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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式·法原·则例* 以营造为核心的匠学互通学术路径探究

2023-09-20石宏超

新美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匠师法式梁思成

石宏超

一 引言

梁思成先生的《营造法式注释》和《清式营造则例》是分别对北宋李诫的《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的注释与研究,是梁思成先生最重要的学术代表作。《营造法原》1姚承祖著、张至刚增编、刘敦桢校阅,《营造法原》,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6 年。是记述苏州香山帮匠作的经典,被刘敦桢先生誉为“南方中国建筑之唯一宝典”。三本书皆以“营造”为关键词。

强调营造,始于朱启钤先生和他于1930 年一手创立的中国营造学社。学社一开始本欲命名为“中国建筑学社”,后朱启钤先生认为不应专限于建筑,一切考工之事都应纳入研究范围,故决定改名为“中国营造学社”。朱启钤在营造学社开会演讲词中说:“所与往还者,颇有坊巷编氓,匠师耆宿。聆其所说,实有学士大夫所不屑闻,古今载籍所不经觏。而此辈口耳相传,转更足珍者。”2朱启钤,《中国营造学社开会演词》,中国营造学社编,《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一卷第一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06 年,第1 页。足见先生从营造学社建社起就意识到,民间匠师和匠学营造研究的重要性,后更提出沟通儒匠、匠学互动的学术取向,《营造法式注释》《清式营造则例》《营造法原》三本经典,正是沿着先生的这一学术取向而产生的。

二 营造与匠学

营,含谋划、度量之意,造,则为制作、建造,故营造包含谋划设计与制作建造两层含义。匠,为匠人匠艺,指向传统匠师的匠作系统,学为学人学问,指向知识阶层的学术体系,匠与学都含有人和术两大层面。

在古代中国,因为重道轻器的思想,作为形而下的建筑并不受文人阶层的重视,建筑在文人心目中一般不认为是重要的学问。掌握中国建筑核心技艺的是从事营造活动本身的匠师,但他们不是文人,除了留下一些秘籍与图稿外,并不把建筑作为学问来做专门研究。这些因素造成古代中国的建筑一般只有匠,而没有学。以朱启钤为代表的中国建筑研究的开创者们,很敏锐地看到这一面,他说:“向者已云营造学之精要,几有不能求之书册,而必须求之口耳相传之技术者。然以历来文学,与技术相离之辽远,此两界始终不能相接触。于是得其术者,不得其原;知其文字者,不知其形象。”3同注2,第2 页。建立营造学社的目的,就是要把建筑研究纳入现代学术领域中,因此必须沟通儒匠,“无匠”则中国建筑学术研究无源,而“无学”则中国建筑无法进入学术之列,只有通过匠学互通,才可建立起一套由匠人和学人共同完成的知识技艺体系。

三 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与《清式营造则例》中的匠学互通

成书于北宋徽宗时期的《营造法式》是梁思成最先得到的中国建筑专书,也是朱启钤先生最为看重的文献大典。然而,在研究顺序上,梁思成反而首先开展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的研究,因为他当时看不懂《营造法式》,他在《营造法式注释》序中写道:

公元1925 年“陶本”刊行的时候,我还在美国的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做学生。虽然书出版后不久,我就得到一部,但当时在一阵惊喜之后,随着就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失望和苦恼——因为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书一样,无法看得懂。4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序,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3 年,第8 页。

当时梁思成和林徽因尚未开展中国古代建筑的考察,没有掌握宋代建筑的物证,也没有匠师可问,因而也无人证。而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是清代皇家官式建筑的建筑则例,当时故宫拥有专门修缮古建筑的传统匠师团队,因此研究《工程做法则例》则物证、人证俱在。因而梁思成根据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编撰了他的第一本专著《清式营造则例》。

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图1)在雍正年间刊行,其编撰过程大致有以下步骤:先是由清工部的“样房”匠师和“算房”匠师把基本的工程做法和材料、工限编撰出来;第二步由工部和内务府大臣估算物料工价,并根据实际情况详查,然后编撰成册上报,由更高一层官员审查后呈报雍正审批。5蔡军、张健,《〈工程做法则例〉成立体系的研究》,载《华中建筑》2003 年第2 期,第89-95 页。分析这一过程可发现,虽然该书最终由官员上报,由皇帝定夺,实际上基础文本是由匠师完成的,匠师才是编撰的核心。

