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诗挽歌类研究
2023-09-19许多
【摘要】《文选》诗挽歌类中共选录了三人五首挽歌诗,且都为自挽诗。在纵向上进行梳理,参照五首挽歌诗在《文选》中的排列顺序,可以对魏晋文人挽歌诗的发展脉络有所把握。在横向上进行对比,《文选》中的挽歌诗又呈现出了与临终诗、哀伤诗所“和而不同”的特点。
【关键词】《文选》;魏晋;挽歌诗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2-004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14
《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选集,其本身已成为后世选本的典范之一,对后世选本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方面,《文选》诗挽歌类依照诗的内容别立挽歌类目,并在其下收录了五首挽歌诗,为挽歌诗体的确立与其在后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文选》中的三题五首挽歌诗在内容与风格上的呈现也能够与魏晋挽歌诗阶段性的演变过程相印证,《文选》以“略其芜秽,集其清英” ①的选录准则将其录入,正能反映魏晋以来文学思想与文学批评的新貌。
一、《文选》诗挽歌类
《文选》诗挽歌类目下共选录了五首诗歌,分别为三国时曹魏文学家缪袭所作《挽歌诗》一首、西晋陆机所作《挽歌诗》三首、东晋末陶渊明所作《挽歌诗》一首。其中,缪袭所作《挽歌诗》全诗如下: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②
这首诗前四句以两相对比的形式概括了人由生至死的全过程,艺术化地表现了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不过尽在须臾之间。第五、六句以“日入虞渊”和“悬车息马”喻示人死,七、八句则以“我”字点明此诗所吟咏的对象实为自我的死亡,九、十句写人死后身体迅速枯朽,末二句又将这种对于生命逝去的哀悼推向了古往今来的全人类,既是哀悼的深化,又表现了对死亡一事的达观态度。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评此诗:“缪熙伯《挽歌》诗,词极峭促,亦淡亦悲。” ③这里指出了缪袭此诗作为挽歌的精当之处,即所谓“亦淡亦悲”,其所折射出的正是孔子所谓的“哀而不伤”的文论传统。此外,如任昉《文章缘起》所云:“挽词者,魏光禄勋缪袭所作。” ④缪袭以文人身份创作自挽式抒情诗,且首次将这类诗作以“挽歌诗”命名的开创性意义亦不可忽视。而《文选》中的挽歌类以缪袭此诗列于卷首,除对应了萧统在《文选·序》中所言“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的排列方式外,无疑还体现出了萧统对于其首创意义的肯定。
《文选》诗挽歌类所选陆机的三首诗是组诗,依李善所注《文选》中的顺序,在第一首诗中,诗人首先叙述卜选葬地与出丧过程,渲染了沉重的出殡氛围,继而由“中闱且勿欢,听我《薤露》诗”引出后文的挽歌内容,情感哀切动人。第二首诗主要叙写人死后的寂寞心声,诗的前部分内容先叙写赴墓地途中外围环境的空旷幽暗,紧接着“人往有反岁,我行无归年”一句则以死者自述的口吻点出了自挽的主题,由“昔居四民宅”至“永叹莫为陈”中间十数句,以宅邻与躯体的今昔对比与变化道出了死者无以言表的悲哀与痛苦。组诗中的第三首主要描写下葬场面,其中“悲风徽行轨,倾云结流霭”一句表达了生者对死者的哀悼之情。综观三首挽歌诗,虽然其所着重描写的场景各不相同,叙述者的视角与口吻也并不相同,但所表达的主题与情感却是一致的。且从内容上来看,三首诗实际上又叙述了一个完整的送葬过程。陆机所创的这种联章组诗形式使得挽歌诗的叙述场景与哀悼者身份都处在不断地变化之中,三首诗中所罗列的众多丧礼意象完整地展现了一场丧葬之礼,其所传达的情感也更为复杂且更具有层次感,与缪袭的自挽诗相比,陆机诗对哀悼氛围的渲染显然更加细腻浓郁,同时其自挽的意味也更加浓厚。《文选》中对于缪袭与陆机挽歌诗作品的选录,反映了魏晋挽歌诗的创作在形式与风格等方面的变化和发展,而这种发展也毫无疑问地对后代挽歌诗的创作形成了影响。
