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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与中产阶级商人
——《瘟疫年纪事》中H.F.身份的二重性探究

2023-09-21徐佳禾

绥化学院学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笛福纪事瘟疫

徐佳禾 韦 虹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芜湖 241002)

丹尼尔·笛福是英国小说之父,同时也是一位18世纪大航海时代社会政治活动家、报刊记者和商人。作为专业时政文章撰稿人,笛福凭借自己对新闻热点的敏锐洞察力,在法国马赛爆发鼠疫(1720)两年后,借古鉴今,以1665年英国本土最后一次广泛蔓延的鼠疫为题,撰写了小说《瘟疫年纪事》(下文简称《纪事》)。

1966年,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在为《纪事》撰写导言时指出,笛福在《纪事》中把他成年后的身份——知识分子与中产阶级商人——派给了笔下的叙事者H.F.,让H.F.出现在他童年的世界里,以成人的控制力处理他儿时的可怕经历。尽管有学者指出H.F.的原型可能是笛福的叔父亨利·福(Henry Foe),但正如伯吉斯所言,H.F.更可能是一位基于笛福现实经历基础上的虚构人物,即笛福将他的个人社会身份、宗教信仰、政治意愿、各类生活体验与感悟赋与了主人公H.F.。

一、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H.F.

关于瘟疫爆发的成因,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H.F.在《纪事》中给出了两种互有冲突的观点。他一方面相信宗教信仰知识,将瘟疫的爆发看作上帝对世人的惩罚与警示,另一方面却又高谈科学理性知识,认为瘟疫是通过传染性病毒蔓延的。然而,此两种互有冲突的观点也“只是两种不同知识之间的互动游戏,而非光明与黑暗之间性质截然不同的生死较量”。[1]实际上,H.F.并没有用信仰排斥理性或是让信仰服从理性,他反而将两者有机结合起来,在其理性精神指引下阐发他的宗教信仰。

(一)宗教信仰归因:神学标准下的“天谴观”。《纪事》中神学标准下的“天意惩戒”思想可以追溯到《圣经·旧约》,“《旧约》里提供了许多例子说明瘟疫等灾难是上帝表达愤怒的工具”。[2]到了中世纪,限于医疗水平的低下,“中世纪人难以对黑死病的流行病学做出正确的判断”[3],而基督教作为信仰时代的主流文化已深入渗透到中世纪西欧社会的各个层面。因此,英国教会对瘟疫成因的解释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认识。

1.H.F.把瘟疫归结为上帝对人间罪恶的判罚。伦敦在遭遇1665年瘟疫和次年大火之前,城市上空分别出现过两颗彗星。在H.F.眼中,这两颗彗星分别代表了上帝不同的判罚前兆和警告:时疫流行前出现的彗星预示了悄无声息却可怕瘆人的判罚;大火蔓延前出现的彗星则预示了突如其来的暴烈惩戒。两颗彗星的相继出现是上帝对人间深重罪孽的昭示,即伦敦城需要上帝用两次不同类型的判罚才能消弭城中人做下的恶事。同样,H.F.虽然认可内科医生的技术和品德,但他坚持认为医生只能对瘟疫做出力所能及的防治,让民众不要去指望那些内科医生能够阻止上帝的判罚。

2.H.F.认为虔诚的忏悔祷告可以获得上帝的宽恕和解救。“忏悔祷告是神学精神的潮流发展出的一种专用的赎罪方式……其特征就是人类跟上帝对话,承认他的伟大和能力,并在忏悔自己罪行的同时请求其帮助,感谢其赐福。”[4]在小说中,H.F.就曾数次暗示,疫情消失的关键环节,就看人能否意识到自身的罪过,只有真诚的忏悔祷告才能平息神的怒火,结束神向人类施加的惩罚。首先,H.F.以自身的抗疫经验为例,宣扬了忏悔祷告的有效性。他积极忏悔自己的罪孽,以“斋戒、谦卑和沉思”向上帝求情,最终获得了上帝的谅解,使自己及全家都得以存活下来。其次,小说中多数民众也选择将忏悔和祈祷当作应对瘟疫的主要方式。一些可怜的感染者发出惨痛的哀鸣,高声忏悔他们过往的罪孽,就算在弥留之际也要和牧师们一起祷告,以求上帝的宽恕和怜悯。甚至一些作恶多端、铁石心肠的强盗和杀人犯也开始大声忏悔,痛哭流涕地供述隐瞒已久的罪状。

但是,一部分虔诚的信徒们在竭尽全力地“自我救赎”失败后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宗教信仰危机,对神学统治意识形态下的“天谴观”产生了怀疑。这些人开始亵渎上帝,用无神论的口气说话,对H.F.把瘟疫叫做上帝之手发出揶揄,认为神意与招致这样一场惨绝人寰的打击并无关涉。

(二)科学理性归因:医学标准下的“卫生观”。《纪事》中,受到牛顿实验科学和洛克经验哲学的影响,H.F.身上集中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强调数据与证据、重视个人观察与思考的科学理性精神。