图1 “九檩单檐庑殿”剖面图,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卷一,雍正十二年刊本,1734 年,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

梁思成在《清式营造则例》中完成了匠与学的沟通,他清醒地认识到在实物与文献之间,矗立着“匠”这一存在。在对《工程做法则例》的研究中,匠人是实物的修造者,是文献术语的解释者。离开匠人,学人无法进入文献的语境,也就无法展开学术分析,建立学术体系。因此匠在此刻,占据了核心地位。

《清式营造则例》(图2)在内容、体例、具体的做法上都是匠的精神,同时在整个研究过程中,完全离不开匠师的指导,因此梁思成在《清式营造则例》的序中说:“我得感谢两位老法的匠师,大小作内栱头昂嘴等部的做法乃匠师杨文起所指示,彩画作的规矩全亏匠师祖鹤洲为我详细解释。”(图3)但运用了现代建筑绘图正投影方法绘制的精准的插图和拍摄的建筑实物则都是现代学者的研究手段。同时林徽因做了学术严谨的绪论,第一次对中国建筑特征展开了深入、精准、传神的描述。绪论开篇,林徽因即为中国建筑做了准确定位:

图3 1935 年天坛大修,梁思成、林徽因等建筑专家与工匠合作,查勘人员在祈年殿陡匾下留影,左二和左三为林徽因和梁思成

中国建筑为东方独立系统,数千年来,继承演变,流布极广大的区域。虽然在思想及生活上,中国曾多次受外来异族的影响,发生多少变异,而中国建筑直至成熟繁衍的后代,竟仍然保存着它固有的结构方法及布置规模;始终没有失掉它原始面目,形成一个极特殊,极长寿,极体面的建筑系统。6梁思成,《清式营造则例》,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 年,第3 页。

谈到中国建筑之美,林徽因准确指出中国建筑的可贵之处正是在于“能诚实的袒露内部有机的结构,各部的功用,及全部的组织;不事掩饰;不矫揉造作;能自然的发挥其所用材料的本质的特性”。这篇绪论是中国建筑史学界的名篇之一,林先生的很多判断和论述一直被学界奉为圭臬。

先研究《工程做法则例》,编撰《清式营造则例》,体现了梁思成的现代实证科学精神,正如傅斯年提出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新史学方法。建筑史的研究同通史与其他专门史一样,也必须是文献与实物相互映证进行研究。可以说,梁思成在他的第一本重要学术著作中采用的就是以匠为师,匠学互通而产生的学术花朵。

但梁思成先生对《清式营造则例》的定位则非常低调,他说:“这部书不是一部建筑史,也不是建筑的理论,只是一部老老实实,呆呆板板的营造则例——纯粹限于清代的则例。”7同注6,第1 页。这一定位显示在梁思成先生心目中,学者做学问的更高境界还是做建筑史或者建筑理论,营造则例是老实而呆板的低等级工作。也许梁思成先生在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老老实实”与“呆呆板板”有多么珍贵。后续的学术,真是因为缺少更多学者愿意去做这种老老实实与呆呆板板的工作,而失去了中国建筑多少宝贵的、曾经活着的、而今已不存的人证与物证。

四 宋《营造法式》与《营造法式注释》中的儒匠沟通

在完成《清式营造则例》之后,梁思成的研究重点即放在对宋《营造法式》(图4)的研究上。梁思成对于《清式营造则例》的定位是转译,是研究心得,是一本导读性的书。而梁思成对《营造法式注释》(图5)的定位则是“翻译”,更忠于原文,而《营造法式》的作者——北宋将作监李诫8虽然有学者,如曹汛先生,认为李诫的名字实为李成,因尚未在学界成为定论,本文依然用书中名字“李诫”。做的才是转译工作。李诫是士大夫,是古代的学者,他在《营造法式》劄子中说:“臣考究经史群书,并勒人匠逐一讲说,编修海行《营造法式》。”9同注5,第5 页。“考究经史群书”是学者的事,“人匠逐一讲说”则为匠师口传,李诫在《营造法式》中将匠师匠艺与营造知识体系进行链接,是古代成功的匠学互通学术成果,只是古代的学与现代学术之间还有差异。朱岂钤先生对《营造法式》的评价特别强调其在沟通匠与学上的巨大作用,古代匠与学常常“终不能相接触,于是得其术者,不得其原,知其文者,不知其形象,自李氏书出,吾人然后知尚有居乎两端之中者,为之沟通之媒介在”。10同注4。按照具体内容,《营造法式》中的“学”特别体现在“看详”“总释”这两部分中。