陶渊明所作挽歌诗共有三首,《文选》仅选录了其三。在这首诗中,诗人以死者的心情和口吻为自己作挽歌,首句“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首先勾勒出萧条空寂的外部环境,继而描写“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的出丧场景,将途中景物都赋予了凄凉的感情。再写出丧结束后“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人世景况,最后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结束全诗,将死亡最终指向了对自然的复归。虽表达无奈之情而又不流于颓靡,于平淡中道出了智者的人生哲理,正是在此意义上,陶渊明此诗被认为达到了中古时代挽歌诗的巅峰。
从《文选》选录的五首挽歌诗来看,五首诗都为自挽诗,且都继承了古挽歌辞咏叹生命短促和哀悼逝者的外在功能。与此同时,挽歌诗经由文人身份的内化,又都不同程度地融入了诗人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代表着魏晋时期挽歌经由文人化的趋向。
二、与《文选》诗咏怀类、哀伤类比较
就《文选》诗挽歌类的主要内容与所抒发的情感来看,其与《文选》诗这一总类目下个别相关类目中所收入的诗作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甚至于重合性,同时也表现出了某些“和而不同”的特点。
(一)与《文选》诗咏怀类比较
《文选》诗咏怀类目下所录欧阳建的《临终诗》,在内容与情感上均与《文选》诗挽歌类相似。《临终诗》是欧阳建的临刑之作,其内容如下:
伯阳适西戎,孔子欲居蛮。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况乃遭屯蹇,颠沛遇灾患。古人达机兆,策马游近关。咨余冲且暗,抱责守微官。潜图密已构,成此祸福端。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天网布纮纲,投足不获安。松柏隆冬悴,然后知岁寒。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真伪因事显,人情难豫观。穷达有定分,慷慨复何叹。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下顾所怜女,恻恻心中酸。二子棄若遗,念皆遘凶残。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环。执纸五情塞,挥笔涕汍澜。⑤
全诗可分三部分:前十二句为第一部分,主要是对死亡背景的叙述,即描写世道险恶,灾患不断,充满了对人生祸福无常的深切忧思;中间十二句为第二部分,诗人由“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转而叙写对罹难处境的慷慨豁达之辞,显示出魏晋时期的名士风度;末尾十句是第三部分,在诗的后部由“慈母”与“怜女”等句点出了诗人自身面对死亡时真实复杂的内心感受,写得情意哀切,沉重悲痛。将此诗与《文选》中的挽歌诗进行对比,可得出如下结论:其一,从诗作的背景来看,临终诗确实为诗人在临终前所作,而挽歌诗则不一定是在诗人意识到死亡来临之时才创作的;其二,因为临终诗是诗人自己的临终之作,故而其抒情的最终指向必然都是诗人自身,这便与《文选》中自挽诗的呈现相同。然而,还应该注意到,挽歌诗的所挽对象也并不都是诗人自身,在《文选》未选录的众多挽歌诗中,有很多诗作都是作者在为他人作挽歌;其三,临终诗与挽歌诗虽都是描写死亡的抒情之作,但临终诗内容与情感的侧重点都在死亡发生以前,而挽歌诗则侧重于虚拟死亡发生后的画面,并借以抒发或哀悼或达观的思想感情;其四,由于临终诗多涉及对于引起死亡原因的议论,故而其情感表现相较于挽歌诗而言要更加复杂和激烈。而“‘咏怀是阮籍首创,诗称‘咏怀,就是表明诗作并非咏某些事件,而只是为了吟咏情怀。” ⑥由此可见,萧统等人将欧阳建此篇《临终诗》归入咏怀类,一方面是看到了临终诗情辞恳挚,借临终吟咏以抒情的特点;另一方面,欧阳建此诗虽以“临终”表明“咏怀”之端,但其诗的旨意却是绵远繁杂的,所表露的情感是深沉激烈的,而这恰恰符合于咏怀诗的选录标准。
(二)与《文选》诗哀伤类比较