1.H.F.用科学的精神和理性的态度批驳了某些愚昧迷信的瘟疫成因。例如,H.F.一直称那些占星家、巫师和算命先生是江湖骗子,认为他们利用无知百姓的恐惧大肆传播奇谈怪论,招摇撞骗。不仅如此,H.F.也曾毫不客气地指出预言家和占梦者的想象是疑病症患者的幻觉,是他们自己做的迷梦,而那些自称能看见鬼魅和天神的人看到的也不过是天空中的水蒸气凝成的幻影罢了。

2.H.F.在随后的叙事中尝试运用现代科学知识和卫生观念解释他所观察到的瘟疫传播原因。一是,城市的密集人口为病毒的人际传播提供了绝佳的感染链条。H.F.指出王政复辟的“喜悦”让欢快而奢靡的宫廷大力发展时尚和华美的行当,大量穷人作为职工和产业工人来到伦敦谋生,由于这股人流的汇聚,城市人口暴涨,为后来瘟疫的快速传播提供了人口密度条件。

二是,糟糕的公共卫生环境和落后的公共卫生设施滋养了老鼠和跳蚤等病媒生物,助长了疾病的传播。在H.F.笔下,时疫流行期间的伦敦城街道狭窄且蜿蜒曲折,通道里空气郁积,阴沟里满是污秽。更可怕的是,此时的伦敦城没有垃圾处理系统、安全供水系统,没有下水道,大多数人都是在街上随地大小便或是将排泄物直接倒入附近的河流中。可以想象,16、17世纪,居住密度高、卫生条件差、城市基础设施落后的伦敦城是使人致病的蚊虫鼠蚤的寄居乐园,伦敦“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发展成为一个拥有干净水源和可靠卫生设施的城市”。[5]

三是,不洁的空气是瘟疫传播的主要途径。《纪事》中详细罗列的死亡数据清单和证据列表,不仅量化了疫情给伦敦市民造成的危害,也为H.F.推测瘟疫传播的途径提供了科学依据。同时,受洛克经验主义的影响,笛福也认为人类最基本的知识或观念“起源于感觉、经验”[6],这种认识论在笛福笔下的主人公H.F.身上得到了体现。在《纪事》中,H.F.透过对外部世界的观察与感受,再经由个人的反复思考与判断,推测出瘟疫是通过空气中的传染性病毒蔓延的,也就是说,疫病“是通过某种水汽,或气体,而内科医生称它为恶臭,经由呼吸或汗水,或患者脓疮的臭气,或某种其他途径……将此种恶臭传染给健康人”。[7](P120)除此之外,H.F.还提到与病人密切接触或抚摸被污染的物体表面也会感染病毒。尽管当时的医疗卫生水平不足以让H.F.认识到准确且全面的瘟疫传播途径,但他对瘟病产生于自然原因并按照自然手段传播的论断中包含了唯物主义思想,肯定了世俗的自然科学知识。

然而,科学理性知识并没有让启蒙知识分子H.F.因此蔑视上帝全知全能的形象或者否定信仰的意义。与牛顿、洛克类似,H.F.也认为上帝的意志体现在大自然的规律和法则中,即“是神的力量形成了自然的整体结构,并让自然在其轨道上得以运行……在传染病的状况中,上帝并没有明显而特别的理由行使超自然手段,仅仅是事物平常的轨道似乎就足以装备”[7](P276)。

二、作为中产阶级商人的H.F.

伦敦大瘟疫爆发初期,形势尚不明朗,为避免在疫区隔离,许多资产较丰的达官贵人和上流人士,赶在伦敦政府封城前,携带家眷仆人,匆匆出城避难。在是否逃离伦敦疫区这个问题上,中产阶级商人H.F.始终游移不定,在生存本能和价值取舍中来回摇摆。

(一)留守疫区的表面原因:听从上帝旨意。受疫情影响,H.F.的惯常生活突遭变化,而一些人惊慌失措的“逃离举动”更是加重了H.F.的焦虑与不安。在兄长的建议下,H.F.改变了最初要把安全和健康托付给上帝的想法,决定逃离伦敦城避难。但在其下定决心要走时,H.F.发现他总是被各种意外妨碍:先是雇不到出行的马匹,又是在徒步逃离的过程中被胆小失信的仆人所抛弃。这一连串毫无必要的节外生枝,开始让H.F.怀疑这是上天注定的挫折,是神的旨意,是上帝对他逃离行为的警告。

针对H.F.“天降旨意”的说法,H.F.的兄长则表示要确定什么是神意的召唤,什么不是,并提醒H.F.预防瘟疫的最好办法是从它身边溜之大吉。兄长的忠告又一次改变了H.F.的决心,他开始打定主意要走并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但H.F.的心里始终挂念着上帝给他的旨意,在离城的前一天傍晚,他从随手翻阅的《圣经》中得到了留在疫区的指示:“你必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你已将至高者当你的居所,祸患必不临到你,灾害也不挨近你的帐篷。”[7](P41−42)更为巧合地是,到了次日,不仅看顾H.F.财产的妇人生病了,就连H.F.自己也接连病了三四天,想走也走不成了。