图4 “殿堂等八铺作双槽草架侧样第十一”,《营造法式》(陶本),1925 年,朱启钤旧藏,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

图5 《营造法式注释》中梁思成的手绘配图“殿堂等八铺作副阶六铺作双槽草架侧样”

“看详”中的各条目,包括:“方圆平直”“取径围”“定功”“取正”“定平”“墙”“举折”,都是先列举经史子集群书中的有关记录,然后做分析比较,并结合当时匠师经验提出具体实施规则。如在“定平”中,列举了《周礼·考工记》《庄子》《管子》《尚书·大传》《释名》、何晏《景福殿赋》中的相关记载,然后进行学术总结,并提出“定平之制”,即做具体施工制度的归纳。在“总释”中,李诫对“宫“阙”“殿”“楼”“亭”“台榭”“城”“墙”等“屋室等名件”和“栱”“飞昂”“爵头”“斗”“铺作”“平坐”“梁”“柱”“檐”“门”“窗”“屏风”等“造作名件”进行了考释,征引经史子集和文学著作中对这些名件的训诂和描写,考证其语音语义和具体形象,并结合匠师的意见对这些名件进行解释,从而达成学匠一体的研究方式。

《营造法式》中的“匠”集中体现在“制度”“工限”“料例”等部分。李诫将建筑的料状与工限结合,也就是将建筑的形制与制度、工限等勾连,本身就起到了沟通儒匠的作用。按梁思成的说法,《营造法式》全书“纲举目张,条理井然,它的科学性是古籍中罕见的”。11同注5,第6 页。朱启钤先生认为《营造法式》起到了“一洗道器之分涂,重士轻工之锢习”12朱启钤,《中国营造学社缘起》,中国营造学社编,《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一卷第一册,第一页。的作用。

相较于清工部《工程做法》,梁思成显而易见更加推崇北宋的李诫,梁思成认为自己的《营造法式注释》仅仅是对李诫成果的翻译工作,他推崇李诫到将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梁从诫。但如果没有先与故宫匠师们的密切合作,了解明清建筑构件的名称、形制与作用,梁先生也无从翻译《营造法式》,揭开宋代建筑的营造秘密。

五 匠学互动的《营造法原》

《营造法原》(图6)是依托苏州大木工匠姚承祖先生为苏州工专上课时的讲稿,由南京工学院的老师张至刚按照学术规范编定的一本有关苏州传统建筑营造技术的经典著作。相较于《清式营造则例》和《营造法式注释》,《营造法原》则是更为直接的匠学合作的结果。《营造法原》的核心内容完全都是由工匠提供的,张至刚先生做的只是翻译、编辑与重新绘图的工作。依据姚承祖先生的手稿,重新编辑章节组成,使得体例更加清晰、凝练,这是学者的工作特点;把图稿按照建筑学的标准重新绘制,这个工作与梁思成在《营造法式注释》与《清式营造则例》中的绘图工作如出一辙,也是学者的工作(图7、图8)。

图6 《营造法原》书的封面,显示原著者为工匠姚承祖

图8 屋架边贴制度式(出自《营造法原》)

纵观三本书,表达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匠家营造之术,进而成了重要的学术经典,其内容是工匠的,其语境是学术的。从三本书的本源看,《营造法式》的作者是古代工官与文人——李诫,基础核心来源于匠师。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基础由样房与算房出,经工部工官修订完成,基础核心也是来源于匠师。《营造法原》依据苏州大木匠师姚承祖的底稿而成,基础核心更是匠师。后因为梁思成先生与张至刚先生的工作,使得这三本以匠为核心的著作具有了学术的底色,成了学术专书。