《文选》诗哀伤类共收录诗作十三首,从总体上来看,“这十三首在内容上很明显地分为两大类,前六首是为人生、社会而哀伤,未具体写到某人的死亡;后七首是为他人死亡而哀伤,整齐划列。” ⑦而其中的哀人生、哀社会之作,则多是诗人借其对社会现实与过往人生体验的思考来传达哀情。如嵇康在《幽愤诗》中,以爽利峻切之语描叙回顾平生。李善注引《魏氏春秋》:“康及吕安事,为诗自责。” ⑧而所谓自责之词,实际上不过是一种铺垫,诗人实则意在表现自己内心深处“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的愤慨之情,这也对应了诗名中的“幽愤”之意。值得注意的是,嵇康在作此诗时,并未料及死亡即将来临,他还幻想自己“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殊不知不久之后即被杀害。又如曹子建《七哀诗》中,诗人借“孤妾”之口道出人生的“浮沉异势”,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诉说心愿,可又悲叹“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全诗充满孤独畏惧之感,蕴含无限哀情。王粲的二首《七哀诗》反映了东汉末年的战乱环境给社会和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以及诗人在目睹了一切后所产生的种种悲情。张载《七哀诗》的第一首意在借古讽今,也是通过揭露战争带来的深重灾祸来哀叹人生无常。第二首写诗人由深秋时节的萧条景象触景生悲。由此可见,与挽歌诗最为明显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些哀人生、社会之作并未涉及具体某个人的死亡,且引起哀伤的原因多半在于社会历史环境。因此,这种哀伤往往是“由外而内”的,由外在环境波及人的内心,且于心中愈益加深。对比之下,自挽诗的哀伤则往往是“推己及人”的,由自我死亡上升到更广泛的人类之死,抒情的浓度在逐渐转淡。
在为他人死亡而哀伤的七首诗中,潘岳的三首《悼亡诗》都是通过对亡妻生前生活片段的描写,抒发妻子之死带给自己长久难解的悲伤。《庐陵王墓下作》是谢灵运为悼念庐陵王刘义真而作。全诗首四句点明行程,继而以“眷言怀君子,沉痛结中肠”引出对庐陵王的怀念之情,表达对庐陵之死的自愧与哀伤。最后六句表露对庐陵之冤的不平之意,再次抒发哀伤之情。颜延之《拜灵庙作》一诗是颜延之随侍宋文帝拜谒宋武帝初宁陵时所作,诗中回忆自己在仕宦途中曾受到的恩宠礼遇,颂武帝功德,并未流露出明显的哀伤之情。谢眺《同谢谘议铜爵台》一诗写魏武帝遗命诸婢妾伎人每月于铜雀台作乐敬祀自己之事,此诗前四句有讽刺意味,后四句“芳襟染泪迹,婵媛空复情。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写群伎如泣如诉的悲音,似是在哀悼逝者,实则是表达对自身愁苦命运的哀叹。任昉《出郡传舍哭范仆射》是为哀悼范云而作,李善注:“刘璠《梁典》曰:‘天监二年,仆射范云卒。任昉自义兴贻沈约书曰:永念平生,忽为畴昔。” ⑨诗中回忆了二人之间真挚的“故人情”,肯定友人的品德才能,对壮年暴卒的友人致以由衷哀悼,同时也为国家丧失这样的人才感到惋惜。这些哀悼他人的诗作,与挽歌诗已十分相似,其二者细微的差别主要在于,这些为某人死亡而哀伤的作品,不论写人或是写事,都有其具体真实的所指,能够在社会现实中得到印证,其叙事与抒情是紧密结合的,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史”与“传”的性质。而挽歌诗则是以预先假设的死亡来表达由其所引发的生命体验及人生感悟,其所叙述的情景是虚拟的,情感陈述相对而言也是有距离的。
三、《文选》诗别立挽歌类的意义
《文选》诗别立挽歌类的意义,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其一,挽歌最早所被赋予的意义就是用以表达哀悼之意,在这一意义上来说,《文选》诗哀伤类中的几首“悼亡诗”与挽歌类中的五首诗是基本相同的。而《文选》中选录的五首《挽歌诗》又都为代死者言的自挽诗,却将挽他人的“悼亡诗”划分到了哀伤类,这是因为,从内容上来看,文人自挽诗更加能够体现在魏晋时期这一特定历史背景下知识分子对于生命的体验和对死亡问题的思考,而纯为悼亡所作的诗歌则多无此意旨。挽歌诗写哀景抒哀情,与《文选》诗哀伤类中所录一些诗作异曲同工,但《文选》却并未将挽歌诗也划归到哀伤类,而是将其单独分类,由此二处皆可见出《文选》编者在分类上的细致精审;其二,以《文选》中的挽歌诗作为切入点,则还可以了解到魏晋五言诗的发展脉络。《文选》中选录的五首挽歌诗,其作者分别为缪袭、陆机与陶渊明,这五首诗的创作从内容、形式到艺术手法都具有明显的呈接与变化关系,由此正体现了魏晋挽歌诗的大体发展过程,并能够显示出:对于生死的思考、体悟与悲切实际上贯穿了整个魏晋时代,这是一种社会意义上的普遍情绪;其三,从类目的排列顺序上来看,《文选》诗将挽歌类目置于乐府与杂歌之间,抑或是对挽歌发展源流中“歌”的性质的承认与肯定,这便体现了编者的文体意识与文体观念;其四,《文选》选录挽歌诗的系统,还直接影响到了《乐府诗集》的汇编。