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刘汉俊

那一年，走在回莲花塘刘家的大田畈，我竟然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村落，一问竟是角塘湾李家。

我猛然记起什么，问道：李家岭上有两棵柏树，怎么看不到了？

村里人回答：早就砍了！

砍了？那一瞬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

从懂事起，李家岭上的两棵柏树就印在了我的心底。山岭的平地，一对古朴的苍柏直挺挺地生长，一棵稍高，另一棵略密，树根都需几个孩子合抱。树势如双雄并峙立地冲天，如戟如柱，又像情侣比肩握手交臂。

两棵树粗硕的根茎似钢筋铁骨，浓密的枝叶能傲霜斗雪，素朴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如阵。与房前屋后池边田埂的桃树李树梨树桂花树棠棣树们相比，无色彩的绚丽，少花果的芬芳，无虬枝的峥嵘，少舞蹈的气象，唯有躯干笔直昂然向上，华盖厚实沉稳内敛。

两棵树是村里人的定位仪。十里八乡出远门的、回娘家的，进县城的、下田垄的，弯弯绕绕，来来回回，两棵树是方位参照物。大雪封山，银装素裹，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风雪中隐隐约约的两棵树是方位。树下是家，树在家在，是远程的出发点、归程的落脚地，是人生的原点、生活的圆心，游子的精神皈依地。

两棵树居高望远、通天接地，枝干上架设过大喇叭。各级的精神、村里的通知，天气预报、农用知识、国内外大事，以及准点报时的声音，每天从这里传遍山脚下的李家、任家、刘家和万古堂小学。

树下的平地，是村里大人细伢们的活动中心。白日里柏树底下晒衣被、鱼罾、丝网，晒萝卜干、豆腐渣、腌豆豉，各晒各的；星夜里背靠大树好乘凉，藤椅一搁，竹床一铺，驱蚊虫的烟包熏起来，抽烟的讲古的吵架的搓麻绳的，各玩各的。还放电影，幕布的一头拉扯在树干上，电影胶片机咔咔嗒嗒自顾自地转悠，柴油发电机哼哼嘟嘟使劲地冒着气。一屋场的人围着幕布正反两面看电影，总有人在大声地充当解说员，时不时地剧透。

腊月里的赛鼓，从冬月农闲就开棒了，两棵树底下是最好的赛场。各家搬出脚盆鼓，摆开擂鼓比赛的场面，你家我家比，这村那村赛，一棒两棒，三声五声，你响我更响，你快他更快，赛声响、比速度、拼耐力，此起彼伏你追我赶，乱鼓像热锅炒豆子噼里啪啦，排鼓似雷电战鼓阵势威风，拉开山村过年的序幕。一年的收成喜庆，来年的愿望期盼，全在这起劲的鼓点里了。

苍老的柏树是岁月的刻度、历史的留影，目睹过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而依然保持一颗青翠之心，经历了风霜雨雪雷电交加却仍然挺直一尊铮铮傲骨，是鄂南山乡一隅的文化标识、精神标杆和历史记忆。

二

在万古堂小学读书的时候，我听过一位少年英雄的故事。

1931年冬，在国民党驻军85师反动势力的怂恿下，当地反共组织“铲共团”疯狂捕杀共产党人和进步群众。有一位赤卫队儿童团团员，叫李海林，不到16岁，家住柏树底下的角塘湾李家。

一天凌晨，李海林在树下放哨，没想到一队“铲共团”武装趁着曙色和浓雾摸上了山包，李海林不幸被捕。小小年纪受尽酷刑，但他宁死不屈、决不投降，厉声正告敌人：“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残暴的敌人砍下他的头颅，抛进了北门河，悬尸示众。

依稀记得，讲故事的，是老屋任家的炳贤爹，他是李家的世亲。每年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李家对面的山坳为英雄扫墓。青山饰浮雕，苍柏为丰碑，烈士的英灵长存、英名不朽。

两棵树是迎宾树，也是送客处。迎来送往，迎娶送嫁，这里是必停之地。好事成双，如双柏相伴；情谊千古，像古树苍翠。依树放眼，大田畈里一马平川几无屏障，田方地平，大路朝天。但放学时分，老师总会护送学生到树下，目送孩子们打闹着、嬉笑着各回各村、各找各家。孩子们回到自家村口了，一回头，老师还远远地站在树下。

这两棵树也深深地植进了我的心田。儿时，我无数次站在树下，眺望满畈的金色稻浪、碧绿秧丛，以及无垠的油菜花、紫云英；无数次站在树下，遥望远处的京广铁路、远处的赤壁县城，幻想未来生活的模样；无数次带着弟弟妹妹和自家的大黑狗站在树下，翘盼从县城里买肉买布买小人书回来的母亲，等候一年几次从更遥远的武汉回家、大包小包驮弯了腰的父亲，等候徒步穿越县城、穿越大田畈来看望我们的舅舅。

三

千千心结家乡树，一枝一叶总关情。

大学毕业后久居京城，那年春节突然想回阔别多年的山村看看。我向着树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那是故乡的位置、心灵的港湾。

可现在，那两棵树怎么就没了呢？

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人类对自然当心存感念和敬畏。

竹山林木如海，葱茏茂密如被，的确不缺一两棵树，但尊重每一个哪怕是纤弱细小的生命，譬如一两棵树，是需要情怀和格局的，这是一种文化自觉；如何不刨千年根、不废万古流，辟其地而留其脉，开新颜而守住魂，是需要反思与拷问的，这是一种文化自警。

新兴的城市为一棵百年榕树让道，这事发生在福建厦门；新建的高速为一棵红豆杉改道，这事发生在京珠高速广东段；为了留下一棵国槐树，车流如潮的主路一分为二，道分两路，车行两边，这事发生在北京西二环的天宁寺桥。

国内外像这样的故事很多，这是人文关怀和人类情怀的经典定格，是一道自然景观，更是文明的风景。如何对待生我育我的环境，是一道良知的作业题、道德的考试题。

不是选择题，是必答题。

倒下去的是两棵树，还有我深深的失望。我难过地发现，竟然連一张它们的照片都没有留下，只能在记忆深处寻觅它们了。

（本文转载自2021年8月22日《湖北日报》，有删节。作者为中宣部文艺局局长、“学习强国”学习平台总编辑）

编辑/吴琼