六 建筑史学研究中匠的弱化或退场

据上文可知,匠学互通的研究是中国建筑史学研究的起点之一。纵览梁思成、刘敦桢、童寯这些第一代建筑史学家的研究轨迹,匠师曾经是帮助他们研究的老师,匠艺曾经是他们研究的学术对象,但匠与学在他们的学术视野里仍然存在轻重的差别,甚至在后来的研究生涯中发生了对匠的研究的退场,这种现象从他们对于中国建筑研究的三大重点——官式建筑、民间建筑和古典园林的研究上都有展现。

官式建筑的研究是由梁思成先生的《清式营造则例》开始的,这本书中虽带有鲜明的崇匠色彩,但梁思成先生只是把匠师作为理解清式皇家官式营造密码的钥匙,在具体文本中,并没有详细的匠家做法,书的重点仍然是各种类型建筑的形制特征与图样,营造本身并没有引起梁思成先生的足够重视。对于梁思成先生个人来说,他的主要学术理想是梳理中国建筑的发展脉络,创立中国建筑史学的整体框架,所以他后面的主要精力都放置在寻找唐宋辽金等中国建筑遗存的工作中。对于这些早期建筑遗存,梁思成等建筑史学家所采用的方式正如营造学社的法式部与文献部的设置,一是研究建筑法式特征,测绘古建筑,研究建筑的构件与结构等形制特征;二是研究史料信息,分析其历史信息、发展源流。这些工作中几乎没有匠的参与,是纯粹建筑史的学术研究范畴。对于梁思成先生个人来说,是他所处的时代和研究现状所做出的选择,并无可厚非。但是鉴于梁思成先生作为中国建筑史学界领袖的垂范作用,后继的学者们对于官式建筑的研究多是沿着梁先生所建立的学术范式开展研究,就会引起对匠的研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这一弊端。

民间建筑的研究中同样存在匠的退场问题。《营造法原》是匠学互通的典范,营造学社的另一位核心领袖刘敦桢先生在这本书的整个出版过程中有着重要的桥梁作用。刘敦桢先生很早就关注到了民间建筑的研究,在20 世纪30 年代,刘敦桢先生出版了《中国住宅》一书,这是研究住宅建筑的最早学术专著之一,学术界多有赞誉之词。但是很可惜,刘敦桢先生的研究方法仍然是学者对静态民居建筑采用外部观察的方法,其重点在于梳理民居的形制,完全没有匠师的身影。在20 世纪30 年代,不像唐宋官式建筑,仅仅是静立在那里的文物,而民居是活的建筑,在被居住、修缮和营造着,大量匠师还在延续着传统做法建造木结构的民居建筑。20 世纪60 年代开展了一次全国性的民居研究,出版了《浙江民居》《桂北民居》等一系列非常重要的早期民居研究成果。很可惜,这些成果中都没有匠人和营造技艺的部分,在民居研究中匠的退场实在是中国建筑史学研究的重大损失。试想六十多年前,在各地还有大量掌握传统营造技艺的工匠存在情况下,如果能够重视工匠研究,学界能挖掘出多少位姚承祖,能写出多少本各个区域的《营造法原》。

园林的研究以童寯和刘敦桢先生为最早。童寯先生在20世纪30 年代开展研究、80 年代出版的《江南园林志》中没有匠的身影。刘敦桢先生在20 世纪60 年代开展的苏州园林研究,在70 年代末成书的《苏州古典园林》仍然没有匠的身影。这两本书都是园林研究的重要经典。静态的观察对于园林研究当然是重要的,但是有些研究如果没有匠的加入则可能造成研究结果的根本偏差,比如园林中的叠石问题。园林中所呈现的假山,不可能由园主意愿或者画家的假山图画就可以成功,叠石匠师的创作才是假山的核心,山石是千变万化的,匠师的胸中丘壑与叠石技艺是园林假山的核心内容,因此仅凭外部观察与结合画论画理对假山进行解读,而没有加入叠山匠师的视角,其内容是不可能到位的。

