐浴着山林的呼吸，展示着秋色的况味，演绎着野趣的风采。一棵白桦树尚且如此，这一棵棵白桦树组成的这片白桦林就形成了一个别样的方阵，它们整整齐齐地站立在这山的一角，是那样的突兀，那样的与众不同，同旁边的松林和竹林形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色彩和氛围。这白桦林中没有别的树木，宛如一个大的宗族独自占有这块土地，不允许外来的物种侵入，它们身材挺拔，落落大方，因为那恢宏的气势，更加显得气度不凡，超凡脱俗，优雅娴静。

白桦林于这座山，给这厚重的山峦增加了一丝娇媚的色彩，却又不似那白玉盘般洞庭湖中的青螺一黛，而是从远方望来如一个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再远一些又酷似一只只栖息的白鹤，倘若更远一点，风一来，便是那一点点白色的精灵们在舞蹈，在摇曳，在轻吟。

夏天和冬天，山中当然有它的别致。夏有夏的清凉，冬有冬的深沉，夏天最好是走入这山中的深处，感受自然的山中那特有的凉爽，林间的风，那是透着骨子的清凉；冬天最好是远观，如果下起一场雪来，把绵延的山林装裹得白茫茫一片，在远处看去，山是黑的，雪是白的，这一黑一白，是人世间的本色，一览便知是深沉浑穆的，忽然间感到雄伟起来，不由得对这座存在了很多年的山产生了敬意。

人到中年，想来也曾攀登过祖国的许多名山了，有泰山的巍峨，有庐山的典雅，有雁荡的灵秀，有天姥的清丽……回忆起来，却没有故乡的这座无名小山予我的深沉的情感，我想，这都是源于它是我故乡肌体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