在《乐府诗集》中,郭茂倩在“薤露”“蒿里”之外又别立“挽歌”类目,共录诗作九题十四首。不仅前三题下所录挽歌的作者与《文选》相同,即分别为缪袭、陆机与陶渊明,而且前五首诗作的排列顺序也皆与《文选》一致,唯一的不同只在于《文选》只选录陶渊明《挽歌诗》一首,而《乐府诗集》则将原本的三首陶作皆录于其下,并且在排列顺序上也将第三首(即“荒草何茫茫”)置于首位。而事实上,《乐府诗集》作为现存收集汉魏至五代乐府诗最为完备的诗歌总集,其对于魏晋挽歌诗的收录本应更为全面和广泛,仅陆机一家所作挽歌辞,其数量之多,已然是他以前的诗人所未有的,而《乐府诗集》中却对此一概未录,而是同《文选》所录作品表现出了高度的重合性。由此可以推知,《文选》诗中挽歌类目的排列对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挽歌作品的排列确实产生了一定影响。
四、结语
挽歌的产生与发展一直脱离不开社会历史因素的影响,战乱频发的社会现实为挽歌诗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创作背景,从对于生存困境的初始认知到丧葬祭礼中赋予挽歌的工具性意义,从对死亡感伤层面的哀叹到对生命哲学更深层意义的体悟和发掘,挽歌的创作在内容与形式上均发生了相应的历史转变,而《文选》中的三题五首挽歌诗在某种意义上正可以被视为发生这些转变的“标志”。此外,《文选》所录的五首《挽歌诗》均为魏晋文人之作,这也反映了挽歌诗的创作在魏晋时期已相对成熟,并具有一定的文学史代表性。另一方面,从《文选》分类方式的角度来看,《文选》诗中将挽歌作品独立为一类,这在文学史上亦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举措,同时也意味着编者赋予了挽歌作品“类”与“体”的认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认可并不为挽歌诗所独有,实际上它贯穿于《文选》编录的始终,其背后所得以支撑的正是作为编者的萧统等人清晰的辨体意识。
注释:
①(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京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②(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卷二十八》, 京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292-293页。
③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26页。
④任昉:《文章缘起》,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7页。
⑤(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卷二十八》, 京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112页。
⑥胡大雷:《文选诗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7页。
⑦胡大雷:《文选诗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8页。
⑧(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卷二十三》, 京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页。
⑨(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卷二十三》, 京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127页。
作者簡介:
许多,女,汉族,黑龙江齐齐哈尔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宋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