大病过后的H.F.,彻底打消了去乡下避难的想法,安心留守疫区。因为H.F.认为只要他听从上帝的旨意和安排,他就能得到上帝的保护,就像他自己陈述的那样,上帝“有能力在传染病肆虐的时间里保护我,就像在健康的时间里保护我一样”。[7](P42)

(二)留守疫区的实际原因:追求世俗利益。孟德斯鸠说,英国“是世界上最能够同时以宗教、贸易和自由这三种伟大的事业自负的民族”。[8]17世纪末至18世纪初,作为大航海时代来势汹汹的后进者,英国对外推行殖民扩张,对内发展金融和商贸,已初具世界霸主形态。而在商海中沉浮一生的笛福也非常关注英国经贸问题,曾发表过很多颇有见地、观点超前的重商主义文章。可以说,笛福是“18世纪中叶英国商贸繁荣之前英国贸易和商业利益的代言人”[9]。因此,笛福笔下的小说主人公多是主张实利主义的中产阶级商人,《纪事》中的H.F.也不例外。作为一名鞍具商,H.F.经济至上的实利主义人生观,决定了其留守疫区的实际原因,即在保护个人财产的基础上追求物质财富。

首先,H.F.为保护个人财产而留守疫区。在瘟疫爆发初期,H.F.就提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照常经营生意和店铺……另一件是要在那样惨淡的灾难当中保住性命”。[7](P36)对瘟疫认知的不足,让H.F.低估了病毒的威力,比起逃跑保命,H.F.更愿意优先选择看顾生意。毕竟,对鞍具商人H.F.来说,生意和店铺搭进了他在这个世上的所有资产。若是抛弃一切,一走了之,H.F.不仅会损失与英国殖民地商人交易往来的资金,而且也保不住他的店铺和一个塞满货物的仓库。就像H.F.自己所说,这“不仅是损失我的买卖,还有我的货物,事实上是我在这世上的全部所有。”[7](P37)

其次,H.F.为追求物质财富而留守疫区。在H.F.的记叙中,当时英国国内瘟疫肆虐,与荷兰的国外作战也处于不利阶段,自由贸易受到很大限制,贸易商完全裹足不前。可如此恶劣的经商环境也没有打消主人公追逐财富的欲望,他像往常一样着手打理生意,有时为了做买卖还会到瘟疫爆发的地带去。马克斯·韦伯曾言:“在现代的经济秩序下,只要是合法赚钱,就可以被看做是一种遵守天职美德的结果和发挥天职能力的表现。”[10](P29)韦伯的“天职观”和H.F.提到的“在上帝派给我的那个位置上听天由命”[7](P39)的理念不谋而合。也就是说,H.F.将商人的工作视为天职并把追求物质财富看做是上帝赋予他的责任。

可见,H.F.最终选择留守疫区,表面上是为了向上帝表达他敢于将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的忠诚,实则是在中产阶级实利主义价值观的影响下,力求将其个人经济利益最大化。对于H.F.而言,资本主义商业的蓬勃发展,使得超脱现实和生死的彼岸世界不再具有吸引力。宗教虔诚不过是H.F.“为了避免敏感的本性被商业生活所浸染……所采取的一种针对拜金主义的回应”。[12](P21)因此,在H.F.对神意的解读里,其超越性开始被淡化,而世俗性、功利性和此岸性则逐渐凸显。实际上,“神召”只不过是H.F.用来祈求现世安稳的定心丸和追求世俗利益的强心剂。

结语

自新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以来,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崇尚科学知识和技术创新的理性主义、把追求物质财富当作上天恩赐的世俗功利主义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促进了近代西方精神的崛起,是英国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年代的重要文化语境。笛福作为这种文化语境孕育下的资产阶级代言人,其思想意识通过对《纪事》主人公H.F.二重性身份的投射中表现出来。

作为启蒙知识分子,H.F.对瘟疫爆发成因的认知中糅合了宗教信仰知识和科学理性知识,认为上帝是通过自然的手段对人类进行的瘟疫判罚。作为中产阶级商人,H.F.滞留疫区的行为从表面上看是遵守神谕的被动选择,但实际上是其追逐物欲而主动做出的抉择。虽然宗教忏悔和信仰皈依是贯穿小说的显主题,然而,需要指出的是,H.F.的信仰是有限度的,他所信奉的宗教也是世俗化了的宗教,只有他展现出的科学理性精神和现代经济精神才是其作为现代资产阶级市民的精神底色。《纪事》中,H.F.将个人的精神需求与物质欲望有效结合,用宗教信仰来满足对资产阶级的理解和自身发展的需要,这为资本主义发展所需要的资本主义精神提供了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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