七 匠学互通的学术回归

从20 世纪80 年代初开始,建筑史学研究经过文革的停滞以后重新启动,虽然大量研究仍延续着学者视角,但将匠引入、匠学互通的研究开始有所开展,出现了匠的回归,这些研究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其作者本身是匠师,后来逐渐转变成学者。这一类型具有代表性的如马炳坚及其著作《中国古建筑大木作技艺》。马炳坚是木工出身,对于北京官式建筑的各种营造技艺非常熟悉,他以自己的实践经验为基础,结合总结北京其他传统匠师营造技艺写成的这本书,非常细腻地分解了大木营造的各种工艺,选材、设计、制作过程详细清晰。这一类型的著作兼具匠师本体性和学者研究型的双重视角,是匠学互通非常好的成果类型。

第二种类型是工匠写的书。能够写书的工匠可不是一般工匠,要具备很多条件。首先这些工匠都是技艺最好的匠师,都是匠师团队中的领袖。如果是木工,一定是负责做设计画丈杆的把作师傅,如果是叠石工,一定是负责整座假山从山形山意的谋划,到选石,到现场指挥工人进行拼叠的匠师。第二个条件是,这些匠师要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并怀有以文传世的理想,他们有经验、有智慧、通文墨,本身就是儒匠。在这些匠师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包括:著有《古建筑木工》一书的苏州大木匠师过汉泉、著有《假山营造技艺》一书的扬州叠石大师方惠等。这些著作非常详细地说明了营造技艺的各种工序步骤,清晰明了,同时图文并茂,文字朴实但表达特别清晰,没有拗口的学术词语,都是匠师们可以读懂的语言。

第三种类型则是由专门进行研究的学者经过对工匠的调研写成的学术著作。这一类型具有代表性的如:孙大章的《瓦石研究》、宾慧中的《中国白族传统民居营造技艺》等。

上述第一种和第二种类型因为有匠的直接参与,当然是非常理想的模式,但在操作层面却是比较难的。能写书,甚至变成学者的工匠毕竟是凤毛麟角,所以更有可能推广的是第三种模式,希望能有更多学者加入匠学一体的研究中去。

学者走入匠师,建立匠学互通的研究路径,在时间上具有紧迫性。比如在古典园林研究领域,以苏州园林为例,经过文革的停滞,20 世纪80 年代初是苏州古典园林修复的起点,大量园林开始被列入修复名单中,如1983 年开始了环秀山庄(图9)的修复,1984 年开始了艺圃的修复等等。从80年代初到现在有四十年了,但当时参加修复的匠师最年轻的也都六十多岁了,而领头匠师大多已故去,或者已是耄耋之年,匠师调研工作再不展开,很多珍贵技艺就淹没在历史的云烟中了。

建立匠学互通的研究有多种方式。一种是学者对于匠师的直接记录,这种方式在其他民间艺术上早已运用,比如20世纪50 年代中央音乐学院对瞎子阿炳所拉二胡曲《二泉映月》进行了录音。录音不久,阿炳就去世了,这个录音为世界留下了《二泉映月》这一杰作。现在口述史被大量应用在各种民间技艺研究中,研究者对于民间技艺的传承人进行全方位的录音、录像记录,完整保持技艺的全部过程。这是一种比较客观的记录方式,但是对于建筑技艺来说,存在一定的难度,因为建筑营造时间长、工序繁,比一般的民间技艺所需要的记录量和记录时长都要成百倍增加,比如东南大学建筑学院的研究团队对扬州叠山大师方惠(图10)在苏州阳澄湖所叠的“朴园”进行了全程拍摄,经过数月才将整个叠石过程完整拍摄下来,且影像量巨大,后期处理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另一种则是学者的总结式记录,学者通过对匠师进行采访,对匠师的营造过程进行记录,最后总结而成研究文本。这种研究方式虽然可能会损失一部分匠师的个性化和鲜活度,但仍不失为一种较为理想的研究方式。

图10 扬州叠石匠师方惠在中国美术学院给师生上课

八 结语

今天的建筑史学研究引入了社会学、语言学、传播学等多学科理论,大大拓展了研究广度和宽度,增加了学术研究的外延,但总体上学界重建筑本体形制研究,匠师匠艺研究始终是小众。《营造法式注释》《清式营造则例》和《营造法原》是中国建筑史学重要的学术成果,著书以营造为核心,带有浓重崇匠色彩,具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功。这种匠学互通的学术路径不应该中断,它是建筑史研究的重要推动力,也是中国建筑保护与传承的重要依据,理应得到更多学人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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